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婷

(首都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089)

一

長篇小說《群魔》的第九章《斯塔夫羅金的懺悔》曾一度缺失，它的回歸對整部小說的重新解讀乃至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具有一定影響。俄國學界對該章的關注始于20世紀初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心理現(xiàn)實主義論斷[1]。此后，列昂尼德·格羅斯曼從體裁和修辭角度將《斯塔夫羅金的懺悔》定義為 “一次精彩的修辭實驗”[2]；米哈伊爾·巴赫金也選取“懺悔”一章來論證看似獨立的懺悔自白實為不同聲音的激烈交鋒[3]。20世紀50年代，歐洲作家對缺失章節(jié)的重新認知代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在哲學和倫理學上的突破，法國作家加繆將《群魔》改編為法文劇本并搬上舞臺，《斯塔夫羅金的懺悔》一章成為劇中探討道德問題的中心；德國作家托馬斯·曼稱這一章幫助小說達到超越傳統(tǒng)的層面，是具有懺悔意味的心理抒情詩[4]。

我國對小說《群魔》及其第九章的譯介和接受尤為曲折。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于1920年進入中國讀者視野，自此，陀氏成為最受推崇的俄國經(jīng)典作家之一，其熱門小說如《罪與罰》高達數(shù)十個譯本，頻頻再版。然而，這部被貼上“反動小說”標簽的《群魔》1983年才在我國大陸出現(xiàn)第一個中譯本，在最早的三個中文譯本第一版即《群魔》(南江譯，人民文學出版，1983年)、《鬼》(婁自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年)、《群魔》(臧仲倫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中，均未收錄《斯塔夫羅金的懺悔》。30年后，《群魔》各譯本分別再版，又無一例外都關注了該章：2015年版的《鬼》和2013年版的《群魔》收錄了該章，重新恢復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主張的章節(jié)次序。2018年7月，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20卷)》，該版雖未收錄《斯塔夫羅金的懺悔》，但在原版的基礎上新增《題解》一文，在《題解》的第五部分專門對斯塔夫羅金向主教吉洪懺悔的內(nèi)容和發(fā)表做了交代[5]。2001年，《群魔》譯者之一婁自良在《譯后記》中對《斯塔夫羅金的懺悔》一章進行過介紹，這是關于該章較早的系統(tǒng)性說明文字。田金泉在其博士論文《陀思妥耶夫斯基比較研究》中涉及對“懺悔”一章的分析以及小說文本的性問題研究。馮增義在其專著《陀思妥耶夫斯基論稿》中辟專章《斯塔夫羅金及其“懺悔”》闡述事件始末，并指出“被刪掉的一章‘斯塔夫羅金的懺悔’是展現(xiàn)斯塔夫羅金的主要篇章，缺了它，主人公的性格是不完整的”[6]。

目前，我國學界對“懺悔”一章的關注多停留在介紹性和說明性文字層面，對該章在結構和思想上的中心意義，以及其中蘊含的哲學、倫理、心理學價值研究遠遠不夠。說到《斯塔夫羅金的懺悔》對全書的重要程度，可以援引蘇聯(lián)評論家尤里·卡里亞金的話：“《群魔》沒有這一章，就如同《卡拉瑪佐夫兄弟》沒有《宗教大法官》，《哈姆雷特》沒有那句‘生存還是毀滅’，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缺少第四樂章，羅馬的圣彼得大教堂沒有中央穹頂?！盵7]

二

1870年2月，身在國外(1)1867—1871年期間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家人僑居歐洲，《群魔》創(chuàng)作于德國的德累斯頓。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開始構思長篇小說《群魔》，1871—1872年，小說陸續(xù)在《俄羅斯通報》上發(fā)表。無論是當時的雜志，還是1873年的單行本，這部小說始終未能以完整示人——獨缺第二部的第九章，即《斯塔夫羅金的懺悔》。該章涉及主人公斯塔夫羅金奸污少女的情節(jié)，《俄羅斯通報》編輯部認為這類露骨的描寫與嚴肅的俄羅斯文學傳統(tǒng)不相符，建議陀思妥耶夫斯基做出修改。作家本計劃按照編輯部的要求做出修改，他在1872年2月4日寫給外甥女索尼亞·伊萬諾娃的信中記錄道：

