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
2018年3月,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刺殺騎士團長》簡體譯本正式上市,而早在出版前夕,上海譯文出版社便以預購贈禮、提前試讀等多種策略做足了聲勢,譯者林少華更在微博中稱小說的版權賣出“天價”。近年來,村上春樹已經(jīng)成為文學界、出版界的奇特景觀,他龐大的粉絲群、世界級話題熱度,尤其是居高不下的版稅,似乎都與這個時代的文學格格不入。
村上小說最早進入中國的,是1989年由林少華翻譯、漓江出版社發(fā)行的《挪威的森林》,而他在大陸流行起來,要在新世紀以后。由于特殊的時代原因,89年版的《挪威的森林》遭到大量刪節(jié),且未能產(chǎn)生較大反響,直到1999年改版后,才引起轟動效應。2001年,上海譯文出版社接盤,不斷擴充品種,屢出新版,為無數(shù)年輕人狂熱追捧。2010年,“中國作家富豪榜”推出“外國作家榜單”之后,村上春樹的版稅連續(xù)五年位居前五。而與暢銷相伴的,是人們對村上的關注。盡管國內(nèi)的時髦作家已更新了幾茬,但村上春樹的熱度似乎從未減退。
村上小說的“男權”色彩早已為很多人詬病。雖然在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奧姆真理教引發(fā)的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后,村上春樹的作品出現(xiàn)了非常明顯的轉(zhuǎn)型,但他后來的故事也依然沒有擺脫前期小說的基本模式:一個獨身男子,過著寡淡平庸卻又不覺乏味的生活,某日為一件吊詭事由突然干擾,被迫卷入諸般奇幻冒險,最后回歸往日。女性角色在其中往往不具備主觀能動性(個別以女性為主角的小說除外),積極地與男主人公發(fā)生性關系,卻又不得愛情之果,那些與男主產(chǎn)生婚戀關系的女性,要么婚外出軌,要么離奇失蹤,要么面對男主的苦苦追求冷若冰霜,要么苦苦追求男主而遭到冷漠??傊?,這些男主人公在愛情里往往十分無辜,女性除性行為之外的活動,都好像是對他們生活和內(nèi)心的干擾。
如果細讀文本,我們的指責還可以更加氣勢洶洶,且有理有據(jù)。例如,其中女性角色對待異性的表現(xiàn)過于反常,更像是男性作家的自我臆想。村上對女性身體和衣著的描寫,往往從男性視野出發(fā)。《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中,“冷酷仙境”里的“我”第一次見到粉衣女郎時,作者寫道:
女郎年輕體胖,身穿粉紅色西服套裙,腳上是粉紅色高跟鞋。套裙手工精良,光鮮流暢。她的臉龐也同樣光鮮可人……女郎圓鼓鼓地胖。固然年輕固然漂亮,但她委實胖得可觀……每當見到肥胖的女郎,腦海中便不由得浮現(xiàn)出她喳喳有聲地大吃大嚼盤中剩的涼拌水田芥,以及不勝依依地用面包蘸起最后一滴乳脂湯的光景……我不能不決定自己對她應取何種態(tài)度,一句話就是說我有可能同她睡覺。(村上春樹著,林少華譯:《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P6-8)
從今天的文化語境來看,這樣的描寫無疑是把女性特征符號化,成為消費對象,也容易讓人認同上野千鶴子對“厭女癥”的解讀:
他們只把女人視為泄欲道具,無論哪個女人,只要具有裸體、迷你裙等“女性符號”,就能發(fā)生反應,像巴甫洛夫你發(fā)條聽見鈴聲便流口水的狗,實在可驚可嘆。(上野千鶴子著,王蘭譯:《厭女》,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P1)
