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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河系酒鬼傳說

      2020-12-29 00:00:00凌子建祿水
      科幻世界 2020年5期

      此時此刻,癩子陳正面臨著他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次抉擇。

      癩子陳真名陳敬樽,五十歲,單身男性,略矮,尖嘴猴腮,腦袋上有一塊疤痕。他很丑陋,盡管他如今戰(zhàn)功顯赫,勢如破竹,但依舊有許多人私下稱呼他的諢名。甚至是最尊敬他的人,他的副手,都不得不承認陳敬樽將軍有一些……外貌方面的硬傷。

      但這都不重要。

      因為現(xiàn)在,癩子陳站在大煙槍號的艦橋上。這艘“對星艦”如今是整個人類文明的驕傲,是不朽的傳奇,比恒星更加耀眼,指引著人類前進和解放的方向。旗艦所到之處,便是人類文明的光芒開拓的疆土。

      而癩子陳的身后,有數(shù)百名高級將領和士兵,參與這次作戰(zhàn)。

      再往后,是數(shù)千艘同等規(guī)模的對星艦。

      而攔在這樣一支所向披靡的艦隊面前的,是死守著最后一顆蔚藍星球的反叛者們。同樣有數(shù)百名敵軍高級將領和士兵,同樣有數(shù)千艘同等規(guī)模的對星艦。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

      開戰(zhàn)的號角就握在癩子陳的手里。

      一旦雙方?jīng)_突,數(shù)光年內的行星都將土崩瓦解,他們會在璀璨的銀河系中捅一個窟窿,讓這里變成一塊沒有亮光的陰冷虛空。

      癩子陳微微昂首,捏了捏鼻尖。他的副手立刻緊張起來,示意全艦做好準備,這是陳敬樽將軍下達指令前的習慣性動作。

      但隨后癩子陳又沒了動靜,他只是鼻頭有塊塌皮發(fā)癢罷了。于是整個艦隊又再度沒了動靜。所有人都認為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即使是最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艦長也在此刻緊張到渾身顫抖。

      殊不知陳敬樽只是在回想過去。

      三十年前,癩子陳二十歲,單身男性,依舊很矮,尖嘴猴腮,但頭上還沒長黃癬。奇怪的是,那時候人們就喊他癩子陳了。

      那個時候,癩子陳在土星附近某個不起眼的小行星上當著農民。他們的農場主是一個熱情開朗的華夏裔,大概有十幾個農民同伴。行星很小,整座農場的星際旅行也全部仰仗于農場主的那一艘小破飛艇,但他們沒有任何不滿,日子過得逍遙自在。

      他們養(yǎng)殖的是一種來自于半人馬星座的液體生物,被稱作活酒。這種全新的商品生物在高溫下會被殺死,然后它們的遺體就會變成最甘美的酒水,而且不容易上頭。更重要的是,活酒這種生物幾乎不需要食物,只需要提供足夠的光照和熱量,它們便會自行吸收二氧化碳和水,分裂生殖。雖然冷凍罐裝的過程很講究,但大體而言,算是低投入高回報的典型。

      陳敬樽早些年就被當成農場幫工雇傭至此,年輕,有活力,沒個像樣的身份,他就像奴隸一樣被賣到這里。但大家都很親切,這是年輕的陳敬樽難以忘懷的經(jīng)歷,他在農場日復一日的勞作充實了內心。和大部分碌碌無為的普通人一樣,太陽升起落下,生活樸實無奇。

      值得一提的是,由一百只活酒萃取出的一瓶高檔商品酒非常昂貴,而純度低下的便宜活酒口感又相當糟糕。像陳敬樽這樣的貧下中農,自然是喝不起高檔活酒的。但是每天看著這些奢侈品在自己的指尖流過,卻又無法將其化作杯中物一杯解千愁,委實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

      終于在某天,他們農場的某個人在某個角落做了個大膽的嘗試——生吞活酒。據(jù)他描述,那種感覺就像吞下了一顆蠕動的閃電,刺激著食道和胃壁,你甚至能聽見那只活酒掙扎沸騰的聲音,每一次蠕動都能讓你感覺到至上的快感。

      但這些夸張的描述已經(jīng)是陳敬樽在半個月后才聽見的了,生吞了活酒的那個哥們在某次外出的時候正好遇上軌道抽查,他的言行舉止非常清晰,甚至警察都覺得抽查他是否酒駕是在浪費時間,但是檢測結果卻讓人大跌眼鏡——直到他被扭送至警察局的人造衛(wèi)星,再轉移到火星上的醫(yī)療都市,他血液內的酒精指數(shù)都在不斷上漲。

      不斷地。

      以至于到最后他抵達醫(yī)療中心的時候,他的血液幾乎完全被酒精所替代。

      醫(yī)生們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況,他們覺得這根本不是簡單的酗酒,這是某種寄生現(xiàn)象。但是等到半個月后,這位人類史上第一個生吞活酒的“勇士”安然無恙地醒來了,此時他渾身上下都流淌著酒精,卻不妨礙他正常的生理機能。這成了醫(yī)學上至今未解的謎團。即使有些科學家會大半夜在他的床頭小聲議論,猜測他的口水能不能點燃,算不算人肉燃燒瓶,甚至會忍不住拿出手術刀給他比劃比劃,但出于人權考量,大家只能放棄對他的解剖計劃,然后把這個酒精人遣送回農場。

      于是乎兩個月后,這位勇士又回到了農場。不過農場主對于這一次跨世紀的大發(fā)現(xiàn)毫無興趣,只責怪他竟然偷喝活酒,要將他開除。

      而直到勇士背著行囊離開這座農場,陳敬樽都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其實很多人都不知道,都以勇士二字代稱,因為這位勇士其實是一名出生在月球某個角落的黑戶。

      勇士離開了,也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除了當局將活酒也納入了危險生物的行列之外,并沒有什么意外發(fā)生。依舊日升日落,一天天安定又無趣地過著。

      就這樣又過了幾年,因為活酒市場逐漸陷入低迷,農場經(jīng)營不善,財政困難。畢竟在這片浩渺神秘的宇宙中,人們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現(xiàn)全新的商機。陳敬樽成了最后一個幫工,樂得清閑,反正農場主依舊照發(fā)工資。不過也有好事,隨著活酒熱度的消退,活酒的市場定價也一落千丈。現(xiàn)在陳敬樽大可不必冒著變成酒精人的風險去生吞活酒,他可以買得起甘冽的高檔活酒了。

      但是,自從那位生吞活酒的勇士出現(xiàn),并被當成娛樂新聞大肆報道之后,在各個星球最貧窮潮濕的角落里,都掀起了一股生吞活酒的風潮。那位勇士被窮人們奉若神靈,生吞活酒成了叛逆少年和嬉皮士們的最愛。即使是已經(jīng)人人買得起活酒商品的現(xiàn)在,依舊不斷有人嘗試著生吞這種生物。

      有人把渾身的血液變成酒精這一現(xiàn)象稱作“神跡”,那么曾經(jīng)離神跡最近的男人陳敬樽,自然也按捺不住內心的躁動。他也想感受一下“至上的快感”。

      但他忍耐住了。因為本質上,陳敬樽是一個不愿意接受生活變化、雖然有諸多不滿但也逆來順受的、善良且懦弱的人。

      陳敬樽更多的擔憂還是在農場的運營狀況上。不過他的擔憂明顯是多余的——早在農場真正關門大吉之前,戰(zhàn)爭率先爆發(fā)了。

      永遠待在那顆小行星上的陳敬樽自然不知道前因后果,只是某一天,只在新聞上見到過的對星艦突然就出現(xiàn)在了農場的上空。漆黑的星空蕩起了漣漪,巨大的光束交錯迸發(fā),但行星上卻聽不見一丁點兒爆炸的聲響。在陳敬樽眼里,戰(zhàn)爭看起來是那么的滑稽,像是小屁孩在星穹畫布上的隨意涂鴉。

      但這種隔岸觀火的心態(tài)隨著一發(fā)流彈而煙消云散,那些看起來不過手指粗的光束武器頃刻間就讓陳敬樽腳下的大地消失了四分之一。

      那個永遠開朗的華夏裔農場主立刻乘上了他的飛艇。離開之前,他不忘將這個月的工錢結給了陳敬樽,并且當場簽署了一份協(xié)議——如果陳敬樽在這場亂戰(zhàn)中活了下來,那么這片農場將無條件轉讓給陳敬樽。

      這件事讓陳敬樽記憶猶新,即使是三十年后那個位高權重的陳將軍,在他內心的深處,那個癩子陳,依舊銘記著農場主對他的善意。

      他記得很清楚,簽完文件之后,農場主很猶豫地收起筆,他告訴陳敬樽,他完全可以和他們一起前往附近的避難營,再轉移到火星或是別的什么地方。

      “但我想留在這里。這里曾是我的家?!标惥撮渍f。

      這句話后來被當作陳將軍的箴言刻在每一艘對星艦的艦橋上,以體現(xiàn)一種大無畏的精神。

      但事實上,當時的陳敬樽其實也算半個黑戶,他并沒有星區(qū)通行證。他擔心自己前往火星后會被立刻被遣送回那個黑暗、寒冷、只有廢墟和窮人所在的月亮上。對于陳敬樽而言,正視自己的過去和出身,比正視戰(zhàn)爭和光炮還要困難。

      某些意義上,這也的確是陳敬樽的大無畏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陳敬樽搬進了農場主的那棟大房子。每天早上伴隨著群星燃燒的光亮起床,一邊看著窗外消失的星光,一邊優(yōu)雅地將醬油倒進湯面里。直到戰(zhàn)爭爆發(fā)的第七天,陳敬樽的寧靜終于被打破了。有一艘戰(zhàn)機墜毀在陳敬樽的農場上,地動山搖過后,陳敬樽又損失了百分之二十極可能未來是他的土地。

      他分辨不出這艘戰(zhàn)機是哪一個艦隊的,說到底,他都不知道戰(zhàn)爭是怎么開始的,但他也無法忍受那架半毀的戰(zhàn)機就這么扎在他心愛的田地里,于是他上前一探究竟。出乎意料的是,那艘戰(zhàn)機的駕駛員之一并沒有死去。而更加巧合的是,那個幸存的駕駛員,不是別人,正是那位敢于生吞活酒,如今一身都是酒精的“勇士”。

      勇士掙扎著環(huán)顧四周,他看見陳敬樽小心翼翼地靠近自己時,同樣也嚇了一跳,“啊……癩子陳?怎么是你?我怎么回到這兒來了?”

      “放心,這不是走馬燈?!标惥撮籽柿丝诳谒澳銈兙驮诓贿h的地方打仗,看樣子你沒能打贏?!?/p>

      勇士看了一眼陳敬樽,花了一些時間理清思緒,眼神復雜,隨后他嘆了口氣,“兄弟,先把我拉出去吧?!?/p>

      陳敬樽點了點頭,機體變形嚴重,勇士斷了一條胳膊,可能還搭上一條腿,但好在沒有發(fā)生什么太過血肉模糊的事故。畢竟我們這位未來的陳將軍,是會暈血的。

      在被陳敬樽背著前往農場的路上,勇士突然開了口:“我叫梅塔·塞隆?!?/p>

      “呃,我記得?!?/p>

      梅塔笑了笑,“你才不會記得,我在農場期間從來沒有自我介紹過?!?/p>

      陳敬樽只好尷尬地摸了摸鼻尖。細細想來,同甘共苦了這么久的時日,他們真的沒有正式做過自我介紹。因為他們都是一無所有的人,沒有介紹的必要。

      二人一路無言,陳敬樽將梅塔放在農場主夫人的床上,梅塔的傷勢不輕,但所幸都是些四肢外傷,并不會危及到生命。

      “戰(zhàn)爭是怎么爆發(fā)的?”陳敬樽關切地問。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現(xiàn)在突然覺得,你能被拯救。”

      “拯救?啥玩意?”

