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美玲

（新疆師范大學 政法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17）

羅汝芳（1515-1586），字惟德，號近溪，是明代陽明儒學泰州學派的重要人物之一，牟宗三先生評價其為“泰州學派唯一特出者”[1]（237），其儒學思想建構與同時期的王龍溪相媲美，并稱“二溪”。后期泰州學派的心學陷入異化，王龍溪等心學家甚至用一些佛學的思想與心學相貫通。羅近溪在此背景下通過緊緊抓住陽明心學，用“赤子之心”努力實現(xiàn)心學與先秦孔孟儒學緊密結合，防止儒學墮入佛學的危險，保持儒學根紅苗正，使得過于強調(diào)社會規(guī)范的宋明以來的心學獲得了新的生命力。羅近溪的 “赤子之心”思想保持著先秦儒家的內(nèi)圣之道這一根本方向，具有重要研究價值。

一、“不學不慮”

“赤子之心”最早出現(xiàn)在 《孟子·離婁章句下》：“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 ”[2]（297）在這里，孟子所講的“赤子之心”更多的指的是一種心靈狀態(tài)，一種成王之道，仁政之端定會保持的狀態(tài)。而羅近溪則認為大學宗旨、內(nèi)圣外王等都可以用赤子之心來解釋，可以說，“赤子之心”是羅近溪哲學思想的核心，其中，不學不慮作為羅近溪赤子之心思想的基本根據(jù)具有重要研究意義。

孟子首先提出：“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 ”[1]（360）又補充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盵1]（360）孟子視良知良能為人的先天本能，而不是后天學慮所得，認為不學不慮是孩提天生具備的良知良能，這樣就把不學不慮提升到了仁義的高度，可以看出，不學不慮在孟子的思想中占有著重要地位?！傲贾睂W說在陽明時期得到了豐富和完善，作為泰州學派的杰出者之一，羅近溪繼承并發(fā)展了陽明的 “良知”學問，連接孟子的不學不慮思想，認為“赤子之心”具有“良知”的本然意義，“赤子之心”即是現(xiàn)成“良知”，甚至可以說是“良知”本體，“不學不慮”便可“致良知”，可以說，“赤子之心”具有“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的超越性，是“不學不慮”的良知、良心。羅近溪指出：“赤子即已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也。 ”[3]（116）他認為，赤子本來就已經(jīng)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若有不知，豈得謂之良知？若有不能，豈得謂之良能？”[3]（116）良知即無所不知，良能即無所不能。羅近溪通過良知良能引出“赤子之心”，承認赤子良知良能的先天性，肯定“赤子之心”本來就有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特性。這里所講的“赤子”可以與孟子所講的“孩提”進行比較，孟子說“孩提”擁有親親和敬兄本能，但是并沒有明確提及“孩提”的知與能的程度問題。不學不慮只是圣人內(nèi)圣外王的一種能力，只有圣人能夠具備這種品性。羅近溪的“赤子”由孟子而來，“赤子”不僅擁有“孩提”的先天能力，更是具有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超越性。“孩提”的長成之身由赤子而來，而“孩提”長成過程中最難保持的就是最初的“赤子之心”，“赤子之心”也就是人天生的純凈之心，自然天成，沒有形色味的腐蝕，只有純粹的內(nèi)在。因此可以說“赤子之心”是不學不慮的圣人之心，人一出生所擁有的“赤子之心”自然完滿，那么，“赤子之心”的保存并不是僅僅只能是“人上人”，而是人人都有保存的可能，并且成圣之道的關鍵就在于對“赤子之心”的保存，對其保存的基本根據(jù)關鍵就在于不學不慮。

