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小林
下午放學(xué)回家,我背上娘放在門口的背篼,興沖沖地朝汪家溝走去。
汪家溝,是寨子下的一條溝,離我家有一道山梁和一丘平壩。遠遠地,我看見娘弓腰駝背背著一大背紅苕走在田埂上,娘的臉都快貼地面了。雖是大冷天,娘仍喘著粗氣,臉上汗水如豆。我一路小跑,迫切地想幫娘一把,娘朝我打著手勢,讓我不要過田埂。我沒有聽娘的,奔跑時耳邊響著風(fēng),沖到娘面前。娘正要罵我,看著我仰著頭沖她笑,只好把話又憋了回去。娘把背篼放在了田埂上,頭上冒著熱氣,一滴一滴的汗水滴在了紅苕上,娘邊擦汗邊往我背篼里裝紅苕,沒撿多少,便讓我背著回家。我嫌娘裝得太少,又想逞能,在娘面前總想表現(xiàn)出能干的一面,于是把背篼放下,從娘的背篼里撿了紅苕裝進我的背篼里。
8歲的我,走在窄窄的田埂上,近三十斤的紅苕壓在背上,肩和背生疼。那年月,農(nóng)村有養(yǎng)狗的習(xí)慣,突然,不遠處的汪家大垮沖出兩條惡犬,汪汪地大叫著,拼命地向我沖來。娘走在前頭,我緊跟在她身后,兩條惡犬齜牙咧嘴向我撲來,我一陣害怕,驚慌失措地大叫。一腳踩空,人和背篼重重地栽倒在田埂外四米多深的一條干河溝里,背篼里的紅苕散落四處,右手恰恰摔在一塊石頭上。在兩米開外的娘大駭,她急忙把背篼放在田埂上,抓起幾個紅苕拼命地朝那兩條惡犬?dāng)S去,娘的這一氣勢逼退了那兩條惡犬。看著我摔下河溝許久沒有起來,娘急忙抓著野草慢慢地爬下河溝,心疼地將我拉起,卸下掛在我肩頭的背篼。娘的淚水,從她那滄桑的容顏滾落而出。娘將我抱起,我的右手腕根本不敢動,稍微一動,鉆心的疼痛。我哇哇大哭,娘一看我不讓她動手腕,知道出了大事,急忙把我背到村衛(wèi)生站。那些年,村上的赤腳醫(yī)生不是很專業(yè),更談不上精湛。說我有可能骨折,草草地給我處理以后,給我上了夾板。用一層又一層的紗布將我的手緊緊纏住,然后用一根繃帶掛在我脖子上,纏著繃帶的手吊在胸前。村上的赤腳醫(yī)生讓娘天天在痛處淋酒。娘在爹的責(zé)罵聲中破天荒地舀了十斤酒,憂愁著臉,皺著眉頭,堅持在我手臂上天天淋酒,娘把希望寄托在這十斤酒上。我的手臂被淋成了酒的世界,成天大股酒味兒包圍著我,直沖我鼻孔,酒火辣辣的味道讓我有些窒息。我的手臂日復(fù)一日地疼痛,痛得我一個勁兒地哭,娘天天背著我上學(xué)放學(xué)。
一個星期以后,我的整個手都腫了起來,纏著厚厚繃帶的手臂散發(fā)出難聞的臭味兒,挨著我坐的同學(xué)總是捂著鼻子上課,教室里彌漫著一股股難聞的臭味兒,老師便把我送回家,讓治好手再返校讀書?;氐郊遥粑秲喝缬半S形,手臂疼痛的每一處在我的身體里游走,淋酒時痛得更加徹骨。爹看見我痛得大哭不休,抱怨地和娘吵了起來,一個勁兒地責(zé)怪娘為啥要喊我去背紅苕,責(zé)怪娘為什么不把我?guī)У焦玑t(yī)院去醫(yī)治。爹越說越氣,一怒之下把他珍愛如命的酒罐摔得粉碎,酒在屋中肆意流淌,大姐急忙拉住爹。娘哭著,傷心著,急忙背著我到公社醫(yī)院,當(dāng)醫(yī)生解開繃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我的手脫臼之處腫得一片紫烏,早已破皮,許多的蛆在蠕動。