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镕仁
(福建師范大學 社會歷史學院,福建 福州 350108)
自20 世紀50 年代開始,美國黑人民權(quán)運動逐步興起,廣大黑人群體開展了一系列的抗爭活動,以爭取本應屬于他們的合法權(quán)益。在美國,黑人長期社會地位低下,飽受種族歧視,而白人則長期把持著美國社會的各種資源,他們通過各種傳播方式,以各種形式來闡釋白人優(yōu)越、黑人低下的理論。在美國白人話語體系的控制下,白人對于黑人的歧視不斷深化,而黑人則逐漸失去了對自身的認同。民權(quán)運動不僅是黑人對于政治權(quán)利以及生活條件的要求與抗爭,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對于自身文化再認同的過程以及對于白人歧視的抗爭。雖然民權(quán)運動幾經(jīng)波折最終銷聲匿跡,但是美國黑人對于歧視的抗爭仍發(fā)生在美國的各個角落,其中對于西瓜形象的抗爭幾乎伴隨著民權(quán)運動的始終。
黑人西瓜形象的出現(xiàn)起源于美國南北戰(zhàn)爭后,隨著黑人奴隸的解放,他們在自己租賃或是占有的土地上往往或多或少地種植西瓜,并將其作為慶祝節(jié)日或是豐收的食品。而南方白人為了維護文化的優(yōu)勢地位,開始通過一系列的措施來宣揚西瓜與黑人之間的關(guān)系,如將黑人愛吃西瓜詆毀為“懶惰、無知、能力低下”等負面行為,將西瓜子與黑人生育聯(lián)系起來,抨擊黑人生育能力強,產(chǎn)子如同西瓜子一樣數(shù)量多,或是將黑人斥為偷瓜賊,認為他們不遵守法律,企圖不勞而獲等等,白人在此基礎(chǔ)上勾畫了各式各樣的黑人西瓜形象。[1]為了進一步讓這種形象廣泛傳播,白人通過漫畫、歌曲、戲劇、表演等形式使西瓜形象固化下來,從而使得西瓜形象與黑人等同,成為一種文化符號。這種做法可以說是美國南部白人在法理上失去對于黑人的控制權(quán)后,企圖通過文化手段來延續(xù)對于黑人的控制,為黑人套上難以擺脫的“精神枷鎖”,這也成為了貫穿一個多世紀的西瓜形象的源頭。在民權(quán)運動興起前,白人幾乎控制了所有的宣傳媒體,黑人對于西瓜形象的傳播無可奈何,難以反抗或拒絕這樣的形象歧視。
隨著民權(quán)運動展開,越來越多的黑人試圖對抗這樣的形象。美國黑人反抗西瓜形象的活動不僅是對白人控制文化形象的沖擊與反抗,也是擺脫“精神枷鎖”桎梏的嘗試與斗爭,并希冀以此作為重建自身文化形象的一環(huán)。最終的結(jié)果也確實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西瓜形象對黑人群體的不利影響,使西瓜形象在大眾傳媒等傳播渠道上逐漸消失。①目前,對于西瓜形象的研究在國內(nèi)學界尚屬空白,國外學界則更多關(guān)心的是西瓜形象的早期形成以及演變過程,而對于美國黑人如何反抗西瓜形象,相關(guān)研究往往只是只言片語。②本文嘗試通過梳理各個時期美國黑人采取的不同抗爭形式,考察西瓜形象在不同領(lǐng)域的表現(xiàn)形式以及黑人群體采取的抗爭方式,來說明黑人對于西瓜形象的厭惡與對自身權(quán)利的維護,展示黑人民權(quán)運動在社會文化方面的貢獻。同時深入研究這一活動也有助于了解美國社會中種族主義演變的過程,以及形象符號對于黑人與白人產(chǎn)生的不同影響。
