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諾
十四歲以前,我讀武俠小說最多是在夏天讀的,尤其是夏天臺風(fēng)來襲的日子。
我有兩個喜歡武俠小說如命的哥哥,平常日子因為不解數(shù)學(xué)題不背英文單詞,所以多少有顧慮,只能偷偷摸摸,便只有夏天臺風(fēng)時,學(xué)校放假,父母親也相應(yīng)放小孩假,雙重假日便成為堂而皇之沒日沒夜只有武俠的絕妙時光。
彼時我們家離宜蘭氣象測候所不遠,一旦確定臺風(fēng)登陸便高高掛起兩顆或三顆黑色的臺風(fēng)球(當(dāng)時并非家家有收音機)。就跟人類某些歷史經(jīng)驗一樣,災(zāi)難的訊息也是某些人解放的訊息,我這兩位兄長第一時間便搶著騎腳踏車沖出門,在半小時之內(nèi),你就會看到他們兩個各自抱回一大疊武俠小說,笑嘻嘻的,還會順便去買那種最大支的白蠟燭。
跟所有只用一次的東西一樣,武俠小說當(dāng)時是只出租的,租書店可以大得、搜羅完整得像座武俠圖書館。如此,八九年下來的夏天暑假,八九年持續(xù)的臺風(fēng),我?guī)缀蹩赐瓯藭r出版過的每一部武俠小說,或正確地說,除了所有第一冊以外的幾乎全部武俠小說,原因很簡單,我只能從第二冊看起,而且時時后有追兵,非得搶在他們兩人之前分別看完他們的第二冊不可。我后來讀書速度稍快成為毛病,大概跟此事有關(guān)。日后我讀卡爾維諾為導(dǎo)演費里尼的書寫的序文,講到他童年瞞著父母看電影的往事,因為得搶在父母親回家前神不知鬼不覺在家,幾乎每一部電影都無法看到結(jié)局,每一部電影結(jié)局都由他自己編完,差不多就是這么回事。
其實是不只沒回頭讀第一冊而已,從小學(xué)識字伊始就胡亂讀武俠小說,一定有一些字跳過去,一定有一些情節(jié)看不懂,一定有一些關(guān)鍵之處沒弄清楚,惟一的優(yōu)勢是當(dāng)時記憶力真的太好,記憶容量大而且才剛開始啟用,不會不懂不清楚的東西還是全記得下來,如同全本下載,或更像一頁一頁卡嚓拍下照片一般,因此就跟從此把書帶在身上時時翻閱重讀一樣,理解遂也跟身體消化作用一樣自己會漸漸完成,并不困擾—這其實跟我當(dāng)時以及日后一生讀其他書沒太兩樣,就直接讀了,不等待(等什么呢?還真的等秋天來嗎?),沒什么準(zhǔn)備好這回事,書讀不懂是常態(tài),只要你不是只看這一遍就行了。一生只讀一次的書對我個人而言,意思比較接近是淘汰。
當(dāng)時的武俠小說常常還有另一種空白,那就是每一部總會在特定的關(guān)鍵處被撕走幾頁,符合經(jīng)濟學(xué)所謂的“公共價值消散理論”,使用者不是擁有者,東西就容易損毀破壞,就跟我們舉目可見的公共設(shè)施一樣—但這其實是頗好笑頗辛酸的撕毀。原因是,每部武俠小說多少會觸及性愛,最常見是男主角身中淫毒(一朵花、一條蛇或某個心懷不軌練采補之術(shù)的妖女搞鬼),女主角只好銀牙一咬犧牲自己當(dāng)解藥,然后,然后接下來那一兩頁就不見了,成為某個先租這部武俠小說者的窖藏,你能看到的就是一連串急怒攻心的咒罵,以各色手跡留言在書頁的空白處,諸如“撕此兩頁者絕子絕孫”之類的。其實以當(dāng)時的社會尺度和書寫的基本典雅要求,一般而言這兩頁只是點到為止很快由各自想象接手,少這兩頁,只是更想象而已。
多年武俠小說租看下來,我們家三兄弟遂也有著自家的童稚排行,我記得的前三大致上是最正邪難分、殺聲震天幾乎每一頁都死人的柳殘陽(尤其是《銀牛角》,鬼手秋離,應(yīng)該就是他寫得最好的一部),集中于反清復(fù)明、滿漢代代情仇的獨孤紅(關(guān)山月、玉翎雕、南海郭家、關(guān)外燕家云云),還有就是最使用推理詭計、陰謀一層層剝開但往往收不了場的司馬紫煙。古龍在我們家中不怎么受歡迎,早期平庸后來又太亂來,我們喜歡的是他的《浣花洗劍錄》,書中方寶兒一柄木劍游歷天下,其實全為著十年后約定再來的東瀛劍客那場決戰(zhàn),地點在波濤拍打、沒時間印記無人知曉的沙灘,當(dāng)然就是宮本武藏巖流島的翻版了。至于神話般的金庸,因為本人心向北京,很長時間在臺灣是禁書,但還是化整為零租得到,最多是借司馬翎之名混進來,書名人物名也全改了,比方韋小寶不叫韋小寶,而是任大同。小時候讀金庸,會覺得溫吞不過癮;二十年后武俠一空,惟剩金庸以排山倒海之勢重來,但我自己讀小說的標(biāo)準(zhǔn)已變了,也漸漸知道了小說是什么、可以好到什么地步、可以寫到哪里云云,無法回轉(zhuǎn)成單純小孩的樣式,再像那些夏天臺風(fēng)夜那樣子讀武俠了,因此又覺得金庸遠遠不夠好,有點上不上下不下的尷尬味道。
只是金庸武俠好壞,這不是個什么有意義的問題,無需爭辯,爭辯了也帶不出什么有趣的理解和進展,就跟我不會想重回四十年前去說服那時的自己一樣。這些年斷斷續(xù)續(xù)有人問起,甚至有出版社金庸迷朋友慷慨要送我全套金庸(就不相信你讀了會不說好),我自己總簡單選擇閉口不言,當(dāng)自己是個從不看武俠小說的局外人,靜靜等該過去的自然過去。
是有類型小說的確可以寫出類型小說之上,上達純粹好小說的高度,但那是比方說間諜小說里的勒卡雷,或偵探小說里的布洛克。
“武林有正氣,隱然若有形;能補天道闕,能佐王道行……”—當(dāng)然那些夏天還擠滿了很多名字(諸葛青云、蕭瑟、臥龍生、上官鼎、慕容美、東方玉、雪雁、田歌云云)、很多故事,燭火搖曳不定,但這些都只是回憶而不是問題,回憶到這樣可以了,已經(jīng)超過了。
李強摘自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