這樣的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我們大可根據(jù)作品中具體的描寫和情節(jié),在數(shù)量上形成一定規(guī)模,予以統(tǒng)一的解讀,進而將問題上升到政治高度,對作者進行一番猛烈抨擊。然而這種分析的漏洞在于,我們的研究對象,僅限于固定、僵死的文本,并沒有套出村上自己的話。換句話說,我們只是在對一些沒有反駁能力的文字進行一廂情愿的闡釋,從作品本文跨到背后的文化內(nèi)涵和作者潛意識,這驚險的一躍,實際上是闡釋者主觀推動的。
人的意識并非一塊白板,對于文學作品的解讀,往往離不開闡釋者的前理解,我們帶著自己的偏見看待藝術和社會,得出各不相同的認知,而這種偏見是由歷史、傳統(tǒng)構成。事實上,當我們心平氣和地閱讀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對人物的描寫、對兩性關系的處理,都源自其個人主義,而這種個人主義被普遍投射到作者筆下的一切主人公身上,無有性別之分。這表現(xiàn)在“青春三部曲”的獨身信仰,表現(xiàn)在《挪威的森林》中,渡邊與“學運”格格不入,更表現(xiàn)在《奇鳥行狀錄》之后的諸多長篇,人物在抽象之惡面前的孤身奮戰(zhàn)。他們似乎都患上了某種“自我封閉癥”,無可救藥的孤獨,莫名而生的惆悵,以及對封閉空間、靜止事物的近乎病態(tài)的觀摩。我們時常會在村上的作品中,發(fā)現(xiàn)主人公對著風景發(fā)呆,細數(shù)眼睛與對象之間的空氣分子,感受環(huán)境的氣味或陽光的溫度,哪怕當電話鈴響時,他們也像是遇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那樣,優(yōu)哉游哉地數(shù)數(shù)鈴聲響了幾下。與尋常理解不同,他們對孤獨往往采取一種積極態(tài)度。他們樂于經(jīng)營自己的生活,一個人散步、購物,煮意大利面時總會充滿儀式感,哪怕在黑暗中健身,也要放勃拉姆斯的《小交響曲》。他們會禮貌地和人交往,甚至會有親密的朋友,但卻絕對不會干涉彼此的生活,他們會與異性發(fā)生性關系,但是戀情的發(fā)生絕不會出現(xiàn)在文本之內(nèi),他們對婚姻唯恐避之不及,倘若男女罕見地走到一起,那小說也早就結束在溫馨故事的前方了。林少華稱:
孤獨和無奈在村上這里獲得了安置。就是說,這種在一般世人眼里無價值的、負面的、因而需要擯除的東西,在村上筆下成了有價值的、正面的、因而不妨賞玩的對象。實際上這也是一種自我認同或曰同一性的確認,一種自我保全、自我經(jīng)營、自我完善,一種孤獨自守、自娛、自得、自樂的情懷。(林少華:《村上春樹何以為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譯序,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P3)
當我們遇到一個不想結婚,甚至只想發(fā)生關系,連戀愛都不想談的男人,往往會指責其沒有擔當、不負責任,然而村上卻為他們找到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并且構建了一個,可以“為所欲為”,不用背負道德包袱的文學世界。與美國“垮掉的一代”相仿,這樣的愛情觀來自戰(zhàn)后的迷惘思潮,這些“沒有責任感”的男女,是由社會建構而生,他們“墮落”“荒謬”的言行,具有強烈的社會、歷史因素。在小說《舞!舞!舞!》中,村上借主人公之口說:
人們崇拜資本所具有的勃勃生機,崇拜其神話色彩,崇拜東京地價,崇拜“奔馳”汽車閃閃發(fā)光的標志。除此之外,這個世界再不存在任何神話。這就是所謂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我們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都要在這樣的社會里生活……即便是現(xiàn)在。網(wǎng)無所不在,網(wǎng)外有網(wǎng),無處可去。(村上春樹著,林少華譯:《舞!舞!舞!》,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版,?P74)