美國白人在構(gòu)建和傳播黑人西瓜形象的過程中,影視劇是一個重要的媒介,如在影視劇中讓黑人演繹吃西瓜、偷西瓜等一些帶有明顯負面形象的行為,目的就在于創(chuàng)造一個黑人與西瓜的“他者”形象,表明黑人與白人擁有不同的飲食習慣,并由此說明白人是高貴文明的象征。電影中的黑人與西瓜的聯(lián)系從十九世紀末開始出現(xiàn),此后頻繁出現(xiàn)在美國的大銀幕上,并逐漸成為嘲笑黑人的話題。電影《一個國家的誕生》拍攝于1915 年,黑人在影片中把大吃西瓜作為一種生活樂趣,與白人的生活形成鮮明對比。這樣的形象往往企圖反映出黑人“貪婪、懶惰、不遵守法律”的性格,對應的是白人的高尚與文明。[2]這部影片宣揚了白人至上的種族主義思想,在當時引起了多起騷動事件,其中對黑人西瓜形象的傳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實際上這類影視劇并不在少數(shù),通過展現(xiàn)黑人吃西瓜、偷西瓜的形象,在美國社會中制造了一種黑人與白人不是同類人,并且黑人是一個不開化的種族,白人是一個文明的種族的刻板印象,通過這樣的形象建構(gòu),企圖在美國白人腦海中構(gòu)建出一種統(tǒng)治以及歧視黑人的合理邏輯,并相應地在黑人群體中構(gòu)建出一種自我否定、理應受到白人管理的錯誤印象。
然而隨著美國黑人的逐漸覺醒,他們開始抵制在影視、音樂等藝術(shù)表達形式中樹立的這種明顯帶有種族歧視的形象。1939 年在拍攝影片《飄》中,就曾爆出讓黑人女演員麥昆夫人表演吃西瓜的環(huán)節(jié)而遭到拒絕的事件。麥昆夫人后來在回憶錄中談到:“我按照他們的要求表演,除了讓思嘉打我和吃西瓜,因為那太過愚蠢了?!盵3]這可以說是美國黑人藝術(shù)家對于西瓜形象的首次公開反對,意味著黑人群體開始認識到西瓜形象中錯誤的隱喻以及可能造成的影響,也表明了黑人文藝界作為最早一批參與創(chuàng)造這樣一個刻板印象的助推者,開始反抗這樣的形象。這個事件同時顯示出民權(quán)運動開始后,黑人群體逐漸具有反抗意識,試圖找回自尊,嘗試挑戰(zhàn)白人控制下的形象與權(quán)威。其后,美國黑人以及支持民權(quán)運動的白人藝術(shù)工作者開始通過更多藝術(shù)形式來反對刻板的黑人西瓜形象。1970 年名為《西瓜人》的影片就是一個典型的范例,故事講述了主人公原本是一個白人男性,一天醒來后突然皮膚變黑,成為一個黑人。主人公一開始受到了黑人般的歧視待遇,身邊原本親密的人都由于他膚色的改變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甚至連妻子在做飯時也為他提供了西瓜和炸雞,最終他接受了黑皮膚的命運,認同了黑人的身份,并對黑人在美國受到歧視的處境感到憤怒,選擇離開原有的生活環(huán)境,開了家公司招攬黑人客人。[4]130像《西瓜人》這樣的喜劇具有雙重性,一方面反對歧視,抵制樹立黑人刻板的西瓜形象,反映黑人內(nèi)心的良好品德;另一方面顯示出白人是如何在日常生活中采取一系列針對黑人的行為,讓白人觀眾有所反思,對當時美國對于黑人的歧視與不公感同身受,試圖以此來感染一部分白人觀眾。同樣以《西瓜人》為名的除了影視劇還有歌曲,1962 年由著名黑人樂師赫比·漢考克創(chuàng)作了此曲,在創(chuàng)作之時他就思考如何通過歌曲來重塑西瓜形象,在采訪中他提到:“西瓜有什么問題嗎?西瓜人有什么問題嗎?我要重塑這西瓜人這個形象?!盵5]實際上,這首曲子的確在音樂界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也為更多的人逐漸意識到西瓜形象需要得到糾正提供了契機。這些藝術(shù)形式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將反對西瓜形象的理念傳遞給了更多的人。1996 年由黑人女導演謝麗爾創(chuàng)作的以西瓜形象為題材的電影《尋找西瓜女》出現(xiàn)在公眾的視野中,引起了廣泛關(guān)注,又一次喚醒了文藝界對于黑人西瓜形象的重視。電影敘述了黑人女主角尋找20 世紀30 年代美國電影中黑人女性形象的曲折經(jīng)歷,而以“西瓜女”為名恰恰表明了當時的黑人女演員毫無地位可言,甚至沒有名字留下,僅僅以“西瓜女”為代稱。這部講述黑人女性的電影獲得當年柏林電影節(jié)的最佳故事片獎。[6]電影試圖反映處于社會底層的邊緣群體即黑人女性如何受到社會的忽視,或者僅僅被看作是呆板劃一、毫無生氣可言的人。從文藝界對于黑人群體西瓜形象的反思逐漸深化到《尋找西瓜女》中對黑人女性與西瓜形象的聯(lián)系,無疑是一種進步。
