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娟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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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常常對成長的傷痛與孤獨熟視無睹， 粗糲地以為青春就應(yīng)該明媚如春光。然而對一些孩子而言， 青春可能只是必須鼓足勇氣， 才能穿越的一條逼仄隧道。

我總會遇到一些讓人心生憐憂的孩子，女孩小帆便是其中一個。

兩年前的寒假，我意外接到一條陌生信息， 先是自我介紹，繼而表示希望將女兒轉(zhuǎn)入我的班級。他是我以往學生家長的朋友的同事，這個關(guān)系一時讓我有些轉(zhuǎn)不過腦子，但想必對方經(jīng)歷了百般周折。我們約定開學后見面再說，關(guān)于入學選班這樣的大事，一個普通老師實在沒有決定權(quán)。

返校注冊時，爸爸帶小帆到學校來找我。文靜秀氣的她靜靜地站在爸爸身邊，聽我們聊天，眼睛里有著濕潤靈性的光亮。小帆原本在北方一座小城讀書，因為爺爺奶奶要到南方這座海濱小城養(yǎng)老，只能跟著南下。聽同事的朋友說，我是一個很有耐心的老師，考慮到轉(zhuǎn)學后可能會有心理不適，再加上家庭的變故，希望我能夠多關(guān)照一下，小帆的爸爸這樣講。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耐心竟也可算值得托付的美好品德，不禁心生些許感動。

我?guī)е概畠扇巳ソ虅?wù)處報到，經(jīng)過一番爭取，小帆留在了我的班級。南方的孩子熱烈、張揚、自在，在小帆入門的那一瞬間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掌聲，站在講臺上做自我介紹的小帆像是被卷入了一場奔涌的洪流，面對洶涌而來的詢問，不禁有些飄飄搖搖。但我能感覺到，她濕潤目光中有著堅定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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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帆情感細膩溫柔，加上讀書多，有著超乎同齡人的早慧，這使得她能寫一手好文章。也許有這部分原因，她上語文課便有些心不在焉，常常邊看課外書，邊聽課。起初，她可能以為我沒有發(fā)現(xiàn)，把書放在抽屜里或者腿上，趁我不注意時偷看兩眼。但這種把戲怎么可能會躲過老師的法眼，有一次我趁其不備，繞道從她的后方“圍剿”了她。她抬頭滿眼愕然又不安地看著我，緊抿著嘴唇，等候著我的發(fā)落。我把書翻到封面，一時有些震驚，竟然是一本《白話資治通鑒》。15 歲是草長鶯飛的年齡，女孩們大多沉迷于霸道總裁的紫色夢幻里，她卻有著完全不一樣的志趣， 這不禁讓我對她刮目相看。此后， 我便默許了她在語文課上看課外書。

一次班里舉辦辯論賽，她獨自一人擔當反方——“困境不利于人的成長”——與眾人唇槍舌劍。一向看似秀氣單薄的她，辯論場上卻頗具大將風范，毫不怯場；再加上觀點犀利，論證嚴密，贏得了陣陣歡呼。面對對手的陣陣緊逼，她毫不怯場的氣勢，讓我心里對這個小女孩更多了一份喜愛。平日里她話并不多，由于插班的原因，在班里更像是一個自我主動隔離的多余人，常常蜷縮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讀書。一次她給我講，她初入班級的時候，在網(wǎng)絡(luò)上甚至一度遭到匿名欺凌，呵斥她滾回自己的老家。但是沒有想到，沉默少言的她并不畏懼，需要堅持和表達自己的時候，反而有著我們常人難以企及的勇氣和膽識。

但小帆畢竟還是一個孩子，有著馬虎、拖拉的習慣，在寫作業(yè)這件事上常丟三落四。大部分時候，我對此睜只眼閉只眼。對于成績優(yōu)異的她，我確信寫語文作業(yè)實在是一件浪費時間和精力的事，實在不如多讀兩本書有意思。但我的縱容卻又不能太過于顯眼，以免給同學留下有失公允的形象。偶爾，我借著她未交作業(yè)的契機，和她的家人聯(lián)系。沒有想到這么一件小事竟然會給她的心靈帶來那么多的恐懼與無奈。

