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成,張之佐
(1.河西學(xué)院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xué)院,甘肅 張掖 734000;2.西北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蘭州 730070)
大禮議的是非問題,是明史研究中的重要議題之一。明世宗入繼大統(tǒng)的最直接法律依據(jù)是《祖訓(xùn)》“兄終弟及”之文。對此條文的合理解讀是解開大禮議謎題的關(guān)鍵。目前學(xué)界普遍認同楊廷和一方的觀點,批評張璁一方的立論“不足為式”,甚至斥為“無稽之談”[1-6]。這里就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若張璁一方的觀點果真是缺乏依憑的“無理取鬧”,緣何被后人稱作陽明先生的王守仁,在與席書、黃宗澤等張璁一方學(xué)者的書信往來中[7],都透露了他贊同并支持他們觀點的心跡呢?作為政權(quán)機構(gòu)運行最直接的理論來源,以《祖訓(xùn)》為核心的朝廷典制是解開大禮議謎題最重要的鑰匙,然而學(xué)界在討論相關(guān)問題時對此卻殊乏研究。本文擬選取明廷對淮王爵位繼承的處理作為研究對象,集中考察明代藩王爵位繼承制度在實際的運作當(dāng)中呈現(xiàn)的真實樣態(tài),從而在明代典制本身解開大禮議的是非難題。
在大禮議中,楊廷和一方把《祖訓(xùn)》“兄終弟及”中的“兄弟”解釋為同產(chǎn),此條文即指同父兄弟間的繼承關(guān)系。明武宗去世之后,由于他沒有子嗣,以楊廷和為首的朝臣迎立其親堂弟朱厚熜(即明世宗)繼任皇位。明世宗即位不久,命朝臣商議他的生父興獻王的尊號問題。這些人商討過后,疏請世宗“為孝宗嗣,繼孝宗統(tǒng)”[8]。世宗問到他們的依據(jù)時,他們說是漢定陶王、宋濮王故事,并聲稱“臣等愚昧,所執(zhí)實不出此”[9]。在提出自己的觀點之后,楊廷和一方就沒有再作詳細的論證,要么在奏疏中不斷重復(fù)“為人后者為之子,既為人后則不得復(fù)顧其私親”[10],要么就說“程頤之說有可據(jù)也”[10]105,然后再“仍以原擬冊文封進”[10]422。直到張璁等人上疏反對,這些人才有一些回應(yīng)。不過,這時楊廷和一方的觀點已有了一些調(diào)整,雖然他們?nèi)园选靶纸K弟及”中的兄弟解釋為同產(chǎn),但他們的觀點已經(jīng)轉(zhuǎn)變?yōu)橐笫雷诜Q武宗為父。戶部尚書蔣冕說:“《春秋》書公孫嬰齊,不曰公孫嬰齊,而曰仲嬰齊者,見嬰齊以弟而后兄也。列國配臣尚明此義,況于有天下者乎?”[8]13a依循著他的邏輯,“仲”的含義類似于兄長,嬰齊本來姓氏為公孫,《春秋》不稱嬰齊的本來姓氏而稱為“仲”,就意味著嬰齊用表示兄長含義的“仲”為氏,即稱其兄為父。蔣冕抹掉了卿大夫與天子、諸侯禮制的差異,將卿大夫當(dāng)行之禮作為明世宗稱明武宗為父的證據(jù)。
但很不幸的是,《春秋》中公孫嬰齊與仲嬰齊并不是一人二氏,而是二人同名。南京兵部右侍郎席書在《大禮纂要》中說得很明白:“魯有二嬰齊:一仲氏,一聲伯也。成公十五年,書仲嬰齊卒者,仲氏也;十七年,書公孫嬰齊卒者,聲伯也。茍為一人,胡既書卒而又書乎?《公羊傳》乃曰公孫嬰齊,‘謂之仲嬰齊,為兄后也’‘為人后者為之子也’?!盵8]13b魯國有兩個嬰齊:一個是仲氏,一個是聲伯?!豆騻鳌氛`認聲伯為仲氏,并附會仲字是為兄后之微言。席書對史實的考訂是沒有問題的:由《春秋》所記,仲嬰齊與公孫嬰齊的卒年差異來看,兩人確實不是同一人[11]。如此一來,也就印證了蔣冕征引史料的錯誤性,而建筑于此之上的觀點也就無法成立。