      “你知道的,就是那個東西?!?/p>

      梅塔做了一個一飲而盡的手勢。

      陳敬樽愣了好久,總算反應過來,“活酒?”

      梅塔勉強直起身子,他的神色很嚴肅,“你知道酒精會給你帶來什么嗎?”

      “呃,嘔吐和宿醉?”

      “還有靈感!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仿佛靈魂脫離了肉體般縹緲的感受,你無法感到自己的存在,我可以斷言,拋去了具體感官之后的人類能擁抱某種更偉大的光芒!”

      “那只是你喝醉了……”

      “不,陳敬樽,你不能這么斷言?!泵匪难凵窀酉?,“你知道嗎?在我全身被酒精替代之后,我獲得了新生?!?/p>

      陳敬樽喉結微動,其實他一直很想試試那種感覺。但他的理性告訴他,如果你一天里有二十五個小時都是半醉半醒的,那很危險。

      但真的很令人神往。

      “我想讓更多的人加入我,你知道,生吞活酒在一些窮鄉(xiāng)僻壤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窮人們團結起來,一起脫離了骯臟腐朽的現(xiàn)實生活,我們的精神飛升成了一個龐雜的整體,是酒精把我們鏈接在了一起!我們自稱‘酒民’?!?/p>

      “酒民?”

      “是的,飲酒可以讓你短暫地沉溺在夢幻之中,但酒民可以永遠地模糊現(xiàn)實與夢境……而且得到的成果是顯著的。人類被理性束縛了太多的可能性,看看我,再看看你!”

      陳敬樽無言以對。

      “我們不索求任何財富和權力,我們想要的是一次全宇宙文明的迭代,一次升級,而這一切的代價,不過是,酒精!”

      梅塔說得慷慨激昂,他險些就跳了起來,但腿上的傷痛制止了他。這時候陳敬樽才意識到,梅塔沒有變成血肉模糊的慘狀,是因為傷口處只有酒精流出。

      陳敬樽本想立刻答應,但他還在猶豫,“我……”

      “不要猶豫了,癩子陳。我不敢許諾你什么,但至少你會活得更加快樂!”

      陳敬樽莫名相信,梅塔多半是不會夸大其詞的。畢竟這才幾年時間,他還在為自己能不能成為農場主擔驚受怕,梅塔就已經(jīng)開著銀河戰(zhàn)艦搞獨立運動了。陳敬樽自認為自己非常容易滿足,甚至把那架墜毀的戰(zhàn)機按斤稱了賣,都能足夠收買他了。

      最終陳敬樽大義凜然地昂起了頭。

      “我決定加入你們,那我該怎么做?你上次生吞活酒,折騰了半個月!”

      “我們早就改進過這一環(huán)節(jié)了,很簡單,你生吞一只活酒,之后服下這個,然后立刻出去跑步,出一身汗,很快你就能成為酒民之一了?!?/p>

      陳敬樽接下了梅塔遞過來的一劑藥片,粉紅色的顆粒,看著就像違禁品。除了藥片,梅塔還將一枚印著酒瓶的徽章一并塞給了陳敬樽,隨后梅塔重新躺了下來,看著陳敬樽的眼神滿是欣慰,“去吧兄弟,歡迎你加入我們?!?/p>

      陳敬樽立刻沖下樓去,他心底里其實明白,梅塔的勸誘只是他給自己找的一個借口,他早就想解放天性,做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了。在去找出那僅剩的幾只活酒的路上,陳敬樽的內心無比激動,以至于他是如何走進培養(yǎng)池,如何撈起活酒,又是如何吞入喉中的過程都記不清了。他只知道梅塔所言非虛,活著的活酒從喉嚨鉆進胃里的瞬間,他感受到了這輩子都沒感受過的如同性高潮一般抽搐著的快感。

      接下來,他服下了梅塔為他準備的藥物,隨后他準備開始跑步。他開始細細感受身體里的變化,的確有一些輕浮的感覺涌上心頭,四肢仿佛踩著棉花一樣躍動起來,輕盈靈動。起初,他還為這樣的變化感到不安——但是習慣了之后,他開始理解為什么梅塔要如此迫切地想要別人加入他。

      陳敬樽感覺自己變得不再一樣了。

      很快,陳敬樽一身是汗,他伸出手,逐漸失去血色的皮膚變得蒼白,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的肉色。即使是出了名的悶油瓶子,陳敬樽此刻也激動得不能自已,他望向農場的方向,有千言萬語想要感謝梅塔,可就在下一刻,巨大的光束從天而降,陳敬樽又失去了一部分他已經(jīng)為數(shù)不多的土地,同時,可憐的梅塔也和小屋一并灰飛煙滅了。

      等到光芒消逝之后,陳敬樽愣了兩三秒,他本該為失去同志感到悲傷,可不知為何,當這些強烈的情緒從心底噴涌而出的時候,又迅速被心房流淌著的酒精沖淡,變?yōu)橐环N悠長而又寡淡的情緒。這是陳敬樽第一次感受到身為酒民精神領域的蛻變。

      所有的情感變得不再強烈,而變得悠遠且長。以至于數(shù)年之后,他一直保存著梅塔送給他的那枚徽章,盡管他在梅塔死前的沒幾分鐘才知道梅塔的名字,但這都是后話了。

      這一發(fā)光束徹底摧毀了小行星的地基,地面很快就四分五裂。而陳敬樽卻絲毫沒有感到慌張,波瀾不驚。他就那么坐在龜裂的大地上,摩挲著酒瓶徽章,就像以往無數(shù)個醒來又睡去的日夜,喝醉了的他就這么眺望著遠處本應存在的農場。

      只是現(xiàn)在,他的一切都沒了,他就這么突兀地重生了。

      不久之后,有幾艘巡邏機找到了陳敬樽,根據(jù)那艘墜毀戰(zhàn)機的記錄,以及陳敬樽手里握著的那枚酒瓶徽章,酒民們相信了他說的話。他們自稱葡萄酒起義軍,正和蒸餾酒遠征軍一并襲擊聯(lián)邦政府的輜重艦隊。陳敬樽強忍著吐槽這些名字的念頭,陪著他們前往旗艦,通過酒民們的對話,陳敬樽才對梅塔的存在有了實感——這個曾經(jīng)窮到只能生吞活酒的“勇士”,如今已經(jīng)是三億名酒民的精神領袖,有著能夠占領一個星區(qū)的軍事力量。在他還在為農場的狀況頭疼不已的時候,梅塔已經(jīng)帶領著酒民向浩瀚銀河揭竿而起。

      然而那個“偉大的梅塔”,或者那個曾經(jīng)和陳敬樽一起掏活酒的“勇士”,已經(jīng)死了。陳敬樽能夠感受到彌漫在旗艦之中的悲傷氣氛。這也是轉變之一,那些原本模糊的諸如氣氛眼神一類的東西變得更加清晰,而原本容易感知到的事物則反而變得模糊了。

      “您好?”

      就在陳敬樽恍惚間,他看見一名優(yōu)雅的女性迎面走來。也許是經(jīng)過基因優(yōu)化的緣故,這名女性看上去非常年輕,甚至有些稚氣未脫,但身材已經(jīng)凹凸有致,一舉一動成熟典雅。身旁的酒民立刻停下行禮,而陳敬樽只能感到自己逐漸朦朧的感知中,心臟在狂跳。

      女性的瞳孔是罕見的淡白色,“你就是梅塔先生的朋友?”

      “是的,他墜毀在我的農場里,然后我救下了他,我們以前認識。呃,我的意思是這么多年我也沒走出過那里,但他依舊記得我,還邀請我成了酒民……”

      說到這里的時候,他能聽見身后一些小聲的議論。

      “您是說,是梅塔先生親自邀請你加入我們?”

      “是的。”這時候,陳敬樽才注意到,女性對梅塔的尊稱是先生,而非長官一類的標準用語,“他還把這個交給了我……”

      女性看見了徽章,整個艦橋安靜了下來,她只是略微沉默,隨后轉身向著所有人微笑道:“沒錯……這是他的徽章。我們的梅塔·塞隆先生,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陳敬樽被幾乎是清晰可見的悲傷氛圍所裹挾,像是洪水猛獸一般。但是即使如此,即使在這個時候,但當他看見那個泫然欲涕的美麗姑娘時,似乎農場的損失、梅塔的死、戰(zhàn)爭,一切都變得無關緊要了。

      之后,陳敬樽順其自然地加入了酒民的反抗軍。反抗軍只是說著好聽而已,按照聯(lián)邦政府的說法,他們不過是一幫“由暴徒組成的大規(guī)模星際海盜”,目的在于“灌醉全宇宙”。

      有趣的是“灌醉全宇宙”的標語并非空穴來風,是梅塔生前最愛說的一句話。他現(xiàn)在同樣被刻在一些艦橋控制室的某些地方,用以提醒廣大成員這亙古不變的目標。

      各個行星政府為此頭疼不已,一些原本就致力于改善社會結構的鴿派找到過酒民,想以和平手段來讓雙方共同完成全人類的共榮夙愿。但很明顯,幾個政府官員和三億多個醉漢是沒什么好聊的,談判理所當然地破裂了。

      陳敬樽還注意到一件事,這件事對他而言比灌醉全宇宙還要重要——那個擁有著淡白色瞳孔,名叫戴雅的女性是個單身。之前,她一直對梅塔忠心耿耿,即使反抗軍內部盛傳戴雅和梅塔有著夫妻之實,但事實上戴雅對梅塔的憧憬要更為復雜,絕非男女之情那么簡單。

      這反而讓陳敬樽安心了不少。

      艦隊帶著對梅塔的無限緬懷離開了富庶的太陽系,去往人類文明的邊界。路上他們遇見了被卷入戰(zhàn)爭而流竄的平民,大家都默認去援助他們,并以充滿善意的方式勸說他們加入酒民隊伍。

      意外的是,陳敬樽在那批流亡者里找到了熟悉的面孔。是那個善良的農場主,正和他的妻子一起躲在船艙的一角,竭力不與周圍人發(fā)生交集。

      陳敬樽一眼就看見了他們,他上前搭話,“你怎么在這兒?”

      農場主夫婦慌忙地望向陳敬樽的方向,這個眼神讓陳敬樽終生難忘,情感復雜。

      “陳敬樽?”農場主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你沒死!你真的活下來了!”

      如今的陳敬樽自然可以敏銳地捕捉到農場主心底里松了口氣的竊喜,誠然如此,他的喜悅亦沒有半點兒虛假。這也讓陳敬樽很感動,他說:“我活下來了,你想象不到,梅塔是這里的領袖。”

      “梅塔?”農場主愣了愣,他旋即有些猶豫,“梅塔在這里?他現(xiàn)在還好嗎?”

      陳敬樽立刻意識到,梅塔曾經(jīng)被農場主開除出了農場,他很擔心這里的人對梅塔如此崇拜,會不會因此而遷怒農場主——順便一提,農場主的真名叫冉力。這是后來陳敬樽耐著尷尬問到的。

      所幸的是,戴雅并沒有遷怒于冉力。他望向戴雅極好看的側臉,這個似乎永遠都面無表情的女子卻突然掛上了讓人難以抗拒的溫柔笑容,朱唇微動,“梅塔先生說過,他其實一直很感謝你。”

      冉力有些出乎預料,“感謝我?”