文藝界抵制黑人西瓜形象,毫無疑問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電影《飄》的黑人女演員僅是私下的不滿,公開播放的“西瓜人”電影或歌曲幾乎都來源于民權(quán)運動中后期甚至結(jié)束后的群體性反抗,這樣的特征也在其他領(lǐng)域的抗爭中得到了體現(xiàn),可以說抵制西瓜形象與民權(quán)運動的推進息息相關(guān)。同時,文藝界一系列的西瓜形象的重塑行為一方面是黑人對于歧視形象的抗爭,另一方面也是自身意識的進一步覺醒。正是黑人文藝界在各種媒體表達對歧視性西瓜形象的反對,銀幕上黑人吃西瓜、偷西瓜的形象逐漸消失,此消彼長之下呈現(xiàn)出的是黑人在美國社會地位的提高,也使美國民眾逐漸意識到歧視黑人對美國社會帶來的不利影響,促使更多的人希望改變這一狀況,這也正是反對西瓜形象的電影與歌曲等所起到的積極作用。消除銀幕上公開的西瓜形象歧視,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斷絕了西瓜形象的傳播渠道,大大減少了這種負面形象在社會上的流行。
西瓜形象最初的污名化主要來源于美國南部黑人偷西瓜的行為。在南北戰(zhàn)爭后,隨著南部白人對于黑人的仇視與日俱增,加上電影業(yè)的發(fā)展,黑人偷瓜被搬上銀幕,并使之成為一種丑化黑人的固化形象。1951年的喬丹訴喬治案中仍提到“有些州將偷瓜與偷雞作為偷竊案件”。偷雞與偷瓜都是對黑人品行的刻板印象,這樣的情況無疑是針對黑人的歧視。[7]實際上,偷瓜行為并不專屬于黑人,白人同樣有類似的行為,而僅在黑人身上產(chǎn)生了偷瓜形象的固化,是白人形象建構(gòu)后的產(chǎn)物,也是黑人無力反抗西瓜形象建構(gòu)的表現(xiàn)。也正是在經(jīng)歷了這樣一個污名化的過程后,美國社會中種族歧視逐漸擴大并走向常態(tài)化,西瓜形象成為白人群體在日常生活中攻擊黑人的武器之一。
隨著民權(quán)運動的推進,一系列民權(quán)法案獲得通過,至少在法律層面上少數(shù)族裔具有了和白人平等的地位與權(quán)利。在這種種族權(quán)益受到法律保護的情況下,黑人開始通過法律手段來維護自身的形象與利益,避免受到種族歧視的傷害,西瓜形象歧視引發(fā)的訴訟也開始頻繁出現(xiàn)。1990 年弗吉尼亞第一銀行的一名黑人職員向當?shù)胤ㄔ籂罡孀约旱纳纤?,原因正是他的上司長期在工作生活中使用歧視性語言來辱罵他,如“西瓜人”、“西瓜小子”、“小雞”、“排骨小子”等等,黑人雇員要求的賠償也僅是象征性的一百美元。最終法院依據(jù)1964 年《民權(quán)法》判決這名黑人勝訴,上司布倫南則不在起訴范圍內(nèi),不予懲罰,這位黑人雇員最終還是選擇從銀行辭職,法院也判定不予復職。[8]對于這位黑人雇員來說,他犧牲了自己的工作,維護了自己的尊嚴與黑人群體的形象不受到歧視性侵犯,但對于他的白人上司來說,得到的懲罰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由此可見,語言上的種族歧視在美國社會并沒有得到糾正,長時間的語言侮辱促使黑人群體通過民權(quán)法賦予的法律武器來維護自身的權(quán)利。同時,黑人維護自身權(quán)利的范圍也在擴大,在要求保護黑人基本權(quán)利的基礎(chǔ)上,抵制明確性的歧視和攻擊,還包括反對西瓜形象背后所包含的歧視性隱喻。
