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杰 福建師范大學
在余紹宋早年居京時期的日記中,就有多次賞觀東坡真跡以及拜讀東坡《仇池筆記》的記載。1928年南歸后,余紹宋先后在杭州居住十余年,而杭州又是蘇東坡兩次為官之地,在文人群體中保留著濃厚的尚蘇、學蘇氛圍?;睾家潦迹嘟B宋便組織了書畫家之間的東皋雅集,為其之后得見東坡金石書畫、壽蘇等活動的開展奠定了基礎(chǔ)。結(jié)合余紹宋一生的藝術(shù)活動,本文將主要從其追學東坡藝術(shù)、賞題東坡真跡以及結(jié)社壽蘇三個方面來探討他的東坡情結(jié)。
同蘇東坡一樣,余紹宋也是詩書畫兼擅。在藝術(shù)實踐中,余紹宋不僅在技法上追隨東坡詩意和筆意,同時對于東坡的一些藝術(shù)理論,余紹宋也能夠與之產(chǎn)生共鳴,并付諸實踐。
首先,詩文方面。對于詩畫之關(guān)系,蘇東坡曾有“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的著名論斷,他認為清新、自然乃詩畫之要素。后來余紹宋也多次表達了東坡此意:“詩家原與畫家同,平淡天真見化工[1]”“詩以淡而彌永,畫何獨不然[2]”,他主張詩畫皆以平淡樸質(zhì)為美。對于蘇東坡的詩詞,余紹宋向來十分欣賞,在其生前出版的《寒柯堂宋詩集聯(lián)》中,可以發(fā)現(xiàn)諸多由東坡詩句集成的對聯(lián),十分巧妙,現(xiàn)茲錄部分以供參閱。
已知軒冕真吾累(王安石) 每見田園輒自招(蘇東坡)
山圍故國城空在(蘇東坡) 春到江南花自開(蘇東坡)
古國凄涼人事改(蘇東坡) 秋容細碎樹枝紅(李覯)
老去怕看新歷日(蘇東坡) 悲歡還見舊山川(黃裳)
1937年為躲避戰(zhàn)亂,余紹宋舉家遷入龍游縣沐塵鄉(xiāng),并在此居住多年。避居沐塵時期,余紹宋仍攜有東坡書卷,期間所作的《避寇詩》中,或直接引用東坡詩句,或次東坡詩韻,亦留下了多篇見證其東坡情結(jié)的詩作。例如,1937年的《憶西湖春柳二絕》中“萬縷千條漾碧暉,湖山猶是昔人非”二句,即直接引用了東坡詩句。而1939年的《除夕仍避居沐塵,偶讀東坡饋歲、別歲、守歲三詩頗有所感,今日沐塵尚存此俗,因戲次其韻三首》則是次韻東坡詩篇的經(jīng)典。
其次,繪畫方面。在繪畫上,余紹宋與蘇東坡的追求也多有相合。蘇東坡倡導文人畫,余紹宋在《國畫之氣韻問題》一文中,也將文人畫歸入能夠動人欣賞、使人意遠的“正宗畫”之內(nèi)。另外,在氣韻畫面,蘇東坡曾言“論畫與形似,見與兒童鄰”,認為若只拿形似與否作為評價畫作好壞的標準是兒童之見,作畫要講求神似與氣韻。余紹宋在上述文章中也談及“氣韻與形似之關(guān)系”,認為不求形似是畫家唯一之原則,亦即國畫精神之所寄。在繪畫實踐中,余紹宋擅長松竹梅等文人畫題材,意境簡淡清逸,多追東坡意趣。同時,平素對于東坡真跡及前人所畫東坡題材,余紹宋凡所得見,必珍視與細心摹擬。正如一題跋所記,“黃君子靜出示所藏《清湘畫東坡詩意冊》,精妙絕倫,全冊俱用渴筆焦墨寫成,是清湘畫中另一副面目,不多覯見也。因擬一幅并錄蘇詩。”由此可知,余紹宋對于石濤筆下的東坡題材也十分欣賞,并用心摹寫。所以無論是藝術(shù)趣味還是藝術(shù)實踐,余紹宋都在主動效法蘇東坡的風格,他的部分作品中也體現(xiàn)了東坡風骨。