      “感謝你在他還身為人類的時候,真正把他當作一個人去看待?!?/p>

      冉力愣了片刻,旋即熱淚盈眶。

      陳敬樽有些意外,成為酒民之后的他已經(jīng)很難有臨時性的、強烈的情感沖擊了。但也就是在看著冉力痛哭流涕的瞬間,他忽然意識到,他對戴雅強烈的愛意,并沒有因為心房與腦中樞流淌著的酒精發(fā)生變化,他很擔心酒民是不是不存在熱戀這一說法。

      不過他連告白的勇氣都沒有,想得有些遠了。

      戴雅的微笑迷人而又清爽,但你永遠猜不透她是不是發(fā)自真心,“你被卷入了我們的行動,是直接受害者之一,你可以去事務艦上處理相關手續(xù),獲得一筆賠償。盡管可能不能完全彌補你的損失,但你還可以向政府申請另外一筆,雖然希望不大,但拿兩筆錢總好過一筆錢,不是嗎?”

      陳敬樽有些恍惚,臉色紅得飛快。其實他沒有血液的臉并不紅,只有急劇升溫的酒精罷了。于是他立刻找了借口,親自將冉力送到隔壁的事務艦上。在小小的移動飛艇內,陳敬樽將來龍去脈都向冉力坦誠相待,語氣誠懇。冉力聽完這一系列驚世駭俗的巧合之后并沒有發(fā)聲,陷入沉思。直到他們抵達了位于艦隊末尾的事務艦上,冉力才突然開口:“我想加入你們?!?/p>

      “什么?”

      “我想加入你們?!?/p>

      “但……”陳敬樽有些困惑,“你有你的農場。”

      “我的農場沒了。事實上,這些年農場的狀況你我有目共睹,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

      “可我不能決定——”

      “你說說看就行了,癩子陳?!?/p>

      親切的諢名,農場主正在祈求自己。

      后來事實證明,酒民的組織本來就比較隨性——比如登記負責人琢磨了一下,覺得冉力這個名字挺好聽的,就立刻點頭答應了下來。

      這讓冉力興奮不已,他歡呼雀躍,“我他媽早就受夠了在那片小破地方種田的日子了!”

      陳敬樽眉頭挑了挑,他從沒見過這樣的農場主。在他印象里,冉力永遠是一個慈善但威嚴的大家長。

      陳敬樽將冉力留在了那里,艦隊里有一套更成熟的轉化流程,用不了多久,冉力夫婦也會成為酒民組織的一員。當陳敬樽回到旗艦的時候已經(jīng)安靜了許多,大部分流民都得到了安置,而更讓人沒有想到的是,戴雅在等他。

      而且是在他的房間門口等他。

      這讓陳敬樽受寵若驚,他能感覺到身體內的酒精快要蒸發(fā)了。

      戴雅只在陳敬樽的面前保持她冷若冰霜的本性,“那個農場主提議要加入我們,對嗎?”

      “你知道?”

      “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戴雅望向窗外,星火灼空,“總的來說,自愿加入酒民的,就那么些人?!?/p>

      “你覺得我們在做什么?偉大的革命?”

      鬼使神差地問了個蠢問題的陳敬樽立刻就為自己的冒失后悔,但戴雅反倒用一副驚奇的表情看向陳敬樽,可愛到不太真實。

      “革命?”戴雅淡白色的眸子一張一合,“我們從來沒有想過那些事情。我們只想讓全人類都……喝醉,永久性的,僅此而已?!?/p>

      陳敬樽沒有去細細深想,他覺得這個目的其實非常成立。哪怕最后會變成一場星區(qū)間的戰(zhàn)爭,也是完全成立的。

      戴雅告訴陳敬樽,盡管他與梅塔的交情讓他備受關注,但這不代表他就是個有能力領導酒民偉大事業(yè)的人。陳敬樽一時啞口無言,他有些喪氣和失望。隨后戴雅又笑了笑,她說,她會把梅塔的那艘戰(zhàn)機修好,然后交給陳敬樽使用。提到副手人選的時候,陳敬樽第一時間想到了冉力,那個農場主,原因很簡單,自閉生活了這么多年,他能喊出名字的沒幾個人。

      陳敬樽再見到冉力的時候,就是在那艘被維修好的戰(zhàn)機面前了。幾乎被翻新了一圈的流線型機體上貼了一大堆七里八怪的貼紙。冉力還沉浸在成為酒民一員的欣喜中,他問陳敬樽:“我們接下來該做什么?”

      陳敬樽想了好久,回想起戴雅的話,才對未來的計劃做出了一個像樣的總結,“勸酒!”

      那是陳敬樽第一次登上梅塔的戰(zhàn)機,然后一頭扎進浩瀚的宇宙,像是一只入水的海豚,圓潤滑稽。

      之后的五年時間,一切都如過眼云煙。

      陳敬樽和冉力成了最好的戰(zhàn)友,這對黃金拍檔幾乎戰(zhàn)無不勝。陳敬樽怎么也沒有想到,連收割機都沒怎么開過的他——活酒不需要收割機——竟然有著無與倫比的駕駛天賦。

      傳說陳敬樽能在一整艘對星艦的副炮火力下,輕松地穿過火力網(wǎng),在敵方戰(zhàn)艦的控制室外側貼下一副春聯(lián)。上聯(lián)下聯(lián)工工整整。而他的副手冉力也不簡單,能在陳敬樽貼完春聯(lián)之后用機械臂操縱毛筆給再給加個橫批,書法還不錯。

      到了后來,人們除了關心戰(zhàn)局情況之外,每次都會翹首期盼陳敬樽這次寫下的春聯(lián)內容,然后這些字樣就會被印在文化衫上,成為網(wǎng)絡購物的爆款。

      除了在聯(lián)邦旗艦上寫春聯(lián)這樣的戲謔舉動,陳敬樽更是在一次半公開的一對一決斗中,當著全宇宙人類的面,擊墜了聯(lián)邦政府最引以為豪的皇牌駕駛員,這讓陳敬樽更加名聲大噪。那次決斗非常精彩和激烈,傳聞在雙方彈藥耗盡的最后,是陳敬樽以一個空酒瓶砸中了對方的腦門,才得以艱難獲勝。

      至于他們是怎么做到的,沒人深究。畢竟這世上大多數(shù)人都不對真相感興趣。

      五年零三個月二十一天,陳敬樽終于以艦長的身份,站在了旗艦的艦橋上。但他根本不需要為發(fā)號施令而發(fā)愁,整個酒民組織異常團結,仿佛真的是一個整體。

      就像梅塔說的,“是酒精把我們鏈接在了一起!”

      慶功宴上,陳敬樽久違的見到了戴雅。戴雅依舊容顏不變,保持著最美好的模樣。她穿著一身淡白色的裙子,布料很少,裸露很多。她的四肢過于纖細精巧,可她近乎病態(tài)的冰冷態(tài)度從來不會勾起其他男人的欲望,她就像一尊神圣的大理石雕像,不光是陳敬樽,任何靠近她的男性都會忍不住將目光看向她淡白色的瞳孔,同時又手足無措,迷茫不已。

      其實這五年間,陳敬樽不斷反思著自己對戴雅的感情。他覺得,一定是當時成為酒民時日尚淺,所以他才會對戴雅有著那樣不自然的熱烈情感。在征戰(zhàn)四方的歲月中,他也和其他女人有所交集。夜晚過后,太陽升起,愛情就理應煙消云散。

      他甚至都無法記得那些女人的名字。他本來就不擅長記名字。

      這很奇怪。唯獨在愛情這方面,他的感官還保持著“清醒”。而這種清醒,又僅限于戴雅一人。

      戴雅微笑著看著陷入回憶的陳敬樽,在公開場合,她永遠保持著蒙娜麗莎式的微笑,“怎么了?陳敬樽?”

      “別這樣叫我。”陳敬樽立刻就害羞了,“還是叫我癩子陳吧?!?/p>

      戴雅冰冷的呼吸在耳邊拂過,帶著不可言喻的可愛,“這么喜歡這個諢名?”

      “不是,覺得好聽。”

      戴雅輕笑,“那不是一個意思嗎?”

      陳敬樽沒有繼續(xù)接話,他怕繼續(xù)說下去,自己就再也遮掩不住焦躁的內心。他企圖用公事來讓自己分神,“戴雅,成為艦長之后,接下來我該怎么辦?”

      “隨你喜歡。我們本來就是這樣。你有什么想對大家說的嗎?”

      陳敬樽認真思考了片刻,站起身來,“各位!請聽我一言?!?/p>

      眾人抬頭望向陳敬樽。

      “我覺得,我們酒民組織有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就是命名品味太差了!”陳敬樽字字擲地有聲,振聾發(fā)聵,“什么葡萄酒起義軍,麥芽香守備隊,都是啥玩意!”

      現(xiàn)場立刻哄堂大笑,有人拍手稱是。

      “特別是咱們的旗艦,連聯(lián)邦政府都忌憚三分的旗艦,竟然叫大泥鰍!”

      一旁的冉力猛地一拍陳敬樽大腿,笑得前仰后合,“那您給取個名兒吧!”

      陳敬樽扯著嗓子說:“十個艦長九個煙斗子,就叫大煙槍吧!”

      又是一陣歡呼。人人拍手叫好。

      “大煙槍號”。其實比大泥鰍也好不到哪里去。

      陳敬樽其實很少這樣拋頭露面,更不會發(fā)表這種慷慨激昂的講話。只是他想在戴雅面前表現(xiàn)一下,僅此而已。

      這次慶功宴后,大家仍舊沒有想好給葡萄酒起義軍支部,麥芽香守備隊支部和蒸餾酒遠征軍支部換個什么名字,大家只好用“這畢竟是梅塔留下的,我們就做個紀念吧”一類的理由給搪塞了過去。

      其實根本沒有人關注名字和官爵什么的,他們只是想找個借口狂歡。

      宴會結束,陳敬樽回到了“大煙槍號”上自己的房間。

      他很開心。

      只是望向窗外的群星時,陳敬樽突然有些惆悵。他忽然聽見身后有聲音,他看見戴雅站在門前,默默地看著自己。那雙淡白色的瞳孔中映照著陳敬樽難以克制的面孔,戴雅的表情依舊冰冷,毫無情欲——這是酒民的特長,讀出氣氛,感受思想。所以陳敬樽深知那個悲傷的事實,戴雅從來沒有愛上過自己。

      這讓陳敬樽至今仍不明白那晚戴雅的舉動意味著什么。像是某種宗教意義上的獻身,但陳敬樽自認為自己并沒有這個資格。

      隨著戴雅衣服的滑落,她堪稱完美的人類軀體在陳敬樽面前展露無遺,沒有過度強調女性部分的她有著超乎想象的勻稱美感,她身上傳來的氣息并非香水,更像是森林間的氤氳之息,清新迷人。

      陳敬樽是一個男人,他難以遏制地走上前去,輕輕抱住了他此生最愛的女人。戴雅并不像她的表情那樣冰冷,很溫暖。她回應了陳敬樽,纖細的雙臂環(huán)住了陳敬樽的腰。

      陳敬樽想說些什么,但戴雅并沒有給陳敬樽開口的機會,她冰涼的手指堵住了陳敬樽的嘴。陳敬樽親吻了她的指尖,兩人的影子交疊在一起,隨后的一切都順理成章。

      但他并沒有從二人的行為中感受到熱情。

      甚至,在陳敬樽擁抱住他朝思暮想的女人時,他甚至都不覺得自己擁抱了一個人類。

      這種古怪的感覺持續(xù)了一整夜,就在陳敬樽睡著的某個瞬間,他突然如同醍醐灌頂一般感到了恐懼,仿佛是在睡夢中被人用冷水灌澆雙腳,冰冷貫徹全身。他全身心的情感連同僅剩的靈魂都被扔進了黑洞之中,徹底與宇宙融為一體。

      那晚,他做了個噩夢,夢見他不再是一個人,不再是一團血肉物質,而是成為某種永遠在無限上升的意識,注視著寰宇群星越來越小,最后化為一個看不清的亮點。

      陳敬樽從夢中驚醒,那是途徑盾牌座的一趟旅程。原本永遠漆黑的風景被橘紅色的光芒所替代,仿佛虛空從一開始就不是黑色。他的身邊空無一物,甚至連戴雅褪下的衣物都消失不見。

      是的,戴雅消失了。

      人間蒸發(fā)這種事情在酒民組織中非常常見,不僅是那些嘍啰,甚至是聲名顯赫的大人物也會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隨心所欲。沒有人會對戴雅的離去感到疑惑,頂多就會為旗艦上又失去了一個美女而感到心灰意冷。

      就在陳敬樽對昨晚的纏綿細思極恐的時候,冉力突然出現(xiàn)在了門的外面,他說:“兄弟,我不能和你繼續(xù)戰(zhàn)斗了。”

      陳敬樽有些訝異,“什么?”