我在奔波于債主之間的時候(多數(shù)是坐在馬車上)，想好了四個方案，幾乎有三個星期我在苦苦思索究竟選哪一個。結果呢，四個方案全給我否定了，又想了一個新的改動計劃，就是保留事情的本質(zhì)，把行文改到保持童貞觀的編輯部滿意為止。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要向他們發(fā)出最后通牒，如果他們還是不同意，那我也無能為力了……[8]

一個月后，陀思妥耶夫斯基對“淫穢”情節(jié)進行刪改，但仍未滿足編輯部的要求，他在給編輯尼古拉·柳比莫夫的信中不厭其煩地解釋了這一章的重要性，聲稱該章能夠體現(xiàn)一個“完整的社會典型”， “這一切都將在第三部里得到進一步說明。”最終，堅持“保留本質(zh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未對內(nèi)容做出實質(zhì)性改動，以主編米哈伊爾·卡特科夫為首的《俄羅斯通報》編輯部還是堅持刪去第九章。彼時債務纏身、急需稿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只得無奈妥協(xié)。編輯部的強烈反應和作家的積極爭取都頗值得我們思考。

在小說《群魔》的構思和修改階段，《斯塔夫羅金的懺悔》一直是作者苦心經(jīng)營的重要部分?！度耗А分?，陀思妥耶夫斯基曾構思過一部名為《大罪人傳》的詩史性長篇小說，以墮落少年被送入扎頓斯克修道院受吉洪長老(2)該人物原型為吉洪·扎頓斯基，俗家名季莫菲·薩維利維奇·索科洛夫，曾任沃羅涅日等處主教，1796年后隱居扎頓斯克修道院。教導為主線。雖然醞釀中的《大罪人傳》并未完成，但相似的人物、情節(jié)、宗教思想嫁接到小說《群魔》中，乃至“犯罪少年與圣徒”的組合都暗示了《大罪人傳》與《斯塔夫羅金的懺悔》的承接關系。在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以 “涅恰耶夫”(3)無政府主義者、秘密五人小組成員，1869年11月21日，涅恰耶夫殺害不服從領導的莫斯科農(nóng)學院大學生伊萬諾夫，案情敗露后逃往國外，1872年引渡回國，終身流亡西伯利亞。為原型，試圖將彼得·韋爾霍文斯基塑造為全書主人公，但很快作家意識到“這類卑鄙的畸形怪物不值得文學描寫”。經(jīng)過一番探索，陀思妥耶夫斯基引入人物斯塔夫羅金，整部小說也從一部反對自由主義西歐派和現(xiàn)代虛無主義者的政治誹謗書，轉(zhuǎn)而成為政治傾向性與悲劇色彩相結合的藝術品。

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前，《群魔》第九章一直未能發(fā)表。作家去世后，其遺孀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婭保存該章手稿，并于1918年將手稿轉(zhuǎn)存至莫斯科中央檔案館，而經(jīng)由《俄羅斯導報》編輯部校訂后的一版手稿保存在圣彼得堡的“普希金之家”。1922年，中央檔案館出版社在《文學和社會歷史文獻：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書中收錄此章，塵封了半個世紀之久的第九章終于得以面世。此后，評論界統(tǒng)一將第九章的原標題《在吉洪那里》改為《斯塔夫羅金的懺悔》，作為附錄隨小說出版。

在俄國文學史上，還曾發(fā)生過一段因《斯塔夫羅金的懺悔》引起的公案，這源于俄國評論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前熟友斯特拉霍夫致列夫·托爾斯泰的一封信，他在信中暗示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在浴室奸污少女。陀氏遺孀極為憤慨，她撰文《答斯特拉霍夫》對誹謗進行一一駁斥，并約集眾人簽署《抗議書》，以示對斯特拉霍夫侮辱性言論的嚴正抗議，由此造成了轟動一時的“斯特拉霍夫事件”。但斯特拉霍夫的言論還是產(chǎn)生了誤導作用。包括法國作家安德烈·紀德在內(nèi)的一些學者也傾向于認為“奸污少女”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真實經(jīng)歷，他們或在文章中披露，或在講座中調(diào)侃，成為有關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為曖昧的傳言之一。盡管如此，絕大多數(shù)的評論家和研究者還是能夠獨立、客觀地看待《斯塔夫羅金的懺悔》一章的藝術性。