不過,蔣冕的觀點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便被另一觀點取代。禮部員外郎薛蕙說:“《祖訓(xùn)》之意在于辨嫡庶,非及為人后者也?!庇终f:“若先帝有次子,仍上考先帝,先帝本統(tǒng)不移,安用立后?!盵10]1016這里說的“先帝”,是指孝宗而不是武宗。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祖訓(xùn)》此條是指在同產(chǎn)的前提下,辨析同父皇子的嫡庶關(guān)系,所涵蓋的范圍只限于同父兄弟,而“弟”的意思是“朝廷親弟”[10]1016,即同父親弟,也即世宗。何孟春也說:“陛下之于孝宗,同姓而非異姓,同宗而非異宗也。孝宗有陛下為之子,則大宗之統(tǒng)不絕也;武宗有陛下為之弟,則大君之統(tǒng)不絕也?!盵12]這里“兄弟”的含義是承自薛蕙的解釋。與薛蕙相比,何孟春更明確地指出統(tǒng)嗣的歸屬,即孝宗傳“大宗之統(tǒng)”(也即嗣),武宗傳“大君之統(tǒng)”(也即統(tǒng))。在他看來,世宗考孝宗,并與武宗為親兄弟,便可以集統(tǒng)嗣于一身,而這種“兩全其美”的抉擇,不僅確保了孝宗一系的延續(xù)性,更明確了世宗皇位的合法性。
楊廷和一派的觀點自正德十六年(1521)至嘉靖三年(1524)幾經(jīng)變更,但最終落在世宗與孝宗的父子關(guān)系上,并不存在偶然性,而是他們難脫“前代故事之拘”“不忘孝宗之德”“避迎合之嫌”[13]的必然結(jié)局。為此,他們不惜讓武宗絕嗣,有嗣的孝宗“二嗣”,世宗孝心不得舒展,卻依然堅持世宗考孝宗。從時間上看,何孟春上疏時間是嘉靖三年(1524)七月,此時大禮議已接近尾聲,可以說是他們議禮觀點的最終陳述。然而,從楊廷和到蔣冕再到何孟春,始終沒能解決天子有為人后禮的理據(jù)問題,縱是被清儒贊為“一語破的”[14]的薛蕙也不外如是。他在《為人后解》中說:“大宗者,卿大夫之禮也。古者公子為卿大夫,及始仕而為大夫者,謂之別子;繼別子者,謂之大宗,故曰大宗者,卿大夫之禮也。此卿大夫也而不可絕,益知天子之不可絕矣?!盵14]467此文旨在“推明大宗義”[9]5074。薛蕙的論證理路與其他人一樣,屬于無理據(jù)的臆斷。不管是《為人后解》還是《為人后辨》,幾乎通篇在討論卿大夫禮,而不曾談及天子有為人后禮的理據(jù)。其所以能夠得出天子有為人后禮,只是因為他認為卿大夫之大宗不可絕,天子也不應(yīng)當(dāng)絕。但這樣逆推的依據(jù)何在,他們卻無法講得清。
大禮議期間,楊廷和一方觀點的轉(zhuǎn)變不僅說明他們論禮不能慎始慎終,更是他們的觀點難以彌縫的真實寫照。與此相對的,張璁依據(jù)儒家經(jīng)典尤其是《禮經(jīng)》中“由嫡至庶、長至幼”的服制親疏順序,將“兄終弟及”解釋為一種遞進式的繼承關(guān)系,即如他所說“《祖訓(xùn)》‘兄終弟及’,可推之無窮,而施由親始,先及同父,次及同祖,皆所謂倫序也,非專指同產(chǎn)言也”[8]8b。不過,張璁一方的解釋不僅是基于儒家經(jīng)典尤其是《禮經(jīng)》中的宗法原則,也是基于明太祖制定的律令規(guī)條,更是立足于明代基本制度的妥善考量。下面要討論的明宗藩淮王襲爵議題,能夠很好地說明這個問題。