      “我發(fā)現(xiàn)了更適合我的職務。我想從政治領域徹底讓聯(lián)邦政府放棄對酒民的迫害?!比搅肿煲恍Α?/p>

      陳敬樽搖了搖頭,沒有讓冉力繼續(xù)說下去,“但你不能……”

      “我能。酒民就是這樣的,癩子陳,隨心所欲。和你一起作戰(zhàn)的日子很愉快,你的春聯(lián)也寫得越來越好了?!?/p>

      “不!”這是心煩意亂的陳敬樽這幾年來第一次勃然大怒,但他極快速的冷卻下來,陷入迷茫和無助,他用帶著點哭腔的聲音哀求道,“那我怎么辦?我該做什么?”

      冉力皺起了眉頭,“你怎么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陳敬樽不知所措,他被冉力攙扶著回到了房間,躺在了空無一物的床上。

      他不知道那個莫名其妙的噩夢究竟意味著什么,但是他感到長久以來對戴雅的愛慕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看著房外來來往往的酒民成員,他忽然感到這一切都是那么荒唐。

      荒唐。

      陳敬樽陡然起身,他終于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他醒了。

      就在他親手灌醉了大半個宇宙之后,他自己卻酒醒了。

      這是多么令人恐懼的一件事。陳敬樽的呼吸短暫地凝滯了片刻,他凝視著自己的雙手,依舊沒有血色。他小心翼翼地咬破手指,只有濃烈的酒精氣味,毫無疑問,他身體里流淌的還是酒精。

      莫名的,他開始覺得自己是一只藏在狼群里的羊。

      他并不清楚,他決定親自去酒民下屬的科學院問個究竟。所有酒民相關的研究都在那里進行,幸運的是,陳敬樽在那里有個熟人。

      事不宜遲,他必須立刻找到那個枷鎖,給自己的腦子扣上。

      三天之后。

      飛船經(jīng)過短暫的躍遷就抵達了酒民科學院所在的星球。這顆星球布滿了各項核心設施,自然,也充斥著酒民們不正經(jīng)的風格。在科學院門口,首先映入眼簾的并不是一群身穿白大褂的科學家,而是一幫搖滾樂手,在印著“灌醉全宇宙”的橫幅下吹拉彈唱。

      陳敬樽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樂隊的演奏,“我來找狄俄尼索斯,那個大胡子在嗎?”

      “在的?!敝鞒匦α似饋?,“不過今天有一場和聯(lián)邦科學家的見面,他把他胡子燒了,現(xiàn)在他的下巴上只有燒傷的痕跡?!?/p>

      陳敬樽點了點頭,他邁步進去。

      “老兄,你要打攪他們開會嗎?”

      “我可是陳敬樽,是大煙槍號的艦長!我有要務在身!”

      那名主唱明顯愣了一會兒,隨即釋然,“癩子陳??!抱歉抱歉,沒看出來,你去吧,小心點兒,不要踩著地上的瓶子,會死的?!?/p>

      主唱嬉皮笑臉地笑了笑,脫帽致敬,陳敬樽渾身一哆嗦,他知道這說的可能不是玩笑話。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瓶子。

      狄俄尼索斯是個留著大胡子的地球人。父母都是政府高層,他自己也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的首席生物學天才。他是自愿加入酒民的,也是極少數(shù)愿意放棄自己在純血人類世界里的高官厚祿,主動投身酒民事業(yè)的人。

      狄俄尼索斯一直有一個觀念,那就是人類與活酒的融合是“一種嶄新的生物進化”。他堅信酒民極可能是人類未來的發(fā)展方向。傳統(tǒng)的聯(lián)邦科學家自然將他視為異類,但他的論文卻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社會反響。

      陳敬樽找到狄俄尼索斯的時候,他正躺在一大堆紙張的上方,抽著煙,蹺著腿,身旁站著一個身穿聯(lián)邦制服的年輕女人,氣得面紅耳赤。

      “啊,癩子陳,歡迎?!钡叶砟崴魉购敛辉谝獾赝轮鵁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女士是瑪麗·貝恩,來自土星中央檢查局。知名社會學者。他認為我們是……烏托邦?精神烏托邦?隨便啦,反正是廢話……”

      陳敬樽向瑪麗點了點頭,可對方根本不愿意正眼相待。

      “不是廢話,還有,不要坐在論文堆上抽煙!說到底,為什么你還要用這么多的紙制文獻?”

      瑪麗的聲音很好聽,但看得出來,是個歇斯底里的人。氣氛時刻劍拔弩張。

      “?。考堉破肥菍W者的矜持,你懂個屁???”

      “沒效率就是沒效率,不要拿什么矜持信仰來當遮羞布?!爆旣惖挠喙馄沉艘谎坳惥撮?,語氣諷刺,“既然連大煙槍號的艦長都來了,我就不打擾你們了。多說無益。”

      瑪麗過于咄咄逼人,陳敬樽求助似的看向狄俄尼索斯,后者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tài)度,竟然在閉目養(yǎng)神。

      “啊,我根本不該來這里對牛彈琴。”

      見狄俄尼索斯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瑪麗似乎氣得不行,她扭頭就走,險些踩到了陳敬樽的腳,她的身上有著化學試劑的古怪氣味。就要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卻又回過頭來,臉上帶著點兒氣憤的紅暈,“啊,我根本不該來這里對牛彈琴。爛蛾子,你好自為之吧?!?/p>

      陳敬樽看著瑪麗離去,風風火火,他苦笑兩聲,隨后問狄俄尼索斯:“爛蛾子,什么情況?”

      狄俄尼索斯無奈地舉起雙手,臉上掛著不正經(jīng)的笑容:“土星當局來和我們談判的。她是代表之一。當然,剛才只是私人會面?!?/p>

      “很有魅力的女人?!?/p>

      “喂,你可別自討苦吃。”

      “不,我不會和你搶的,你放心好了?!?/p>

      狄俄尼索斯短暫地愣了一下,旋即面露無奈,“好吧,你來這里有什么事?”

      “岔開話題?你不否認嗎?”

      “沒什么好否認的,十幾年前我就喜歡她了。成為酒民之后也是?!?/p>

      “那是什么感覺?”

      狄俄尼索斯古怪地看了一眼陳敬樽,“什么什么感覺?”

      “愛情方面的……呃,成為酒民,前后,有什么區(qū)別嗎?”

      “我認識她已經(jīng)很久了,本來就不是那種青春期熱烈的情感?!钡叶砟崴魉拐f得好像事不關己,“成為酒民之后這一點倒是沒怎么變。聽說酒民會更加專情,因為我們的愛情不再熱烈,卻無法淡忘。無所謂,我本來就是專情的好男人?!?/p>

      “那有沒有例外?”

      “什么例外?”

      “就是,某些方面的情感,還保留在之前的狀態(tài)……或者說,他們部分清醒,甚至在精神層面徹底清醒過來?”

      “沒有。至少我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例子?!钡叶砟崴魉箮缀鯏蒯斀罔F地回答道,“酒民轉化是徹底且不可逆的,甚至會影響到后代。”

      陳敬樽聽到這樣的回答稍稍有些失望。

      狄俄尼索斯面露疑惑,“你就來問這個的?”

      陳敬樽面不改色地撒謊:“是的,我聽到了一些不好的傳言……”

      “如果真的有這種人,記得抓個活的過來?!钡叶砟崴魉闺S性地掐滅了煙頭,讓人擔心會不會引起火災,“說實話,我覺得這會是不亞于活酒研究的大發(fā)現(xiàn)?!?/p>

      陳敬樽難免有點兒心虛,“怎么說?”

      “我們折騰了這么多年,號稱要灌醉全宇宙,要讓純血種進化成酒民,結果卻發(fā)現(xiàn)我們只是和那些酗酒的人一樣,過段時間就會自己清醒,你覺得會發(fā)生什么?”

      陳敬樽想也不敢想,他只感到冷汗直冒。狄俄尼索斯敏銳地察覺到了陳敬樽躲閃的眼神,他警惕地問道:“你該不會……”

      “什么?”

      “算了,沒什么。”狄俄尼索斯突然識趣地收回了視線,“你走吧。我還要接著寫報告?!?/p>

      陳敬樽滿身是汗地跨過凌亂的瓶瓶罐罐,腦海里空無一物,背后又傳來狄俄尼索斯的聲音,“癩子陳,幫我向戴雅問好!”然而陳敬樽幾乎沒有聽見狄俄尼索斯最后說了什么。只是“戴雅”這個詞深深地烙在了陳敬樽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他茫然地踏出研究所的大門,黑色的雪花在半空中翻轉飛舞,飄向天外。

      陳敬樽在踏上飛船之前,回頭凝望了一眼酒民引以為豪的根據(jù)地之一。他腦海里突然蹦出了一個想法?;叵胫皫啄昴秋L光又瘋狂的時間,陳敬樽覺得自己已經(jīng)累了,他需要一處安穩(wěn)度日的家,而不是永無止境的啤酒派對。

      戴雅走后,過了沒多久,陳敬樽也失蹤了。

      艦隊在確認陳敬樽的私人飛船消失之后,陷入了長達三分鐘的混亂,隨后他們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這一事實。就像之前說的,對于永遠夾在夢幻與現(xiàn)實中間的人,消失幾個同伴,并不會有什么太大影響。但即使陳敬樽離開了,就像是他們對梅塔的尊敬那樣,人們依舊在諸多據(jù)點豎立起了陳敬樽的雕塑——姿勢千奇百怪,不知為何,最受歡迎的是他金雞獨立,雙手提著卷軸樣式的畫布,嘴里叼著毛筆的姿態(tài)。

      宇宙知名的搖滾樂隊“AllDrunk”還為陳敬樽寫了曲子,就是在研究所門口唱歌的那群人。他們在放著黑澤明電影的廣場上唱了三天三夜。

      同樣騷動起來的,還有聯(lián)邦政府。這些最后清醒的政府官員,為了查明陳敬樽消失的真相而焦頭爛額。但酒民的行為原本就欠缺邏輯難以捉摸,更加讓他們犯愁的是,因為陳敬樽突然消失,不少原本蟄伏在聯(lián)邦政府內的酒民們也開始毫無忌憚地展開紀念活動,為他們的英雄送行。一開始,他們還想趁此機會將組織內潛伏的酒民敗類一網(wǎng)打盡,但到最后他們赫然發(fā)現(xiàn),酒民早就占據(jù)了聯(lián)邦政府近半的席位。即使沒有了所謂的領袖級人物,酒民依舊勢不可當——他們原本就不需要領袖。

      他們有神圣的酒精就夠了。

      直到又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仿佛蒸發(fā)在黑洞之中的陳敬樽,突然出現(xiàn)在了人類文明的邊境:梅埃爾星域。他用自己本來打算結婚用的私房錢買下了一顆偏遠小行星,當辦事處的人認出陳敬樽時,雙方心照不宣,而陳敬樽也在登記名上用了諢名。

      登記員也是一名酒民,他不會在意這種小事,“行了,癩子陳,這顆小行星歸你了?!?/p>

      “多謝?!标惥撮字槐3肿畹拖薅鹊慕涣?,酒民很敏感。

      “抱歉,我能問一下嗎?”登記員看起來有些猶豫,但難掩好奇,“像您這樣的人物……呃,為什么要跑到這個地方來,買一顆荒蕪的小行星?這里雖說是開發(fā)區(qū),但政府已經(jīng)好幾年沒管過這個地方了!”

