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之
最近,故宮在辦蘇軾的書畫特展,叫“千古風流人物”。展里蘇軾的真跡不算多,他的朋友及粉絲的作品倒是不少,不愧是優(yōu)質(zhì)偶像,流量可以隨便蹭。在為數(shù)不多的幾幅蘇軾真跡前,圍著許許多多高低錯落的腦袋,爭相一睹東坡風采。
其實蘇軾的字看過很多了,但近距離親眼看到,感覺還是不太一樣。這時候,和蘇軾的距離就隔著一塊玻璃,仿佛能腦補他的一舉一動,猜猜他那天心情怎么樣。
比如《歸院帖》,不過是篇公文,估計蘇軾也沒當回事,顯得有些隨意。當然,大師的作品不能說“隨意”,得說“筆致蕭散”。比較一下就知道了,同時展出的《書和靖林處士詩后》,則是認認真真的創(chuàng)作,工工整整,筆筆都是濃墨,沒有湊合的地方,署名也很清楚,仿佛是寫作業(yè)。有趣的是,蘇軾還給自己的詩作注,似乎是擔心人們看不懂。
去看展的人很多,可見蘇軾的人氣。蘇軾是說不完的,寫他的專著、論文、自媒體文不知道有多少,但好像還是說不夠。
蘇軾的壽命不算長,60多歲,也不是很傳奇,沒有什么轟轟烈烈的事跡。他自己說“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概括得很全面了。簡歷慘不忍睹,是一步步失敗最后也沒能逆襲的故事?!皼]車沒房沒事業(yè),但是人好”,蘇軾讓無數(shù)人懂得了什么叫純粹的喜歡,而不摻雜其他。
蘇軾其實不是一般人,他起點很高,參加制舉考試是輾壓級開局,據(jù)說是“百年第一”的成績。這樣一個學霸,人們依然覺得他很親切,沒有距離。
不是每個人都這樣。比如李白,就像朱熹說的,“李詩不可學”,那么飄,有點高高在上的感覺;杜甫的詩沉郁頓挫,又顯得格外沉重,讓人心生敬重,拉開了與普通人的距離;辛棄疾的詞剛猛迅烈,他本人武力超群,曾率小隊直闖金軍大營,生擒仇人。而今天的人大多停留在“游泳健身了解一下”的水平,確實缺了點代入感。蘇軾不一樣,他的面貌很多元,學霸、學渣、文青、吃貨……他就是我們每一個人。
林語堂的《蘇東坡傳》,有一個超長的“蘇軾”名詞解釋:“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百姓的朋友、一個大文豪、大書法家、創(chuàng)新的畫家、造酒試驗家、一個工程師、一個憎恨清教徒主義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蘇軾就像個少年宮,還有他不會的才藝嗎?無論是詩詞、書畫,還是吃吃喝喝,都可以在蘇軾身上找到共鳴;上至四書五經(jīng),下至電影明星,好像都能和他聊一聊。我喜歡的,蘇軾也喜歡。他不那么特立獨行,他的興趣愛好多元,也平民化,這顯然是人氣的重要來源。
其實才藝多的人不少。張衡也很全能,除了搗鼓出一個地動儀,還很會寫詩,《四愁詩》就很經(jīng)典,但人們還是習慣仰望他。蘇軾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明明那么不凡,卻活出了平民的樣子;明明那么艱難,卻活出了高貴的樣子。
蘇軾是寫出“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的詩人,何等的才華。今天回看蘇軾的一生,除了和程頤拌了幾句嘴,用機智欺負了一下人,他幾乎從來沒有展露過優(yōu)越感。蘇軾自己說“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就是這種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樣子,對誰,都坦坦蕩蕩,自然親切。所以,今天留下的許多有關蘇軾的記載,都是調(diào)侃、打趣、段子,可見他的內(nèi)心,始終處在一種放松自如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或許正是源于才華帶來的巨大自信與通透,與人無爭,厚道真誠。
至于在艱難中活出高貴的樣子,例子就更多了。被貶黃州,他說“長江繞郭知魚美”;被貶嶺南,他說“不辭長作嶺南人”;被貶海南,他說“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內(nèi)心會有痛苦嗎?肯定有的,一路上也經(jīng)歷了很多坎坷磨難。蘇軾,明明是失意者,卻好像沒有什么能打倒他。生命的力量,正是體現(xiàn)在失意時的堅強與瀟灑。
平心而論,蘇軾的很多側(cè)面單拎出來,未必是C位。他的詩,大概超不過杜甫;他的詞,至少李清照就頗有意見;他的書法,也到不了王羲之、顏真卿的高度。但是,他的很多側(cè)面,他的才華與人格,構成了蘇東坡。蘇東坡不再是具體的人,而是由許許多多不同特質(zhì)構成的一種人生狀態(tài),是中國文人最理想的一種境界,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完美解答?!皷|坡”,是蘇軾的號,這是一個名詞,也成了一個形容詞,一念出來,中國人就能聯(lián)想到那種形象與氣度,體會到那種美好。
蘇軾之所以讓人有代入感,不僅是因為他的多元,和許多人有共通之處,還在于他的境界——我們很多人都想達到,而且感覺可以達到。
蘇軾看似高山仰止,但他的善良與溫暖,從容與瀟灑,堅強與樂觀,都是很簡單的。在復雜的一生里,他把這種簡單保持得很完滿。
我們想像他一樣,很普通甚至不如意的人生,也有資格偉岸。
摘自《光明日報》2020年9月18日 羅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