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華
(湖北三峽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湖北 宜昌 443000)
中國古代文人在中國茶文化的發(fā)展歷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兩晉以降,及至明清,一批有名的文人、藝術(shù)家,都寫作了大量精美的茶詩詞,成為眾多學者研究古代經(jīng)濟、政治、文學及茶事的重要史料。
其實,一些地方文人,在茶飲生活之余,也頗多借茶言志、以茶怡情之作。探究這些作品,對研究本地方茶經(jīng)濟、茶文化、茶歷史,以及更深了解作者本人,同樣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
雷思霈(1564-1611),字何思,明代文學家,湖北夷陵(今湖北宜昌)人。祖籍湖北宜都白洋善溪(今屬枝江)。明朝萬歷年間,湖北境內(nèi)兩大文學流派——以公安人袁宏道及其兄袁宗道、弟袁中道三人為代表的文學流派“公安派”,以竟陵人鐘惺、譚元春而得名的文學流派“竟陵派”,引領(lǐng)晚明文壇風騷,令人為之側(cè)目。其中就有以詩文著稱的夷陵人雷思霈。雷思霈博聞好學,通禪理,善行草,既為“公安派”骨干之一,又是“竟陵派”首領(lǐng)鐘惺之師,兼跨兩大流派,聲名顯赫,他是文學影響力僅次于屈原的宜昌本土作家。同時,雷思霈精輿地之學,史家評議其“撰荊州、施州方輿二書。參考折衷,尤為明核”之論,具極高的文史價值。
遺憾的是,雷思霈身后名聲不彰,文學史上幾乎找不到過多印跡,對雷思霈文學成就的研究也少有史料。2014年,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枝江市民俗文化學者周德富先生等人《雷思霈詩輯注》一書,收集雷思霈詩歌388首,這是國內(nèi)外第一部最齊全的雷思霈詩集,為當代學者了解、研讀雷思霈打開了一扇窗。其中有一首《白洋山茶》,筆者首見。作為宜昌茶文化的研究者與實踐者,個人認為研讀這首茶詩,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現(xiàn)試為解讀,請方家指正。
楚人焙茶膩黑膏,楚人煮茶老紅乳。
猿臂姜牙獅面椒,和鹽點末沸波起。
仙掌蝙蝠那得仙,紫澗蝦莫空有紫。
巴人贋草市西夷,羌種賤值欺南賈。
從此茗神走吳越,竟陵井枯漸兒死。
吳越妙手推僧寮,綠沉槍尖小如米。
陽羨虎丘不易得,天池龍井誰堪比。
初春我到白洋山,白洋老衲採山圃。
翻成玉屑剖黃文,蒸勲霞峰流石髓。
色同明月吠玻璃,香勝湘洲采蘭芷。
割取善溪一溪云,吸盡清江半江水。
撥悶肯將酪作奴,灑心真與禪同旨。
天公昨夜解酲時,添爾茶星斗□里。[1]
全詩共26句,前半部分寫巴楚地區(qū)古老的混煮羹飲之茶習俗,分析陸羽正是因為對此地茗飲習俗不以為然,故而出走到名茶制作工藝精良的吳越之地。后半部分寫明代名茶與自己祖籍地——白洋山上的禪茶,夸贊其工藝、品質(zhì)、功效堪比陽羨茶、龍井茶。
整首茶詩內(nèi)涵豐富,觀點新穎,多處用典,可見雷思霈本人也深諳茶理茶道。
“楚人焙茶膩黑膏,楚人煮茶老紅乳。猿臂姜牙獅面椒,和鹽點末沸波起?!?/p>