然而羅近溪所說的“不學不慮”并不是不學習不思慮，而是一種大學，一種大慮，“學亦只是學其不學，慮亦只是慮其不慮。以不學為學，乃是大學，以不慮為慮，乃其慮而能得也”[3]（117）。 “赤子之心”天然“不學不慮”，但是在羅近溪看來，“學”與“慮”是有必要的，然而“學”與“慮”的對象并不只是自身外在知識的增長。羅近溪的學習就是在踐行這一觀點，他在佛、道思想流行時也對佛學和道學有所涉及甚至拜師學道，用佛、道的工夫靜坐入悟，然而正是因為對佛、道的癡迷難以保持儒學的純粹，這也是為什么他會在晚年重視澄清自己的學問，與佛、道劃清界限并告誡自己的孫子羅懷智遠離佛、道，行儒學正道的原因。事實證明，過多的外在知識只會成為人的負累，隱藏本心，然而重要的就是純?nèi)徊蛔兊男?。顯然，羅近溪所說的“不學不慮”不是對“學”與“慮”的全面否定，而是對外學與外慮的超越，他所提倡的是一種內(nèi)學、內(nèi)慮。欲望本身是外界音色味帶來的，過度重視外在的學習難免被外在世界的其他所吸引，心學研究也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開始出現(xiàn)偏離最初學旨的現(xiàn)象，因此，羅近溪提出“不學不慮”，學是“學其不學”，“學”以肯定“赤子之心”；慮是“慮其不慮”，“慮”以確立“赤子之心”。從根本上來說“不學不慮”的提出是為了擺脫當時“雜學”的誘導，保持心學原有的“赤子之心”，同時，聯(lián)系先秦儒學，認為“赤子之心”的“不學不慮”就是完善的內(nèi)圣之道。在此，“不學不慮”可以說是保持“赤子之心”的重要方式，同時也是人抵達內(nèi)圣的重要途徑。明顯看出，從孟子提出“不學而能”“不慮而知”之后，羅近溪重提“赤子之心”“不學不慮”使得成圣的線索更加清晰，同樣也為心學的發(fā)展提供了踐行的標準。

羅近溪對“赤子之心”的堅定信念建立在先天的“不學不慮”就具備良知良能的基礎之上，“赤子之心”是人初生時的自然本性，即是圣人之心。他以“不學不慮”把握“赤子之心”，面對當時心學研究所面臨的困境，他認為應該回歸傳統(tǒng)，拋開雜念，“不學不慮”，始終保持“赤子之心”。不可否認，通過“不學不慮”連接“赤子之心”具有超驗價值，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與先秦儒學的圣人之道相契合。

二、“生生之仁”

“仁”是孔孟以來儒學思想的核心，也是儒學發(fā)展過程中的永恒主題。羅近溪將“仁”與人統(tǒng)一于“赤子之心”，以“仁”為發(fā)展線索，主張“生生”的仁愛觀。“仁”與“赤子之心”是融為一體的，“心即是仁，仁即是心”[3]（22），“赤子之心”即是內(nèi)在德性的體現(xiàn)。在羅近溪的思想中“生生”與“仁”相互貫通，圣人的養(yǎng)成即是“赤子之心”“生生”的結果，又是“仁”的開拓和發(fā)展。

羅近溪以“生生”展開“赤子之心”，但是，“生生”并不是來源于羅近溪的思想，其“生生”思想是受到《易傳》的影響而提出[4]（15），《周易·系辭上》提出“生生之謂易”，宋代周敦頤在其《太極圖說》中解釋說：“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笨梢钥闯?，“生生”就是生而又生，不斷循環(huán)，無窮無盡。易有太極，太極可生萬物，萬物生命同樣具有“生生”之意，所以，“生生”意味著無限的生命力。羅近溪作為心學的杰出代表，并沒有將“仁”與心絕對地等同，在他看來，“仁”就是人心不能夠正確解釋“仁”的真諦，因為每個人的人心帶有自身的特性，難以在物欲橫流的世界中保持原初狀態(tài)，從人心的初生、長成來看，惟有人出生之初的“赤子之心”才是最可貴的。前文中也講到，人一出生就擁有自然完滿的 “赤子之心”，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會成為圣人，原因就在于每個人的“赤子之心”同樣具有不一樣的生命特質(zhì)，平常人的 “赤子之心”在外界物質(zhì)的沖擊下逐漸消失，而最終能達到內(nèi)圣境界的人一定是能夠在物質(zhì)世界中保持初生的“赤子之心”，這也是平常心與“赤子之心”的不同之處。因此，“生生之仁”實則指仁即“赤子之心”繁榮的生命力，其外在體現(xiàn)就是孟子所講的仁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3]（209），“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 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3]（303）。孟子的仁愛主張在當時主要是對君王治世的獻策之言，對圣人之道的養(yǎng)成也應該是有借鑒價值的，孟子將仁愛與圣人相聯(lián)系，仁愛是內(nèi)圣之道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是圣人所獨有的德性，因此，仁愛的實行是有必要的，圣人的養(yǎng)成不能缺少仁愛。孟子強調(diào)仁愛，在《孟子》一書中有大量的文字講仁愛，這不僅是儒學主旨的體現(xiàn)，也是強調(diào)仁的一種內(nèi)在品性，更重要的是說明仁愛的內(nèi)求過程是對外在行為的指導。