      “我……我想體驗一下農場主的生活?!?/p>

      “啊,體驗生活是極好的?!钡怯泦T并沒有追問,就像這是件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他充滿善意地笑了笑,“那么祝您生活愉快。”

      陳敬樽離開了登記局,帶著一包文件,坐上飛船,前往屬于他的那顆小行星上。

      繞了這么一個大圈,他又成為農場主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當他遠遠地望見那個只覆蓋了人工草坪和大氣場,近乎島嶼一般飄浮在空中的空無一物的小行星時,他的心情卻前所未有地感到放松。

      陳敬樽并沒有好好地閱讀商品事項,他久違的自言自語:“原來是島嶼形的啊……我還以為是球體?!?/p>

      自然無人回應。

      但陳敬樽卻并不感到孤獨,他感到無比充實。比他成為酒民英雄之前,要更加接近自己的理想。

      錢還有剩,他雇人在這塊綠草茵茵的小行星上建起了一棟用原木搭建的房屋。陳敬樽人生中對居住條件的兩大理想便是有爐火和浴缸?,F(xiàn)在他不僅有了一個寬敞的浴室來放浴缸,還在浴缸的對面掛了一大幅《馬拉之死》的贗作。雖然看上去有些不吉利,但是白瓷浴缸和槐木配上色調陰沉的油畫,對陳敬樽來說,簡直是絕景了。

      房屋落成的第一個晚上,陳敬樽泡在浴缸里就睡著了。姿勢和馬拉如出一轍。那時陳敬樽數(shù)個月以來第一次沒有做夢,沒有夢見那個用冷水澆灌他雙腳的不可名狀之物。當陳敬樽睜開眼時,身旁只有溫暖的爐火噼啪作響,窗外只有綠草和星空,萬物寧靜。

      陳敬樽對這樣的生活非常滿意,但仍舊有美中不足。他又花錢雇了一名女傭——你很難說陳敬樽是不是抱有非分之想,但他看見那名女孩的第一眼,不知怎么的,就萌生出了雇傭她的念頭。即使單身男性想要雇傭女仆要處理的手續(xù)多如牛毛,但陳敬樽依舊不依不饒。

      后來陳敬樽才意識到,因為這個姓高野的亞裔女仆有著和戴雅一樣的淡白色瞳孔。

      然后他又意識到,離戴雅消失的那個晚上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長的時間,而他卻再也沒有想起過那個女人。而轉眼到現(xiàn)在,他從高野的眼里看到了和戴雅一樣的星光,他又開始回憶起那些美好與恐怖交織的歲月。他感到無所適從,后來他又雇了另一名管家,名字自然記不清了,只知道是個啞巴老頭兒。

      陳敬樽畢竟曾是一整艘對星艦的艦長,資產自然不在少數(shù)。當然相較于聯(lián)邦政府里的某些官員,陳敬樽簡直是兩袖清風的大圣人,就差把清正廉潔刻在腦袋上了。他完全可以靠那筆財產安度晚年,事實上,他也的確沒有在自己的農場上真正辛辛苦苦地工作些什么。所謂的管家和女仆,都只是他為了滿足自己那一時的享受而雇過來當朋友的。

      提起高野流子這名女仆,并不高,皮膚白晳,從事這個行業(yè)不過兩三年,盡管她其實并沒有受到過什么不堪入目的對待,但她的心底里卻毫無保留地對所有人散發(fā)著敵意。

      也許大家已經(jīng)忘記了,但陳敬樽的確是個外貌丑陋的男人。這幾年逐漸離開駕駛艙后,他的身體開始微微發(fā)福。

      高野自然不會對他產生任何興趣,但她能感覺到,陳敬樽在看向自己的時候,并不掩飾內心的欲望。似乎又不是見色起意那么簡單,因為陳敬樽刻意與自己保持著距離,無論是在打掃房屋的時候,還是在共同外出購物的時候,陳敬樽極少與她說話,甚至有點兒躲著她。

      開始的一段時間,高野也很警惕,她寧可去和那個啞巴老頭一起發(fā)呆,也不愿意與陳敬樽共處一室。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她越來越發(fā)現(xiàn)這個新任主人的古怪之處。比如他雖然買下了這座農場,卻幾乎不從事任何農業(yè)生產。陳敬樽給高野流子和啞巴管事的薪水很高,甚至還附贈了相當不錯的起居條件,但他們兩人幾乎沒有活兒干。啞巴管家每天看書,偶爾寫書,都是些晦澀的東西,有時會用書信的方式和陳敬樽聊天。

      在幾個月后,高野流子終于按捺不住,他問了陳敬樽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你到底是誰?”

      “癩子陳。”陳敬樽回答得毫不猶豫,他的眼神里有著毫無遮掩的貪婪,近乎純粹,僅僅是看著高野流子的淡白色瞳孔。這反而讓她討厭不起來。

      高野第一次發(fā)自內心感到慌張,她匆匆后退,“不……沒什么?!?/p>

      陳敬樽點了點頭,除了他的眼神之外,這個男人幾乎不對她和啞巴管事表露出任何的信息。這讓高野感到一些不愉快,特別是剛才的手足無措讓她更加惱羞成怒。她輕吸一口氣,再度追問道:“先生,我想問的是您的真名?!?/p>

      陳敬樽愣了一瞬間:“真名?”

      等看到高野的眼神,他才明白過來高野說的是什么意思。并非是他想要故弄玄虛,自從戴雅消失之后,他就開始變得不愿意接受“陳敬樽”這個名字了。

      但他還是坦誠相待,“陳敬樽。漢字,你會寫嗎?”

      “我會??桑惥撮撞皇恰?/p>

      “總之就那樣吧。”陳敬樽并沒有刻意隱瞞身份,但他也著實不愿意提起那段時光,“現(xiàn)在我是癩子陳了,舒舒服服過日子,咱們三個都舒坦?!?/p>

      高野點了點頭,她突然覺得眼前這個男人有些超乎預料。陳敬樽繼續(xù)沉浸在虛擬電影里,這種新型的電影裝置可以讓他像做夢一樣以主人公視角體驗一個個驚心動魄的定制故事,最近陳敬樽一直沉迷其中。

      就好像他在逃避現(xiàn)實似的。

      本來逃避現(xiàn)實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對于一個酒民來說,就有些扯淡了。

      啞巴管家在自己房間里悶頭看書,高野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就這么默默站在陳敬樽身旁。這是高野第一次靜靜等待著陳敬樽從電影世界里回來,共處一室。

      陳敬樽摘下設備,他看向高野,感到疑惑,“你怎么還在這兒?”

      高野試圖組織語言,但后來她放棄了,她只是簡單地說道:“我想和你聊聊?!?/p>

      陳敬樽的目光依舊凝視著高野淡白色的眸子,但此時,身為酒民的高野才終于察覺到這目光背后的真相,陳敬樽從未看著自己,他只是在看自己的眼睛。

      她突然感覺到緊張。

      直到三四個小時后,啞巴管家端著飯菜推門而入的時候,二人仍舊在做著交談。

      陳敬樽有問必答,關于活酒,關于梅塔,關于在聯(lián)邦戰(zhàn)艦上貼春聯(lián)。高野流子聽得入神,這個可愛的酒民小女孩的心底里,對這些東西心向神往。

      氣氛很好,啞巴管家識趣地站在門口。

      “那你有喜歡的女人嗎?”當高野流子開口的時候,她就考慮到這個問題會非常敏感。但陳敬樽既沒有否定,也沒有接住這份曖昧,而是糾結了一陣后,給出了答復,“我曾經(jīng)非常愛一個女人,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可能不是人類?!?/p>

      高野流子巧妙地轉移了重點,沒有讓氣氛變得過于尷尬,“那是什么?外星生物嗎?”

      “不是?!标惥撮装櫫税櫭碱^,眼神微妙。那也是高野第一次看見一個男人談論自己的舊愛時,會流露出恐懼的眼神,“我也不知道?!?/p>

      高野流子沒有繼續(xù)追問,她察覺到了啞巴管家的存在。不會說話的高瘦管家對著二人禮貌地點頭示意。隨后三人按例共進晚餐。

      在知道陳敬樽的真實身份之后,這樣的晚餐總算有點兒貴族的意思了。

      當然酒民不會太在意社會地位,但這份新奇感還是讓高野流子雀躍不已。

      “你應該為我們這位老爺寫本書?!备咭傲髯与S口提議道,“他的事跡可以被載入酒民史冊。”

      啞巴管家向陳敬樽投來好奇的目光,陳敬樽并沒有立刻回答,他苦笑著望向高野流子,“你沒必要把這件事弄得人盡皆知。”

      “但你是陳敬樽!是酒民先長梅塔的兄弟,大煙槍號的艦長,我們偉大事業(yè)的領袖!”

      啞巴管家險些把叉子落在了地上,他瞪大雙眼看著陳敬樽,比劃著手勢。

      “啊,你不用這么驚訝的。”高野流子壞笑道,“他現(xiàn)在就是個農場主,雖然啥也不種。”

      盡管高野都這么說了,但是啞巴管家仍舊按捺不住心頭的激動,他站起身來繞到陳敬樽的身邊,陳敬樽尷尬地起身相迎,這位雙鬢微白的老管家想要握住陳敬樽的手,但他下意識猶豫了一瞬,然后摘下手套,在破舊的老西裝上蹭了一蹭,隨后莊重地握住了陳敬樽的明顯更臟的手。

      過去,陳敬樽從來未對自己受到尊敬這件事有過任何實感。但精神逐漸清醒過來的陳敬樽,卻第一次感到了自己被人仰慕時的那種喜悅。

      之后啞巴管家去房內取了紙筆,晚飯期間,他不斷地用筆頭方式與陳敬樽和高野聊天,陳敬樽很久沒享受過這樣的生活,與人交談是那么讓人愉快。

      可惜快樂的日子并沒有一直持續(xù)下去,盡管陳敬樽很想就這么安享“晚年”。

      很久后的某一個樸實無奇的夜晚,陳敬樽做了一個夢。他從未做過如此真實的夢,但一切又是那么不真實,夢里出現(xiàn)了兩個女人:一個是戴雅,他過去的摯愛和夢魘;另一個人是高野流子,有著和前者一模一樣的淡白色瞳孔。

      在夢里,陳敬樽并不是一個有形體的東西,而是某種形而上的存在,他看著戴雅和高野,這兩個女人纏綿在云端,十指相扣,在柔軟的云層中逐漸下墜,她們的唇幾乎就要碰觸在一起,可她們在低語,說一些陳敬樽聽不見的話題。

      不知為何,陳敬樽并不覺得這是一場簡單的春夢。強烈的不安甚至在他醒來之前就沖刷著他的腦回路,當他驚醒的時候,還只是半夜。

      雖然這顆小行星本來就極少見到恒星的光輝。

      離起床的時間還有一會兒,陳敬樽略感疲乏,但他不愿再回到床上。他走出了木屋,來到了草坪上,仰望群星,心懷敬畏。

      他察覺到身后的動靜,無疑是一名女性。

      在陳敬樽開口之前他就感到了背后傳來的溫度。高野并沒有抱住自己,只是安靜地靠在自己的背后。陳敬樽一時不知道如何開口,二人就默默保持著這個姿勢,持續(xù)了數(shù)分鐘之久。

      直到陳敬樽凍得渾身發(fā)顫,高野依舊沒有動作。陳敬樽依舊不好意思回頭,他只是默默低下頭去,正好能稍微看到高野赤裸的足尖。

      高野總算開口了:“離這兒最近的星門因為很少被使用,所以決定拆遷了。”

      她的聲音依舊很輕,依舊讓陳敬樽摸不著頭腦,“所以呢?”

