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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叫碰瓷那叫什么

      2020-12-23 11:24郭海鴻
      當代小說 2020年12期
      關鍵詞:阿福

      郭海鴻

      “我是阿福古,貴蓮嬸的鄰居,隔兩座屋,”阿福初來深圳,電話里這樣報的家門,“我家在祠堂邊,你一定識得我!”

      阿福所說的貴蓮嬸是我姨媽。他這么一說,我就想到了他的屋子。

      “你一定還記得那口池塘吧?那一回你在游水,我不會水,蹲在岸上看?!卑⒏T陔娫捓镄α似饋?。

      阿福成功捕獲了我的記憶,我記得那口塘,在塘里游過水,不過無法判斷,他說的是哪一次。

      阿福有辦法讓我記起,緊接著說:“那次,我看得出神,被人推了一下,掉進塘里了,是你把我撈起的?!?/p>

      哦,我想起來了。那一回,我把參與對這個小屁孩的打撈視為自己的英雄壯舉,炫耀了很久,班主任還給我記了“好人好事”的功。

      姨媽嫁去那個村時,我恰是調(diào)皮的少年。我對部隊復員的姨父很崇拜,喜歡聽他講部隊里的事,這個口若懸河的新親戚也喜歡我,于是我經(jīng)常不請自到,創(chuàng)造機會去他們家吃喝,直到大表妹出生,他們的注意力轉(zhuǎn)移了,我才去得少了。阿福把我們河唇鎮(zhèn)稱謂男性的“古”字拖得老長,似乎有意在向我展示鄉(xiāng)音的魅力,消除突兀感。

      過去的人沒有電話沒有微信,社交活動中,“親戚的鄰居”或“親戚的親戚”,往往是重要的關聯(lián)互信依據(jù),與現(xiàn)在的認證碼無異。

      這方面的事例,我父親跟我說過太多。比如,1940年,我爺爺?shù)介}西去販牛,路上遇劫匪,人打傷了,三頭牛被搶走,錢也洗劫一空。人生地不熟,他突然想起,前面村子有個小學的校長,是我們河唇街上一個鄰居的師兄。這種關系到底合適不合適?一念已起,他鄉(xiāng)求生,他根本考慮不了那么多,拖著血淋淋的身體,一路問到了那家人。報了家門,說是粵省河唇街某某先生的鄰居,今天遭難在此,求個幫助。校長有惻隱之心,卻也警惕,設計了很多問題,巧妙地考驗我爺爺,證明對他師弟的了解。其時,我們那位鄰居已戎馬多年,征戰(zhàn)外頭,誰也不清楚他的下落。我爺爺所回應的,都是“我聽說怎么樣”、“好像是這回事”。盡管如此,還是獲得了信任,好好款待了兩天,又請了醫(yī)生來治傷,給他配了藥,請人護送至閩粵兩地交界處。我爺爺回來后,把校長托的手禮帶給了鄰居的母親,講述了閩西的遭遇,很是感激。很多年后,鄰居落難,被遣送回鄉(xiāng)勞動,我爺爺暗中給了很多幫助,就是為了報那一念之恩。

      這篇文章講的是我姨媽家的鄰居阿福,其它事例另寫一文吧。

      電話里講了半天,阿福說這個星期天你有時間嗎,我來找你。

      我脫口而出:“有啊有啊。過來吧,怎么坐車知道嗎?”

      阿福說:“有你的詳細地址,都問好了。”

      答應得如此爽快,放下電話,我就后悔了。老婆沒少抱怨我,不動腦子就把這些人、這些事攬下來。沒辦法,對于河唇鎮(zhèn)來的鄉(xiāng)親,哪怕是口是心非,我也得這樣做。

      離開家鄉(xiāng)不短的時間了,家鄉(xiāng)人都陌生,他們對我的了解,也僅僅是“河唇街上,誰誰誰家的兒子?!备M一步的描述是——“當年考高中作文全縣第一名那個?!焙呛?,這都是傳說,升高中考試沒有人給你排名,更不會弄出個單項第幾名。這完全是我的語文科任所推理,而且是反面教材式的推理——那個誰啊,嚴重偏科,除了語文好一點,其它科目都不行,能上高中,語文幫了他的忙,不過,語文科知識題他也得不了多少分,能撿到這么個分數(shù),估計是作文拿了高分,全縣排名不是一就是二,要不,我拿人頭擔保,絕對沒有這個總分。

      語文老師實際是想通過這個例子,警醒我的學弟學妹們,千萬別步我后塵,偏科偏門遲早會完蛋的。沒想歪打正著,造出了一個“作文英雄”,成為家鄉(xiāng)人記住我的一個符號。不過,僥幸上了高中,像我母親說的,長了性,學習態(tài)度端正了,高考盡管不理想,終歸考上了,就此離開了河唇鎮(zhèn)。

      星期天,阿福來了。不是一個人來,而是找了我的初中同學加清帶他來的。見了面,我心里有點別扭,批評阿福:“你直接說嘛,跟誰在一起上班,我就知道了?!?/p>

      我不高興,是因為見到了加清。

      阿福一臉燦爛,道:“開始不曉得呀,早知道我不說貴蓮嬸,就說加清叔好了?!?/p>

      聽他這么說話,加清也生氣,說,這個鬼人,直到今早要出門了,才說是來找你的,被我狠狠罵了一頓!要知道他與你熟,當天我就帶他來登三寶殿了!

      加清嘴滑,說的是借口,我能猜到,他是被阿福硬拉著來的。他不想見我。為什么呢?那是三年前,有老鄉(xiāng)賭博被抓了,要交罰款,籌不到錢,加清自告奮勇出面找我,借了八千元,結(jié)果還鬼的錢,那老鄉(xiāng)跑得無影無蹤。我沒埋怨加清,他卻在老鄉(xiāng)們中間放話,說某某給人借錢是自愿的,我可擔保不著,他要是找我還錢,我可不會墊的,天底下沒這個理。

      聽到這些說辭,我能不氣嗎?給加清打電話,指出他不該如此說話,“我沒問過你,也沒追過你的錢,即使我問你,也天經(jīng)地義呀!你這樣到處說,不是倒打一耙么?”

      加清在電話里大嚷,老同學,我沒有到處說,你不能冤枉我!你可得說清楚,我到處說的什么?