三

宗教哲學家尼古拉·別爾嘉耶夫就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創(chuàng)作提出“結構中心說”的觀點，他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結構中普遍存在一個中心式人物，一切人和事都奔向這個中心人物，或者這個中心人物奔向所有的人和事[9]?！度耗А窡o疑十分符合這種中心式結構的特征：斯塔夫羅金是太陽、是旋風眼，一切都來源于他，又回歸于他。正如別爾嘉耶夫所言，“斯塔夫羅金之謎”是《群魔》的唯一主題。而《斯塔夫羅金的懺悔》是解密斯塔夫羅金精神悲劇的關鍵點，是“中心的中心”。

《斯塔夫羅金的懺悔》一章位于小說的中間部分，即第二部的第八章《伊凡王子》和第三部的第一章《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被抄家》之間，陀思妥耶夫斯基本打算以此章作為第二部的結尾。全章由三個小節(jié)組成：第一節(jié)描述斯塔夫羅金與主教吉洪會面的情景；第二節(jié)為斯塔夫羅金就奸污少女罪行的自白，即所謂的“懺悔”；第三節(jié)為吉洪讀完自白后與斯塔夫羅金的對話。

作為全書結構中心的第九章必不可少，主要表現(xiàn)為兩點：第一，該章承前啟后，它的缺失直接影響到小說情節(jié)的連貫性和細節(jié)的真實性。例如，在小說第二部第一章《夜》中首次出現(xiàn)主教“吉洪”的名字。仆人之子沙托夫?qū)ι贍斔顾蛄_金、這個“已經(jīng)不能分辨善惡的無神論者”的建議暗示了斯塔夫羅金與吉洪的會面即將到來：

“……您聽我說，您去看看吉洪吧?！?/p>

“看誰？”

“吉洪。吉洪過去是大主教，后因病退休，現(xiàn)在就住在市內(nèi)，住在我們?nèi)~菲米耶夫的博戈羅德修道院里?！?/p>

“這是怎么回事？”

“沒什么。人們常去找他。您也去吧；您干嘛不去？您干嗎不去呢？”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而且……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人哩。謝謝您，我會去的。”[10]

這是小說中第一次出現(xiàn)“吉洪”的名字。同樣是在這一章，斯塔夫羅金在與基里洛夫討論“幸?！睍r，曾主動發(fā)問：“假如有人餓死，假如有人欺負和凌辱了小姑娘——這好嗎？”沙托夫也曾當面質(zhì)問斯塔夫羅金：“您是不是引誘過孩子并讓他們墮落？”主人公之間緊張的對話預示著事件高潮的來臨。小說結尾，斯塔夫羅金在閣樓上自縊身亡的結局與瑪特廖莎被侮辱后在貯藏室自縊相呼應。這些細節(jié)在讓人驚嘆于陀氏現(xiàn)實主義藝術手法的同時，也印證了第九章的不可或缺；第二，《斯塔夫羅金的懺悔》幾乎是所有謎面的謎底，是將 “斯塔夫羅金氣質(zhì)”形成始源及其思想傾向和盤托出的關鍵。15歲之前，主人公斯塔夫羅金是一個普通的貴族少年，在經(jīng)歷了彼得堡高等政法學校的教育和軍隊服役之后，他開始了自己的沉淪之路。誘奸房東女兒瑪特廖莎只是斯塔夫羅金早期眾多罪行的一項，也是人物毀滅的開始。在瑪特廖莎之后，斯塔夫羅金又進行了一系列荒謬的實驗以“測試”自己的力量。例如，與跛足女瑪利亞·列比亞德金娜結婚、故意被彼得·韋爾霍文斯基利用、牽著加甘諾夫的鼻子走、咬省長耳朵、忍受沙托夫的耳光、與麗莎的戀愛、與加甘諾夫之子決斗，等等。沒有根基的斯塔夫羅金“像素來一樣可以希望做好事，并從中感到愉快；同時又希望干壞事，并且也感到愉快?！?/p>

