魏群夫
幾乎每家農(nóng)戶都有一口地窖,這是我在鄉(xiāng)下行走時看到的情形。屋內(nèi)的火籠旁,或屋外背風向陽的偏僻處,都隱藏著這樣一口口深不可測的地窖,大小不一,深淺各異,裁量標準自然由農(nóng)人拿捏,依據(jù)地里的收成而定。農(nóng)人們看上去純樸憨厚的面孔,身上卻隱藏著生存之道的一些絕技,他們不動聲色地借助地窖,把風寒悄然地擋在外面,讓紅薯、芋頭、生姜這些驚風怕寒之物在北風呼嘯的天地里仍有一處溫暖的庇護所,可以安然無虞地保持到春暖花開而很少腐爛。
挖一口地窖,似乎并不需要太多的時日,對這些慣于勞作的農(nóng)人來說,不過就是一兩天的工夫而已,但損耗的體力卻因地窖的逼仄空間帶來操作上的難度而無法估量,一些力氣在揮動鐵鎬中慢慢消耗殆盡。往往越是往下,操作的難度越大,長長的身體在窖洞里被壓縮著、堆積著,腹部和大腿幾乎黏在一起,只有手能自由地擺動。借助短柄的鐵鎬和鏟子,人落在一口尚未成形的窖里,身心都被束縛著,只能悄無聲息地挖鏟,然后將土人筐,雙手頂起,傾倒在窖口的四周,如此反復,任憑時光流逝而渾然不覺。窖內(nèi)的光線隨著身子上下起伏而忽明忽暗,立起或蹲下,都顯得極為憋屈,與在田間里那些優(yōu)雅張揚的姿勢相比,挖窖的過程對于手腳而言,實在有些不堪,以至于當人跳出窖口,腿腳還會很長一段時間不聽使喚,仿佛它們還在窖里,倍受壓制的煎熬而無法伸展。
隨著地窖一寸寸深入下去,人的頭頂很快消失不見,完全淹沒在窖洞中了。這是一次深入土地的難得機會,農(nóng)人們似乎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與土地如此貼近,借助鐵鎬這樣的利器,有序地遞進而一次次接近土地的腹地,窺視了那些沉淀其中的細沙、石塊和一些不明雜質(zhì)。
在鐵器面前,土層軟弱無力,被層層剝離,窖中的懸浮之物氤氳開來,沉浮不定,散發(fā)出來的氣息細微而稠密,讓農(nóng)人一次次重溫這些再熟悉不過的味道。不可思議的是,從田野里背回來的這些果實,又一次回到了土地的懷抱,在幽深晦暗的窖里潛伏下來。如此看來,只有土地才能成全果實的前世今生,它們的生生死死始終與土地無法分割,甚至須臾難離。窖下的紅薯、芋頭彼此挨挨擠擠,團聚相守,像親兄弟一樣互相枕著,安然入睡。
窖口會有一些覆蓋物,屋內(nèi)的是一排排橫鋪的小木板,相扣得嚴絲合縫,行走其上,如履平地,全然不覺下面還有一口暗窖。屋外的是一些從田里收割后捆綁來的稻谷草或玉米稈,這些柔軟溫潤的遮擋之物,既能阻止寒風入侵,也讓老鼠們想偷吃紅薯、芋頭逾越這些綿軟的草稈時并不順暢。
地窖里雖然暖和,但過于密封,這樣一來,每過一段時日,農(nóng)婦們就要把緊閉的窖口打開,讓里面的紅薯、芋頭透一透氣,調(diào)節(jié)一下它們內(nèi)在的氣息,活泛一下身子而不至于窒息。生命是需要呼吸的,處于冬眠狀態(tài)下的紅薯、芋頭也不例外。
窖口敞開了,那些悄然腐爛或者已經(jīng)發(fā)出霉爛異味的,會被果斷地加以清除,防止它們像瘟疫一樣傳染給身邊的同伴。
除了留夠來年的母種,漫長的冬天,這些窖里的紅薯、芋頭隨著日子的推進被整籃整籃地拎走,人們需要消耗它們來抵御風寒或滋補農(nóng)忙期間虧空的身子。
春分過后,氣候漸暖,桃花在田頭搖曳,擇一晴日,地窖的洞口被徹底打開,母種們都已長出了粉嫩柔軟的新芽,散發(fā)出一縷縷新生之氣,充滿著向上的生機。