      這樣一來,泥疙瘩煉成了鐵,他理直氣壯了,說得更勤,更露骨。事情反轉(zhuǎn)為:鄉(xiāng)親向我借錢賭博跑了,加清是無辜的,我這個人不厚道,四處說他的壞話。

      那筆錢本來也就這樣算了,不巧的是,后來被我父親聽到,他直接就去找加清的父親,把加清在深圳的言行說給他聽,讓他教育教育兒子。第二天,加清委托另外一位同學,把八千元轉(zhuǎn)到了我的賬戶上。從此,加清像在地球上消失了三年,再不聯(lián)系。

      為什么我父親跟加清父親一說就靈了呢?因為,他倆跟同一個師父學的木工。我父親算是師兄,最受師父得意,學成后吸收進公社木器廠做了集體工人。加清父親晚兩年出的師,也算是把手藝學到了家,靠本事吃了幾年飯,后來都現(xiàn)代工藝了,傳統(tǒng)木匠遭到淘汰,才改的行。

      阿福當然不了解我和加清之間的關系和過節(jié),他為見到了我這個“有名的同鄉(xiāng)人”激動不已。

      接他們到辦公室喝了茶,聊過天,到附近一家熟悉的餐館吃飯。我沒把他們帶回家,是避免老婆說我。前些年的幾件事,她對河唇鎮(zhèn)來的鄉(xiāng)親印象不好。有時候,河唇鎮(zhèn)捎來的特產(chǎn),我?guī)Щ丶?,她也不太歡迎。

      阿福不喝酒,加清喝,酒量比以前大多了。也許是為了減少唐突來訪的尷尬,阿福不斷地跟我講,他從小聽到的關于我的傳說,口里嘖嘖贊嘆??墒?,每一次引起話題,沒等到我謙虛一下,加清就搶先代我回答了,“哈哈,你鴻哥寫文章厲害?沒什么了不起的,和我們做廚師一樣,分工不同嘛!”“公務員也一樣要打卡上班下班呀,有個鬼的自由!”“鴻哥的副科長,算不算七品芝麻官?算不上吧?”

      我臉上帶著笑,心里卻有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加清搶著回答、解釋的,盡管都是實話,如果我說出來,是謙虛,他說出來則怪里怪氣,讓我不禁迷糊起來,不知加清今天是來作陪的呢,還是來尋仇的。

      我在廣州讀大學,畢業(yè)后到私企打了兩年工,后來參加招考,錄上深圳一個區(qū)的公務員,糊糊混混就過去了那么多年。說的副科長,其實叫“副主任科員”,不是官,我們一個辦公室半數(shù)都是,多年媳婦熬成婆的意思。在河唇鎮(zhèn),經(jīng)過父親根據(jù)需要不間斷的傳播,我的級別比副科長還高,他認為,按深圳與內(nèi)地的級別差和管轄人口差異,我的級別至少是老家的副縣長級。

      話說回來,老父親的推理也是有依據(jù)的,那年他來深圳,正好我們單位換屆,來了一個內(nèi)地調(diào)來的縣委書記,給了一個副調(diào)研員的職位。聽我說了這個差異,他根據(jù)自己的判斷,設定了一個轉(zhuǎn)換值:他兒子若是在老家,當個副縣長那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對此,最不買賬的是我同學加清,跟我疏遠的那些年,他對我的職級傳說嗤之以鼻:“呸,還副縣長,就是個拎包的,哈巴狗?!蓖l(xiāng)人不止一次反饋給我,也反饋回遙遠的河唇鎮(zhèn),傳到我父親的耳朵里。他見不到加清,卻常常被這位師弟的兒子氣得火冒三丈。

      加清說“拎包的”,是指我短暫做過領導的小秘書,陪領導出門時,有時候代領導提下袋子啊,文件啊什么的,這倒也形象,可說是“哈巴狗”,則令人氣憤了??蓺鈿w氣,我能怎么樣呢?總不能去與加清打一架,聲明我不是拎包的,不是哈巴狗,然后宣布與他脫離同學關系吧?

      如果不是阿福的到來,恐怕很難與加清見上面了。

      加清只顧喝酒,不怎么吃菜。這可是一位五星級酒店的廚師,嘴巴刁得很。阿福是從河唇鎮(zhèn)來深圳的學徒,投師加清門下。他不挑剔,吃了三碗飯,差不多把菜都吃光了。他放筷子時,加清也醉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入睡。第一次見他這個樣子,我有點緊張,思謀著要不要開個房間安頓。

      阿福阻止了我,說,他經(jīng)常這樣,一喝酒就睡,睡一覺就沒事了,他醒過來,根本就不記得剛才去了哪里,連做了什么、說過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凈。

      看著加清的樣子,我心里有些酸酸的。我們才三十五六歲,不該是這副樣子啊。

      我像個長輩一樣叮囑阿福,在加清身邊做學徒,要虛心點,勤快點,廚師是個搶手的職業(yè),一個有本事的廚師,在深圳不愁找不到事、攢不了錢,我認識的幾個河唇鎮(zhèn)老鄉(xiāng),都做成了這一行的大佬,在深圳廣州買房安家。

      阿福不買加清的帳,他自認為不能算是他的徒弟,“一個廚房都是咱們縣里的廚師,又有一半是河唇鎮(zhèn)的,他還不是頭廚,每天也被大佬吊個半死?!?/p>

      廚師是我們縣的特產(chǎn),也是河唇鎮(zhèn)的特產(chǎn),河唇鎮(zhèn)的男人,所謂的出門打工,多半是去學廚當廚,早些年是廣州深圳,現(xiàn)在全國各地開花了。阿福說他以前在家搞裝修,沒學到東西,也沒多少活干,就出來學廚了。

      “那你為什么就找到加清呢?”我問他。

      阿福瞪大眼睛說,誰說我找的他?我只要到了深圳,隨便找家酒店,就可以找到老鄉(xiāng),隨便就安置下來,找誰還不是一樣?

      阿福這話在外面講可以,在我面前不行。他急于澄清,不是為了吹牛,而是為了撇除與加清的師徒關系。

      我們聊了有個把小時,我估計加清也快醒了,就試探著問阿福,這回來找我,有沒有特別的事情要幫忙?盡管我說得很藝術(shù),阿福還是反應很大,大聲說:“鴻哥,沒有!絕對沒有找你辦事的目的!”說完又補了一句:“貴蓮嬸說,到了深圳,可以常來找你,你對老鄉(xiāng)好!”