由于治療不當(dāng),脫臼處的淤血已經(jīng)發(fā)炎,許多的膿血在潰爛處流了出來,公社醫(yī)院的醫(yī)生讓我們立即轉(zhuǎn)縣醫(yī)院,我看見手臂潰爛之處一條條蠕動的蛆,一陣干嘔,十分恐懼,摟著娘發(fā)出了殺豬般的號叫。爹一聲不吭,陰沉著臉,動不動就對娘發(fā)脾氣,吼娘。娘像犯了彌天大錯一樣無言地流淚。娘背著我,沖出醫(yī)院不要命地站在馬路上,擋了一輛拉煤的手扶式拖拉機,娘哭著求司機把我拉到縣城。娘的淚水沒有白流,拖拉機一路顛簸到了縣城。爹背著我一路小跑到了縣人民醫(yī)院。當(dāng)外科醫(yī)生告訴娘,說我送來得太晚,手臂被摔脫臼的地方雖然復(fù)位,但處理不當(dāng),感染嚴重,已病變,有可能被截肢。聽完醫(yī)生的話,爹煞白著臉,無言地呆在那里,爹把所有的疼痛都藏在心里。一聽說我要截肢,娘拖著長長的哭腔,在主治醫(yī)師面前一個勁兒地求情:“醫(yī)生,我兒太小,他今年只有八歲,一個農(nóng)村的娃兒,缺了一只手,讓他今后咋活呀!求求你!不要截肢!他只有八歲呀!”娘眼淚汪汪地在醫(yī)生辦公室哭?;蛟S,是娘悲天愴地的哭聲感動了醫(yī)生,或許是醫(yī)生憐我年齡太小,經(jīng)過會診,終于采取了刮骨的治療方案,把我脫臼之處固定好以后,把潰爛的腐肉全部去掉。
一個月以后,我的手保住了,醫(yī)生說,要想潰爛之處的傷痊愈,至少在醫(yī)院治療三個月。災(zāi)荒年月,全家都掙扎在溫飽線上,肚皮都難填飽,哪里有那么多錢住院醫(yī)治,這些住院費還是爹厚著臉皮四處求人借的,爹為籌住院費滿臉皺紋擠在一堆,娘終日以淚洗面。多少回,我聽見爹和娘在病房因為借不到住院費唉聲嘆氣,爹脾氣一來就罵娘,娘除了用眼淚回答爹別無他法。在醫(yī)院那段日子,為了節(jié)省錢,娘每天只吃一頓飯,有時,一個饅頭,一碗稀飯也能度過一天。
那一天,爹帶著外婆來醫(yī)院看我,爹和外婆前腳剛走,我后腳便攆了出去,悄悄地跟在爹的后面,是外婆發(fā)現(xiàn)了我,他倆只好轉(zhuǎn)身折回,將我送回醫(yī)院。娘實在無法,很擔(dān)心我趁她不在時偷偷跑,只好求著醫(yī)生,為我辦理了出院。那時太小,太幼稚,這種無知行為,讓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由于傷口沒徹底治愈,半月以后,我看似結(jié)痂的傷口再次發(fā)炎,化膿。娘又把我背到了縣人民醫(yī)院,醫(yī)生說我潰爛的手已病變成了骨髓炎,除了截肢,別無選擇。娘一聽,咬著牙又把我背了回來。有時深更半夜,我痛得哭泣不休,娘看在眼里,痛在心頭。緊緊地抱著我,和我一起哭,娘傷心的眼淚滑落在我的臉上。多少回,我看見娘把大包小包的消炎粉倒在潰爛處,娘邊哭邊說:“我幺兒為啥這么命苦?這么小就要遭這么多難。”娘說完,又望著我的手發(fā)呆。疼痛讓我哭不出眼淚,許多淚水悄然地在我傷痛處集結(jié),然后新的一種痛又慢慢地往我傷痛處涌,循環(huán)往復(fù)。