      高野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開心,“我們好像與世隔絕了。”

      這一句話,突然就讓陳敬樽有了無窮的勇氣。

      陳敬樽終于回過頭,高野流子只穿了一件單薄到近乎透明的白色連衣裙,黑發(fā)隨風舞動,四肢纖細而慘白。陳敬樽突然就理解了高野的恐懼,那種在無人深空之中孑然一身的感覺令他感同身受。

      然后他抱住了瑟瑟發(fā)抖的高野。

      總而言之還是那句話,一個年紀不小的單身男性雇傭了一名年輕且和他的初戀有著相同眸子的女仆,那總歸是不安好心的。

      只是這其中的糾結,或者說恐懼,不足為外人道罷了。

      翌日,啞巴管家起床的時候,他就敏銳地察覺到了主仆二人間氣氛的變化。他即是酒民也是作家,自然更加敏感,自然也懂得識趣不言。

      沒過多久,陳敬樽和高野流子結婚了。

      民政局的人絲毫不感到奇怪,不光是因為癩子陳的真實身份早就傳遍了這個偏遠的小星域,酒民的英雄欽點了一個年輕女傭隱居于此,當然會流言四起。

      不過誰在乎呢?

      隨后,他們去挑選了婚紗。高野流子試穿著婚紗,仿佛遠勝恒星的光輝,她的笑容無比神圣。而證婚人別無他選,只有讓不會說話的老管家擔任。他們打算在農場上辦一場簡單的婚禮。

      陳敬樽覺得自己終于抓住了幸福。

      但婚禮那天,高野流子不見了。

      一如戴雅消失的那個夜晚,如煙消云散。

      啞巴管家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很自責,他認為這和自己沒法念證婚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從此郁郁寡歡起來,比突然失去了妻子的陳敬樽還要難受。陳敬樽反而出奇地冷靜,他早就放棄對這一切尋求一個解釋了。

      他找到了高野留下的一封信,信里只簡單地寫著:我愛你。

      他覺得全世界都在戲弄他。

      但現(xiàn)在他又一無所有了。又又又一無所有了。

      陳敬樽開始對這樣反復無常的命運感到厭倦。

      離農場最近的星門按計劃被拆除了。那天陳敬樽剛好在酒吧醒來,看著巨大的圓環(huán)狀建筑在施工隊的艦隊裹挾中解體消散。他就那么趴在桌子上,看著來自這個偏遠星區(qū)各個角落的工人們熙熙攘攘。陳敬樽縮在角落,無人問津,突然無端地開始哭泣,被淹沒在嘈雜的金屬音樂之中。

      同一天,政府承認了酒民的合法性。并允諾所有人類皆有自發(fā)成為酒民的權利。

      然后當天下午,他們又更改了說辭,人類與酒民一心同體,是同一個物種的不同階段——

      陳敬樽對于這件事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感覺。他只覺得由內到外的空虛,整日唉聲嘆氣。醉了不知道幾天幾夜之后,他又醒過來了。躺在農場外的草地上,眼前是萬千不變的星辰。啞巴管家花了幾個小時才找到他,給他披上毛毯,親切地帶他回到木屋。

      陳敬樽突然開口,聲音很輕,“你知道她們去哪兒了嗎?”

      啞巴管家先是神色愧疚地搖了搖頭,隨后他又迅速掏出便簽,問道:她們?

      陳敬樽沒有答話,實際上從這之后,他就再也沒有說過話。陳敬樽不說話,這塊并不大的小行星就徹底失去了生機。直到近半個月后,啞巴管家主動打破了僵局。他敲響了陳敬樽的房門,他說,他按照高野流子的建議,開始寫關于陳敬樽的書了。

      陳敬樽嗓音沙啞,“書名是什么?”

      啞巴管家將草稿紙遞過來,附贈了一個小便簽,便簽上做了說明,這本書的名字是高野流子和他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隨便想到的。如有不妥,可另作修改。

      陳敬樽翻了翻書名,《銀河系酒鬼傳說》。

      他久違的啞然失笑,“胡鬧?!?/p>

      隨后他把草稿還給管家,幾乎沒有過目內容,“就這樣吧,挺好的。”

      管家給陳敬樽鞠了一躬,隨后退出房去。

      又過了幾天,陳敬樽突然給了啞巴管家相當大一筆錢,準確說來,他把幾乎所有的積蓄都給了啞巴管家。這筆錢夠讓這個可憐作家的老年生活無憂無慮。但陳敬樽對啞巴管家千叮嚀萬囑咐:你的書絕對不能用這筆錢自費出版,一定要找到承認這本書的人。

      啞巴管家眼角噙淚,一個勁兒地點頭。他親自把陳敬樽送上了飛船,陳敬樽想了想,又回頭補充道:“內容可以更改,但標題決不讓步?!?/p>

      然后,重新坐上飛船的陳敬樽,在充分檢查了燃料和補給之后,雙手離開操縱板,向著無限的銀河迎頭猛進。既然找不到方向,陳敬樽便放棄了方向,他隨意地選了一個坐標,任由飛船自顧自地筆直前行。沒有目的地,也不知道自己的方位,在兩個小時后,他途經(jīng)了某顆不知名的行星,看著金黃色的小行星帶,陳敬樽不由微微側目。

      如果中途撞到小行星該怎么辦呢?陳敬樽開始思考。又或者,撞到恒星,甚至是黑洞上,該怎么辦呢?

      心如死灰的陳敬樽僅僅是思考著這些問題,并沒有解決的打算。

      飛船在虛無的宇宙空間里留下一道筆直的痕跡,并不美觀。

      不出半個月后,在耗盡了所有能源,漆黑一片的駕駛艙里,陳敬樽第無數(shù)次從黑暗中睜開雙眼。當然,在這片陰冷的虛空之中睜不睜眼已經(jīng)沒有區(qū)別。

      他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在宇宙的哪個角落,即使人類文明已經(jīng)膨脹如斯,也依舊沒能測量出這個宇宙的全部。毫無疑問,陳敬樽自殺式的直線飛行已經(jīng)讓他步入了某處文明尚未照亮的黑暗星域。

      補給告罄。陳敬樽也省去了去后備倉尋找食物的麻煩。他只是再度閉上眼,靜靜等待著這一切結束的時刻來臨。饑餓帶來的胃痙攣和逐漸降低的溫度在侵蝕著陳敬樽的身體,他在感受著這種遞增的痛苦,逐漸失去了睡眠的機會。

      只是突然間,一束刺眼的光束打在了他的駕駛艙上。

      陳敬樽被嚇了一跳,在這片連群星都熄滅了的黑暗星域里不可能有其他人的蹤跡。但事實上,就是有那么一架飛船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對方有那么兩三分鐘沒有動靜,似乎是想和陳敬樽建立通信。對方很快就察覺到陳敬樽的飛船早已燈枯油盡以至于無法連通,于是他們再度開動飛船,緩緩靠近陳敬樽,試圖物理接觸。

      陳敬樽十分反感,但此刻他也沒有逃離的手段。只能說自己命不該絕。

      對方強硬地打開了陳敬樽的艙門,傳來的是令人熟悉到糟糕的聲音,“癩子陳?你在這里做什么?”

      陳敬樽本打算一動不動地裝死,聽見這聲音的時候,他卻幾乎跳了起來,“冉力!?”

      “嗯,是我。”

      若無其事地登上陳敬樽飛船的冉力穿著一身西裝——雖然是西裝,但胸前卻別了一只恐龍玩具,有種怪誕的正式感。陳敬樽瞪大了眼睛,冉力則完全無視了震驚到說不出話來的陳敬樽,在飛船里四處探查了起來。

      冉力突然壞笑起來,“哎呀,想不到你也這么時髦啊?!?/p>

      陳敬樽還沒回過神來,“什,什么?”

      “最近年輕人很流行深空潛入這種極限運動,帶上有限的補給和燃料,向著約定好的方向筆直前行!不能轉彎,不能求救,然后一頭撞在恒星上灰飛煙滅,或者被卷入黑洞不知所蹤,啊,不過大部分人會像你一樣,在燃料用光之前甚至抵達不了任何地方,只能漂泊在宇宙之中。畢竟宇宙很空曠嘛!”

      “???”

      “怎么?難不成你是單純地遇難了?”

      陳敬樽按捺住心里的動搖,摸了摸鼻尖,然后詢問:“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冉力只是聳了聳肩,“我只是來檢修星門的。我們有個偉大的計劃,要建立一整片酒吧星域當作全人類的狂歡中心!第一步就是修個星門出來嘛?!?/p>

      酒吧?一整個星域?

      等等,陳敬樽腦海里一團亂麻,這么說他這樣看似很有儀式感的自殺行動,卻被誤認為是年輕人尋求刺激的極限運動,甚至還一頭撞進了施工現(xiàn)場?

      陳敬樽脫力地躺在椅子上,傻笑起來。

      冉力所言不假,三個小時后,陳敬樽就深刻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他自以為已經(jīng)深入到了一塊足夠偏遠的地方當作自己的墓地,卻萬萬沒想到,他給自己找的長眠之所竟然離全宇宙最大規(guī)模的酒吧社區(qū)只有不到三小時的路程。

      陳敬樽感覺頭很疼,沒有別的想法。他只能默默跟著冉力,來到了這座未來偉大的狂歡之所的第一座酒吧行星。整個人工行星,全部都是酒吧。

      星門還沒建成,為什么先建了酒吧?因為這樣比較酷。

      冉力和陳敬樽坐了下來,陳敬樽本想要一杯水,服務員卻禮貌地婉拒了,“抱歉先生,你沒法在這顆行星上找到哪怕一滴淡水?!?/p>

      陳敬樽試探性問道:“只有酒?”

      “只有酒?!?/p>

      陳敬樽無言地點了點頭,示意服務員離開。過不多久,服務員就端來了整整幾大箱啤酒。

      “你知道嗎?其實我找過你一段時間?!?/p>

      冉力猛地把酒杯拍在桌子上,陳敬樽抬頭看著這位昔日的農場主,他已經(jīng)雙鬢泛白,卻表現(xiàn)得比自己還要年輕,“兄弟,大煙槍號需要你?!?/p>

      “酒民不需要任何人。”陳敬樽脫口而出,“聽說聯(lián)邦政府已經(jīng)承認酒民的合法性了,你還需要我做什么?”