      眼前這個小老鄉(xiāng)像是受到羞辱,臉紅脖子粗,手上拿著筷子,頻率非常大地在碗沿上敲著。為了緩解尷尬的氣氛,我借口說去上洗手間,到收銀臺去結(jié)賬。收銀員看都沒看我一眼,埋頭說,單買過了。我納悶,誰買的啊。收銀員叫不上結(jié)賬人的名字,只說,一桌吃飯的客人唄。

      我回到包房,加清也醒了,正抹著嘴角上的流涎,問阿福,他怎么睡在這里?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我的情緒有點激動,提高聲音問他倆,到了我這里,為什么要偷偷去買單?兩個家伙都說,沒買沒買。

      我說,下不為例,以后再不能這樣了。

      我是真的感到過意不去。我點的菜都是價錢高的,酒也叫了好點的酒,結(jié)賬花掉了千把塊,如果是三兩百,倒也還好。

      至于這次買單,我暗自猜想,八成是加清所為,依稀記得醉倒前他去過一次洗手間,而阿福沒有走動過。

      半年后的一個深夜,我父親火急火燎打來電話,劈頭蓋臉就罵,老鄉(xiāng)來找你,是給你祖宗面子,給你父母面子,怎么還讓人買單,而且花掉一千多元!一千多元,那不是錢,是他們打工的血汗哪!你們這頓飯都吃的什么,唐僧肉???!

      我被老家伙罵得暈頭轉(zhuǎn)向,半天才搞清楚,原來那一回不是加清買的單,而是阿福買的。阿福跟家里人說起,那次去拜訪鴻哥,吃掉一千多元。不知他跟家里說過多久了,我父親才剛剛聽到,受不了,在家里拿我母親出氣,拿家里的雞鴨出氣,拿老黃狗出氣。氣得血壓升高,加吃了一粒厄貝沙坦片,才給我打電話。

      我一貫對父親的電話從不辯駁半句,哈哈幾句就過去了,這回我沒忍住,狠狠地回擊他,讓他別管太多事,尤其是老家與廣州深圳之間的事,你管不了那么多,你聽到的多半是虛假的。出門人愛面子,回家把牛皮吹破天,或者為了某些目的,彼此回到老家,不留口德地把人家說臭。

      自從我大學畢業(yè),出來社會混了,父親好像多了幾副耳朵,我走到哪里,哪里的事情他就知道得特別多,那個地方的市長、區(qū)長是誰,何時開了換屆選舉大會,他都掌握得清清楚楚。

      父親在乎的不是阿福如何描述買單的細節(jié),而是阿福到底回來說了多久,在河唇鎮(zhèn)的擴散面有多大。他無法評估這種背后被人說臭,而當事人一無所知的影響,在河唇鎮(zhèn)上,這就是奇恥大辱。

      也許實在是累了,父親意識到了高血壓患者深夜發(fā)火的危險性,沒再跟我急,口氣緩和下來,說:“兒子,你自己看著辦吧,什么人都可以薄待,阿福你得好好看顧,我沒別的要求。”

      父親掛掉電話,我這邊廂開始挨老婆的罵了。她本來已經(jīng)入睡,被來自河唇鎮(zhèn)的電話鈴聲吵醒,更被我與父親的爭吵搞火了,她以為我又背著她去攬了哪位老鄉(xiāng)的麻煩事。

      我心煩意亂,一句也沒解釋,也不想吵,自己睡到了書房里。

      我們河唇鎮(zhèn)在深圳的老鄉(xiāng)數(shù)千人,跟我有過聯(lián)系的,不下百人,為什么父親特別強調(diào)不可薄待阿福呢?

      這個疑團一直在我心里存放著。有一回我打電話回家,母親接了電話。家里的電話機是父親的專線,我打100次電話回家,99次是他接的,第100次才輪到我母親。這一回他們剛吵過架,老家伙騎電單車出去透氣了,才輪到母親接電話。雖然也來深圳住過幾年,幫我們帶孩子,母親一回到河唇鎮(zhèn),所有在城市里學習到的文雅氣派,全都歸零。她拿起電話,先是隔山喊牛似“喂喂”幾聲,知道是兒子后,“哦”一聲,極不耐煩般,反復說“有什么事嗎?沒事我掛了。”我知道她這是長話短說,為兒子省電話費。

      我逮住機會,問起阿福的事。

      “媽,我爸說要多看顧阿福,這本是平常事,可我老覺得有些疑問?!?/p>

      “你疑問得對?!蹦赣H笑開了,道出了真相。原來,我父親有意把阿福牽線介紹給姨媽做女婿。姨媽有三個女兒,大的兩個嫁了,小的還沒有找到人家。不好找的原因有點復雜,是姨媽對小女兒的婚事有要求,一是要本鎮(zhèn)的人,最好是本村同姓的,二是要擔負起入贅的角色,能夠照看家里。在農(nóng)村來說,這個要求不過分,我姨父十年前得胰腺癌走了,家里沒個男人照應,在農(nóng)村里頭都抬不起來??墒?,小表妹少青卻給姨媽的計劃添了亂,初中畢業(yè)后,知道家里的招婿打算,她不干,偷偷跟人跑了,四五年后才現(xiàn)身。到底這四五年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她打死不說,一張嘴誰也撬不開。人回來了,從此又半步不出門,連河唇街上也不去,成了一個怪人。本來嘛,論長相,少青在三姐妹中是最標志的,這也是姨媽選擇她招婿的底牌,這不聽話的角色一鬧,突然變成了負資產(chǎn),嫁出去都成了問題。

      我父親認為阿福是最合適的人選,他已經(jīng)做通了阿福父母的思想工作,“下足了功夫”,只要少青聽話,點頭,什么問題都不是。

      “下足了功夫?什么功夫?”我問母親。在我想來,以父親的手路,無非就是送點煙酒,走串走串。

      母親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還有什么功夫?你姨媽家對面山上,有一塊我們家的自留山,阿福家用得著,盯上很久了,以前你爸不答應,這回為了這鬼事情,轉(zhuǎn)口答應了人家?!?/p>

      見我半天沒反應,母親開導我:“一塊巴掌大的山地,不值錢,你出門的人可別在意,別說你爸,任他愛怎么就怎么。”

      我當然不在意這塊山,我是被父親的執(zhí)著震動了。為了照顧姨媽的家事,他這心操得夠細。眾多親戚之間,他是個百事皆管的熱腸子,哪家有事,他都得管。他既然較上了勁,要把阿福和少青拉到一起,辦不成他是不會罷休的。

      “少青點頭也沒用,阿福不是那塊料,是個半腦子?!蹦赣H嘆道。

      “半腦子”是我們河唇鎮(zhèn)對那種心智不太全者特有的戲稱,有點北方人說的“二百五”或者“苕貨”的意思。

      “瞎說了吧?我看阿福挺精神的呀,廚師可是用腦子吃飯的?!蔽覍δ赣H說。

      我媽急了,為了讓我相信阿福是“半腦子”,一口氣說了他從小到大三四件好笑的事,“好比你十歲那年,在池塘游水,他在岸上看,好端端滾下水來,這不是半腦子,會是什么?”

