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振興
(海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 海南 海口 571127)
今天是誰在研究魯迅?這是我們回顧魯迅研究史,并試圖在其中確立自己的坐標時,首先需要思考的問題。
毋庸諱言,我們是一群棲身于學院體制之內,高度依賴于“學?!獙W報—項目”三位一體建制的研究者,我們屬于“學院派”。在學術大數據時代,我們是高速運轉的學術機器上的一顆小小的“齒輪”或“螺絲釘”。被“學術工業(yè)化”的大潮所裹挾,如今我們已深陷“項目化生存”的悖謬情境:論文和著作不叫“論文”和“著作”,而叫“科研成果”;閱讀過程被簡化為“查資料”,著書立說有一條流水線上的規(guī)范程序——“做項目,搞科研”。
我們的時代語境已與前輩學者迥然不同。置身于“滿眼都是‘現在’”的時代,我們的日常生活缺少一個歷史的維度,其情形正如臺灣學者王汎森所言:
這一代的青年,最大的特色就是:一切都是“現在”,放眼所見都是“現在”,他們通過互聯網等等,毫無問題很快就可以接收到全世界、聯結上全世界……他們整個很快就是全球化的。全球的移動,跟上全球的思潮或是風潮,這對他們來講很容易??删褪翘菀资挂磺谐蔀槎际恰艾F在”,比較不容易創(chuàng)造出一個縱深。這個縱深是要創(chuàng)造出來的。(《滿眼都是“現在”》,《讀書》2016年第6期)
在這個舉目所見都是“現在”的時代,“溫故而知新”顯得尤為迫切,文史研究(包括魯迅研究)的意義被凸顯,因為“學習文史知識目的在于‘溫故’,有文史修養(yǎng)的人生活在從過去到現代一個漫長的時間段里。”與此同時,文史研究(包括魯迅研究)的難度也與日俱增:要創(chuàng)造出一個縱深,創(chuàng)造出一個跟“現在”的距離,已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
我們置身于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我們面對的是信息過載,大量的信息煙塵遮蔽了我們的視野。當我們閱讀魯迅時,在我們的周圍充斥著太多的“背景噪音”,甚至連“一平方英寸的寂靜”也已蕩然無存,像前輩學者那樣沉潛閱讀、篤定作文的單純的讀寫環(huán)境,如今已不復存在。
在今天從事魯迅研究,我們面對的情況遠比前輩學者錯綜復雜,學者鮑國華就注意到在魯迅研究的代際轉換中日益凸顯的一個問題:“相對于前輩學人面臨如何‘走出魯迅’,我們這一代所要面對的則是如何‘走進魯迅’”(《關于魯迅,我們還能研究些什么?》,《天津師范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
是故,在我們與魯迅之間,需要建立一種“個人關系”;比在魯迅研究中重繪歷史更為迫切的,是在魯迅研究中投入自我。重溫前輩學者“與魯迅相遇”的生命情境,他們與魯迅之間緊密的生命聯系,依然能給我們以深刻啟迪。
2008年,時年69歲的錢理群如是說:“劉文典為莊子而生,林庚為唐詩而生,我錢理群為魯迅而生?!薄傲_念生的生命有古希臘就滿足了,我覺得我的生命有魯迅就滿足了”(《文學研究的承擔》,《北京大學學報》2009年第1期)。
2016年,82歲高齡的王得后寫道:“我大學畢業(yè)以來,六十多年閱讀魯迅,樂此不倦,雖有人認為我是‘神經病’,也不改素志”(《關于“魯迅文化遺產……”》,《書城》2016年第6期)。
2017年,76歲的王富仁在病榻上向訪談者剖露心跡:“中國出了一個魯迅,誰想著消滅魯迅,我就跟誰戰(zhàn)斗到底。這就是我的責任,這就是我的良心,這就是我歷史的使命?!薄凹偃缯f有人站出來把魯迅完全否定,宣布魯迅為非法,肯定有人站出來維護魯迅,寧愿殺頭也要維護魯迅。我說至少中國有一個,我王富仁就是。誰敢宣布魯迅違法,誰就是我的敵人,不論你現在什么地位,在什么地方”(孫萌《魯迅改變了我的一生——王富仁先生訪談》,《傳記文學》2017年第6期)。
誠如明人張岱所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錢理群、王得后、王富仁等前輩學者在魯迅研究方面投入了“深情”與“真氣”,所以他們能“神交古人”——與魯迅相遇,他們的“癖”與“疵”,他們研究中的洞見與盲視,皆與他們作為研究者“與魯迅相遇”時的生命情境息息相關,魯迅已與他們的生命直接聯系在一起,與他們的全人格打成一片,他們與魯迅建立起了真正的“個人關系”。
前輩學者以他們在魯迅研究中的自我投入,用既有生命溫度,又有人間情懷的學術研究,最終抵達了一種研究者與研究對象關系的理想狀態(tài):“研究者和研究對象的關系其實是一個‘后死者’和‘先行者’的關系,尤其當研究對象是一個大家時。什么意思呢?‘先行者’對‘后死者’是有托付的,‘后死者’對‘先行者’有責任,有承擔,就像‘托孤’”(錢理群《文學研究的承擔》)。
對于這種研究者與研究對象之間成為“生命共同體”的理想狀態(tài),我們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因為只有在魯迅研究中投入自我,建立起與魯迅的“個人關系”,才能確定自己是從哪個“位置”開始研究魯迅的,正如卡爾維諾所說:“‘你的’經典作品是這樣一本書,它使你不能對它保持不聞不問,它幫助你在與它的關系中甚至在反對它的過程中確立你自己?!?/p>
在當下語境中,如何與魯迅建立一種“個人關系”,做到“魯迅跟我真正有關系”呢?