茶文化起源于古巴蜀地帶,從魏晉南北朝時起,峽江地帶流行羹飲之法,茶葉經(jīng)過蒸青處理后,直接與生姜、花椒等混煮,連同茶葉等一并飲用,謂之吃茶。陸羽《茶經(jīng)》“七之事”載:《廣雅》云:“荊、巴間采葉作餅,葉老者,餅成以米膏出之。欲煮茗飲,先炙令赤色,搗末置瓷器中,以湯澆,覆之,用蔥、姜、橘子芼之。其飲醒酒,令人不眠?!盵2]這種茗飲習俗一直沿襲流傳到現(xiàn)在,武陵山脈區(qū)域內(nèi)的湖北巴東、恩施、宣恩、五峰、長陽,湖南湘西等地,依然留存的土家罐罐茶,就是漢唐茗飲遺風。煮茶時,先在罐子中盛上半罐子水,然后將罐子放在點燃的小火爐上,罐內(nèi)水一旦沸騰,放入茶葉,加以攪拌,熬煮良久,使茶與水相融,茶汁充分浸出。由于罐罐茶的用茶量大,又是經(jīng)熬煮而成的,所以茶汁甚濃,色紅褐。味苦澀,飲用罐罐茶有利于驅(qū)風祛濕,解乏提神,強身健體。還有云南、湖南、廣西、四川等地,很多少數(shù)民族也保留混煮羹飲的茶飲習俗。
到唐代,茶葉生產(chǎn)制作工藝快速發(fā)展,茶葉經(jīng)過采、蒸、搗、拍、焙、穿、封等工序,做成團餅狀,為便于保存,焙干以后的茶餅,表面還要以米膏涂抹,再度擱置干燥,所以他說“焙茶膩黑膏”。飲用時,以茶餅近火烤熱使其松散,再用茶碾碾成粉末,用羅篩篩分以后,將細細的茶末投入到煮水的釜中。為免除異味和消除茶的青氣,唐人會以少許鹽佐之。煎茶煮水非常講究,陸羽有專門的“三沸之說”——如魚目、微有聲為一沸,舀出一勺作育華之用;候邊沿涌泉連珠為二沸,當中投下茶末,并以茶筅攪拌;等釜中之水騰波鼓浪時謂三沸,以茶杓分出茶湯,即可飲用。至唐末,開始出現(xiàn)點茶法,宋時大興,煎茶、點茶并行。點茶法后傳播到日本,形成日本抹茶道。
而當時峽州地帶的飲茶方式“或用蔥、姜、棗、橘皮、茱萸、薄荷之屬,煮之百沸,或揚令滑,或煮去沫,斯溝渠間棄水耳,而習俗不已?!盵3]所以作者說“煮茶老紅乳”。這里不難看出,雷思霈對這種流行與民間的茗飲習俗,抱著跟陸羽一樣的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這當然與明代文人崇尚清飲也有莫大關(guān)系。
“仙掌蝙蝠那得仙,紫澗蝦莫空有紫。”“仙掌”是指當陽玉泉寺仙人掌茶,因一代詩仙李白《答族侄僧中孚贈玉泉仙人掌茶并序》而得名并成為有名的禪茶。五代蜀毛文錫《茶譜》亦有言:“當陽縣有溪山仙人掌茶,李白有詩。”[4]李白在序言和詩句里盛贊此茶生長環(huán)境優(yōu)良,有千年白雪蝙蝠居于此地,仙人掌茶能振人枯扶人壽,常飲能返老還童、得道成仙。雷思霈在這里借用李白仙人掌茶的典故,是說即便是李白作了序,即便是常飲玉泉水、常飲仙人掌茶,怎么可能真的就能夠如千歲蝙蝠,成仙成精呢?不過是空有虛名罷了。
“紫澗蝦莫空有紫”之句,是說夷陵區(qū)域自古有好茶名泉,但是時過境遷,如今也只剩下空名。五代蜀毛文錫《茶譜》載:“峽州:碧澗、明月,”“有小江園、明月簝、碧澗簝、茱萸簝之名”[5]。紫澗,當為峽州碧澗,唐代茶以紫者上。陸羽《茶經(jīng)》言“陽崖陰林,紫者上,綠者次”?!拔r莫”應(yīng)為蛤蟆,夷陵地區(qū)“蝦”讀“蛤”。西陵燈影峽有蛤蟆泉,歷來為品茶好水。唐張又新《煎茶水記》“峽州扇子山下有石突然,泄水獨清冷,狀如龜形,俗云蝦蟆口水,第四。”[6]南宋陸游也曾有詩專門吟誦,“巴東峽里最初峽,天下泉中第四泉”。
這兩句表達了作者內(nèi)心的遺憾,巴蜀地區(qū)是最早利用茶、飲用茶、生產(chǎn)茶的技術(shù)中心和文化中心,至中晚唐時期,茶葉生產(chǎn)技術(shù)中心慢慢往長江中下游轉(zhuǎn)移,峽州地帶的茶文化開始慢慢隕落,這里雖有好茶好水,由于茶葉加工工藝落后,品飲方式原始,以至于陸羽認為“斯溝渠間棄水耳”,對峽江地帶的混煮羹飲的茶飲方式,態(tài)度極其不屑。