      母親舉到這個例子,我放聲大笑起來,母子之間從未如此愉快地交談過。

      “廚師?天,敢說他學不出來的,最多半年吧,不信你試試看?!蔽覌尵谷贿@樣下斷定。

      想想,如果不是出于足夠的了解,能這樣說嗎?

      對我而言,阿福只是在深圳的河唇鎮(zhèn)鄉(xiāng)親之一,也無從特別看顧。見過我之后,一晃就是七八個月,除了打過兩次電話,沒再聯(lián)絡。倒是我的同學加清,因為阿福的到來,恢復了和我的往來,仿佛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根本沒發(fā)生過。

      他們干活的酒店隔得遠,平時我也就沒有專門去消費幫襯的意思。有一次去市里開會,正好在酒店旁邊。散會后,我特意去看他們。

      見了加清,才知道阿福不在這家酒店做了。

      我問加清,阿福走多久了?

      “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俊奔忧宸磫栁?。

      按加清的話說,那一回吃過飯沒多久,阿福就離開了他們。

      我莫名地為此生氣,埋怨加清不早跟我說。加清也沒給我面子,說,老同學,阿福這么大個人了,我又不是他的監(jiān)護人,有必要隨時報告嗎?再加上我也搞不懂你跟他到底有什么特殊關系,河唇鎮(zhèn)來找過你的人還少嗎?難道一個個都要向你及時匯報行蹤?我還比你奇怪呢,你從來沒對誰關心過,就關心這個半腦子。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母親的話,真的沒超過半年,老太太真是料事如神啊。

      我埋怨加清不說實情,而阿福也沒跟我透露半個字。期間,我們還通過幾回電話。

      半路上,我忍不住停下車來,打阿福的手機。

      阿福接到我的電話,愣了一會兒,告訴我說,現(xiàn)在在跑摩托車拉客。我問他,離開加清他們,為什么不告訴我一聲。

      “鴻哥,我覺得這沒有什么呀!高興做什么,不高興做什么,我自己決定,不想麻煩你?!卑⒏5馈?/p>

      這回輪到我愣住了,阿福說的,難道不是道理嗎?

      “你自己不也說自身難保嘛,我們干這一行的,你也幫不上,我是這么想的?!卑⒏=又盅a了一句。

      這句話,簡直就像一道鞭子,抽打在我的身上。

      要不是交警敲我的車窗,喝令我立即開走,我還以為已經(jīng)停在了車庫呢。

      “自身難?!笔巧洗嗡麄儊?,吃飯時我故作自謙說的,阿福把它記在了心里。但是,回顧在深圳十幾年,那么多河唇鎮(zhèn)的鄉(xiāng)親來找過我,有幾件事幫上忙的?違法亂紀要脫罪說情的事,被自己一口回絕,欠薪啊被坑啊什么的,接手是接手過,可是又有哪一件全心全意去追過跑過?這些事情非但沒好好去做,反而喜歡跟著別人痛陳和老鄉(xiāng)打交道的種種麻煩,想想,真是慚愧。

      又過了半年后的一天,我接到了阿福的電話。接通,卻不是他的聲音。電話里慌亂、夾生的普通話嚷了半天,我才搞清楚,阿福被人撞了,此時正倒在地上,抱著撞他的人,打電話的是個路人,接受了阿福的請求,幫他打電話。

      我問清了地址,跟領導請了個假,火急火燎打了一輛的士飛奔過去。

      眼前的場面有點混亂。兩輛交警鐵騎橫跨在那里,現(xiàn)場停著一部奔馳,旁邊倒著一輛摩托車,阿福躺在地上,死死抱著一個中年男子的腿。兩個交警站在旁邊,只顧錄像,好像沒有一點辦法。

      我扒開人群,擠了進去,阿福一眼看到我,立馬坐了起來。

      “鴻哥,你可來了!”話沒說完,嚎啕大哭起來。

      我再不來,估計他也堅持不住了。被他抱住的中年男子看到這個情景,也松了口氣,拍拍身上的灰塵,尷尬、驚愕、感激地看著我,也許他在急速判斷,這個倒霉鬼搬來的是哪方神圣。

      我并沒有按照阿福盼望的那樣,神兵天降,為他出頭,而是喝令他:“哭什么!快起來,阿福!”

      有話好好說是我的一貫原則,我最忌諱的就是胡攪蠻纏,丟人現(xiàn)眼。我自己也是開車的人,一看現(xiàn)場,百分之百就可以判斷出摩托車與奔馳的關系。摩托車碰奔馳,是賴不掉的,問題是故意還是無意,這就需要執(zhí)法者判斷了。

      一個風度翩翩的奔馳老板,兩個交警鐵騎,難道還不能公正辦事嗎?

      我?guī)状螐澭⒏?,可阿福不依,坐地不起?/p>

      一個鐵騎過來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他走到旁邊。也許他看出來,我不是來增援胡搞,而是來講道理的。

      “你是郭科長吧?事情的經(jīng)過我們調(diào)查清楚了?!辫F騎是個小伙子,臉上長滿了青春痘。

      我很是吃驚,他怎么知道我叫“郭科長”?一時辨別不出他的口氣是揶揄呢,還是尊敬。

      實際上,前面我有交代,阿福被家鄉(xiāng)人叫做半腦子,我只是不在意,這事卻充分證明,“半腦子”的哭笑不得。原來,在倒地大鬧的過程中,他央求路人打電話,也把我的情況說出來了,如果現(xiàn)場的都是有心人,一定記得,深圳有個來自河唇鎮(zhèn)的郭科長,是個全縣作文第一名的才人,是眼前這個倒地受害者的鄰居貴蓮嬸的親外甥。

      阿福以為,我是可以來救他的。他的半腦子不僅在于把我當作炫耀,而是不識時務,十足的法盲,因為,他非法從事摩托拉客,無證上路,違反了交通規(guī)則,刮碰到人家的車,還故意倒地糾纏,要車主賠償他的損失。