羅近溪就是在回應孟子仁愛的基礎上，希望通過“生生”之言自信“赤子之心”，用仁愛放大良知，使得“赤子之心”思想充實而光輝。在羅近溪看來，“孔門宗旨只要求仁，究其所源為易，又只統(tǒng)以生生之言”[2]（277）。在這里，羅近溪指出儒家的仁學思想源于易，易有太極，太極化萬物，萬物生生。因此，“仁”就是在“生生”中悟得的，那么儒學中所講的天命、人之本性同樣是與“生生”相貫通，仁學思想統(tǒng)一于“生生”之中，具有生生不息的頑強生命力。羅近溪用“生生”解釋“仁”，用“心”悟“仁”，所以“赤子之心”發(fā)展“生生之仁”，“赤子之心”即是“仁人之心”。天地萬物由“生生”而來，生生的天地以“大德”作為仁之原則?！胺蛉?，天地之生德也，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而無盡曰仁，而人則天地之心也”[2]（388）。先秦仁學思想主張?zhí)烀鲝堃环N外在特定的條件。而到了心學時期所說的就是“天地之心”，而“天地之心”的中心是人，人即“仁”，人“生生”而無盡，在羅近溪看來，“生生”而無盡的人主要強調(diào)的是人的內(nèi)在發(fā)展而不是外在單純的增加。那么，人作為“天地之心”的體現(xiàn)，最接近“天地之心”的內(nèi)在德性就是 “赤子之心”，“天地之心”即人心，人的“赤子之心”是純真至善的，在本然意義上與“天地之心”具有同一性?！吧模挠谌艘病盵2]（388），從天地生萬物，萬物展現(xiàn)出無窮的生命力，到人的完滿內(nèi)求都可以看出“生生”之“仁”統(tǒng)一天地萬物，包括“天地之心”。由此可以看出心、“仁”“生生”三者貫通彼此，“生生”是心的趨勢，“仁”即心的本然，“生生”又是“仁”的生機，“生生”之“仁”的發(fā)展必然趨向“赤子之心”。

人一出生就帶有的“赤子之心”是最干凈、最真實的，但是其成長過程中很難不受外界的干擾，就現(xiàn)實而言，由于外在的知識負累，使得“赤子之心”在過度外求的過程中逐漸異化、逐漸喪失變得可能，陽明心學的發(fā)展同樣如此。那么，如何回歸人心的自然狀態(tài)？如何保持良知學說的本源方向？羅近溪就是在這些時代問題的背景下追溯傳統(tǒng)儒家的“仁”的思想并將赤子之心與《易》中的“生生”相聯(lián)系，主張“赤子之心”符合“生生之仁”。針對現(xiàn)實的問題，羅近溪通過統(tǒng)一的“生生之仁”的傳統(tǒng)觀念重回原初的“赤子之心”，希望人能夠保持真實之心，回歸自然本心。人心是天地的中心，“生生之仁”就是人的內(nèi)在“生生”，那么“仁”“生生”的完整體現(xiàn)只能是“赤子之心”。

三、至善至美

不難發(fā)現(xiàn)，羅近溪是孟子之后首倡“赤子之心”的思想家，其很多思想都受到了孟子的影響，從這里就可以看出羅近溪思想對孟子思想的繼承性。孟子以人性善為立足點，所提出的 “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都是“赤子之心”的體現(xiàn)。羅近溪的“赤子之心”賦予了陽明提倡的“良知”內(nèi)涵，具有至善至美的特性，在他看來，人心見善，立地成圣，因此，至善至美的修養(yǎng)境界只有圣人才能達到。