“巴人贋草市西夷,羌種賤值欺南賈。從此茗神走吳越,竟陵井枯漸兒死?!笔钦f指當時夷陵區(qū)市面上賣的多是巴山即今巴東恩施出產(chǎn)的茶。這些外地的茶冒充峽州茶,甚至以低賤的價錢來欺騙南方的茶商。這些描述,當屬當時巴蜀茶業(yè)的現(xiàn)狀,政局動蕩、經(jīng)濟困乏、人心不古、習俗粗鄙,各種因果混雜在一起,讓從家鄉(xiāng)竟陵出發(fā),一路考察到峽江地帶的陸羽大失所望,繼而去往吳越之地,自此竟陵城空,文學井枯,漸兒不再。
竟陵,即現(xiàn)今湖北天門,是陸羽家鄉(xiāng),有專門為紀念陸羽而建的文學井,因為陸羽曾被圣封陸文學,但他辭而不就。漸兒,即陸羽。陸羽,字鴻漸,收養(yǎng)他的天蓋寺主持智積禪師昵稱其漸兒。公元754年左右,陸羽先后在家鄉(xiāng)荊楚大地,沿著漢水、長淮河流域,開始了他的茶學研究、鑒泉品茶活動。足跡到達河南、巴山、峽川,品嘗了當?shù)孛韬兔?,考察了峽江地帶茶葉種植加工。756年,為避戰(zhàn)亂,陸羽渡過長江,沿長江南岸順江東下,對九江、常州、湖州、越州等產(chǎn)茶區(qū)進行了實地調(diào)研。期間,結(jié)識皎然、顏真卿等,在皎然的幫助下,進一步深入探究茗理,舉辦茶會,開始形成穩(wěn)定的陸氏煎茶法,定型“陸氏茶”、“文士茶”茶藝茶禮。760年,隱于天目山苕溪,開始著述《茶經(jīng)》。765年,《茶經(jīng)》初稿成;775年,補錄修改,定稿乃成;780年,《茶經(jīng)》刊印出版。楚地茗神,終成一代宗師。終其一生,陸羽再也沒回過故鄉(xiāng)。作者認為陸羽對峽州茶飲比較失望以后遠赴江浙,對峽州來講,陸鴻漸的出走,是一個最大的損失。
“吳越妙手推僧寮,綠沉槍尖小如米。陽羨虎丘不易得,天池龍井誰堪比?!?/p>
這四句詩是稱贊從晚唐到明代,吳越的茶葉制作工藝精良,名品眾多,也許這也是當時陸羽最終選擇留在這里著書立說的原因。吳越之地,唐宋兩朝就已經(jīng)是文風鼎盛、人文薈萃。元、明、清時期,吳越文化已比北方文化更為興盛繁榮。明代,江浙吳越一帶茶葉加工技藝的進步發(fā)展,也得益于寺廟的參與與促進,茶與禪門寺院歷來結(jié)緣,名山出名寺,名寺出名茶,當時的江南,名寺眾多,名茶采制,當推僧院妙手?!熬G沉槍尖”應(yīng)指江蘇碧螺春,唐時即為貢茶,條索緊結(jié),卷曲如螺,白毫畢露,銀綠隱翠。“槍尖”、“小如米”,謂采摘細嫩,單芽如谷粒。相傳“碧螺春”的發(fā)現(xiàn)最早也是與佛門有關(guān),后為明朝宰相王鰲題名,亦有說為清康熙題名。
“陽羨虎丘”,指宜興陽羨茶、蘇州虎丘茶。宜興陽羨茶唐時即為貢茶。因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七碗茶歌》)和陸羽的推介名震天下。到了明代,陽羨茶依舊是貢品。蘇州虎丘茶,“色味香韻,無可比擬,茶中王也?!眳鞘繖?quán)有《虎丘試茶》詩贊:“虎丘雪穎細如針,荳莢云腴價備金。后蔡前丁渾未識,空從此苑霧中尋?!盵7]明末文震孟:“吳山之虎丘,名艷天下。其所產(chǎn)茗柯,亦為天下最,色香與味在常品外。如陽羨、天池、北源、松蘿俱堪作奴也?!鼻宄摹痘⑶鹕街尽酚涊d:“虎丘茶,出金粟房。葉微帶黑,不甚蒼翠,點之色如白玉,而作豌豆香?!被⑶鸩杈褪腔⑶鹕缴鲜朔克略褐唤鹚诜康纳藗兯N,但是所產(chǎn)極少,極為珍貴,“有司以此申饋大吏,詣山采制,胥皂騷擾,守僧不堪,剃除殆盡。”從此,虎丘茶逐漸退出歷史舞臺。