關(guān)于這個議題的討論,以往學(xué)界關(guān)注得不多,盡管有學(xué)者注意到了它和大禮議的某些關(guān)聯(lián),并稱之為“大禮議的正德朝預(yù)演”[15],卻也只是一筆帶過。這次事件中的關(guān)鍵性人物是劉春。他于正德八年至十年間(1513—1515)擔(dān)任禮部尚書,其間更改了弘治定例,從而引起了一系列問題。第一任淮王是仁宗七庶子朱瞻墺,受封于永樂二十二(1424),薨于正統(tǒng)十一年(1446)。其爵位由他的嫡長子朱祁銓襲封,死后謚為康王??低跤械臻L子朱見濂,但朱見濂天子,且僅以世子身份卒,未襲封爵。又有次子朱見淀,封為清江王??低跄昀蠒r,“請以次子清江王見淀攝府事,逮王薨,見淀尋卒”[16]。從康王疏請朱見淀“攝府事”來看,康王有意讓朱見淀承襲爵位,只可惜“見淀尋卒”。而孝宗在弘治十七年(1504)命朱見淀長子朱祐棨襲爵的敕諭,當(dāng)是在康王疏請基礎(chǔ)上的決定。
及武宗即位,朱祐棨上疏奏請“以世子(朱見濂)入家廟奉祀”,禮部商議后,決定援據(jù)孝宗時“周王故事,追封入廟”[17]。這里所說的“周王”,是指周惠王朱同鑣之子周悼王朱安潢。他于成化二十三年(1487)封為世子,但未及襲爵,便于隔年以世子身份去世。為此,孝宗特下詔書:“周悼王止是世子,故后追封王爵,比與親王實封王爵不同,其子仍授本等官職?!盵16]266朝廷追封某世子的爵位,僅有其名而已,與實授的爵位有本質(zhì)差異,縱使他的親子也只能以本職奉祀,不得承襲所追封的爵位。也正因如此,在追封朱見濂為淮安王之后,并沒有要求朱祐棨以朱見濂為王考,而仍稱其為伯父,稱朱見淀為王考,并將之寫進《玉牒》。這就為此倫序關(guān)系提供可靠的律法理據(jù)。
正德八年(1513),朱祐棨又上疏,稱其“生在安王卒后,未嘗為嗣”[16]344,請封其生父清江王朱見淀為親王。朝廷命王府長史勘驗此事,不久其上疏朝廷說:“安王伯父之稱,本諸制詞,惟稱清江王為王考,于義未協(xié)?!盵16]344這里說的“制詞”,是指由宗人府掌管的著錄諸王生卒年、爵位等信息的《玉牒》。這其實是在強調(diào),朱祐棨稱朱見濂為伯父,不僅有先天的血緣宗親基礎(chǔ),還有與之相當(dāng)?shù)闹贫缺U稀6ㄒ淮嬖谝蓡柕氖撬Q朱見淀為王考,卻也只是“于義未協(xié)”,而不涉及原則性的問題。這位長史又說:“按:禮,諸侯之子為天子后者,稱于所后之天子,而不得稱于所生之諸侯;別子之子為諸侯后者,稱于所后之諸侯,而不得稱于所生之別子。其不為人后者,子為天子而父非天子,則必追尊之詔已播于天下,乃可稱其父為天子;子為諸侯而父非諸侯,則必追封之請已允于天子,乃敢稱其父為諸侯?!盵16]344在討論之前必須要清楚,朱祐棨與伯父朱見濂、生父朱見淀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確定,這次商議的問題不是三者的關(guān)系,而是朱見淀能否追封親王。這段文字旨在辨析某人繼承非生父爵位的類別:一是為人后者,二是不為人后者。如果某人繼承天子或侯的爵位,且為人后者,那為人后者只能稱所后者為父,而不能稱本生父為父。如果某人繼承天子或侯的爵位,“其不為人后者”,可以追封他的生父為天子或侯。這需要滿足一定的條件,如果追封生父為天子,必須待到“詔已播于天下,乃可稱其父為天子”;如果追封生父為侯,必須“請已允于天子,乃敢稱其父為諸侯”。
