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湖北·沈嘉柯

人在困頓中，在孤立無援中，格外渴求一點溫暖，一點力量。史湘云對薛寶釵曾經(jīng)滿懷依戀，結果很失望。

《紅樓夢》第76回，史湘云跟林黛玉兩個姑娘不跟大伙玩，一起走開到旁邊，去凹晶館聯(lián)詩。春去秋來，大觀園百花凋敝，繁華不再，寄人籬下的林黛玉免不了自怨自艾，史湘云安慰林黛玉，也沒什么新鮮花樣。

湘云說：“可恨寶姐姐，姊妹天天說親道熱……到今日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去了?！?/p>

薛寶釵被史湘云抱怨，口吻仿佛失戀女子。

其實，在史湘云心里，薛寶釵這個“寶姐姐”曾經(jīng)給了她母親般的愛。襁褓中，父母雙亡，侯門千金的史湘云無依無靠，只有賈母惦記這個家族里的小孫女。但賈母孫子孫女一大堆，年紀老了，有時會忘記湘云。

第45回，林黛玉和薛寶釵金蘭契互說衷腸，薛寶釵說起林黛玉的病，認為林黛玉人參吃得太多，燥熱，推薦林黛玉吃燕窩滋陰，養(yǎng)胃氣。林黛玉頗為感激，但不愿意勞師動眾惹來閑話。

于是薛寶釵就從自己家里拿燕窩送來。黛玉見狀嘆道：“東西事小，難得你多情如此?！?/p>

薛寶釵道：“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在你跟前失于應候罷了！只怕你也煩了，我且去了。”

這句話在各種脂評本當中，蒙府本、戚序本、戚寧本寫的是“只愁我在你跟前失于應候罷了”，庚辰本和其他諸本則是“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應候罷了”。

庚辰本諸本變成現(xiàn)在的流行版本。

在我看來，其實“人人跟前”幾個字更加符合薛寶釵的夫子自道，也揭開了薛寶釵的內(nèi)心謎底和行為準則。

薛寶釵做過很多小動作，也被諷刺過小恩小惠收買人心。比如，她可憐邢岫煙天氣寒冷仍然穿得單薄，照顧史湘云這個弱小無助又可憐的小妹妹，螃蟹宴出謀劃策，同床共枕好閨蜜，還在風雨夜送燕窩給林黛玉，循循善誘勸林黛玉少看閑雜書。

然而，薛寶釵抽簽抽中的批語卻是“任是無情也動人”。

特別奇妙，一個無情的人，又是怎么感動人的？

這些人，明明感受到了薛寶釵細膩周到的“送溫暖”啊。

連傻兮兮沒腦子的趙姨娘都感受到了。薛寶釵送禮，賈環(huán)也不落下，趙姨娘肉麻兮兮夸寶釵：“怨不得別人都說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他哥哥能帶多少東西來，他挨門兒送到，并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薄誰厚，連我們這樣沒時運的，他都想到了?！?/p>

《紅樓夢》第56回的回目是“敏探春興利除宿弊，時寶釵小惠全大體”。說小恩小惠收買人心，也未免小看了薛寶釵的心胸。她的手段和目的是一致的。施恩惠，是為了識大體顧大局，夫子自道的是什么？是仁愛兼濟。

因此，答案是：薛寶釵的這份愛，是兼濟天下的博愛。

所以她的憐老惜貧顧弱，其實都是在應候。這些應接侍候，都是薛寶釵作為一個讀過書的女夫子的自我修養(yǎng)罷了。有能力有條件，那就幫人。山中高士，給人的愛與溫暖，是隨緣而雨露均沾的。

故而，她每每主動送溫暖了，必然附贈一份道理。薛寶釵告誡史湘云作詩吃螃蟹是消遣玩意兒，“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閑了，倒是把那于身心有益的書看幾章，卻還是正經(jīng)。”

薛寶釵送林黛玉燕窩，也是如出一轍，大談一番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宗旨，不讀雜書，女子以女紅為重，寫詩不是重要的。林黛玉其實不接受不認同大道理，但也渴求真心的愛和溫暖，所以收下了燕窩。

薛寶釵給邢岫煙送棉衣，也附帶了一份人生指教，要她簡樸樸素：“但有一句話你也要知道，這些裝飾原出于大官富貴之家的小姐，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這樣來的，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將來你這一到了我們家，這些沒有用的東西，只怕還有一箱子。咱們?nèi)缃癖炔坏盟麄兞耍傄簧珡膶嵤胤譃橹?，不比他們才是?！?/p>

因此，薛寶釵這人，送道理才是真的，送溫暖只是附屬的。

“可恨寶姐姐，姊妹天天說親道熱?！薄皷|西事小，難得你多情如此?！绷主煊袷废嬖普`會成了好姐妹私情，專屬自己的一份真情。

此情非彼愛，寶姐姐一旦自己陷入困境，立刻追求獨善其身，避嫌，跟家人自己過日子去，人也不多情了，也不親熱了，此等情景，讓史湘云心理上難受，念念不忘，因愛生恨，說出了“可恨”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