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
內(nèi)容摘要:北宋長安因不再是都城,加之歷經(jīng)五代破壞,所以顯得極為落寞。而這種歷史與現(xiàn)實的巨大反差落成為北宋詞人書寫長安的重要維度,長安反而因此拉近了與詞人的生命體驗。
關(guān)鍵詞:長安 北宋 宋詞 書寫
長安因在中國古代歷史上的獨特地位而屢屢受到歷代文人的青睞,成為文學(xué)作品中的常客。在漢代便有專以長安為書寫對象的作品問世,如著名史學(xué)家班固的《西都賦》便極盡所能以贊頌長安的繁華來凸顯大漢所創(chuàng)建的偉業(yè)。張衡則更進一步,其《西京賦》更是將長安描寫為堪稱典范的都城——繁華世俗與嚴整秩序并存。然而,至北宋,作為周、秦、漢、隋、唐等強盛朝代都城的長安在北宋卻失去了舊日光環(huán),無論在現(xiàn)實中,還是文人筆下,都顯得尤為落寞。
一.長安在北宋的現(xiàn)實處境
北宋是在唐末五代的廢墟之上建立的,而長安被破壞的尤為嚴重。據(jù)史書記載歷經(jīng)五代戰(zhàn)亂的長安,已然是:“荊棘滿城,狐兔縱橫”[1]早已不復(fù)漢唐盛世的光景。據(jù)學(xué)者統(tǒng)計,長安至少遭到過四次至為嚴重的破壞:第一次即是僖宗中和三年黃巢起義軍的縱火焚燒與入城掠奪;第二次是僖宗光啟元年沙苑之戰(zhàn)后對宮室的焚燒;第三次則是昭總乾寧三年李茂貞攻入長安后的大肆破壞;第四次便是天祐元年朱溫逼迫昭總遷都洛陽,而后隨之毀壞了長安宮室百司和各種房舍。[2]接連而來的四次破壞,其結(jié)果便是長安徹底淪為一片廢墟,再不復(fù)昔日的輝煌。
所以,當(dāng)北宋建立時,所面對的即是破敗不堪的長安。因此即便長安作為前代都城,曾有過輝煌的歷史,此時似乎也難以在擔(dān)當(dāng)起都城的重任了。一則宋太祖時期的史料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北宋前期,君臣眼中一落千丈的長安地位:
上生于洛陽,樂其土風(fēng),嘗有遷都之意。始議西幸,起居郎李符上書,陳八難曰:“京邑凋弊,一難也。宮闕不完,二難也。郊廟未修,三難也。百官不備,四難也。畿內(nèi)民困,五難也。軍食不充,六難也。壁壘未設(shè),七難也。千乘萬騎,盛暑從行,八難也?!鄙喜粡?。既畢祀事,尚欲留居之,群臣莫敢諫。鐵騎左右?guī)贾笓]使李懷忠乘間言曰:“東京有汴渠之漕,歲致江、淮米數(shù)百萬斛,都下兵數(shù)十萬人,咸仰給焉。陛下居此,將安取之?且府庫重兵,皆在大梁,根本安固已久,不可動搖。若遽遷都,臣實未見其便?!鄙弦喔摹x王又從容言曰:“遷都未便?!鄙显唬骸斑w河南未已,久當(dāng)遷長安?!蓖踹殿^切諫。上曰:“吾將西遷者無它,欲據(jù)山河之勝而去冗兵,循周、漢故事,以安天下也?!蓖跤盅裕骸霸诘虏辉陔U。”上不答。王出,上顧左右曰:“晉王之言固善,今姑從之。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殫矣。”[3]
這條史料尤其值得人回味。時北宋已然定都開封,當(dāng)時,宋太宗西幸洛陽,見洛陽宮室壯麗,甚為喜悅,由此生出了將都城西遷的想法。不過,此處的西遷并非指長安,而是洛陽。然而,即便如此還是遭到了李符等人的反對,以至上書羅列出八條反對的理由。值得注意的是,這八難之中,除“壁壘未設(shè)”以外,長安也都有此弊端。之所以除去第六難是因為,長安較之洛陽,確實有天險可守,在自然形勢上有天然的優(yōu)勢。但是除此之外,京城破敗、宮室殘陋、郊廟不修、百官不備、民眾困窘等等情形,長安的確同樣具備,甚至可能較之洛陽更為嚴重。李懷忠繼李符之后陳述的理由也是事實。北宋初年確實圍繞開封建立了便利的漕運體系,可以將江南的糧食運至京師供其使用,但若都城西進,則還要從開封挖掘渠道,從開封轉(zhuǎn)運至洛陽。