類似這樣舉起法律武器來維護自身形象與抗爭西瓜形象歧視的案件并不少見。1991 年一位在緬因州一家造紙廠工作的黑人工人向法院提出訴訟,控告其在工廠工作的4 年間遭到了一名主管以及其他工人的不公平對待,他們以各種侮辱、歧視性語言對其進行辱罵,如“該死的黑鬼”、“西瓜人”等,甚至連同情他的白人主管都被冠以“黑人情人”的稱呼。最后緬因州法院除了判決給予其經(jīng)濟補償以外,還進一步要求公司采取培訓教育、定期督查、張貼標語等措施解決種族歧視的問題??梢哉f,造紙廠黑人工人的抗爭起到了十分積極的作用,緬因州法院的判決在一定范圍內(nèi)消除了種族歧視在工廠的蔓延,促使更多企業(yè)管理者制定消除種族歧視的方案,以避免因類似的案件破壞企業(yè)形象以及遭受罰款。[9]然而這樣歧視性的西瓜形象可以說是影響廣泛且深遠的,職場出現(xiàn)的語言歧視并沒有消除,仍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出現(xiàn)。自20 世紀90 年代以來,這樣的歧視性案件受到社會關(guān)注。2010 年,內(nèi)布拉斯加州監(jiān)獄工作的五位黑人警員控告五位上司種族歧視與騷擾,他們說這些黑人警員“聞起來像是炸雞”“他們看到西瓜時會感覺非常開心”等。黑人警員表示他們在這樣的語言侮辱下感到痛苦不堪,而身邊的其他警員則放任了這樣的行為。[10]這也證明對黑人的歧視在美國仍然存在,且不容小覷,種族歧視者借助西瓜形象傷害美國黑人群體,對此白人無動于衷,他們并沒有從內(nèi)心接受種族平等的理念。
究其根本,歧視者認為西瓜形象代表的是黑人“懶惰、貪婪、智力低下”,而職場中白人以此對黑人采取語言攻擊,也與黑人逐漸得到更多的工作崗位有關(guān)。美國白人認為黑人占據(jù)了自己的工作崗位,給自己帶來了危機感。弗吉尼亞第一銀行歧視案中的黑人職員是此銀行中的第一個黑人職員,緬因州的造紙工人也是剛剛從別的地區(qū)調(diào)至當?shù)毓ぷ鞯男聠T工。黑人職員對西瓜形象的反抗,一方面是對自身受到歧視的抗爭,嘗試改變自身所處的工作環(huán)境,力圖擺脫污名化,反映了美國各階層的黑人正在逐漸覺醒,逐步將西瓜形象等一系列歧視符號從黑人的文化烙印與標簽中清除出去;另一方面,也在某種程度上鞏固了民權(quán)運動爭取到的黑人權(quán)益。在這些反歧視案件中,法院無不引用了被人們認為是民權(quán)運動最大成果的1964年《民權(quán)法》。黑人充分利用法律來維護自身權(quán)益,為后來更多的受歧視者提供了維權(quán)的依據(jù)。1990 年的銀行歧視案就成為1991 年造紙廠歧視案判罰的重要判例依據(jù),在法律層面上確定了西瓜形象是對黑人的一種歧視行為。而造紙廠案的判決又為后續(xù)解決種族歧視問題提供了具體的方案,成為各地區(qū)、各行業(yè)借鑒的經(jīng)驗,這對于美國黑人來說無疑是一場勝利,更是后民權(quán)運動時期維護黑人權(quán)利的一種深化。
黑人偷瓜僅是白人話語下黑人獲取西瓜的方式之一,企圖體現(xiàn)黑人丑惡的一面,而白人贈與黑人西瓜的行為則更具內(nèi)涵。贈瓜和受瓜不僅體現(xiàn)出黑人對于西瓜的“貪婪、渴望、不勞而獲”等低劣性情,更體現(xiàn)出白人的“仁慈、大方”等高尚品格。白人贈與黑人西瓜的行為確實在內(nèi)戰(zhàn)前存在于南部種植園中,但在內(nèi)戰(zhàn)后,這一行為迅速變質(zhì)。白人在節(jié)日慶典等活動中,雇傭黑人來演繹白人贈與黑人西瓜,黑人迅速以各種滑稽的方式將西瓜吃盡,以此博白人觀眾的大笑。這一節(jié)目在影視劇里熱播后,成為笑料被不斷演繹,廣為傳播。