對于宋代以后的書畫家而言,賞讀東坡真跡是多數(shù)人的畢生追求;在東坡真跡上題跋,更是一大幸事。余紹宋一生多次過眼東坡書畫真跡,尤其是在杭州組織東皋雅集時期,1934年其被聘為《東南日報》(按:原《杭州民國日報》)特種副刊《金石書畫》的主編,在杭州書畫界頗有名望,社員所藏東坡真跡者多請余氏為之題跋,余欣然題之。
余紹宋旅居京津時期(按:1912-1928),與梁鼎芬①梁鼎芬(1859-1920),字星海,廣東番禺人。光緒六年進士,后經(jīng)陳寶琛之薦入京為溥儀師。、陳寶?、陉悓氳。?848-1935),字伯潛,福建閩侯人。同治七年進士,后官至太傅。、朱艾卿等前輩往來密切。梁陳二人所藏書畫頗豐,且均為帝師,宮中名人真跡亦有機會索借欣賞。朱艾卿生平不詳,也應(yīng)該與皇室較親密,因其??梢詮匿邇x處借到故宮藏品。余氏日記中多次記載其前往三位遺老處看畫的往事,其中不乏東坡真跡,個中片段茲錄如下:
九時到梁宅,得觀《文與可畫竹東坡題詩手卷》,自元以來題者十數(shù)人皆大名家,洵為至寶。
下午二時同葉堯臣、湯定之到朱艾卿師傅處看畫……東坡《洞庭春色》《中山松醪》兩賦卷子,東坡書杜子美《榿詩卷》……皆稀世秘玩。
觀賞東坡真跡,使當時的余紹宋大開眼界;言語中也可看出余紹宋對于東坡藝術(shù)才華的欽佩和贊揚,為其日后學蘇、尚蘇等活動奠定了重要的心理基礎(chǔ)。
1928年回杭后,余紹宋隨即在杭州書畫界發(fā)起了東皋雅集活動。東皋社員最多時達到四十人,幾乎杭城擅書畫者皆云集在一起。雅集每周一會,社員各出所藏展示給與會者觀賞,如此持續(xù)近十年,共集會四百余次。密集的集會活動、眾多的社員參與,再一次為余紹宋提供了賞觀東坡真跡的機會。后來因其《金石書畫》主編的身份和號召力,在書畫之外,余紹宋還搜羅到東坡像、東坡硯、東坡銅印等相關(guān)物件,并為之題跋作注釋說明,從余紹宋題跋語中可略窺見當時情狀。
東坡澄泥硯題跋:“東坡此硯質(zhì)極細,其若小兒肌膚,軟潤可愛,舊為阮文達公所藏,今歸高氏,為梅王閣藏中銘心絕品之一。主人野侯先生尚有米襄陽之硯,因以蘇米硯顏其齋?!?/p>
另外,余紹宋還在《金石書畫》上以東坡的書畫真跡和相關(guān)物件為主題,編輯了兩期專號(第13期和第49期),專門介紹傳播東坡的金石書畫。在日記中,余紹宋詳細地記錄了第13期所輯內(nèi)容。
編定第十二期《金石書畫特刊》稿,并決定下期專輯東坡關(guān)系之書畫,成一???。因東坡生日適在特刊期前一日也。從高欣木家借得:宋芝山畫《坡公偃松屏圖》及覃溪書《偃松屏贊》雙幅。并東坡像八種……又陳香山白描《東坡事跡冊》,凡十二葉。筆墨精細之極,惜無法摹印,間有吳清卿題詩,皆用篆法寫,末有題跋。
從賞觀東坡真跡、搜羅東坡金石書畫到為之作題跋說明,以及在特刊上列專號加以介紹,可以看出余紹宋在追學東坡藝術(shù)的基礎(chǔ)上,已經(jīng)開始深入研究東坡文化,余氏自身的東坡情結(jié)也在逐漸加深。
東皋社一般每周日集會、每月半聚餐,每次活動沒有固定的形式。除此之外,一年之內(nèi)尚有其他名目之雅集,如人日(正月初七)、上巳(三月初三)、竹醉日(五月十三)、荷花生日(六月廿四)、中秋節(jié)、重陽節(jié)以及東坡生日(十二月十九)等。其中東坡生日是東皋社最重大的活動之一,時間長,規(guī)模也大,幾年間從未中斷。