這兩套方案并沒有嚴格的劃定標準,而是按照繼爵者的個人意向,做出相應(yīng)的取舍。這就決定了相關(guān)案例的處理極具靈活性,而不會有僵化、教條主義的出現(xiàn),也為處理者與繼爵者帶來極大便利。按理來說,朱祐棨稱朱見濂為伯父,這就承認了他與朱見淀的父子關(guān)系,為何卻又說稱其生父為王考有些問題呢?主要是因為朱祐棨沒有依照朝廷法定程序,上疏請允于當(dāng)朝天子。如果他依照法定程序上疏奏請,便能以原有血緣身份承襲淮王爵位,并追尊其生父為淮王,也與大明典制一致。這位長史緊接著又說:“今之親王,即古諸侯也;今之郡王,即古別子也。親王所主祭之王考,則諸侯之禰廟也?;赐跫炔缓笥谄洳?,則非為人后者,欲乞以清江王追封入廟,與安王同為三世之穆,似兩得之。但,今未得請,王乃以親王之爵主祭郡王之廟,祀號為王考,是即子為諸侯而父非諸侯,請未允于天子,而輒稱其父為諸侯矣;又生母趙氏未得進封,遽稱國母,先居永壽官,此則其非據(jù)者。”[16]344-345這段話把諸侯和別子劃定為不同的身份,而未將諸侯包含于別子之內(nèi),這就意味著他很清楚宗法制度的適用范圍,即不上及天子、諸侯。這種辨析基本與儒家經(jīng)典契合。某親王禰廟中受祭者肯定是他的生父,而朱祐棨“既不后于其伯,則非為人后者”,所以請求他的生父朱見淀“追封入廟”,自然合情合理。再看“但”字引出的一句話。在這句話中,這位長史指出了朱祐棨的做法有不合情理之處:一是朱祐棨沒有“請允于天子”,便稱生父為親王;二是朱祐棨生母未得到朝廷封旨,便以之為國母,入居永壽宮。這一整段話是在朱祐棨稱朱見淀為王考合乎禮法的前提下講出的,表面上似乎在批評朱祐棨沒有依循朝廷律例辦事,實際上是在申述朱祐棨奏請的法理依據(jù)。另據(jù)“國朝定制,親王無子,以倫序相當(dāng)之侄,襲封王爵,止于主喪、理國事、奉祭祀,仍父本生郡王”[8]13a-13b。將之與前面兩段話對勘,可見這位長史說的與“國朝定制”若合符契。不得不說,這位長史對朝廷典制有相當(dāng)程度的把握,所言字字珠璣,足以說服世人。
但朝廷新任禮部尚書劉春卻給出了與此絕異的決定。他說:“安王雖未封而卒,今已追封為王。祐棨雖生于安王卒后,今既入繼親王,則實承安王后矣。皆朝廷之命,非無所承也。乃更欲追封其本生之父,則安王封謚之命將安委乎?徒欲顧其私親,而不知繼嗣之重,事體殊戾。況安王既追封入廟,為三世之穆,清江王又欲進封則一代二穆,豈禮哉?祝號稱呼,不可以制冊為據(jù)。惟當(dāng)以所后為稱,其清江王祀事,宜令次子祐楑主之,惟王無預(yù)焉。所居官則安王妃遷入永壽宮,清江王妃退居清江府,斯禮典法令皆得矣?!盵16]344他一反此前詔命,要求朱祐棨必須入嗣淮安王朱見濂,不得追封生父清江王朱見淀。劉春給出的理由是,朱見濂生前雖未襲封,此時卻已經(jīng)追封為淮安王,“祐棨雖生于安王卒后,今既入繼親王,則實承安王后矣”。言外之意,如果朱見濂沒有追封為王,那還有商討的余地。如今已追封為王,便與實授相同,朱祐棨要繼承王位,就必須要入嗣為后。當(dāng)時朝廷接受了劉春的意見,命朱祐棨入嗣朱見濂為后。
朱祐棨承襲爵位之年是正德元年(1506),距劉春為禮部尚書之年即正德八年(1513),還有八年之久。這期間朝廷承認朱祐棨“繼統(tǒng)不繼嗣”的做法是合法行為,對他不為朱見濂之后也是持肯定態(tài)度。直至劉春出任禮部尚書,“繼統(tǒng)不繼嗣”的觀點才被認定為與朝廷禮制相背。此事在《明史》中也有記載:“(正德)八年(1513)代傅珪為禮部尚書。淮王祐棨、鄭王祐檡皆由旁支襲封,而祐棨稱其本生為考,祐檡并欲追封入廟。交城王秉杋由鎮(zhèn)國將軍嗣爵,而進其妹為縣主。春皆據(jù)禮駁之,遂著為例?!盵9]4886這句話的本意是在夸贊劉春“據(jù)經(jīng)考禮”的行為,同時也交代了另外一件事,即“繼統(tǒng)即繼嗣”的說法是從此時才確立的。也就是說,“統(tǒng)嗣合一”的觀點始于劉春出任禮部尚書之時,不是明初便存在的祖制。至嘉靖四年(1525),事情發(fā)生了改觀。此年,淮安王妃因朱祐棨卒,奏請以朱祐棨次弟朱祐楑繼位淮王。事下禮部議,“據(jù)《玉牒》,祐楑為淮康王次孫、安王次侄、清江端裕王次子、今薨淮王次弟,倫序宜及”“令祐楑管理府事”[10]1210。嘉靖八年(1529),淮王朱祐楑奏請“追封其父清江端裕王見淀為淮王,母妃趙氏為淮王妃,許之”[10]2376。至此,這件事才告一段落。