      “哦,是這樣的。”冉力打了個酒嗝之后繼續(xù)說道,“有一部分依舊反抗我們事業(yè)的人認為聯(lián)邦政府同樣無藥可救,他們擅自占據(jù)了作為政府樞紐的太陽系,向全宇宙掀起反旗?!?/p>

      “聽上去是件大事啊。”

      “其實無關緊要,已經(jīng)有接近七成的人類成了我們的成員。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人類文明即將翻開新的篇章,我們會成為一個統(tǒng)合而復雜的整體,再也不會有爭斗和差異,這不是很棒嗎?”

      “時常能在一些宇宙末日小說里看到這樣的設定?!?/p>

      “啊,我也曾經(jīng)沉迷那些小說,但我們不一樣,我們依舊保留了個體的個性,不如說,對個體尊重到了極限?!?/p>

      “那如果有一個人不希望成為整體的一員,你們是優(yōu)先個體,還是優(yōu)先群體?”

      “酒民的特點就是不去思考這一類問題?!?/p>

      陳敬樽嘆了口氣。他望著面前的酒杯,啤酒泡沫像是棉花一樣在視野里不斷變幻。冉力再度豪飲而盡后,細微地瞥了一眼陳敬樽,“你好像有點兒變了嘛,癩子陳。”

      陳敬樽并沒有絲毫慌張,事到如今,他已經(jīng)無所謂自己清醒的事情會不會暴露了,“嗯?哦,是這樣,你也變了。你以前還是我的農場主呢?!?/p>

      兩人互相打量著對方,陳敬樽率先打破了沉默,“我答應你回到大煙槍。”

      “真的?”

      “但我有個條件,幫我找兩個人?!?/p>

      “沒問題,一個戴雅,另一個人是?”

      陳敬樽并沒有去管為什么冉力能第一時間想到戴雅:“高野流子,亞裔女性,之前在梅埃爾星域工作過?!?/p>

      “這樣啊?!?/p>

      “她曾是我的妻子?!?/p>

      冉力手一抖,酒杯上泛起了一陣驚濤駭浪。

      短暫的下巴脫臼后,冉力點了點頭,“簡單來說,就是我們幫你處理家庭糾紛,你來幫我們平息叛亂,挺劃算的?!?/p>

      陳敬樽再次嘆了口氣,“大概就是這樣吧。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

      “在出發(fā)之前,我先問一個可能性。”

      “你說?!?/p>

      “如果你要找的兩個人,其中任何一個此刻就蝸居在太陽系內負隅頑抗,你會怎么辦?”

      “我會把她們帶回來,然后消滅其他叛軍?!?/p>

      “好吧,那我們喝完就走。”

      身旁,十九個空酒杯,還剩八杯。

      陳敬樽也無言地喝起了酒。細細想來,自己荒誕的個人情感竟然貫穿了人類進化這一宏偉命題的全過程,的確值幾杯酒了。

      酒過三巡,陳敬樽晃晃悠悠地就跟著冉力上了船。他被扔在居住艙的沙發(fā)上,獨自品味著朦朧的意識。他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再度模糊了清醒和醉酒的界限。但后來他意識到,他只是單純地喝醉了而已。

      隨著冉力的飛船穿過正在施工的星門,酒民們再度迎回了他們的英雄,大煙槍旗艦的前任艦長,人類最強駕駛員兼書法家——陳敬樽。當看到廣場上自己的雕像乃是金雞獨立的姿態(tài)時,陳敬樽險些就有了重回梅埃爾星域和啞巴管家廝守終老的沖動。

      他回到了久違的艦橋上,多了不少新面孔,也有很多老面孔。就像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工作崗位一樣令人煩躁。

      冉力說:“你的房間沒人住過,大家都把那里當成偉人故居一樣保存著?!?/p>

      兩人步伐交錯,伴隨著一陣清脆的閥門聲,熟悉的房間出現(xiàn)在陳敬樽的眼前,不自然的燈光打在蒙上灰塵的家具上,一切如初,甚至連被褥褶皺的紋理都與那一夜如出一轍。

      陳敬樽不由一陣頭大。

      冉麗又說:“先讓你見見我們大煙槍號的新艦長吧?!?/p>

      陳敬樽心里有些微妙,但其實他遠遠就看見了那個站在艦橋上的狄俄尼索斯,留著圣誕老人一樣夸張的花白大胡子。

      陳敬樽萬萬沒有想到會是他,他靠近如今那個依舊穿著背心拖鞋,卻一本正經(jīng)地戴著艦長帽的大胡子,“怎么會是你?他們都瘋了嗎?”

      “你在胡扯什么,我們本來就都瘋了?!钡叶砟崴魉挂姷脚f友之后笑了笑,“你失蹤了之后,冉力來找過我,問我你在哪里。我說不知道,告訴他們大概再也找不到你了。他們只好選出一個新艦長擔任最高指揮。”

      冉力補充道:“抽簽決定的?!?/p>

      狄俄尼索斯撣了撣煙灰,“而我只是恰好在場?!?/p>

      “既然這個職位靠抽簽就能決定,你們還拉我回來干嗎?”陳敬樽有些不高興,一旦發(fā)現(xiàn)這個“英雄”身份也是可以靠抽簽解決的時候,他就難免有些失望了。

      不過本來很多事情就是靠抽簽解決的,那是宇宙的洪荒法則,人類根本看不見那根簽的內容。

      狄俄尼索斯拍了拍他的肩,“多大人了,不要鬧脾氣嘛?!?/p>

      “……不是,我沒有鬧脾氣。”

      “我們需要你的技術,你看,只剩太陽系,只剩一個太陽系,全人類就完成了這次偉大的進化。這最后一戰(zhàn)過后,我們就再也不需要進行戰(zhàn)爭了。我們只需要埋頭于種族的繁榮,然后去探索宇宙的真理,酒民將榮光永續(xù)。”

      陳敬樽瞥了一眼被刻在艦橋欄桿上、以及被噴漆噴在指揮室墻壁上的“灌醉全宇宙”的字樣。他問道:“你們又承認這是戰(zhàn)爭了?”

      狄俄尼索斯的臉色突然陰冷了下來,盡管只有短短的一瞬間,陳敬樽卻不寒而栗。

      “不,是我措辭不當。我是個科學家,不是喋喋不休的辯論家,你就不要挑我字眼了?!?/p>

      整個艦橋此刻就像棋牌室一樣熱鬧,讓他們兩人嚴肅的沉默也變得有些滑稽。陳敬樽本以為自己應該能習慣這樣的場景,但看著他們用電子指令板打羽毛球的時候,還是有些眼皮打顫。

      “我要做什么?我現(xiàn)在是什么職務?”

      “隨你喜歡,我們可以繼續(xù)給你一個將軍的頭銜,方便你調兵遣將。自然,大煙槍也會重回你的管轄,我本來就不適合星際旅行,宇宙里沒有墻壁,不能讓我安心?!?/p>

      狄俄尼索斯戲謔的態(tài)度似乎真的回到了從前,但愿先前感受到的違和感都是錯覺。

      “那我們什么時候出發(fā)?”

      “隨意。”

      “有什么計劃嗎?”

      “沒有?!?/p>

      陳敬樽輕輕撫了撫額頭。

      從寄生現(xiàn)象到偉大的進化,陳敬樽反而開始覺得這些說辭都不準確,他覺得酒民運動仿佛是一場席卷宇宙的流行性感冒。

      陳敬樽微微頷首,輕吸了一口艦橋內渾濁的空氣,隨后他莊重地看向狄俄尼索斯。

      “那我們立刻準備動身吧。”

      狄俄尼索斯點點頭,似是早就猜到陳敬樽會如此決斷。

      但他依舊看著陳敬樽。

      眼神里那份仿若天生的輕浮消散不見,再度充滿了不堪的虛無。

      “在你出發(fā)之前,有件事我還是希望你知道?!?/p>

      “說吧?!标惥撮滓呀?jīng)走到了艦橋的最前,所幸沒人在顯示屏上涂鴉,不然這船還真沒法開了,“又是什么壞消息嗎?”

      “我知道你在找誰。”狄俄尼索斯聲音平靜地像是在背誦古詩,“那兩個有著白色瞳孔的女人,都在地球?!?/p>

      陳敬樽依舊背對著狄俄尼索斯,沒有回過頭來,也沒有應答。

      稍等了半分鐘后,狄俄尼索斯就離開了那里。

      留下孤獨的艦長在嘈雜的喧鬧聲中仰望群星。

      ……

      此時此刻,陳敬樽正面臨著他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次抉擇。

      陳敬樽又叫癩子陳,五十歲,單身男性,略矮,尖嘴猴腮,腦袋上有一塊疤痕。如今他戰(zhàn)功顯赫,只花了一個月時間就連破外冥王星、海王星、天王星的外三星防御鏈,盡管在這之前,聯(lián)邦政府曾吹噓過外三星防御鏈是堅不可摧的。

      隨后酒民艦隊以火星基地為踏板,直指地球叛軍總部。

      但這都不重要。

      他感到鼻頭一陣發(fā)癢,他回想起了記憶中最古老的畫面,兩三歲的他靠在月球貧民窟廢墟般的墻壁上,怔怔地望著天上的飛船,那逆光的流線型艙體,像是一只巨大的手,遮天蔽日。

      這也都不重要。

      冉力和狄俄尼索斯不知道去了哪里,此刻,站在他身后的副官不是別人,正是那名搖滾歌手。他看上去興奮而緊張。

      “第一次上戰(zhàn)場嗎?”陳敬樽突然問道,此刻他的口氣就像是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兵,雖然他事實上也是。

      “沒錯!”搖滾主唱顯得很激動,他其實并不比陳敬樽年輕幾歲,但明顯更加優(yōu)良的基因工程使他活力四射,“我們什么時候開炮,長官?”

      “你想把地球炸著玩兒?”

      “我覺得這不太妥當,但我不能向上級說謊,所以其實我想。”

      “你這個瘋子。”

      出乎意料的是,陳敬樽招了招手,示意年輕的搖滾樂手上前。

      “我有兩個心愛的女人,她們可能都在那顆星球上?!?/p>

      “哦,那太糟糕了。我們是等你把她們倆接回來再把地球炸了比較好?”

      “不,接回來也沒用?!?/p>

      “為什么?她們?yōu)槭裁磿诘厍???/p>

      “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她們是不是真的在地球。她們總是一言不發(fā)地就從我的眼前消失,就像做夢一樣。不過狄俄尼索斯這么告訴我了,我就這么相信吧。畢竟是時候和過去做個訣別了?!?/p>

      “老大,哦不對,長官,我很欣賞你的決定,像個男人?!?/p>

      搖滾主唱對陳敬樽豎起了大拇指,陳敬樽搖了搖頭,沒有多說什么。

      “那我可以下達攻擊命令了嗎?”搖滾歌手躍躍欲試,像是拿到了新玩具的孩子。

      陳敬樽隨意地擺了擺手。

      于是數(shù)倍于太陽的光和熱,像是大型煙花現(xiàn)場,瞬間蒸發(fā)了整個星球,也吹散了癩子陳好不容易萌生出的些許醉意。

      ……

      數(shù)日后。

      聯(lián)邦政府正式改名為醉酒議會,這個名字是冉力起的。他如今是首屈一指的酒民政治家。起名水平也是一如既往,有師承梅塔的嫌疑。他留在了火星著手搬家,并沒有參與對地球的直接打擊。

      今天,冉力再度結束了冗長的會議,確立了“灌醉全宇宙”這一偉大理念的切實實施。但酒民需要有新的目標,族群需要有新的目標,他們將全身心地將力量用于探索宇宙的終極問題上去。

      冉力在寬闊的街道上行走,“說起來,大煙槍號該回來了吧?”