“懺悔”一章的加入的確使小說在形式上更趨完美，但這遠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真正意圖。深入到作者所言的“思想中心”，該章所蘊含的女性及性因素才是斯塔夫羅金精神悲劇的內(nèi)在主題。19世紀60年代，俄國農(nóng)奴制的瓦解和歐洲“新女性”概念的引入，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個人與俄國女權運動頭號人物、“女虛無主義者”蘇斯洛娃的交往都將作家引向?qū)ε詥栴}的思考。而善于制造緊張的愛欲氛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俄羅斯文學傳統(tǒng)做出的重要突破。無論是《窮人》中小人物杰武什金對孤女瓦爾瓦拉富有溫情的愛，還是《白夜》中“幻想者”對少女娜斯堅卡不求回報的無私之愛，抑或《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卡拉馬佐夫父子對格魯申卡赤裸裸的情欲之愛，自然本能中的情欲和性欲元素都是小說思想框架的重要支撐。被刪去的《斯塔夫羅金的懺悔》一章緊緊圍繞著不被嚴肅文學接受的“性因素”，也正是在這一章，我們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女性問題”的中心所在[11]。

如果說斯塔夫羅金是《群魔》中唯一的男主人公，那么小說是沒有真正女主人公的，或者說有五個女主人公。她們分別是被斯塔夫羅金誘奸隨后自縊的14歲少女瑪特廖莎、跛足女瑪利婭·列比亞德金娜、貴族小姐麗莎·圖申娜、沙托夫之妻瑪利婭·沙托娃以及斯塔夫羅金家的侍女達莎。五位女性中，除了看透斯塔夫羅金本質(zhì)的達莎幸免于難，其余四人均遭斯塔夫羅金迫害致死。四位因斯塔夫羅金而死去的女性猶如四面同時逼近的鏡子，在鏡子破碎的剎那，斯塔夫羅金的形象也隨之爆裂。斯塔夫羅金與女性的關系表現(xiàn)出其人格的分裂性，即精神悲劇的內(nèi)因。

在《斯塔夫羅金的懺悔》之前的章節(jié)里，斯塔夫羅金的出場總帶有神秘性，陀思妥耶夫斯基為其打造了體格俊美強健、生性沉默、自我克制的肖像，甚至有西方學者將斯塔夫羅金與耶穌“靜默的荒原形象”加以對比[12]。毫無疑問，主人公的冷漠、孤獨強烈地吸引住了上述五位女性，仿佛命中注定一般為斯塔夫羅金著迷。反觀斯塔夫羅金對待女性的態(tài)度，無論是對跛足女列比亞德金娜的憐憫與保護，還是對達莎的無限坦誠，即便是欲對小姑娘瑪特廖莎施以暴行的時候，他心中都閃現(xiàn)出柔情。斯塔夫羅金可以同時“愛”著數(shù)位女性，他對每位女性的“愛”又同時包含著同情與淫欲兩種對立情感。令人驚嘆的是，深諳人性之復雜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發(fā)現(xiàn)了同情深處的特殊情欲，這一點已鮮明地體現(xiàn)在斯塔夫羅金身上?？梢哉f，在愛的對象和愛的本原上，斯塔夫羅金是極端分裂的。他對女性的“愛”是卑劣且自私的，是一種僅指向自身淫欲的情感。正如別爾嘉耶夫所言的“結構中心”，斯塔夫羅金是炙化一切的太陽，是席卷一切的旋風眼。在斯塔夫羅金那里，五位女性無一例外都是非獨立、非完整的存在，她們更像是斯塔夫羅金能量的輻射，是他內(nèi)心的混亂和碎片，源于他，也毀于他，因此，他無法與其中任何一個女性結合，幾位女性因無法與斯塔夫羅金結合而表現(xiàn)出的歇斯底里和狂暴，實際上是斯塔夫羅金自身混亂的映射。值得注意的是，斯塔夫羅金這一姓氏也隱含著宗教與犯罪的極端分裂：“斯塔夫羅金”在詞源學上來自希臘文 “十字架”(stavros)，同時又與象征著性器官的 “鹿角”(рог)同根，似乎這不尋常的姓氏已經(jīng)暗示著斯塔夫羅金的宗教救贖以及與女性之間的性暴力關系。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處理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性暴力關系時，女性反抗意識與性別歧視主義是作家有意無意間展現(xiàn)出的一組鮮明矛盾。如果說五位女性最初對斯塔夫羅金的迷戀是基于“性”與“暴力”——“愛情征服”與“革命行為”的屈從，那么對斯塔夫羅金本性的揭露標志著她們反抗意識的覺醒。其中，第一個對斯塔夫羅金進行反抗的便是14歲的瑪特廖莎，她生前的種種異常舉動，如“站在門檻上向斯塔夫羅金舉起小拳頭”已具有反抗色彩，而她的死亡直接讓斯塔夫羅金時刻處于恐懼的心理狀態(tài)，最終走向自殺。在此，我們似乎已感受到與男性權力相抗衡的另一種力量，但實際上，作為典型斯拉夫主義者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沒有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單獨作為一極的女性力量，作者僅從女性群體中抽出某些共同的、負面的共性：性、軟弱、依附、歇斯底里癥。女性的倫理價值和話語權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是缺席的，作家對女性的關注僅停留在展示男性命運的層面。在復調(diào)性的對話中，女性的聲音微弱且依附于男性，女性因素只是男性精神悲劇的內(nèi)在主題、內(nèi)在誘惑。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待女性問題的態(tài)度是男權式的，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僅能看到男性的“懺悔”和“自白”。