      我向鐵騎說明工作身份,請他不要當回事,我只是以鄉(xiāng)親的名義前來,請他們秉公辦事。

      鐵騎想了想,說,就應該這樣,市長來,我們也得按章辦事。他希望我能配合,盡快勸離肇事者,然后出面做個擔保,阿福面臨的是碰瓷、交通違法,要進一步處理。

      天,這兩項,隨便一項都夠阿福吃上一壺的。

      我的精力集中到勸導、拉扯阿福起身的工作上來。我向交警保證,會全力配合。

      當阿福松手那一刻,奔馳老板舒了口氣,跟我說,一會兒帶阿福去醫(yī)院檢查,坐他的車,有什么問題就治,他出錢,這是人命歸人命。但是,法律的歸法律,交警在場,所有資料、目擊證人全在,這個他管不了。

      我打量阿福,除了頭發(fā)蓬亂,衣服打塵,沒有什么肉眼可見的傷情,倒是地上的摩托車,后視鏡打碎了一塊。而奔馳橫跨兩個車門之間的超長劃線和凹痕,更令人觸目驚心。

      交警分明可以立即處理,拖車、銬人。然而,今天這個場面實在有些怪,遇上的都是文明人,文明的奔馳,文明的鐵騎,文明的圍觀者,大半天,他們竟然就愿意這樣跟倒地的摩托拉客仔耗著。

      他們沒有那樣做,一定是有所諒解,也有所等待。

      我突然感到責任重大,一是要維護阿福的利益,真實情況不明,總不能先站到敵方,把自己人往坑里推吧?二是作為一個公職人員,得有起碼的公德常識、起碼的法律意識,不能助長老鄉(xiāng)的胡攪蠻纏。

      面對圍觀的人群,我向鐵騎保證,請他們公正執(zhí)法,是怎么樣就怎么樣,人我先帶回去。

      “不行?!绷硗庖晃昏F騎道,帶去醫(yī)院可以,事后必須回大隊處理。

      我上去交了身份證、工作證,拍了照,留下了電話號碼。兩鐵騎叮囑奔馳,事故處理未出來之前,按保險公司的安排,先修車,趕緊開走,恢復交通。說完,鐵騎呼嘯而去。

      奔馳沒有立馬開走,而是帶著我和阿福,去附近的紅會醫(yī)院。

      到了醫(yī)院,我們下了車,阿福卻死活不進去了。他要奔馳老板給他500元,他自己搞定。

      老板的表情突然變得很難看,被這個倒霉鬼糾纏了半天,大庭廣眾下顏面掃地顯然都不算什么,到了此時,他才陷入巨大的困惑,以為遇上了一個驚天奇局——如果說眼前這個倒霉鬼是碰瓷,不可能把當點小官的老鄉(xiāng)搬出來呀?如果說不是碰瓷,那所有的舉動,跟碰瓷又有什么不同呢?可是,說是碰瓷,這500元的要價,未免成本太高了點吧?!

      老板感到奇怪的肯定不再是阿福,而是我這個“郭科長”,不是懷疑我的身份真?zhèn)?,而是懷疑我的智商,到底是不是半腦子,是不是二百五,是不是苕貨。明白人也肯定懂得,師出無門,錢,老板是不會給的,哪怕50元也不給,這是邏輯問題,是碰瓷者的坑,你給了,就認了。

      阿福不進去,我不能逼著他進去,他不進去,老板不愿意給錢,這事就沒個了結(jié)。

      最后,我和奔馳老板加了微信,留了電話,互相擔保,阿福才罷休。

      老板臨上車時,趁阿福不注意,塞了一沓錢給我,朝我眨眨眼,關上了車門。

      送走奔馳,我轉(zhuǎn)身背著阿福,數(shù)了數(shù)錢,發(fā)現(xiàn)中間夾著一張名片,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位被我的河唇鎮(zhèn)老鄉(xiāng)抱著褲腿當街糾纏了半天的,竟然是深圳名氣沖天的上市公司董事長。

      很長時間里,我都提心吊膽的,不知那天的場面,有沒有人錄下來,拍下來發(fā)到網(wǎng)上去。還好,我沒看到,身邊的人也沒看到,至少沒有任何人跟我提起。

      奔馳老板把錢塞給我,讓我手心發(fā)熱,這真是個明事理,也是有智慧的人。他不給阿福,是避免了認栽之慮,也不用微信轉(zhuǎn)給我,避免落下口實,用現(xiàn)金顯得非常人道主義。給我名片,一是明人不做暗事,二也是一種亮劍行為,提醒對方,彼此都不亂來。

      高,實在高,我喜歡這種生活中的高人。

      奔馳老板姓鄧,鄧董,此事過后的一年多時間里,我們竟然有了不少交往,他請我去參加過他們集團的一次新項目剪彩酒會,沒有任何目的,就是讓我過去喝杯紅酒,拿一份嘉賓禮物。有一回他到我那個區(qū)視察工作,中午吃飯時,突然想起我,叫秘書開了車來接我一起吃飯。又有一次,他請我們區(qū)的一個局長吃飯,又專門叫我,一起作陪。這一來二去,好像是老朋友之間那么自然,沒有任何前置條件。

      真?zhèn)€是不打不相識,每次見面,鄧董都會笑呵呵提起阿福。通過阿福事件,夸贊我處理事情的公道、智慧,夸贊我有見識。

      鄧董夸贊我,交警也夸贊我,處理事情合情合理。然而,鄧董不清楚,交警也不清楚,我的河唇鎮(zhèn)鄉(xiāng)親們,當然是以阿福為主的一群,卻把我罵慘了。他們認為我吃里扒外,不僅不幫自己的人,反而幫外人說話,聯(lián)合起來欺負老鄉(xiāng),甚至有人懷疑我吃了鄧董的好處。

      那個事的結(jié)局是,我強制阿福到醫(yī)院做了檢查,確定沒有任何傷情,連半塊擦傷都沒有,神志清醒,也無內(nèi)傷的征兆。醫(yī)院出具了檢查結(jié)果。我把鄧董給的錢,總共1500元,全部給了阿福,另外我自掏腰包給他付了檢查費。阿福收了錢,也認可了檢查結(jié)果,表示不再追究。

      然而,交警管的是法律,第二天,他們傳我這個擔保人過去處理。我心里沒底,為了慎重起見,我沒有把阿福帶去,單刀赴會。

      接待我的是昨天辦案現(xiàn)場的一個鐵騎和一位年輕女警官。他們先給我放了調(diào)取的監(jiān)控視頻,再看現(xiàn)場的執(zhí)法錄像,看得我渾身發(fā)燙,阿福那副逞爛的樣子讓我不敢直視。我也替鄧董感到難過,好端端出門,遇上個無賴。整個過程非常明了,就是鄧董剛在路旁緩緩把車停下,阿福的摩托車就從右側(cè)竄過來,車頭一晃,從車身上猛刮過去,直至倒地,鄧董下車要扶起他,結(jié)果被他一把抱住了腿,像一只螃蟹,把大象的腿死死夾住了。