這也就使得民權(quán)運動開始后,各階層黑人展開了拒絕食用西瓜的抵抗活動,尤其是拒絕白人贈與的西瓜,或是拒絕有白人在場時食用西瓜。他們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表達對于白人給予的西瓜形象的反對。民權(quán)運動的領(lǐng)袖們在各種場合下或多或少地表達了對于西瓜形象的抵制。1948 年馬丁·路德·金在克洛澤神學院學習時,曾被邀請參加聚會,餐桌上有西瓜。他由此借機發(fā)揮,說道:“我不愿讓人看到吃西瓜的樣子,因為很多人將西瓜與黑人聯(lián)系在一起?!绷硪晃恢拿駲?quán)主義領(lǐng)袖馬爾科姆·愛克斯雖然與馬丁·路德·金在許多觀點上有所分歧,但同樣不愿在公開場合食用西瓜。[4]144“黑人權(quán)力”觀念的提出者斯托克利·卡邁克爾在1966 年伯克利分校所做的演講中,義正言辭地宣稱:“我們作為集體受到壓迫是因為我們的皮膚是黑的,而不是因為我們懶惰……,不是因為我們吃食西瓜和黑人音樂?!盵11]雖然表述不盡相同,但這些民權(quán)運動領(lǐng)袖都對西瓜形象表達出了厭惡的態(tài)度,這說明了西瓜形象影響之廣,以及黑人對于西瓜形象的普遍抗拒。在黑人民權(quán)領(lǐng)袖的示范作用下,更多的黑人民眾加入了抵制活動。黑人記者克勞德·劉易斯在20 世紀70 年代的《費城公報》工作期間也曾因西瓜有過風波,他曾帶了兩個西瓜到工作地點,同事馬上表示拒絕與他同乘電梯。[12]無獨有偶,在一場紐約的跨種族聚會上,當黑人作家左拉表達出想在聚會上食用西瓜的意愿時,激怒了在場一些黑人同伴,他們認為在自助餐上提供西瓜,就是對黑人的一種歧視。[13]黑人作家約翰·懷德曼也承認自己從來不吃西瓜,正是與西瓜形象有關(guān)。由于西瓜被認為是黑人奴隸的食物,所以他拒絕食用,但也認為自己“聽任別人剝奪了我的一種淳樸的享受”。[14]體現(xiàn)出在當時環(huán)境下,黑人對西瓜問題表現(xiàn)出的矛盾心理。他們一方面喜歡食用西瓜,但由于白人冠以的丑惡西瓜形象,他們不得不放棄在公開場合食用西瓜,甚至是徹底放棄食用西瓜。這樣的行動絕不是一時的,甚至在今天的美國,贈與黑人西瓜仍被視為是一種種族主義行為,而拒絕西瓜行動更是在逐漸演變中產(chǎn)生出了多樣的形式。黑人喜劇演員格里高利試圖以一種更加戲劇化的形式來反抗這樣的西瓜形象,他希望將西瓜變?yōu)橐环N驕傲。由于西瓜也常被冠以黑人生育的形象,于是他在回到芝加哥的航班上購買了兩張頭等艙的座位,同時帶上一個大西瓜,將它安放在另一個頭等艙座位上,內(nèi)在的含義就是這個大西瓜正是他的孩子,以此表達對白人話語的嘲諷。而當其他乘客鼓起勇氣準備詢問其中的蹊蹺時,他則流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不做回答。[15]128格里高利以這種極具諷刺意味的方式來表達對西瓜形象的反對和對白人所抱有的刻板印象的抗議,更是對于黑人精神的展示。而這樣自如的表達,也展現(xiàn)出黑人自信心與社會地位的提高,同樣也體現(xiàn)出了黑人群體試圖從拒絕西瓜轉(zhuǎn)變?yōu)橹厮芪鞴闲蜗蟮囊环N嘗試。實際上,從拒絕到重塑,從黑人內(nèi)部拒絕西瓜到公開場合拒絕西瓜,也對白人群體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黑人自身拒絕西瓜并不足以改變種族歧視的狀況,還需要改變白人群體的觀念以及態(tài)度,爭取更多白人的支持,來共同反對種族歧視的蔓延,這也就要求黑人群體需要采取更加公開、更加明確的措施對待西瓜形象,而公開拒絕吃西瓜正是有效的方法之一。