那兩年多的時光,娘一邊流淚,一邊背著我四處尋醫(yī)問藥。娘的肩膀磨脫了一層又一層皮,娘雙腳的血泡走成了老繭。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的病痛依然有增無減,夏天,我穿著衣服,總有一群蒼蠅圍著我,冬天,我穿的小棉襖晚上放在床頭,被老鼠咬了一個又一個洞。娘依舊背著我到處看,房前屋后的折耳根、金錢草、透骨草都被娘大背大背扯回來,熬成水給我洗,讓我喝。別人一進我家的門,聞到的總是一大股藥味兒。在求醫(yī)問藥的路上,娘用那瘦弱的身體,一回回地背,一次次地治,換回的不是娘開心的微笑,而是滿面憂愁。
九月的一天,天還未亮,我沉睡在夢中,娘把一碗藥端到了床前,臉上露出了少有的興奮:“幺兒,把藥喝了,今天娘再背著你到山后的林醫(yī)生那里去看看,昨天娘在街上給你算了個八字,說我幺兒今年遇貴人,這個林醫(yī)生,肯定是我幺兒的貴人。”娘說完,把一碗又苦又澀的藥灌進我肚里。原來,娘又打聽到,山后的大山深處的林家垮有一位草藥醫(yī)生,專治骨髓炎,只不過路途遙遠,來回近百里。歷經(jīng)兩年多的時光,病痛中的我又長高了不少,娘為了背我,專門讓爹編了個大背篼。我病痛的身體,蜷縮在背篼中,娘背著我,無助的淚水和汗水滴落在崎嶇的山路上,我把臉貼在娘的后背,看著娘紅腫的雙肩,聽著娘沉重的喘息。我的淚水,再一次滴落在娘的肩頭。娘踉蹌著在山路上前行著,上陡坡時,手腳并用。娘邊走邊問,四處打聽林家垮的去處,走了許久,娘才爬上青岡埡的半山腰,要到林家垮,必須翻過青岡埡。太陽暴曬著,娘望著山,望著太陽,又看看我,一路走來,近50里的山路,娘實在是背不動了,便在一石坎上歇息起來。我掙扎著病體從背篼里爬出,要強地走了幾步,手臂潰爛處腥臭的膿又流了出來,疼痛得要命。娘又把我抱進了背篼中,我的淚水和娘的眼淚融在了一起。娘背著我,艱難地掙扎著一步步前行。遠處,有幾個放牛娃,吆喝著牛準備下山,娘一打聽,幾個放牛娃正是林家垮的,每一個都認識林醫(yī)生。娘一陣驚喜,說盡好話,最后掏出兩角錢讓一個胖的放牛娃把牛牽過來,讓我騎在牛背上向林醫(yī)生家趕去。我回過頭,看見娘緊緊地跟在后面,太陽把娘孤獨的身影越拉越長,我看見娘頂著日頭一步步向我走來。
趕到林醫(yī)生家,娘如同見到了救星,好幾次都哭得語無倫次。林醫(yī)生是個好人,在山后一帶非常有名,他認真看了我發(fā)膿的潰爛處,拿出幾包粉末狀的草藥粉,讓娘回家一定要用煨熟的大蒜和著草藥敷在潰爛處,并再三囑咐,一定要每天用鹽水清洗潰爛處,把潰爛處淤積的膿血擠干凈再敷,得到此妙方,娘千恩萬謝。林醫(yī)生聽說我的不幸遭遇,分文未收,還留我們住了一晚。回到家,娘熬了半鍋鹽水,為我清洗潰爛的傷口,每一回給我擠潰爛處的膿血,我都要痛得喊天叫地。那一回,娘不再用手擠,而是用嘴對準我的傷口,一口一口把我潰爛處的膿血吸出來,看著娘從嘴里吐出一口接一口的膿和污血,我一陣干嘔,娘從我潰爛處吸出的污血,從娘的嘴里吐出去,在地上盛開出一朵朵燦爛的桃花。
娘邊吸邊安慰我,讓我不哭,她下口輕點兒。那一回,我沒哭,但臉上總是掛著眼淚,眼淚總是憋不住,一個勁兒地流淌,順著臉龐一直流到脖子上。娘不停地給我擦眼淚,邊擦邊說:“我幺兒長大了,知道心疼娘了?!本瓦@樣,連續(xù)一個多月,娘天天用嘴為我吸潰爛處的膿血,天天用煨熟的大蒜撒上草藥粉為我敷,折磨了我兩年的骨髓炎大有好轉(zhuǎn)。
一個半月的堅持,病痛終于消失,娘的笑容,終于綻放在了陽光里。
責(zé)任編輯:秀麗
美術(shù)插圖:馮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