      “事情就是這么個經(jīng)過,”女警官道,“我們現(xiàn)在有足夠的依據(jù),認為你這個老鄉(xiāng)是涉嫌碰瓷、敲詐。當然,他非法駕駛機動車輛,非法搭客,又是另一碼事?!?/p>

      辦公室氣氛還算蠻好,也沒有做筆錄訊問的意思。聽完兩位警官平和、客觀的表述,我開始陳述我的意見。我先從河唇鎮(zhèn)的貧困說起,然后說到3000多位老鄉(xiāng)在深圳從事廚師職業(yè),分布在深圳大大小小的酒樓,“說不定,二位警官都在不同的場合品嘗過我們河唇鎮(zhèn)廚師的手藝。”我臨時來了一句,兩位警官互相看了一眼,相視一笑。

      我接著說,阿福是我的老鄉(xiāng),也曾經(jīng)是這3000多名廚師中的一員,本來可以獨立出師了,卻自己放棄了這個工作,出來跑摩托車。

      “真是個苕貨。”女警官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道,“做廚師不好嗎?我們單位食堂廚師工資都有七八千塊錢?!?/p>

      好像在她的眼里,我是阿福的擔保人,也必須承擔苕貨的指控,恨不得一巴掌打過來。

      “人各有志吧,不過,阿福確實是在心智判斷上有些小小的問題,就像昨天這事,他是突然就失去控制,沒法管住自己,所以把事情鬧得一塌糊涂,真是對不起。”說到這里,我有點靈機一動,也算是當年那個作文好手的小聰明吧。

      鐵騎與女警官對視了一眼,好像確認了那個苕貨的真實性,說:“這樣吧,作為非常特殊的一個例子,我們征求對方車主鄧先生的意見,他也表示可以諒解,至于雙方的互諒與經(jīng)濟上的彌補,你們之間進行協(xié)商,希望你能做好雙方的工作?!?/p>

      我心里一頓,怎么我成了雙方的調(diào)解人了?這跟事實身份嚴重不符啊。

      “但是,作為非法駕駛,非法拉客,這個處罰無法免除?!辫F騎繼續(xù)道,“一、沒收摩托車;二、罰款500元。一會兒去繳款?!?/p>

      針對各種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我肚子里還準備了好多要辯白的說辭,結(jié)果沒再用上。我想不到他們這么快就做出了決斷,處理結(jié)果多少令人意外。

      從交警中隊出來,我去見了阿福。一見面,阿福劈頭蓋臉就問我,“我的車子能拿回來嗎?”好像我是壞了他大事的人,是把事情辦砸的人。

      這些我都有了心理準備。我沒把罰款、沒收的事情跟他講,塞給他1000元錢,說:“阿福,那車你買來也是舊貨,我們不要了,扔在廢舊車場,看不得了,你去買輛新的?!?/p>

      我本想說,你去干點別的,或重新去做廚師,摩托車拉客太危險,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他把錢收下,理所當然的樣子,也不問是誰給的。

      阿福住在黃貝嶺下村,一個當?shù)厝说睦洗遄?,兩三家人合租一個屋子。我前面說有3000多河唇鎮(zhèn)老鄉(xiāng)在深圳從事廚師職業(yè),其實是不準確的,這3000人當中,也有不少在搞摩托拉客、搞貨運、做小工什么的,這3000多個老鄉(xiāng),分布在深圳的各行各業(yè),只是廚師比例高些。

      阿福也不問我,去交警中隊怎么處理的,有沒有結(jié)論。待了十來分鐘,我要回去了,他也沒說句客氣話。

      這一走,就又是四年后再見到他了。

      這四年里,阿福從深圳去了東莞,又去了惠州,然后回到了河唇鎮(zhèn),而且正式成了我的表妹夫。

      結(jié)婚前夕,表妹少青給我發(fā)了精心制作的微信請柬,要我無論如何都要回去喝他們的喜酒。

      我父親那段時間特別高興,有事沒事給我打電話,問我何時回去。他反復叮囑我,對阿福的態(tài)度要從根本上扭轉(zhuǎn)過來,他已經(jīng)是你的弟弟(特別強調(diào),不是妹夫,是弟弟,入贅,給你姨夫看家的),要給他撐面子。

      那段時間,我們單位工作也特別忙,一時還沒辦法答應能不能趕回去。父親惱火,又拿起舊事來說,他認定,我是為阿福那年在深圳惹事記仇,心理上不接納這個入贅的弟弟。

      這可是冤枉,我打電話給母親,請她跟父親解釋,我沒那個意思,天天忙得不可開交,沒工夫記仇。

      不打電話還好,一打電話,母親氣不打一處來。“就是個半腦子,你別理他,沒時間就不要回來。我們?nèi)ニ蛡€禮就得了,酒我都不想喝一口,飯也不想吃一口。”

      母親的態(tài)度還是那個樣子,她不看好姨媽家這門親事?!澳惆指吲d成這個樣子,好像把半腦子推銷出去,做成了一單買賣似的。”

      我趕忙制止老媽,她這樣說,過激了。我父親就是這種性格,他堅持說阿福不是半腦子,是個老實人,只有老實人,上門入贅,才能夠給我姨父看好家。父親愛管事,好像他活著一天,就一天不放心我姨夫丟下的這副攤子似的。我那三個表妹,對他好感卻不多,按我媽的話說,“屁的好感!管得比人家爸爸還多,還嚴!”

      “我不想跟他過了,少青這婚事一辦完,我就來深圳,你兩公婆可得講好了,別厭煩我,我住三年五年再回河唇鎮(zhèn),等他一個人去顯擺,去招搖?!蔽覌岆娫捓镎f“顯擺”、“招搖”,咬牙切齒,把我逗笑了,這卻也是我父親的形象最貼切的描述。電話里此起彼伏傳來大雞小雞的叫聲,母親跟我說一句話,又罵一句圍攏在她腳邊的雞群,“走開,餓不死你們!還不快走開,老鬼馬上回來,把你們?nèi)琢?!?/p>

      事情的發(fā)展有點意外,婚事前四天,少青給我打電話,哭哭啼啼,說鴻哥你別回來了,我這婚不結(jié)了。

      我問什么原由,這么大的事,玩笑開不得。

      少青不說,光哭,哭得我這頭心煩了,提高聲音呵斥,她才把電話掛了。

      第二天,我通過母親了解到,是阿福喝醉酒,被人唆使,說了少青的壞話。說少青離奇失蹤這幾年,說不清道不明,這是一段“黑歷史”。少青聽到了,哭了一晚,揚言這婚不結(jié)了。

      我給少青打回電話,撥了三次,她才接,賭氣呢。

      我對她說,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歷史,“黑歷史”既然是存在的,就不怪人家說,就要勇于面對。既然都是自己人了,遲早都要直面這個問題,不要一聽到只言片語,就怎么樣怎么樣的。人生漫長,誰都免不了有閃失,只有自己為自己買單。

      電話里少青沒表態(tài),支支吾吾的。

      我要掛電話了,她突然說話了:“哥,我問你一句話,你得說實在的!你若說假,就是毀人家!”