回歸到“懺悔”文本，通篇是主人公斯塔夫羅金對個人犯罪心理的剖析與自白，主人公看似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但與其說這是真正的悔過，毋寧說是新一輪的挑戰(zhàn)與“測試”。斯塔夫羅金將“懺悔”視為可描述、甚至可以進行修辭的客體。他抒發(fā)懺悔自白的目的并不是為取得宗教救贖，而是他作為虛無主義者向宗教權威發(fā)出的挑戰(zhàn)，吉洪長老一眼就看出了“懺悔”的本質(zhì)，稱它是“有罪的人對法官的驕傲挑釁”。斯塔夫羅金拒絕接受任何人的憐憫或憎恨，他的“懺悔書”只不過是純粹的形式主義，是再一次無聊的自我測試。如吉洪所言，“您，可憐的、無藥可救的年輕人，從來也沒有像現(xiàn)在那樣臨近新的一次最可怕的罪行！”犯罪主體與懺悔客體的錯位，是主人公無法認清自身分裂性的必然結果，即在對女性性與暴力組合犯罪的問題上，斯塔夫羅金未能找到解決的出路，即使借助于宗教也未能尋覓到一個明確的答案，陀思妥耶夫斯基將這一切的疑問直指人性與存在的終極問題。

四

19世紀70年代，嚴肅的俄國文學正以其強大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走向西方，“談性色變”在當時的俄國不僅是社會現(xiàn)象，更是文學現(xiàn)象。如今，隨著章節(jié)內(nèi)容的披露和多元闡釋的到來，《斯塔夫羅金的懺悔》這一被遺忘在茫?；脑屯粞蟠蠛Ｉ钐幍摹昂谙蛔印苯K于重見天日，其神秘的光彩引得無數(shù)探險者為之傾倒，這個“黑匣子”里裝著人性的秘密、時代的暗語、創(chuàng)作者的心路歷程。

從斯塔夫羅金性格的神秘到解密，從女性反抗意識到性別歧視主義，從懺悔客體到犯罪主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黑匣子”向我們提供了人類靈魂鏈條上那一環(huán)缺失的答案，是他首先發(fā)現(xiàn)了女性聲音是如何在其男性主人公的意識里制造出一種“透光孔”，巴赫金把它描述為“改變一個人自身語言的終極意義的可能性”[3]335。作為非女性主義者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待女性問題是矛盾的，他一方面僅把女性視為男性精神悲劇——愛的分裂的內(nèi)在因素，一方面又賦予女性揭露罪惡男權心理的力量。愛的分裂和雙重性在《斯塔夫羅金的懺悔》中體現(xiàn)為同情和淫欲的對立、轉(zhuǎn)化，完整是純潔，淫蕩即破碎。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許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的矛盾，而“懺悔”亦可理解為作家對女性的懺悔，對人類“虛無主義”存在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