檢閱《余紹宋日記》可知,從1928年到1936年,每年東坡生日當天,東皋社都會舉行壽蘇活動,地點多在東皋社員高魚占③高時豐(1876-1960),字魚占,號存道居士,浙江杭縣人。工書法、繪畫、治印。之準園,參與人數(shù)達二三十人之多?;顒觾?nèi)容包括會食、展掛欣賞與東坡相關(guān)之物,包括手跡、拓本、書畫、刻石造像等。會食之肴有玉糝羹、東坡肉、東坡豆粥等,文宴風流,極一時之盛,在此特從余氏日記中選錄二則,以領(lǐng)略當時盛況。
今日為東坡生日,東皋同人約魚占家聚餐,社員除礪深外咸集,魚占復(fù)請客十余人。出所藏東坡畫像不下百余幅,并治玉糝湯,豆粥佐餐,歡飲至午后三時始畢,復(fù)縱談至四時始歸。
旋赴準園為壽蘇之會,大雪不止,同人不為阻,到者二十人。飲畢登小樓看雪,樓甚高,足覽全城之勝。在樓聚談至四時半始歸。
從以上“出所藏東坡畫像不下百余幅”“歡飲”“縱談”“大雪不止,同人不為阻”等字眼中,可以看出當時壽蘇活動的規(guī)模之大,以及參與活動之人的高度熱情。東皋雅集畢竟是書畫界的文人集會,除上述活動外,東皋社員還作有《壽蘇圖》以及壽蘇圖記。有記載的兩回分別為1930年鄭遺孫作圖,馬夷初撰圖記以及1932年余紹宋作圖并撰圖記。馬夷初在《準園壽蘇圖記》中寫道:“蘇子既以文藝風節(jié)奔走當世,千歲之遙復(fù)令人孌慕……而于其生日觴而壽之,詩: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眱苫刂g的相互關(guān)系,余紹宋也在《準園壽蘇第二圖記》中做了詳細交代。
東皋雅集同人,每歲十二月十九日,必集會為坡公壽,集必于高氏準園,已有年矣。距今兩年前,園主人存道先生曾屬鄭君遺孫為圖,馬君夷初記之。圖極精細,遺孫歷半月乃成。持以示余,自謂愜意,約余同作,余心許之,未敢即承也。人事難量,遺孫忽下世。今年例會同人展讀遺卷,相與太息。存道因?qū)儆酁榈诙D,乃盡一日之力成之。珠玉在前欲別求蹊徑,遂涉荒率,姑以踐宿諾而已,不足存也……圖既成,存道復(fù)命為續(xù)記,念壽蘇之意,已盡于夷初之文,無庸增踵,因序夙昔與存道所論者著于篇。
對于文人之中普遍存在的壽蘇活動,東皋社員數(shù)次作圖以記之,撰文以傳之,可以看出東坡形象在當時杭州文人群體中不可小覷的文化地位和影響力。毫無疑問,作為東皋雅集的組織者、東坡藝術(shù)的追隨者,余紹宋在這場盛極一時的壽蘇活動中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數(shù)年連續(xù)的壽蘇雅集,不僅見證了杭州文人雅士之間的交游故事,更使東坡文脈在那個動蕩年代得以延續(xù)和傳承。對于余紹宋個人來說,這也是其敬慕先賢、見賢思齊情結(jié)的最動人之處。
從北京宣南畫社時期“圍爐說鬼學東坡”的雅趣到杭州東皋社蔚然成風的壽蘇雅集,對于東坡的尊崇及其藝術(shù)的追隨,幾乎伴隨了余紹宋的整個藝術(shù)生涯。追學東坡詩畫、踐行東坡藝術(shù)理論、賞題東坡金石書畫、結(jié)社壽蘇,諸如此類皆可稱為余紹宋的東坡情結(jié)。在這一情結(jié)愈發(fā)深厚的過程中,余紹宋的學術(shù)視野不斷開闊,藝術(shù)造詣也更加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