首先,魯迅研究者必須是魯迅的虔誠讀者,作為一種“非強制的閱讀”,魯迅研究者對魯迅的閱讀應該日?;?。在北京大學讀博士期間,我對一個名叫王穎的碩士生印象深刻,據說她當時已閱讀《紅樓夢》三十多遍,對《紅樓夢》倒背如流。當年二十出頭的她已將自己的名字與《紅樓夢》緊密聯系在一起:在武漢大學念本科期間主講“紅樓論壇”,在北京大學攻讀碩士期間主講“千古一夢”,出版的書名為《我在落花夢里》……這個將生命中的“閱讀時間”專誠獻給《紅樓夢》的“紅樓女生”,讓我想起卡爾維諾筆下一位對《匹克威克外傳》情有獨鐘的藝術史專家:
我認識一位出色的藝術史專家,一個極其博識的人,在他讀過的所有著作中,他最喜歡《匹克威克外傳》,他在任何討論中,都會引用狄更斯這本書的片斷,并把他生命中每一個事件與匹克威克的生平聯系起來。漸漸地,他本人、宇宙及其基本原理,都在一種完全認同的過程中,以《匹克威克外傳》的面目呈現。
誠如卡爾維諾所言:“只有在非強制的閱讀中,你才會碰到將成為‘你的’書的書”,只有成為魯迅的虔誠讀者,在對魯迅的“非強制的閱讀”中,讓魯迅的著作成為“你的”書,魯迅研究史上才會有“竹內魯迅”“丸山魯迅”,乃至“錢理群魯迅”的出現。
在前輩學者“與魯迅相遇”的時代,信息閉塞,出版物匱乏;魯迅研究的青年一代則置身于一個信息爆炸,出版物泛濫成災的時代,為了能將生命中有限的“閱讀時間”專誠獻給魯迅,我們需要的是拒絕誘惑,屏蔽信息煙塵,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與信息社會的“絕緣”。
其次,魯迅研究者必須攜帶著自己的主體性才能走近魯迅。魯迅以畢生心力“像熱烈地主張著所是一樣,熱烈地攻擊著所非,像熱烈地擁抱著所愛一樣,更熱烈地擁抱著所憎”,《魯迅全集》是既有真情又有真相的血性文字。與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任何其他作家都不同,高度個性化和風格化的魯迅,對其研究者的選擇是苛刻的,魯迅研究者因此多是“性情中人”。誠如魯迅所言,“研究是要用理智,要冷靜的”,回顧百年魯迅研究史,“以魯迅的是非為是非”所導致的思想的貧瘠和視野的褊狹已廣為人知;但在當代語境中,當我們的研究對象是魯迅這位至真至純的“人間至愛者”時,作為研究者,我們也必須有明確的是非,有熱烈的好惡,方能體會魯迅“冷酷文章”背后的“熱烈情緒”,進而貼近魯迅那顆熾烈如火焰般燃燒的心,走近魯迅這個“火的冰的人”。
最后,魯迅研究者必須帶著我們時代的“問題意識”,帶著我們時代的困惑與思考,從魯迅文本中尋求歷史的啟示,致力于揭示“中國問題”的“魯迅經驗”。作為曠代的全智者,魯迅是具有原創(chuàng)性和源泉性的文學家與思想家;作為“中國正典”,魯迅文本具有“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面向未來”的深厚的美學和思想底蘊。對于魯迅研究的青年一代而言,只有努力發(fā)掘魯迅文學與思想中“面向未來”的維度,積極尋求“魯迅與當代中國”的“契合點”,乃至“以魯迅為方法”,正面回應我們時代的重要關切,才能使魯迅成為當代生活的精神源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