資本和權力的寓言在村上小說中俯拾即是,《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奇鳥行狀錄》《1Q84》,哪怕“愛情小說”《挪威的森林》里也能看見這樣的影子。村上并非那種通常被認為只會單純流露潛意識的作家,他積極、有意地在作品中安插資本元素,對之進行多角度的審視。作家很清楚,資本是造成現(xiàn)代孤獨感的罪魁禍首,但與單向度的批判相比,村上所做的價值判斷似乎更為曖昧和復雜。小說中既有被“高度發(fā)達的資本主義社會”壓抑得喘不上氣的五反田,也有在社會縫隙間“茍延殘喘”,尋找“異托邦”的小人物,他對人物的刻畫并非是希求一個現(xiàn)代日本社會的典型形象,更多的像是在嘗試一種看待世界的角度,與存在下去的可能。
可以說,村上的寫作無心插柳,描繪出日本獨身生活的普遍現(xiàn)象。在他的作品中,婚戀問題已不再是性別偏見、道德倫理等單純問題,其背后是對日本社會階層的透視和解讀。但與其他社會分析者不同,村上并不認為這樣的獨身后果是一種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相反,他的態(tài)度更為樂觀、積極,而正如我們前面分析的那樣,造成這種樂觀、積極的,是他對自我人格的肯定,和對自我內(nèi)心的保全。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家庭做出了經(jīng)典分析。他歷時地分析了血緣家庭、普那路亞家庭、對偶家庭和一夫一妻制家庭,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家庭作為資本貯藏單位存在的事實,并強調(diào)“一夫一妻制……只是對婦女而不是對男子的一夫一妻制”,他預言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未來的“一夫一妻制”將真正實現(xiàn)兩性的平等(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P23-79)。如此看來,我們可以把村上春樹所賦予筆下人物的婚戀觀,理解為是對資本主義婚姻制度的反抗。無論是校園中的渡邊徹,還是居住豪宅、收入驚人的免色,抑或年僅15歲,游蕩在大地上,那個“叫烏鴉的少年”,他們都從不為財物的多寡或喜或悲,亦無所謂擔心身后的遺產(chǎn)流向何方。他們仿佛隔絕在這個世界之外,毫不通曉社會的游戲規(guī)則,是一些與現(xiàn)實隔閡的“局外人”。
在西方文學的傳統(tǒng)中,“局外人”的形象可以梳理出一支鮮明又龐大的隊伍,他們屬于那些金光閃閃的名字:少年維特、哈姆雷特、拜倫式英雄、世紀末恐慌、多余人、地下室人、局外人、荒原狼。他們無不出自那個時代最偉大的作家之手,具有高超的思考能力而行動力不足,他們是社會的不合時宜者,對體制采取叛逆和不合作的態(tài)度,他們試圖與現(xiàn)有權力對抗,但又往往為自己的性格困境苦惱。可以說,村上春樹是這個隊伍的一員,他和他的人物們,不知疲倦地和世俗常理大唱反調(diào),他以自己的語言和故事,構建了一種獨居生活的優(yōu)雅可能,從而消解掉了婚戀生活的合法性,以一己偏見證明了社會常規(guī)的偏見,他沒有告訴讀者,在渡邊們漫長的孤獨生活中,資本將流向何方,現(xiàn)實問題要如何解決,這樣的隊伍壯大起來,我們的社會又何去何從。把這些難題加諸村上身上無疑是苛求,作家的職責并非指出未來的發(fā)展方向,或許知識分子的義務也并非如此。至少在那些文字里,我們找到了一個不同于現(xiàn)實生活的世界,那里的人們擁有不可思議的自由,愛情與尊嚴共存,資本結構遭到丟棄,這個古老的幽靈在大地上漫無目的地游蕩,我們不知道它將前往何方,又會附體在誰的身上,至少在這些稀少的浪漫主義里,我們可以抱殘守缺,做自己“又酷又野的白日夢”。