      “你說?!蔽业男乃查g提到嗓子眼上,如臨大敵。

      “你實話告訴我,阿福那年在深圳,是不是干過碰瓷的事?”少青道,“我的什么黑歷史他愛怎么說都無所謂,這個王八蛋,哼,他也有黑歷史,要是真干過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我死都要給他吐口痰,見一次吐一口!”

      我似乎看到渾身顫抖、臉色鐵青的表妹此刻正站在眼前,她的清白,她的幸福,她的未來,與她和阿福彼此的過去緊密關聯(lián)。兩個正待走進婚姻殿堂的人,彼此緊緊捏著對方的“黑歷史”,互不饒恕。他們把對黑歷史的裁決權(quán),不加商量地推到我這里。

      “沒有!”我猶豫了半分鐘,對少青說,“這事前前后后是我去處理的,道聽途說的東西,千萬別聽太多?!?/p>

      “真的?!”少青的口氣緩和下來。

      我知道,她把我這個表哥的話聽進去了。

      少青終于讓步,不再堅持罷婚,只是堅決降低規(guī)格,不擺酒不請客。

      反轉(zhuǎn)了一個大事件,我得意了一段時間。顯然,我把自己的作用放大了。過了許久,我才得知,最終迫使少青答應結(jié)婚的是阿福,而不是我。聽說阿福拎了一瓶農(nóng)藥,站在我姨媽家的院子里,逼少青出來,大聲叫嚷,這婚結(jié)不結(jié),你說了算。不結(jié),我把這藥喝了,找你爸去。

      據(jù)說半個村子的人都來了,勸說少青原諒阿福這張嘴。半個村子的人都這么說,都來求少青,等于整個村的人集體原諒了她的黑歷史,為了勸說她與阿福和好,順利舉行婚禮,將此一筆勾銷了。

      少青搶下阿福手里的藥瓶,當著大家的面,松口答應。

      婚事就這么辦了。我父親事先包了兩千塊錢的大紅包,因為沒擺酒,我姨媽硬是給送了回來。

      聽說那天在我家,姨媽哭鬧了半天,把心底話全倒出來了。對這門親事,她原本也是不滿意的,她也覺得阿福是個半腦子,從小看著長大,鼻涕流到上初中還流。她說再怎么想象,也沒想過會跟這個人住到一個屋檐下,她也不敢想,一個標標志志的女兒,到底上輩子造了什么孽,要跟這種人睡到一張床上。

      我父親被鬧得不高興,姨媽是埋怨他做這個媒呢。他放話,沒什么相信不相信,這就是命。你有個好命,就不至于此,沒什么好埋怨的,等孩子一生,抱上孫子,你就知道,什么叫傻人有傻福。

      阿福正式入贅姨媽家,聽說還蠻聽話,比親兒子還親。沿著我姨父當年耕種的山,把丟荒多年的林木管護起來,還在山窩里筑牢一座山塘,放水養(yǎng)魚,山坡上養(yǎng)豬養(yǎng)雞。一心想往外跑的少青表妹,被阿福的精神打動,不再思謀外面了,跟著他一頭扎進山窩里。

      可是,我父親所斷言的“孫子一抱,你就知道傻人有傻?!钡男腋r光,始終沒有到來。

      有一次我回家住了三天,去姨媽家,沒見到阿福和少青。姨媽說去閩西看病了。問姨媽,阿福得的什么???姨媽臉一紅,說:“暗病!不管他。”

      “沒點好的起色嗎?”我媽拉著妹妹的手,關切道。

      “山崗上的草藥都吃光了,豬腰子吃了幾百個,沒鬼用?!币虌屚蝗豢蘖顺鰜?,“昨天有人介紹,閩西有個部隊醫(yī)院退休回來的老醫(yī)生,抓藥挺準的,一大早就去了。”

      原來,結(jié)婚那么長時間了,都沒懷孕的跡象,夫妻倆為這事四處輾轉(zhuǎn)求醫(yī)吃藥。

      又過了兩三個月的一天,我接到少青的電話。說他們到了廣州,要在這里找醫(yī)生,做個徹底的檢查,問我有沒有熟人。

      我在廣州讀了四年大學,工作兩年,熟人還是有一些。當晚,我趕到了廣州,在一個小旅館見到了阿福和少青。

      眼前的少青不再是過去那個膽敢離家出走,一走多年的美人坯子,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村婦,臉色發(fā)黃,憔悴不堪。而阿福,轉(zhuǎn)眼成了一個小老頭。

      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阿福見了我,有點窘,眼神躲閃,叫:“哥?!?/p>

      我這人見不得這種落差大的場景,心里發(fā)酸,趕忙拉住他,讓他坐回床上。

      聊了一會兒,我故意說沒帶換洗衣服,要去買毛巾內(nèi)衣,請少青帶我出去。

      外面是一個街心公園,我讓少青一起去走一圈。我們在老人堆里,在廣場舞、扇子舞的空隙里穿行。

      我問少青,阿福的病到底怎么一回事。她拍了拍腰部,有點羞澀地說,那里壞了。

      “腎上的問題吧?”我道。

      “以前看的都是土醫(yī)生,每個說的不一樣,在縣醫(yī)院照過B超,醫(yī)生都說不出來有多嚴重。”少青說。

      我告訴她,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南方醫(yī)大的一個博士醫(yī)生,是我大學班長的弟弟,明天去他那里,他會帶你們?nèi)焯?、找醫(yī)生,不論什么情況,先查清楚,好好治療。

      “錢帶得夠嗎?”我問少青。

      “帶了些,我爸死的時候,留了十幾萬,我媽取出來了,”少青停下腳步,聲音低啞起來,“我媽說,這下好,找個討債的來了?!?/p>

      說到這里,少青突然抱住我,放聲哭了出來。

      懷里抖動的就是小我十幾歲的表妹,河唇鎮(zhèn)上曾經(jīng)的小妖精。我拍著她的背,安慰她不用過于擔心,明天去查查,系統(tǒng)看看,有辦法我們盡量想辦法。