2019 年的最后一天， 課代表早早將未交作業(yè)的名單交到我手上，小帆赫然在列。面對我的詢問，她目光猶疑閃爍，怯怯地說，作業(yè)落在了家里，下午再補交。下午久久沒有等到她的出現(xiàn)，我更加確信早上她編造了一個謊言。我需要繼續(xù)去揭穿她的謊言嗎？我內(nèi)心猶疑，如何可以讓一個成年人對一個孩子的揭露和審問顯現(xiàn)得不那么殘酷？

我邀請她到教室旁的一間空課室，她聳著肩，耷拉著腦袋，小步跟在我的后面，細碎腳步聲中是繃緊了的不安。傍晚的陽光有著金黃甜蜜的氣息，鋪散在半邊教室，我們在光影相間處坐下。我拿出前幾天給自己準備的手賬本，鮮艷的紅，柔軟細膩的封面，在陽光照耀下有了溫暖的質(zhì)地?！八徒o你的新年禮物，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面對這意外，她一時有些錯愕。很快她變得靈動起來，手指細細地撫摸著那個手賬本?！袄蠋?，你怎么知道，我正好需要手賬本？”她欣喜地問，眼里有著溢出的歡樂。她哪里知道，此刻并非心靈的呼應(yīng)，只是我成人式的斟酌權(quán)衡，希望借此讓自己不會表現(xiàn)得太過于粗暴。

她講，有一次她忘記交作業(yè)，我讓她給家長打電話確認她確實已完成作業(yè)，這件事讓她萬分為難。因為太多年不曾和爸爸一起生活，她并不記得爸爸的電話號碼，而媽媽在北方老家；她只得求助遙遠的媽媽，媽媽便為她做了偽證。晚上回到家后，母女倆隔著視頻，滿是無奈。父母離異后，她一直跟著媽媽，如今迫于生計，她只能南下跟著爸爸一起生活。不，是跟著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爸爸有自己的新家，他們一周可以見一面，一起吃一頓飯。

她想念媽媽時便和媽媽打電話，但媽媽也有自己的生活要忙碌，不能讓她因為自己牽掛太多。有時候這些痛苦說出來又怎樣，一樣也解決不了。小帆的話語中滿是悵惘。爺爺奶奶已經(jīng)年邁，身體常年經(jīng)受著病痛的折磨，自己卻一點也分擔不了。小帆忍著眼淚，即便最疼痛處，也始終不曾讓眼淚肆意滾落下來。我該怎么辦？為什么這一切看起來那么難？女孩小帆問我，也問自己。

3

面對她的拷問——為什么一切看起來那么難，我一時語塞。青春期總會對身處其間的苦難有更濃郁的體會。這個問題，我解答不了，我如實回答她，你現(xiàn)在能做的只是慢慢成長，等長大了，也許你會發(fā)現(xiàn)這些困難便不再能讓你那么疼痛，青春的困頓唯有時間可以作答。我的安慰輕描淡寫，我實在不愿給她去虛構(gòu)一個縹緲的美好幻境。成長的疼痛對于一些孩子而言是必經(jīng)的道路，歷經(jīng)幽暗的心靈在起伏跌宕百轉(zhuǎn)千回后，最終會抵達何處，無人知曉，年輕的心需要自己去歷練。

小帆捧著那本艷紅的手賬本，希望我能夠給她寫贈言。她特意叮囑，老師，你開頭要寫上“致15歲的堅強少年”。她不僅是小帆，還是一個15 歲的堅強少年。她內(nèi)心經(jīng)歷的孤獨與困頓隸屬于15 歲，隸屬于所有的少年，她恰巧只是途經(jīng)其間的一個。透過她堅毅的目光，我隱約看到15 歲那個默默生長的自己，與此刻眼前的少年遙相呼應(yīng)。我想這也許是命運于我的饋贈，對年輕的痛感擁有恒久的感受。

我在扉頁上工整地寫下：“致15 歲的堅強少年：生活企圖將你掩埋，卻忘了你是一顆種子，蘊藏撕裂黑暗的力量?！毙》踔咀虞p盈離去，如那消散的夕陽曼妙。她不僅僅是一個堅強的少年，在我看來，她還是一個金子一般的少年。

夕陽已經(jīng)落下，教室里只剩下空蕩的寂靜。在這空蕩之間，我想也許充盈著無數(shù)少年無解的困擾。但他們定然是堅強的，對破土而生的渴求足以鼓舞他們穿越這條逼仄的隧道，通往一個未知、敞亮的未來。

（本刊原創(chuàng)稿，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