淮王爵位繼承關(guān)系的處理,與大禮議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例如,劉春所說“今既入繼親王,則實承安王后”“其清江王祀事,宜令次子祐楑主之”,與楊廷和等人在大禮議中“皇上入繼大統(tǒng)”“宜稱孝宗為皇考”“以益王第二子崇仁王厚炫繼興獻王后,襲封興王,主祀事”,以及雙方強調(diào)“繼嗣之重”“不得復(fù)顧其私親”等,在遣詞用字上有極相似處,不能不令人懷疑兩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兩者這般相似,主要是由于楊廷和與劉春私交甚深。兩人都是四川人,有同鄉(xiāng)之誼。更重要的是楊廷和曾想要拉劉春為援助,并力推劉春“理東閣誥敕”。為此,武宗還以楊廷和“私其鄉(xiāng)人,切責(zé)之。廷和謝罪,乞罷,不許”[9]5033。這就說明兩人在政治上是近乎“盟友”的關(guān)系,否則也不會拉攏對方作為己助。不僅如此,楊廷和還專門為他賦一首詩名為《贈劉春劉臺》,贊譽他說:“君家兄弟好文章,經(jīng)學(xué)淵源有義方。奪錦兩刊鄉(xiāng)試錄,凌云雙立解元坊。大蘇氣節(jié)古來少,小宋才名天下香。從此圣朝添故事,巴山草木也生光?!盵18]這些都說明兩人絕非一般性質(zhì)的同僚關(guān)系,更是非常親切的僚友。楊廷和如此推崇劉春的經(jīng)學(xué),那劉春在正德八年(1513)所上的奏疏,個中詳情楊廷和必定知曉。如此,便很好理解為何楊廷和等人處理大禮議,與劉春處理淮王爵位繼承關(guān)系,幾乎如出一轍了。也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楊廷和等人對大禮議的處理,實際是對劉春對淮王爵位處理的依循。
循著這個邏輯,朱祐棨乃至世宗維持原有的血緣身份是否合乎禮法,就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劉春的意見是否“著為例”。從律例角度講,如果他的意見確實“著為例”,即使劉春的處理辦法是違犯法度的,那在新例出現(xiàn)之前朝廷必須要以此例為準。楊廷和等人要求世宗入考孝宗或武宗,便是依例行事,自然合乎朝廷典制。但關(guān)鍵是他的意見沒成為朝廷新例。據(jù)現(xiàn)有的史料,除了《明史·劉春傳》之外,并沒有其他證據(jù)可以證實這一情況,相反一些文獻中卻有它的反面例證,如嘉靖元年(1522)對秦郡王爵位繼承關(guān)系的處理。成化十一年(1475),秦保安莊簡王朱公煉去世,郡王爵位由其嫡長子朱誠潢繼承,而朱誠潢薨于弘治八年(1495),且無子嗣??ね蹙粑挥善涞苤煺\淥承襲,但朱誠淥又在弘治十四年(1501)去世,也無子嗣,以致爵位再傳至其弟朱誠漖。及朱誠漖去世后,其子朱秉棧于嘉靖元年(1522)上疏,請襲王爵。如果劉春的意見被定為新例,那禮部所援引的應(yīng)是此例,但實際上禮部引據(jù)的卻是正德五年(1510)“武宗皇帝圣旨:封爵重事,今后郡王無庶子,止許親支以本職奉祀,不許冒請襲封”,拒絕了朱秉棧的疏請,并言責(zé)“該府輔導(dǎo)官不能以禮諫阻,請治罪如例”[10]416。這里所說的“治罪如例”之例,也不是當(dāng)時新例,而是重申弘治時藩王襲爵舊例[17]258。也就是說,這兩起宗藩襲爵案例的處理,都是依循弘治舊例,而劉春的意見沒有“著為例”,不具備普遍的法律效力。