幾年前,安徒生童話《海的女兒》登上微博熱搜,原因是一個年輕媽媽在給女兒講這個故事時,發(fā)現(xiàn)它在一味歌頌女性的犧牲,這讓她憤怒無比。面對童話那個蹊蹺的結尾,我們既可以認為這是女性對男性的犧牲,也可以認為是個人對概念的犧牲,可無論如何,現(xiàn)代理性都無法接受這場死亡的真實性。倘若放在涂爾干的系統(tǒng)里,小人魚的自殺應當屬于“利他主義的自殺”,多發(fā)生于“低級社會”。我們來看看命案發(fā)生的那天晚上,無論是巫婆,還是人魚公主們,甚至包括天真的讀者,都認為黎明前死掉的會是王子。小人魚在殺心搖擺的最后關頭,聽見王子的夢囈,他叫的是另一個女人的名字。按照常理,就算沒有巫婆的把戲,小人魚這一刻也應該果斷下手,然而違背理性的是,她非但沒有如此,反倒厚著臉皮在王子額頭吻了一下,然后跳海自殺。結合故事的情感邏輯,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安徒生的潛臺詞,小人魚看似不合理的行為,背后存在著明確的目的性。這種目的未必是她對變成白色泡沫升到天堂的渴望,至少是,小人魚清楚地知道,自己活下去的唯一條件是王子的死亡,反過來說,自己的死可以換取王子的幸福(因為他愛另一個女人)。這樣看來,小人魚是為愛情而死,對愛情的忠貞變成了一種道德,小人魚的自殺成就了她烈士的美名,王子在故事結尾的夢囈,使之成為離經(jīng)叛道之人?;蛘呖梢哉f,安徒生給巫婆安排這場吊詭的把戲,正是要樹立這種婚戀道德。
小人魚非理性行為背后是真正的理性,與之相反,村上人物看似理性的選擇背后,卻是深刻的非理性,是規(guī)律生活背后,存在主義的主觀道德,他們選擇自己的生活,為此承擔責任。他們打破了安徒生構建的倫理,因而為輿論詬病,他們享受孤獨的自由,卻又不得不為此背負重荷。如果說小人魚的自殺是利他主義的,那么村上的人物們所進行的抽象自殺,就是涂爾干“利己主義的自殺”。他們困厄于繁復的思索,妄想追求個性和自由,他們?yōu)闊o限的夢想綁架,沉溺于理想主義的癡人說夢,這也注定了他們的“反叛”只能存在于虛構之中。
在《自殺論》中,涂爾干根據(jù)一系列量化分析,證明了“利己主義自殺”來自于宗教、家庭和社會歸屬的缺失。換言之,村上的人物和文學史上許許多多的局外人們,之所以負性帶氣、格格不入,社會的壓抑固然不可否認,但其直接原因,或許只是因為缺少宗教、家庭、社會團結的安慰??梢园l(fā)現(xiàn),無論是少年維特還是哈姆雷特,葉甫蓋尼·奧涅金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人,加繆的局外人還是黑塞的荒原狼,他們無一不和渡邊一樣,是情場上的失敗者。這就造成一個沒有出路的困境:情感的失利導致了局外的性格,而局外的性格則會加重情感的失利。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過一本題為《要么孤獨,要么庸俗》的書,作者是德國的叔本華,腰封宣傳語稱其為“治愈系開山鼻祖”。這樣的商業(yè)炒作乍一看讓人摸不著頭腦,但仔細一想,卻也同叔本華有幾分相符。村上春樹讓他的人物們選擇了孤獨,同時似乎也擺脫了庸俗(他們和村上一樣,對西方小說、爵士樂、交響樂涉獵頗多)?;閼俸椭亲R在叔本華的思想里表現(xiàn)為無法調(diào)和的二元對立,他的論說文具有很強的價值傾向,強烈抨擊談婚論嫁的庸人,對知識和思想報以極高的贊許。然而,和村上的人物一樣,當他們耽于自己的烏托邦幻想,構建自己的空中樓閣,追求自己的高雅和深刻時,又幾時想過非洲六千多萬難民的孤獨和庸俗?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17級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方向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