這些安然走到春天的紅薯、芋頭正忙著孕育新的生命,主人已為它們安頓了“產(chǎn)床”,只待靜臥其上。
蹲在地上,順手撿起一根木棍,對著螞蟻正在奔走的路線一頓亂畫,以此擾亂它們行進的方向,讓螞蟻找不到回家的路,這是兒時常玩的游戲。
如今,童年的時光已隨風飄散,很多人在成長中變得心事重重,終日被煩惱的瑣事裹挾著,幾乎沒有時間和心思安靜地蹲下來,低下頭去盯著腳下,看那些奔跑不迭的螞蟻,更無心情取一截細枝撩撥一下它們。
如果一個年過半百的人還能做到如此,除了他(她)保有的童真、稚氣之外,就怕有人懷疑說這個人是不是傻掉了。
孩子們從不在乎這個,他們抱著好奇的心情,樂意干這樣的傻事,并從螞蟻面對干擾時猶豫徘徊、暈頭轉(zhuǎn)向中找到無窮的樂趣。
深入觀察,螞蟻一生都在為生計奔忙,它們的腳步似乎比人還要匆匆,幾乎看不到螞蟻有過睡覺、偷懶的時候,每次看到它們,必是奔走在尋找食物的路上。
受到人為干擾后,螞蟻一時無措,好像辨別不了來時的方向,來來回回盤繞幾個圈子,當然,最終還是平安地抵達了自己的巢穴。
為了弄清巢穴里的布局和構造,我們吃飯時,會故意從碗里挑幾粒米撒到地上,吸引正在匆匆趕路的螞蟻。幾乎沒有遲疑,螞蟻迅速拉起其中的一粒,并很快在奔走的途中把信息傳遞給了更多的同伴,米團最終一粒不剩,被搬運一空。在人看來微不足道的幾粒米,在螞蟻的眼里可能是一頓豐盛的佳肴。
我們好奇的眼睛跟著螞蟻一路奔走,直到它們鉆進泥土里,再也看不見蹤跡。
取一把鐵鏟,順著螞蟻鉆進的泥土鏟下去,謎底打開了,螞蟻的巢穴就安在這不深的泥土之下,除了土質(zhì)稍顯疏松外,幾乎沒有什么陳設,更沒有任何防御工事,過著群居生活的螞蟻巢穴竟然如此簡陋,讓人不可思議。
更驚奇的是,蟻后正在巢穴里繁衍后代,白色的小顆粒擺滿半個巢穴。如果不是打開泥土,這些微小的生命是如何繁衍、生存的,永遠會是一個無法解開之謎。因為巢穴建在泥下,地勢低洼,雨水很容易洶涌而至,暴雨來臨之前,螞蟻們?yōu)槎惚苡晁?,往往會成群結隊忙著搬家,逃離這個不太安全的居所。農(nóng)諺里說“螞蟻搬家晴必雨”。它們的這一舉止,無意中提醒農(nóng)人趕快搶收正在晾曬的衣服或糧食。
于是,暴雨前,鄉(xiāng)下一條條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常常奔跑著兩支腳步匆匆的隊伍,一支是排成一條黑色長線的螞蟻,幾乎傾巢出動,向著一個方向挺進,沒有任何遲疑。另一支是急急忙忙搶收東西的農(nóng)人,腳步如鼓點敲打在地面上。
有了螞蟻的這一預警,人在暴雨面前沒有完全失去方寸,稍稍顯得從容一些。
一個如此微小動物的異樣舉動,竟然調(diào)動了體重和智力遠超無數(shù)倍的人跟著奔跑,奧秘似乎來自螞蟻的特殊感應,它的這一特異功能,是否因為這個貼地而走之物,比頭顱高昂的人類更容易感知來自大地傳來的細微訊息還是其他,不得而知。
幸運的是,人們通過觀察螞蟻,從中發(fā)現(xiàn)規(guī)律,破譯了自然界的又一個密碼,并充分運用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讓我們在面對氣候變化,尤其是暴雨的突然襲擊時,有了更多的應對手段,至少不會懵懵懂懂,渾然不覺。
這個生存在泥下的動物,用它特殊的舉動,給了人們一個窺視自然的窗口。
美術插圖: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