總而言之,美國黑人采取這一系列的拒絕西瓜的行動,并不是對西瓜本身的抵制,而是想改變這種具有種族歧視的文化符號。不同于文藝界的抵制與法庭上的申訴,拒絕食用西瓜的反抗更加日常,更加直接,能接觸到的白人群體也更加廣泛,且更多的是一種主動的行動,不同于被歧視辱罵后的反抗,是更加積極地向白人群體傳播自身的理念。目的便是改變白人強加在黑人身上的西瓜形象,促使白人意識到將西瓜與黑人掛鉤是一種種族歧視的行為。同時敢于對抗白人,敢于拒絕西瓜形象,本身就意味著黑人在找回群體的自信,他們不再一味地逆來順受,不再甘愿因為膚色而成為美國社會的最底層,由此可以看出民權(quán)運動帶來的積極成果與黑人文化重建的重要性。
西瓜形象固然給美國黑人帶來了負面印象與歧視色彩,但是,這絕不意味著大多數(shù)黑人不再食用西瓜。西瓜仍深受黑人的喜愛,他們?nèi)栽敢庾再M購買西瓜,同時也將西瓜視作一種靈魂食物。如同西瓜形象在被美國白人污名化之前一樣,西瓜是美國南部黑人得到解放后在自己土地上辛勤勞動所得,他們無論用什么形式享受自已的勞動成果都無可厚非。甘甜的西瓜代表著南部黑人的勤勞與質(zhì)樸。隨著黑人向美國各地遷徙,生活工作在美國的各個角落,他們也將食用西瓜作為快樂享受的代名詞帶到了各地。美國著名的黑人醫(yī)生羅伯特·福斯特在年邁的時候,醫(yī)生告知他不應再吃西瓜后,他仍告訴自己的朋友:“如果能吃到一片西瓜,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盵16]但這種喜愛卻為白人找到了一個發(fā)泄種族歧視的出口,導致黑人食用西瓜變成了一種精神負擔。在白人塑造的西瓜形象下,他們食用西瓜時需注意是否在公開場合,這可以說是美國社會的一種悲哀。白人企圖通過塑造一個黑人的“他者”形象,將黑人與白人社會隔離開來。值得慶幸的是,黑人通過拒絕西瓜形象一步步破除了白人強加在自己身上的枷鎖,同時將西瓜文化融入了黑人文化中。能取得這樣的成果與民權(quán)運動的深入密不可分,無論是法律上的聲音還是拒絕西瓜的行動,都是民權(quán)運動在爭取黑人權(quán)利中的運用,而對西瓜形象的抗爭又進一步使民權(quán)運動的成果得以鞏固。
美國黑人對于西瓜形象的抗爭與重塑,呈現(xiàn)出黑人群體對其自身權(quán)益的維護從被動轉(zhuǎn)為主動的過程。黑人群體不再局限于爭取自身最基本的權(quán)利,而是采取措施維護自身更為廣泛的各項權(quán)益,并試圖改變美國種族主義的現(xiàn)狀。這樣的改變是多方面多層次的,尤其在文化層面,反對西瓜形象的行動成為了黑人群體試圖挑戰(zhàn)白人文化主導權(quán)的重要途徑,并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在今天的美國社會,西瓜依然是一個對黑人的歧視符號,但大多數(shù)美國人不再使用西瓜來攻擊黑人族群。更多的美國白人認識到了語言與文化符號對于黑人的深刻傷害,從而不再進行西瓜形象的傳播,這在一定程度上彌合了美國各種族間在歷史上產(chǎn)生的傷痕,促進了美國社會的穩(wěn)定。
然而,這絕不意味著丑化的西瓜形象就此消亡,雖然一部分美國人對于種族歧視有著清醒的認識,但是仍有一部分種族主義者繼續(xù)使用西瓜形象攻擊美國的黑人群體。在奧巴馬當選為美國史上第一位黑人總統(tǒng)后,網(wǎng)絡上開始陸續(xù)出現(xiàn)奧巴馬與西瓜同框的圖片,這些圖片幾乎都來源于不同圖片的拼接,無疑是網(wǎng)絡時代后種族主義與西瓜形象的延續(xù)。[17]而傳統(tǒng)形式的西瓜形象歧視也并沒有完全消亡,在美國的日常生活中,這樣的歧視事件仍時有發(fā)生,只是更多時候它們被美國黑人悄悄地遮掩過去。1988 年,得克薩斯石油公司的黑人雇員謝麗爾在懷孕后,上司購買了一個蛋糕在辦公室為她慶祝,而蛋糕上有一個身著非洲服飾、皮膚黝黑的黑人形象,并附有文字“一定是那些西瓜小子”。謝麗爾當時并沒有做出反應,因為她擔心失去自己的工作。[15]126-127實際上,這樣的歧視恐怕在當代美國仍有著一定的土壤,能夠?qū)ζ缫曅袨樽鞒隹棺h的黑人畢竟是少數(shù),謝麗爾這樣沒有抗議的受害者恐怕要遠比進行抗議的受害者數(shù)量更多。