事實上,長安情況比洛陽更糟。即便是在唐盛世的開元年間,長安的糧食供應(yīng)已成巨大的問題,不僅不能自給自足,哪怕從江南漕運都困難重重,所以才有了裴耀卿的上疏“今國用漸廣,漕運數(shù)倍,猶不能支。從都至陜,河路艱險。既用陸運,無由廣致。若能兼河漕變陸為水,則所支有余,動盈萬計。”[4]對此情形,北宋前期以歐陽修為首的士大夫群體有清楚的認識,所以《新唐書》中直言“唐都長安,而關(guān)中號稱沃野,然其土地狹,所出不足以給京師、備水旱,故常轉(zhuǎn)漕東南之粟?!愿咦谝押?,歲益增多,而功利繁興,民亦罹其弊矣?!盵5]然而,宋太祖似乎并不甘心,此時他試圖將長安搬出來,用遷都洛陽只是權(quán)宜之計的借口,試圖以長安為誘餌,迫使大臣的妥協(xié),然而換來的卻是晉王更為激烈的反對,太祖眼看不成,只能以長安的自然形勢作為新說辭,將自己從騎虎難下的窘境中解救出來,最終此事也只能不了了之。透過上述材料的分析,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到,盡管長安是漢唐故都,但是在新的形勢下,已經(jīng)不能再吸引士大夫群體了,換言之,在士大夫群體的嚴重,昔日輝煌的長安已經(jīng)成為歷史,并不能改變現(xiàn)實中他的落寞處境。長安由昔日故都一變而為北宋政局中西北的一處區(qū)域,這種地位的變化正是我們認識北宋人眼中長安的最大背景。
二.北宋詞作中的長安
正如上節(jié)所述,長安不僅屢遭唐末五代戰(zhàn)火的破壞,爰及北宋,其處境也未見巨大的改善。而這種現(xiàn)實與歷史的巨大落差所形成的巨大戲劇張力,成為了北宋詞人書寫與彰顯內(nèi)心的絕佳對象。
雖然長安已然不是北宋的都城,但是它那不可泯滅的光輝歷史儼然已是北宋士人的共同記憶,所以在詞作中,不乏對漫長歷史的追憶。然而這種追憶難免會滲入對當(dāng)下長安現(xiàn)實的聯(lián)想,兩相對照之下,一種歷史與現(xiàn)實的反差便逼出無盡的凄涼。例如,柳永的的《江神子》便是一例:
長安古道馬遲遲。
高柳亂蟬棲。
夕陽島外,秋風(fēng)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
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去年時。[6]
長安古道上遲緩的馬,高大柳樹上胡亂棲息的蟬,加上蕭瑟的秋風(fēng)橫掃而過,眼前的路似乎沒有盡頭。長安的古道就這樣和詞人的命運之路勾連到了一起,而這種聯(lián)系所以產(chǎn)生,正是因為長安的輝煌在過去,而今其歷史越輝煌,其當(dāng)下的處境便越發(fā)凄慘?;蛟S柳永眼中,今非昔比的長安正如同自己的人生一樣,鮮衣怒馬、年少風(fēng)流的崢嶸歲月已然逝去,如今人生只剩下一場煙花散盡的漂泊?;蛟S是受自己并不順利的人生影響,柳永似乎對長安有特殊的書寫愛好:
一枕清宵好夢,可惜被、鄰雞喚覺。
匆匆策馬登途,滿目淡煙衰草。
前驅(qū)風(fēng)觸鳴珂,過霜林、漸覺驚棲鳥。
冒征塵遠況,自古凄涼長安道。
行行又歷孤村,楚天闊、望中未曉。
念勞生,惜芳年壯歲,離多歡少。
嘆斷梗難停,暮云漸杳。
但黯黯魂消,寸腸憑誰表。
恁驅(qū)驅(qū)、何時是了。
又爭似、卻返瑤京,重買千金笑。[7]
這是柳永所創(chuàng)曲調(diào)《輪臺子》。“自古凄涼長安道”一句可說將上詞中未說破的長安意象點破——凄涼。而這路上目之所見也無不如此,值得注意的是,詞中路途的終點“瑤京”正是指開封,“重買千金笑”恰與“凄涼長安道”形成了現(xiàn)實世界中的生動對比,長安與開封的對比,一者鮮亮,一個凄涼,兩相對照之下,飽含詞人的無盡辛酸。當(dāng)然,借長安的今昔對比以抒發(fā)情感者當(dāng)然不止柳永一人:
長安道,瀟灑西風(fēng)時起。