天池茶,當為蘇州天池山茶,山上有寂鑒寺。明張謙德《茶經(jīng)》中曾有“茶之產(chǎn)于天下多矣,若姑胥之虎丘、天池,常之陽羨,湖州之顧渚紫筍,峽州之碧澗明月……其名皆著。品第之,則虎丘最上,陽羨真岕、蒙頂石花次之,又其次,則姑胥天池、顧渚紫筍、碧澗明月之類是也?!盵8]龍井茶,早在《茶經(jīng)》里就有記載。名揚于明,盛于清,品質(zhì)精良,無與倫比。
到了明代,江南成為茶文化中心。文人和禪門中人沉浸茶事者眾多,各種茶著、茶文、茶詩、茶詞、茶曲等等不勝枚舉。飲茶史發(fā)生重大變革,散茶取代團餅茶開始流行。明洪武二十四年,明太祖朱元璋昭告天下“罷造龍團,唯采茶芽以進”,改變了貢茶的茶型,從而使散茶得以發(fā)展而團餅茶逐漸淡出歷史舞臺。與此相適應(yīng)地,散茶瀹飲法和清飲之樂也逐漸取代宋代的點茶技藝和斗茶游戲而成為新的飲茶方式。這種沖泡法,對于茶葉加工技術(shù)的進步,如改進蒸青技術(shù)、普及炒青技術(shù)等,以及花茶、烏龍茶、紅茶等茶類的興起和發(fā)展,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初春我到白洋山,白洋老衲採山圃。翻成玉屑剖黃文,蒸勲霞峰流石髓。”初春時節(jié),作者到了白洋山(雷思霈祖籍所在地。明朝時,歸州、宜都、枝江、江陵隸屬荊州府,1963年,宜都、枝江分縣,白洋全區(qū)劃歸枝江縣)拜訪了白洋山上寺廟里的老和尚。老和尚從寺廟的茶圃里采摘茶葉,用獨特的翻炒手法,制成綠中帶黃的茶葉,開湯以后,茶煙氤氳,就像云霧繚繞的澗水流淌之處,云蒸霞蔚,乳泉翻涌。
翻,翻炒,抖動,白洋山茶應(yīng)該是炒青的手法。唐宋時期,茶葉加工以蒸青為主,但在一些寺廟里已有旋摘旋炒的炒青方式出現(xiàn)。唐劉禹錫《西山蘭若試茶歌》里“斯須炒成滿室香”、“自摘至煎俄頃余”[9]之句即是明證。明代罷團興散以后,隨著炒青技術(shù)成熟,茶葉制作主要以炒青為主。
“玉屑剖黃文”,翻炒抖動的茶葉,就像片片碎玉散落,白洋山的茶,應(yīng)是顏色淺綠帶黃的,就像碧玉上隱現(xiàn)著黃色的紋路。似乎古時峽江地帶的茶都有此特點。唐鄭谷《峽中嘗茶》就有寫“小江園”茶之句“合座半甌輕泛綠,開緘數(shù)片淺含黃。”[10]
“色同明月吠玻璃,香勝湘洲采蘭芷?!笔敲枋霾铚伾劬G明亮,晶瑩透澈,如同珍貴琉璃碗中的明月,香氣堪比湘洲的芷蘭。吠玻璃,即吠琉璃,佛教七寶之一,亦為青金石的別稱。品質(zhì)優(yōu)良的茶,都有天然花香,形容茶香“香于九畹芳蘭氣”,一點也不為過。
“割取善溪一溪云,吸盡清江半江水。撥悶肯將酪作奴,灑心真與禪同旨?!?/p>
品著這樣好的茶,似乎能夠想象它承豐壤之滋潤,受甘霖之宵降的高潔與美好,似乎一飲而盡的還有善溪的云霞,清江的碧水,心曠神怡。
“酪奴”,見北魏王肅之典故。南北朝時,北魏人不習慣飲茶,而好奶酪。北魏楊銜之《洛陽伽藍記》:(王)肅與高祖殿會,食羊肉酪粥甚多。高祖怪之,謂肅曰:“卿中國之味也!羊肉何如魚羹? 茗飲何如酪漿?”肅對曰:“羊者是陸產(chǎn)之最,魚者乃水族之長;所好不同,并各稱珍;以味言之, 甚是優(yōu)劣。羊比齊魯大邦,魚比邾莒小國,唯茗不中,與酪作奴?!沓峭踔刂^曰:“卿明日顧我,為卿設(shè)邾莒之食,亦有酪奴?!币虼藦吞栜嫗槔遗?。”[11]
本意是說王肅北渡之后,從一開始嗜茗飲魚羹到后面喜奶酪羊肉,稱茶不如酪,故稱酪奴。后來也就有把茶稱作酪奴的。這里反過來說,白洋山寺廟的茶非常好,可以醒神除悶,酪只能給茶做奴婢了。它能清心神出塵表,濾除內(nèi)心的雜念煩悶,真的與禪機同理。這也是常說的茶禪一味。灑心,亦即蕩滌心靈。