在羅近溪看來，孟子說性善僅僅局限于人性方面，并且僅僅在于上層階級，不具有普遍價值，他說：“孟子言善，只道性善，其言為善只稱堯舜。 ”[3]（153）性善者只在堯舜，常人與堯舜不同，理論上人人都可以成為堯舜，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是堯舜，具有堯舜品質(zhì)的人只是社會上層的少數(shù)。羅近溪認為，心與性是存在著差異的。性，天生帶來可以善，心卻在時間與空間的遷移變化過程中可能善，可能不善，也有可能無善無不善，所以“赤子之心”再次提出的必要在于規(guī)避心的不善，保存原初的善。在他看來，孟子所強調(diào)的“大人不失赤子之心”并不是說只有“大人”才具有“赤子之心”而是想揭示“人性善”的道理。也就是說，“赤子之心”即是性善之本心[5]（229）。羅近溪之所以重視“赤子之心”就是因為這能夠保存人善的本心，同時，達到內(nèi)圣的高度，在羅近溪的思想中，“赤子之心”可以說是最高的至善境界，“圣人窮理盡命，故常存吾性至善之本原”[3]（314），圣人之所以是圣人的根本原因就是有至善的本原。與成人世界充斥著的各種欲望和利益不同，赤子的世界本來就是單純自然的，所以“赤子之心”的本質(zhì)就是善，在這里，性善就是心善。羅近溪高揚赤子之心就是贊揚它最初的善，這種善是一種至善，一種最高善，一種內(nèi)圣的品性?！俺嘧又摹辈⒉皇侵挥猩贁?shù)人才可以觸及，它具有普世價值，無論君主還是百姓，無論是從前還是現(xiàn)在，人人都可以追隨圣人之道，“堯舜與人同爾”[3]（153），若人人都保存赤子的向善之心，那么自己會在善的自覺中獲得完滿，他人也會受到影響得到幸福。同時他也指出，“赤子之心”在人的長成過程中有逐漸喪失的可能，面對現(xiàn)實，人在追逐外物的過程中變得自私自利、棄善從惡的可能性非常大，面對這樣的問題，人們應該如何回歸“赤子之心”至關重要。因此，羅近溪認為踐行陽明的主張必不可少，即“當下反求”，因為人的本體還在。可見，人與人之間善的相互作用能夠帶來的不是個人的小得，而是一種大得，能夠營造和美的社會風氣，使得天下太平。善的保持是一個自覺的過程，當下反求，尋歸本體。

按照羅近溪之言，赤子至善的本心與生俱來，善心是美的，那么“赤子之心”的至善性就具有赤子本真美、人性美與自然之美?！俺嘧又摹敝辽?，同時“赤子之心”也應該是至美的，正如有學者指出：“羅近溪高度重視赤子，赤子、童子和“赤子之心”，帶來的是對人的本真美、人格美的高揚。 ”[6]（99-100）在這里，羅近溪的“赤子之心”被賦予了美學的含義，“赤子之心”首先是心美，反觀人的整體，聯(lián)系人的內(nèi)在，用“赤子之心”養(yǎng)育出至美的人格，這也是對羅近溪至美“赤子之心”的另一種肯定。羅近溪是陽明心學的后派，他的思想依然是沿著心學的主題發(fā)展而來，提出的“赤子之心”具有至善的特性，他支持孟子的主張，認為人性生而有之，人性本善。人性善就是對人性美的完全肯定，赤子天然純真的本心所具有的是一種天然的本真之美，善心實踐善行凸顯完美人格。雖然“赤子之心”是完滿的善的存在，但是在物質(zhì)世界當中，一個人完全沒有欲望幾乎是不可能的，欲望有淺有深，因此人心善惡難定，如果用欲望的深淺來斷定善的高低，那么欲望由深入淺便可以去惡存善，這也是獲得至善至美之心的方式之一。

在羅近溪看來，人人都有成為圣人的可能，但是圣人與世人還是有區(qū)別的，圣人是一個榜樣的存在，是世人應該學習的對象。只有圣人才能抵達至善至美的修養(yǎng)境界，這也為世人的修養(yǎng)道路指明了方向。而這種修養(yǎng)道路本來就是對自我的一種超越，這種超越即是對心的超越，終點就是圣人，展現(xiàn)“赤子之心”本來的至善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