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剛松,宋宛頤
(1.山西大同大學外國語學院,山西 大同 037009;2.湖南師范大學旅游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十九世紀美國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馬克·吐溫被喻為美國的一面鏡子。許多評論家指出,吐溫的作品均是自傳性或半自傳性作品。了解吐溫的生平顯然有助于理解其作品,同樣,閱讀其作品有助于了解其生平?!榜R克·吐溫在1890 年的一封書信中說:‘在創(chuàng)建小說中最有價值的可用資本、文化以及教育,是個人經(jīng)歷。'”[1](P134)顯然,用埃弗雷特·卡特的話來說,他最擅長將其個人經(jīng)歷的礦石變成“回憶的金子、傳記以及自傳性的小說”。[2](P388)某種程度上,馬克·吐溫是自己的傳記作家,他花一生將自己“可用的過去”藝術(shù)地轉(zhuǎn)變成文學。
馬克·吐溫原名為塞繆爾·朗荷恩·克萊門斯,其童年是在密西西比河畔小鎮(zhèn)漢尼拔度過的。在那里,在那條大河邊,幼小的塞繆爾·克萊門斯為密西西比河邊的璀璨生活所著迷,像湯姆·索耶一樣開心地長大。很明顯,十九世紀四十年代的漢尼拔對一位孩子來說是一個神奇的地方?;仡櫾谀抢锒冗^的孩提歲月,馬克·吐溫深情地回憶起無數(shù)個快樂的場景:在俯視整座小鎮(zhèn)的古樹蒼蒼的假日山上野餐;在當?shù)氐教幎际堑氖規(guī)r洞中冒險,他曾經(jīng)與一名女孩一起走丟過;與三兩個小朋友一起去看來漢尼拔巡演的黑人說唱演出或者馬戲演出,[3](P4)等等。吐溫說,這村子“對男孩子來說就是天堂”,給他提供了永遠不會忘記的保護與恩典:狩獵與捕魚、河中深潭游泳、不可避免的墳地、格拉斯科克島上的逃課日子以及對鎮(zhèn)上酒鬼的兒子湯姆·布蘭肯希普的無拘無束自由的羨慕與希冀(逃課永遠不會帶給他良知和責罵的懲罰)。
當然,還有那河。在漢尼拔,你總是會意識到那條河的存在,那條泥濘、壯麗、寬闊的密西西比河,那條向南滾過帝國般城市圣·路易斯,然后流向新奧爾良的大河。那河是游泳與垂釣的神奇地方。只是看看那河也是很有趣,因為在那些日子里那河承載著沉重的貨運。成百上千的筏子,由圓木或者方木造成,在洪水四溢的六月,順流而下,蔚為壯觀。在這成群結(jié)隊的木筏當中,總會出現(xiàn)幾艘體態(tài)臃腫、橫沖直撞的巨型蒸汽輪船,激發(fā)著孩子們的想象力。
做一名汽船領(lǐng)航員是鎮(zhèn)上孩子們的雄心壯志,而且,漢尼拔的男孩中的的確確有幾個,包括那個名叫塞繆爾的雄心勃勃的年輕人,最終成了蒸汽輪船的領(lǐng)航員。這是他一生中最激動人心的經(jīng)歷,也最令他深深滿足——這可以解釋為何當他最終離開大河,開始從事文學生涯之際,借用了一個領(lǐng)航術(shù)語馬克·吐溫作為自己的筆名。那是一種召喚英雄過去的方式。
還有那寧靜、美麗、永遠駐足在吐溫記憶中的田園風光。聽聽馬克·吐溫自己是如何描述那個密西西比小鎮(zhèn)的美麗風光的吧:
我能看見穿著秋日盛裝的樹林,紫色的橡樹,沐浴在金色中的山胡桃樹,閃耀著深紅火焰的楓樹與漆樹;我能聽見我們跋涉其中紛紛落葉發(fā)出的颯颯聲……。我知道野黑莓的樣子,它們的味道,也同樣知道番木瓜、榛子、柿子的樣子與味道;我能感受到我們在落霜的清晨出去與豬群爭搶山胡桃果與核桃果時,山胡桃果與核桃果雨在砰砰撞擊著我的腦袋,是陣陣勁風吹落了它們。……[3](P14)