抵制西瓜形象究其根源只是一種黑人自發(fā)性的行動,或是借助民權(quán)運動中的一些組織展開的小范圍活動,這也意味著反對西瓜形象的行動并不具備有組織的群體性,要將西瓜形象徹底消除仍需要更多的努力,徹底消除美國社會的種族歧視問題仍然任重而道遠。如果白人和黑人都能夠?qū)⑽鞴蟽H僅作為一種食物來考量,正常地相互談論西瓜,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共同食用西瓜,那么黑人西瓜形象的污名化大概才會真正消失。這種結(jié)果遠比不再談論西瓜,不再食用西瓜意義更加深遠。而想要實現(xiàn)這一目標,需要美國各種族之間的相互理解,相互尊重。要是白人從心底里不改變對黑人的種族歧視傾向,即使西瓜形象退出美國社會,還會有其他歧視黑人的文化符號出現(xiàn)。
注釋:
①將西瓜形象的消失與民權(quán)運動抗爭活動的作用相關(guān)聯(lián)的觀點在一些專門研究西瓜形象傳播的文章或是個人傳記中都有所提及,如:Itai Vardi.Feeding Race: Eating Contests,the Black Body,and the Social Production of Group Boundaries through Amusement in Turn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America. Food, Culture & Society,2010,13 (3): 371-396;Kenneth W. Goings.Mammy and Uncle Mose:Black collectibles and American stereotyping,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94:ⅹⅶ;Lois Watkins.What It Was Like...Short Stories of Childhood Memories of Segregation in America, First Edition Design Publishing, 2016:100,而本人通過收集到的材料也能明顯地得出同樣的結(jié)論,即民權(quán)運動促使西瓜形象逐漸在大眾傳媒領(lǐng)域消失。
②如William R.Black.How Watermelons Became Black: Emancipation and the Origins of a Racist Trope,The Journal of the Civil War Era,2018,8(1):64-86,主要介紹了內(nèi)戰(zhàn)前后西瓜形象的起源與傳播;David Pilgrim,Debby Irving.Watermelons, Nooses,and Straight Razors——Stories from the Jim Crow Museum, Pm press,2017,則整體介紹了西瓜形象形成的過程以及傳播演變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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