      第二天一早,我在南方醫(yī)大旁邊找了一家好一點的賓館,訂了一間房,然后去把阿福少青接了過來,等到班長的博士弟弟上班,把他們交到了他手上。我叮囑少青,不要急著回去,就在這里住下,我已經(jīng)交好房子押金,檢查清楚,再周詳商量下一步的治療。

      交代完,我順便去采買了一點辦公材料,然后駕車回深圳。才到達半路的服務區(qū),就接到了班長弟弟的電話。博士納悶,向我要人。說上午做完檢查后,叮囑他們先回去休息,下午再專門帶去看專家,拿方案。現(xiàn)在約定的時間過了,人沒來。

      我趕忙打少青電話。少青說,哥,我們回去了,不看了。

      我再打回博士的電話,告訴他實情,表示歉意。博士嘆了口氣,說,也實在耽誤太久,右邊的腎已經(jīng)完全糜爛,沒用了。

      過后沒多久,我父親打來電話,很嚴肅地跟我說:“阿福當年在深圳被車撞了,現(xiàn)在身上這病,就是當年的暗傷,你得去找找交警和肇事的司機,要替阿福索賠,討個說法?!?/p>

      “誰說得那么確鑿,就是那件事?”我心里仿佛有一千只野貓在抓在撓。

      “還要人說嗎?看阿福那臉色,就暗傷,我看一百個人,一百個準?!备赣H口氣強硬起來,“這事你得操心?!?/p>

      “你們想賠多少嘛?!”我?guī)缀鹾鹌饋?。當年那件事早已下過結(jié)論,責任完全在阿福,即使有問題,也追索不到車主,何況當時的現(xiàn)場目擊,電子監(jiān)控等等,已經(jīng)完全證實車主無責,阿福卻有犯罪嫌疑,只不過僥幸化解掉了。

      “兒子,你別吼我。告訴你吧,阿?,F(xiàn)在是回家等死,大家都知道,他的病縣上沒辦法,廣州也沒辦法,等死的人,如果你能把他這件事辦好,不僅給他個安慰,給你姨媽表妹一個安慰,也給你姨父一個安慰?!备赣H不容反駁,一口氣道,“你要讓我在河唇鎮(zhèn)上有面子,不要你給我們多少錢,把這些事辦好,就足夠了!”

      我只顧聽,沒有再回一個字。

      這讓我又想起了鄧董,那個被我表妹夫大庭廣眾下死死抱住,脫不了身的人。

      想起來還真是奇緣,鄧董后來和我聯(lián)系過幾回,請我吃過三次飯,我也回請過他一次,不過,他手下人提前把單買了,不算。有一次,單位采購圖書,多了一套《紅樓夢》,我特意送到他公司,他不在,我交給前臺轉(zhuǎn)達。自那以后,忽然就又沒聯(lián)系了,一晃就是幾年。自從認識鄧董后,我這個從來不炒股票的人,時不時向人推薦他的公司,有人問,你熟悉這只股票嗎?我說,股票不認識,董事長認識,吹牛似的,沒有人相信。

      我翻出手機通訊錄,可怎么也沒找到,換過一次手機,大概是不小心沒轉(zhuǎn)換過來。他的名片還在錢包夾子里,我把號碼撥過去,提示“你撥打的號碼已停機”。我靈機一動,上網(wǎng)搜索,看看鄧董公司信息。輸入檢索詞,一下子跳出幾千條信息,兩年前還偶爾有鄧董剪彩調(diào)研、參加董事會會議信息,一年前的信息,董事長就不再是這個名字了。在網(wǎng)頁的劃拉中,忽然看到深圳特區(qū)報去年的一則“訃告”,正是鄧董,內(nèi)文顯示:“9月8日晚上,鄧董不幸去世,享年56歲……淚告親友,因特殊原因,恕不舉行儀式?!?/p>

      恍惚間,又跳出一個鄧董集團董事會的公告,看時間,是鄧董去世前半年,大意是董事會免去鄧某某的職務,由誰誰接替,公司經(jīng)營中涉及到董事會成員其他職務違規(guī)、違法問題,按司法程序辦理。

      從這兩條信息可以拼貼出,鄧董公司出事了,他也出事了,他是在免職后不久去世的。

      我的大腦里嗡嗡作響,一時分不清東西南北。我把鄧董的名片撕成了碎片,扔進垃圾桶那一刻,好像又覺得不妥,這樣太像一個無情無義的小人了。

      我試圖聯(lián)系鄧董,沒有別的目的,只是想告訴他,那個叫阿福的河唇鎮(zhèn)拉客仔,深圳的前廚師,病得很重,估計快不行了。

      既然他先早一步走了,這個消息也毫無意義了。

      沒過兩個月,阿福還是走了。

      整個河唇鎮(zhèn)的人都知道,阿福死于暗傷。這個說法流傳之廣,超出我父親的意料。那陣子,他不斷地找借口,給我打電話,向我施加壓力,希望我盡快與當年的肇事人聯(lián)系上,取得賠償,哪怕是象征性的。

      “不然,我住在河唇街上,門都不敢出了!”父親的口氣是帶著威脅的。

      那陣子我忙得很,單位改革,人事精簡,我自己的去向問題也面臨重重關卡。被父親糾纏得神魂顛倒,我本不準備跟他拉扯,不得不把少青拍給我的一張字條轉(zhuǎn)發(fā)給父親,告訴他,這是多年前發(fā)生在深圳的一件碰瓷未遂事件。

      字條大概是阿福知道自己不行時,特意寫下來的:少青,請代我向鴻哥說聲對不起,上次在廣州,與他見面時,我沒敢說。那次是我的錯,我是第一次,不知道這就叫做碰瓷,是違法的事,因為很多鄉(xiāng)親們都這樣干過。幸虧鴻哥幫我脫險,才沒事的,以后我絕對沒再干過了(另外,第一次和鴻哥吃飯,是加清叔買的單,不是我)。

      少青說,字條也不是阿福親手交給她的,是阿福走后,她從他的錢包夾里找到的。她給我發(fā)來,是為了完成阿福的心愿。拍給我后,她就把字條燒了。人已經(jīng)死了,她希望不要繼續(xù)傳播,“給死掉的人留點面子?!?/p>

      看過字條,父親再未跟我提過“阿?!眱蓚€字。

      責任編輯:王玉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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