馬克·吐溫童年幸福的最重要因素之一是他母親簡·克萊門斯的性格。表面上很嚴厲,其實她是一個熱心腸、幽默、開朗豁達之人。她愛她所有的孩子,孩子們也愛他。她的脾性就是馬克·吐溫的脾性,她對吐溫的影響無所不在。她是個長老會信徒,但是不狂熱,她的宗教對她來說從來就不是個負擔。她也異于常人。年輕時,她是肯塔基州的美女,熱衷于跳舞。她喜歡劇院而不喜歡家務(wù)。一段時間,她還抽煙斗。特別時刻,她會極其的義憤并且英勇無畏。
從她的身上,馬克·吐溫繼承了許多的特別喜好與性格——他對紅色的熱愛,他對動物尤其是貓的疼愛,他的迅捷的、沖動性的情感,他終生保護流浪漢和不幸者的習慣等。
于是,我們在《湯姆·索耶歷險記》中又見到了那個兒時開心的塞繆爾。就像塞繆爾有一個慈愛、嚴厲的母親一樣,湯姆有一個表面上嚴厲、認真,實際上對其體貼入微、關(guān)懷備至的波莉姨媽。湯姆像塞繆爾一樣,有一個溫暖的家庭,每個人都疼愛他,雖然那個西德弟弟不時地打小報告告密他。
湯姆很淘氣,喜歡搞惡作劇:他逃學、隨時隨地偷吃果醬、糖果、面包圈;他捉弄姨媽,哄騙其他小孩替他刷籬笆。他有良知,富有同情心,而且很勇敢:發(fā)現(xiàn)波特被冤枉,他的良知折磨得他不能入眠,最終勇敢地出庭作證。像小塞繆爾一樣,他也很迷信:他知道用空心老樹樁中的雨水洗手來除掉手上的疣子,雖然并無效。
年幼的塞繆爾或許未必像小湯姆一樣的聰明、勇敢、正義、頑皮和多情,但是,圣彼得堡的確像漢尼拔一樣,是小男孩們的“天堂”。塞繆爾幼時未必情種一個,未必有過小情人,但是,他的確曾與一名小女孩在巖洞中走失。幼時的塞繆爾確確實實沒有在洞穴中找到一整麻袋的金幣,但是的的確確發(fā)財夢就是他兒時就有的“美國夢”。[4](P477)
而那條滔滔不絕的、讓馬克·吐溫一輩子魂牽夢縈難以忘懷的密西西比河更是其早期生活的現(xiàn)實,她從《湯姆·索耶歷險記》的小說世界一直流淌進《哈克·芬歷險記》的藝術(shù)世界。
然而,馬克·吐溫的父親,卻是一個不同類型的人。他是一個自豪、沉默、嚴峻的人。克萊門斯家的感情氣氛相當冷淡。晚上,家人們握手后上床休息。的確,馬克·吐溫后半生中記得只有一次他看見全家人彼此互吻。實際上,那是他那垂死的父親摟著他妹妹的脖子吻她的時候,嘴里說,“讓我死”,[3](P108)然后他就死了。克萊門斯與父親之間不存在意氣相投。那男孩易變的脾性明顯超越了父親的理解力。吐溫總結(jié)自己與父親的關(guān)系是“武裝的中立”。
這樣,在漢尼拔,塞繆爾并不全是開心。在漢尼拔,孩子們也有可能遭受孤獨的痛苦。而且,他不得不適應(yīng)暴力隨時都會在眼前爆發(fā)的丑惡可能性。雖然漢尼拔在十九世紀四十年代不再是一座邊疆小鎮(zhèn),但是邊疆精神仍然彌漫于漢尼拔的空氣中。那些撐筏者以及濱河地區(qū)的暴徒們只知道一種方式——刀子與拳頭——來解決爭端。除此之外,向西、向南的移動還在其它地區(qū)進行著,正在無休止擴張的美國的壯麗的,有時是謊話連篇或者兇神惡煞般的朝圣者穿過漢尼拔,或逆流而上,或順流而下,或跨過大河向西走向大平原。年少的塞繆爾,就像任意一個男孩,可能欽佩地,但也是恐懼地目睹過一樣,一定親眼目睹過這一切。
還有奴隸制??巳R門斯一家,雖然并不富有,然而也雇傭著一個名叫三迪的小黑人,他就是《湯姆·索耶》中的小吉姆。關(guān)于黑人,馬克·吐溫在他的《自傳》中寫道:
所有的黑人都是我們的朋友,對于那些我們的同齡人,他們實際上是同志。在我上學時期,我并不討厭奴隸制。我并沒有意識到它有什么不妥。我從未聽說有人控告過它;當?shù)貓蠹垱]有說過抵制它的話;當?shù)氐氖虒覀冋f,上帝允許它,那是個神圣的東西,如果有質(zhì)疑者希望讓其內(nèi)心平靜,只需讀讀圣經(jīng)就好了——然后,圣經(jīng)文本被高聲讀給我們,以使我們確定;如果有奴隸們自己討厭奴隸制的話,他們很聰明,從來不說什么。在漢尼拔,我們很少看到奴隸受欺凌;在農(nóng)場上,從未。[3](P6-7)
然而,盡管如此,馬克·吐溫生動地記得,曾經(jīng)在路上看見有十幾個黑人男女被鐵鏈彼此鏈在一起,等待著被船運到南方的奴隸市場。還有一次,當一名白人由于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冒犯而將一名黑人殺死時,他發(fā)現(xiàn)所有人似乎都冷漠、無動于衷。
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在《哈克·芬歷險記》中哈克的兩次深刻的內(nèi)心斗爭原來是有情可原的。哈克對奴隸制的不了解就像小塞繆爾當年在漢尼拔時對奴隸制的茫然,他為了救下教會認可的奴隸主私人財產(chǎn)的老吉姆寧愿“下地獄”。
因此,在漢尼拔,恐怖不僅僅是有關(guān)神秘洞穴以及令人悚然故事的美味可口的浪漫事情,那是實實在在的客觀存在。塞繆爾在惡夢中、夢游中,總是記得這些東西——那些粗暴、大話以及恐懼。
不管怎樣,開心的日子很快結(jié)束,因為當塞繆爾十二歲時,他父親去世了。父親去世后,克萊門斯家的孩子們被投入到一個長期的、令人灰心的、為生存而進行的掙扎中。年少的塞繆爾做了當?shù)赜∷⒐さ膶W徒,然后又做了哥哥奧萊恩印刷廠的排字工人。漢尼拔五年印刷工學徒時期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是,年少的塞繆爾曾經(jīng)為自己取過一個“漫步者”的筆名,一個更多是表明渴望漫游之情而不是其它的署名。我們今天不清楚那時這種渴望有多強烈,但是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做一名汽船領(lǐng)航員一定是其愿望之一,雖然他還未長大,不夠資格,或者他尚在其母、其兄的嚴格控制之下。
于是,在《湯姆·索耶歷險記》,我們同樣看到了伊甸園中的陰影。湯姆的世界并不全是燦爛耀眼的光明,畢竟,伊甸園中同樣有蛇與撒旦。圣彼得堡的舞臺上同樣上演著善與惡、正義與非正義的斗爭,還有成人世界與兒童世界之間的控制與反控制斗爭。
《湯姆·索耶歷險記》中浪漫的以及令人捧腹的歡鬧氣氛掩蓋了湯姆的不少不開心。貝琪的冷眼讓他不開心,讓他度日如年;學校的講課、教堂的彌撒讓他感到枯燥乏味;虛偽的模范男孩讓他惡心;墓地的殺人場景讓他膽寒;加爾文的暴風雨讓他遭受良知的煎熬;撒旦式的印加·喬威脅著他的安全;成人世界的一切讓他痛苦不堪。畢竟,懲罰同樣是伊甸故事的主題之一。上帝主宰著伊甸園,恣意懲罰是加爾文上帝的本性。即使是那個湯姆最羨慕的不去上學,不去教堂,沒有母親,沒有姨媽,只有一個父親的哈克,在遭受其痛擊時也能感覺到這一律法。所有的這些不開心,由于被包裹在一種孩童玩鬧的氛圍中,使得讀者不易發(fā)現(xiàn)或者被故意掩蓋。
在漢尼拔,還有一個重要的東西我們不應(yīng)該忘記,那就是階級的存在。在其《自傳》中,馬克·吐溫寫道:
在密蘇里的小鎮(zhèn)漢尼拔,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每個人很窮但是他們不知道自己很窮;每個人很舒適卻都知道自己很舒適。有各種社會的等級:好家庭的人們、未分類的人們以及沒有家庭的人們。每個人了解每個人并且對每個人和藹可親,沒有人在明顯地裝腔作勢,然而,階級的界線被清楚地劃出,每個階級熟悉的社會生活被限制于那個階級。那是一點自由、平等以及七月四日的民主,而且,也真是如此。然而,你感受到貴族的污點就在那里。它就在那里,沒有人為此抱怨過,或者曾經(jīng)停下來反思,其存在本身是不協(xié)調(diào)的。[3](P30)
吐溫孩子時認識到的這種“不協(xié)調(diào)”,務(wù)實的哈克在其《歷險記》一開始就感受到了。哈克告訴我們,湯姆·索耶計劃成立一個強盜幫,哈克可以加入,條件是“他必須回到寡婦家里,變得令人尊敬起來,”而且,湯姆稱其強盜幫為“湯姆·索耶幫”,而不是任何別人的。當然,更糟糕的是當強盜幫宣誓的時候,哈克差點被踢出強盜幫,原因是,如果他泄露強盜幫秘密的話,他沒有家人被殺死。哈克說:“我?guī)缀跻蕹鰜砹耍?,我馬上想出一個辦法,我給他們提供出華珍小姐——他們可以殺死她。”他屬于“沒有家庭”的階級。哈克甚至是個孩子的時候就開始感到社會的疏遠。
面對生活中的不如意,湯姆與哈克想出的辦法是逃脫,于是,逃跑成為《湯姆·索耶歷險記》與《哈克·芬歷險記》共同主題之一。湯姆選擇短暫地躲到杰克遜島上,而哈克則更進一步乘木筏沿密西西比河順流而下。一幅更加廣闊的、丑惡的邊疆生活圖景在《哈克·芬歷險記》的世界中呈現(xiàn)出來,不過,批判的主角也由湯姆變成哈克。
《哈克·芬歷險記》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理解,可以被看成一個男孩與一名黑人為爭取自由的逃跑,也可理解成哈克對南方墮落文化的認識過程,同樣可以被看作成馬克·吐溫童年時代“不開心”一面的大匯總。
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馬克·吐溫或許未必完全客觀。雖然在其反映兒童生活的兩部作品(1875 年出版的《湯姆·索耶歷險記》與1884 年出版的《哈克·芬歷險記》)中,吐溫少年生活的開心與不開心均有表現(xiàn),但是,在出版時間相差將近十年的這兩部作品中,這種開心與不開心的成分在其作品中呈現(xiàn)出一種此消彼長的趨勢,即開心的成分變少,不開心的成分變多:《湯姆》中的開心成分很多,不開心成分很少;而《哈克》中正好相反,開心成分很少,不開心成分很多。在吐溫的作品中,這種趨勢延續(xù)下去,最終,在其晚年的作品中,開心的東西徹底消失,不開心終于占據(jù)了其作品的全部。
馬克·吐溫,甚至在其童年時期,對自由——本土邊疆精神的光明一面——有著特殊的熱愛,這一情感長期植根于其心中,成為他的社會理想。早年家道的衰落使其對愛默生那時極力鼓吹的“自立自強”信條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5](P85)同時,在童年時期,他對人性的邪惡的一面——殺戮、欺詐、邊疆精神的粗暴一面有了初步的認識,這種認識最終轉(zhuǎn)化成其作品中的社會批判。傳統(tǒng)文化中相互對立的這兩個方面深深困惑著他,并且預示著他晚年對“該死人類”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