塵埃車馬晚游行,霸陵煙水。
亂鴉棲鳥夕陽中,參差霜樹相倚。
到此際,愁如葦。
冷落關(guān)河千里。
追思唐漢昔繁華,斷碑殘記。
未央宮闕已成灰,終南依舊濃翠。
對此景、無限愁思。
繞天涯、秋蟾如水。
轉(zhuǎn)使客情如醉。
想當(dāng)時、萬古雄名,盡作往來人、凄涼事。[8]
這是周邦彥的《西河》,是一首典型的懷古詩。長安道上,又是蕭瑟的西風(fēng),滿是灰塵的道上,偶有車馬路過,漢文帝此刻也不過只是躺在霸凌而已。視之所及已然滿是愁思,長安的輝煌歷史,往日繁華,到如今片刻不存,所見也不過是幾只殘碑上的只言片語,巍巍未央宮也都已變成灰塵,盡管終南山依舊。這種面向長安的追憶,非但沒有讓人豪情萬丈,反而越發(fā)惆悵,究其原因只能是長安的昔日繁華與當(dāng)下滿目瘡痍之間的巨大落差,落差之大,甚至讓人難以相信這是強盛漢唐的故都,物是人非自然倍感凄涼。這樣的例子仍有很多,不容盡舉,要之,長安的歷史于北宋知識階層而言是常識,而長安的現(xiàn)實對他們而言又都清楚,所以,這種今昔的反差才能激發(fā)出相似的情感,成為寫作長安的重要維度。
除了今昔反差所激發(fā)的情感外,長安還因其故都的獨特地位,往往成為京師的指涉,這是其他城市難以擁有的待遇。有趣的是,現(xiàn)實中的長安早已不是京師,但是詞作中的長安卻仍然有指涉京師的功能,這固然是一種隱晦的表達,但也不能不說是一種歷史的幽默:
三月暖風(fēng),開卻好花無限了。
當(dāng)年叢下落紛紛,最愁人。
長安多少利名身。
若有一杯香桂酒,莫辭花下醉芳茵,且留春。[9]
這是晏殊的《酒泉子》,整首詞看是樂景哀情。正值三月,花開爛漫,但是詞人卻想到幾個月后它們必然的飄落,竟然由此提前預(yù)支了哀愁。心有愁緒,無論如何的美景也不能輕松、快樂起來了。原來作者心憂之事是那些為人爭斗的名利,但是長安現(xiàn)在哪里還有什么名利,如今的名利場已是開封。但是這種指涉并不錯,如果要統(tǒng)計的話,那么長安發(fā)生過的名利故事可能比任何一個城市都多。長安雖然已不是都城,但是卻因身具都城的歷史而將這種都城的記憶保留在了文學(xué)之中。同樣的還有歐陽修:
暖日遲遲花裊裊,人將紅粉爭花好。
花不能言惟解笑。
金壺倒,花開未老人年少。
車馬九門來擾擾,行人莫羨長安道。
丹禁漏聲衢鼓報。
催昏曉,長安城里人先老。[10]
這首歐陽修的《漁家傲》是和晏殊相似的手法。九門指都城之門,丹禁指帝王居處,這顯然是以長安來指代開封?;蛟S催歐陽修年老之事與晏殊相同,俱是京師官場的名利之事。
這樣我們看到,北宋,不再為都城的長安,在文人筆下少了雄壯威嚴,多了幾分凄涼蕭索,僅存的都城記憶,也都滯留在指代之中了。
注 釋
[1]《資治通鑒)卷256“僖宗光啟元年三月丁卯”條。
[2]楊德泉:《試談宋代的長安》,《陜西師大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3年第4期 。
[3]《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7“開寶九年”條
[4]《舊唐書》卷四十九《食貨志下》
[5]《新唐書》卷五十三《食貨志三》
[6]周篤文,馬興榮主編:《全宋詞評注》,學(xué)苑出版社,2011年,第91頁。
[7]周篤文,馬興榮主編:《全宋詞評注》,學(xué)苑出版社,2011年,第99頁。
[8]周篤文,馬興榮主編:《全宋詞評注》,學(xué)苑出版社,2011年,第730-731頁。
[9]周篤文,馬興榮主編:《全宋詞評注》,學(xué)苑出版社,2011年,第264-265頁。
[10]周篤文,馬興榮主編:《全宋詞評注》,學(xué)苑出版社,2011年,第358頁。
(作者單位:寧波大學(xué)人文與傳媒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