“天公昨夜解酲時,添爾茶星斗□里。”作者說因為茶功巨大,老天爺因喝了這個茶而解了宿醉,因此,欣然把茶神也就是陸羽納入滿天星斗之中,位列仙班,給他崇高的地位?!安栊恰敝涞溆盟未吨傺汀逗驼箩簭氖露凡韪琛贰吧蝗f象中,焉知無茶星”[12],茶星,是指專司茶葉之神,特指陸羽?!疤頎柌栊嵌贰趵铩?,有一字不清楚,“斗□”,筆者疑為“斗宿”,本指天文學中的二十八宿之一、高產(chǎn)才子墨客的星宿。
整首詩,既蘊含作者對以往峽州茶的驕傲與遺憾,也飽含作者對家鄉(xiāng)白洋山寺廟茶的極力稱贊。
在《雷思霈詩輯注》中,似《白洋山茶》一般專門寫一款茶的茶詩并不多,大多也只是涉茶而已。因此,這首詩更顯得珍貴?!栋籽笊讲琛凡粌H介紹了流行于宜昌民間的古代傳統(tǒng)茶飲,再現(xiàn)了明代宜昌茶葉制作的方法與特點,指出了宜昌茶葉走向衰微的原因,而且給我們留下了關(guān)于宜昌“白洋山茶”的珍貴記載,從一個側(cè)面豐富了宜昌茶的歷史文獻,為研究宜昌茶文化提供了珍貴的資料。
更重要的是,《白洋山茶》蘊涵著豐富的道德思想,表達了雷思霈的精神訴求,對研究同時代文人精神風貌有借鑒意義。
明代文人崇尚茶的淡泊清雅之神韻,對于茗飲,著實講究。飲之時要合適,飲之地要雅致幽靜,飲之茶要品質(zhì)精良,飲之客要素心同調(diào)。對于他們來說,與文友茶友相聚飲茶,是一種藝術(shù)的生活,生活的藝術(shù),那種流行于民間的簡單粗暴的混煮羹飲不能與之相提并論。他們以茶會友,或以茶言志抒情,或以茶明性見己。一杯茶,容納了對自由的渴望,展現(xiàn)了精神世界的高度。
徘徊在崇尚“性靈自由”的公安派與標榜“孤行、孤情、孤詣”的竟陵派之間,注重精神的自由與內(nèi)省的雷思霈,一定有著難以言說的尷尬與矛盾。兩大流派在文學藝術(shù)理論與實踐上的爭執(zhí)與糾葛,可能也直接影響到雷思霈的人生,使他意圖回避這紛擾的俗世名利。學生鐘惺的刻意貶抑,好友袁宏道等人的仗義執(zhí)言,他都無法多加自辯,唯有淡出、遠遁,這也許是他身后聲名不彰的重要原因??v觀《雷思霈詩輯注》,可以發(fā)現(xiàn)雷思霈經(jīng)常出游,他去茶山、去禪寺,訪友,挹泉烹茶,借茶以抒懷,借茶以見性?!凹橙顫救耄胲X僧閑”[13],“道人鼎灶,衲子蒲團。楸枰黑白,木杓圣賢”[14],在他那里,茶已成禪,是他最佳的精神伴侶?!安辉附饾M贏,不愿田連陌。但愿醉墨灑,皆成桃花跡。”[15],一切功名利祿,不如翰墨茶香,不如那永存心里的桃花源?。∵@與他所仰慕的茶圣陸羽“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入臺,惟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盵16]的思想情趣何其相似乃爾!
作者借家鄉(xiāng)的白洋山茶表達了不愿明說的心聲: 自己所在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不再是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了,茶圣遠走,名茶不再。如同他自己,面臨學術(shù)流派的擠壓,所處的環(huán)境已發(fā)生了極大變化,曾經(jīng)的師生朋友越來越疏遠,有的甚至成了敵人。自己就做一個像白洋山茶一樣的人吧,保持品格的高貴,保持精神的獨立,上追陸羽,下交僧友,共品一杯白洋山茶,也能追古思今,懷近念遠。此時此境,也許只有遠在江浙的那些真正懂得茗飲之風的雅士文友們,才能與其遙相呼應(yīng),心靈相通,彼此推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