此外,從丘濬的話中也可以得到些許印證。他說:“我朝親藩初封,未有繼別之子,而國絕則不為立繼,蓋古禮也?!庇峙e《大明令》“無子立嗣”條,指出此中律文“皆謂其人生前立嗣也,無有死后追立之文”[19]。據(jù)丘濬的解讀,大明律法中藩王若無嫡庶子,所選立的爵位后繼者,須是某王生前指定,而沒有待其死后追立某人為其后的情況。若以此類推,便可知張璁所謂“孝宗賓天之日,我皇上猶未之誕生也,是孝宗固未嘗以后托也;武宗賓天之日,我皇上在潛邸也,是武宗又未嘗托為誰后也”[20]是朝廷典制層面的理據(jù)。換句話說,世宗入繼大統(tǒng),則須維持孝宗之侄、武宗堂弟、興獻王之子的身份,而不能追立世宗為孝宗或武宗之后。
實際上,孝宗圣旨講得很清楚,某世子追封的爵位與實際授予的爵位絕不相同,兩者最大的差異就是前者不可被親生子嗣繼承,且其本人也不可進入祖廟,而后者卻是可以的。既然追封的爵位連親生子嗣都不能繼承,那更不會出現(xiàn)過繼從子為后的情況。也就是說,據(jù)弘治故事,朝廷即使追封朱見濂為王,相對于實授而言,也只是虛爵而不附帶子嗣襲爵和本人入廟等相關(guān)權(quán)利。但要提一點,絕不可以據(jù)“周王故事”逆推,某人爵位實授允許親生子嗣承襲,便推出存在允許從子過繼此人為子的情況。引“周王故事”要辨析的是能否入廟的問題,不是能否過繼某人為子嗣的問題。況且,前面長史的話的討論,已經(jīng)知道當(dāng)時存在為人后和不為人后的靈活選擇,不存在教條式的過繼原則;且辨析了朱祐棨稱朱見濂為伯父,稱朱見淀為王考,合乎大明律法。這層邏輯關(guān)系必須辨析清楚。
即使退一步講,若僅在淮王爵位的處理上說,劉春的意見并沒有切實地解決問題,反倒使得問題更加復(fù)雜化了。朱見濂雖是嫡長子,卻沒有繼承爵位而去世,嫡次子朱見淀早被封為清江王?;纯低跞ナ?,必然帶來爵位的空缺。如果朱見濂未卒,而朱祐棨和朱祐楑又是清江王之子,依照明代典制,朱祐棨是清江王的直接繼承人,朱祐楑則需要外封為鎮(zhèn)國將軍。但如今朱見濂去世,這時只要依照《祖訓(xùn)》中“兄終弟及”條文,要求朱見淀繼承便可。而朱見淀未繼承爵位而卒,爵位繼承權(quán)自然由淮康王的嫡長孫、朱見淀的嫡長子繼承。這是很自然的繼承關(guān)系,完全沒必要如劉春那樣節(jié)外生枝。如果依照劉春的意見,則與宗法制度相違背。依照“統(tǒng)嗣合一”的邏輯,宗法中大宗絕嗣,小宗有承重的義務(wù),且選取小宗中某個庶子繼承大宗宗子之位,而小宗嫡長子以外的嫡子則不可以承重大宗。不過,宗法原則也不是如此絕對,在大宗絕嗣而小宗無庶子的情況下,小宗嫡子才可以承重大宗。這樣的話,承襲淮王爵位的應(yīng)是次子朱祐楑,不是長子朱祐棨,而劉春的意見也就無法成立。所以說,這個案例的處理不能看作劉春個人的失敗,更是體現(xiàn)了解“兄終弟及”為同產(chǎn)與朝廷典制、宗法原則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不僅是劉春也包括依循其觀點的楊廷和,其所堅持的觀點是很難說服天下人的。但楊廷和一方在處理世宗與孝宗及生父興獻王之間關(guān)系時,卻置朝廷典制于不顧,而遵用不具普遍法律效力的劉春的案例,這都足以說明楊廷和一方的議禮觀點都無法從邏輯上講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