      部下恭敬地回應:“預定晚飯之前,我們已經(jīng)在機場準備好了歡迎派對。就是烤土雞的量有點兒不夠,可能得有人吃面包了?!?/p>

      此刻是火星時間下午三點半,天上的煙花已經(jīng)連續(xù)閃爍了十四個鐘頭,街頭隨處可見那些幸福地醉倒在大街上的人。

      半個鐘頭之后,天空的彼端出現(xiàn)了一連串如漣漪般的躍遷波動,艦隊如云層般籠罩了太陽,出現(xiàn)在市民們的視野里。

      歡呼聲不絕于耳。

      艙門打開的時候,陳敬樽不由地皺了皺眉頭,在偏遠的星域和飛船上待久了之后,他對這樣熱鬧的城市很不習慣。

      照理說,他的心中此刻應該懷著無限的悲痛和絕望。他本該去詢問那兩個女人,她們?yōu)槭裁匆?,目的又是什么,但他沒有,在這一系列說不清道不明的事件之后,他放棄了對真相的探求。

      但他依舊難免疑惑。

      直到陳敬樽走出艙門,再一次踏上火星繁榮的土地,他忽然察覺到,自己之所以如此麻木,是因為他至今對于失去戴雅和高野都是毫無實感的。以及,他其實壓根就不相信她們倆在那地球上。

      此刻狄俄尼索斯就站在他的身后,面前是歡迎他們的儀仗隊,但陳敬樽卻沒有邁步向前,他回過頭問那個大胡子,“你是騙我的吧?”

      狄俄尼索斯只是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回答說:“騙你的?!?/p>

      陳敬樽很不愉快,“為什么?”

      但狄俄尼索斯只是眨了眨眼,“老兄,那天是愚人節(jié)哎?”

      陳敬樽的思考停滯了片刻,然后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他強忍住毆打這個大胡子的沖動,再度嘆了口氣,最近他變得非常非常喜歡嘆氣。他人生的前四十年都沒有最近這十年嘆氣的次數(shù)多。

      狂歡持續(xù)了數(shù)日時間,對于抹消了地球故土的這一事實,幾乎無人感到抵觸。

      醉酒議會宣布,人類的酒民占比率已經(jīng)超過了90%,他們尊重最后那百分之十的人的選擇,不會強迫他們怎么樣,但希望他們能夠融入進這個嶄新的社會。

      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就算議會號稱會尊重僅剩的純血種,還靠著個體理性思考的純血種無論如何也是無法融入進這個酒民所塑造的、荒誕卻穩(wěn)定的社會中的。事到如今,理性才是荒誕,很快,最后一批純血種也動搖了。

      群星都在沸騰狂歡,全宇宙最宏偉的文明如今只是一幫毫無理性可言的酒鬼。

      但他們真的無比團結。

      就像一開始梅塔預言的那樣,神圣的酒精鏈接了他們,再無紛爭和痛苦。

      所以游蕩在火星十二號城市街道上的陳敬樽,便成了全人類最后一個痛苦的人。盡管他再度被奉為酒民的英雄,受到敬仰和崇拜,但他卻素來深居簡出,極少參與各項政治活動。

      年末將至,人造雪再度落滿大地。這筆不菲的開銷是由議會承擔的,他們覺得比起財政上的數(shù)字,氣氛最重要。

      在這樣并不寒冷的冬天,陳敬樽離開了議會分配給他的公寓。這是他這個月來第一次出門,他覺得自己必須做點兒什么,以認識到自己還活著。

      做什么呢?

      他要去找那兩個女人,她們身上發(fā)生的一切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困惑。

      陳敬樽在街上偶遇了喝得酩酊爛醉的狄俄尼索斯,他穿著綠色的圣誕老人服裝,和他的大胡子非常般配——現(xiàn)在他的大胡子扎成了三股辮子,略顯滑稽。

      “我打算出發(fā)了。”

      陳敬樽平靜地對狄俄尼索斯說道。

      但狄俄尼索斯只是躺在路邊,扶著路燈,極力站起身來,看了一眼把決心寫在臉上了的陳敬樽,突然笑出聲來。

      “你不能走?!钡叶砟崴魉剐χf,“你走不了。”

      “為什么?”

      “就在一個小時前,最后六千兩百五十萬兩千五百七十二名純血種向政府請愿,他們要求對酒民早期活動的‘戰(zhàn)犯’予以處刑,這樣他們就愿意加入酒民?!?/p>

      “戰(zhàn)犯!?”

      尖銳的嗓音讓陳敬樽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從來沒有想過會發(fā)生這種事。他一把拉起軟綿綿的狄俄尼索斯,朝著他唾沫橫飛,“戰(zhàn)犯是什么意思?”

      “啊,我們和前政府斗了這么多年?!?/p>

      “但那都是……”

      “都是什么?”

      “都是為了酒民的偉大事業(yè)?!?/p>

      “嗯嗯,所以呢?”

      “不,議會不會聽取他們的意見的?!?/p>

      這次輪到狄俄尼索斯反問了,他撣了撣衣服上的人造雪花,問道:“你怎么這么肯定?”

      “我們?yōu)榱司泼竦氖聵I(yè)而戰(zhàn)斗,等事業(yè)取得了成功,他們卻要兔死狗烹?”

      “可只需要處決幾個所謂的‘戰(zhàn)犯’,就能換來全人類的光榮統(tǒng)一,你不覺得這也是偉大事業(yè)的一環(huán)嗎?我們樂意為之被處決,和我們當初樂意為酒民事業(yè)而戰(zhàn),不是一回事嗎?”

      陳敬樽剛想說些什么,他突然安靜下來看著狄俄尼索斯。這個大胡子笑著,爛醉如泥,陳敬樽恍然大悟似的拉起狄俄尼索斯,“你也是其中之一?”

      “自然?!?/p>

      “冉力呢?他可是議員!”

      “一樣。順便一提,我們都贊同了議會的此項決定。我們甚至為之高興?!?/p>

      陳敬樽無法反駁。

      但他還有一些事情沒做。

      “不,我不能服從議會的決定,我必須找到戴雅和高野流子。”

      狄俄尼索斯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并且隨手扔掉了手里的酒瓶。酒瓶碎在地上,反射著人造雪不自然的光。新式的路面清潔機器人迅速上前吞噬了那些玻璃碴。

      “很難,”狄俄尼索斯拍了拍陳敬樽的肩,“你是他們點名要干掉的頭號戰(zhàn)犯。就在幾個月前,你親手炸毀了地球,光是這條罪名就足夠讓純血種們把你視為大敵。”

      陳敬樽沉默了。

      狄俄尼索斯卻哈哈大笑,“你知道最蠢的是什么嗎?最蠢的是我們死后,他們全部被轉化成酒民的時候,連他們之中最義憤填膺的人也會覺得我們的死根本無關緊要!我們的犧牲意義大概就那么一兩個小時,這簡直是行為藝術!梅塔萬歲!”

      陳敬樽終于忍無可忍地給了狄俄尼索斯一拳,正中胸口。這位圣誕老人踉踉蹌蹌地后退,然后摔倒,大字形躺在地上,放聲大笑。

      陳敬樽徑直去了機場,他開船飛向了火星最繁華的都市,也是議會所在。

      冉力親自接待了他,在白色大理石的宴會廳中。

      “你想說什么?”

      冉力胖了些許,恰到好處,像個活佛。

      “我必須找到那兩個女人,這是我們說好了的。”陳敬樽態(tài)度強硬,“你不能出爾反爾?!?/p>

      “啊,那么你找到那兩位之后打算怎么辦?”

      陳敬樽自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一時呆立在原地,開始摸著自己的鼻頭。

      “我很奇怪,你為什么總是和我們的想法不一致?”冉力端起桌上的火星產活酒伏特加,輕抿了一口,“難道偉大的酒精沒能將你和我們鏈接在一起嗎?”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這是為了酒民的統(tǒng)一,是歷史性的一步?!?/p>

      “這和你們說的不一樣!”

      “沒有什么不一樣的,每一個戰(zhàn)犯,包括我自己,都已經(jīng)同意了。我們以自己的意志決定為事業(yè)獻身,這有什么不對?你到底在胡攪蠻纏些什么?”

      陳敬樽頓時頭皮發(fā)麻,他不由得退后了兩步。

      然而就在他拉開門的那一瞬間,門外卻齊刷刷地站著一排人影,有熟悉的面孔,也有陌生的面孔。其中一人面色如常地向陳敬樽敬了禮,“陳將軍,原來你在這里!這下只差狄俄尼索斯,我們就聚齊了?!?/p>

      他從那些人身上看見了和戴雅一樣的那種眼神。虛無得難以用言語描述,那更像一個單純的攝像頭,而非人的眼睛。

      陳敬樽猛然扯住敬禮之人的衣領,試圖宣泄腦海里的困惑,但糾結了半天,卻不知道該說什么,直到冉力對那些戰(zhàn)犯們說:“去把狄俄尼索斯找來,該上路了?!?/p>

      “明白!”

      冉力又嗅了嗅鼻子,“你們身上帶著酒?”

      戰(zhàn)犯們皆是一愣,然后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其中一人笑道:“這年頭了還能上斷頭臺可是件稀罕事,值得慶祝一下?!?/p>

      似乎連冉力都有些出乎意料,“啥?斷頭臺?他們怎么搞的?”

      “報告!他們說藥物處死難平民憤,非要給我們整個斷頭臺。不過冉先生大可放心,那是純正地球原木制作,效仿原生時代中世紀歐洲斷頭臺一比一制作,刀刃采用了全新熱合金,絕對酣暢淋漓……”

      咣當一聲。在他們像討論玩具一樣討論自己的死法時,陳敬樽找到了機會,奪門而出。他把冉力的驚呼聲甩在腦后,“你要去哪兒?癩子陳!回來!時間快到了!”

      外面的人造雪仍舊沒有停止,稀薄的大氣層外能清晰地看見群星閃爍。

      陳敬樽只是奔跑,甚至忘了跑向機場的方向。

      他感到整座城市都在向自己擠壓過來。

      一個踉蹌,可憐的陳敬樽跌倒在地,他掙扎著爬起來,想要逃往更遙遠的地方,卻看見不遠處的人影紛沓而至,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他只能接著跑,迎著雪花。身后拖曳著一條怪異的人流。

      然后他再一次體力不支,跪倒在一片雪白的寬敞大道上。方尖碑似的建筑林立在遠方的大地上,雪景延伸向彼端,追逐著太陽落下的方向。

      眼前風景尤美。

      他站起來,轉過身,面對追逐而來的浩浩蕩蕩的人流。他掏出藏著的手槍,本打算負隅頑抗??僧斔灰粧哌^那無數(shù)對虛無的眸子,突然間他就放棄了抵抗,他笑了起來。

      因為所有人都樂于赴死,卻唯獨他是異類。

      他別無選擇,死路一條。

      六個小時后,他被帶回了刑場,臨時搭建的刑場在菜市場后頭的噴泉小廣場邊,更像是舞臺,圍觀的人數(shù)很多,還有網(wǎng)絡轉播以及賣烤腸的小販。

      只有那幾位看起來像是純血種代表的人,面色嚴肅。

      而那些被五花大綁地跪在地上的戰(zhàn)犯們,似乎對眼前的一切都感到非常新奇。不得不說,他們甚至有些開心。為了照顧那些純血種們的情緒,他們將被以一種原始的方式殺死,斷頭臺,非常浪漫。

      陳敬樽萬念俱灰地被壓往臺上,他一出現(xiàn),瞬間就引來了無數(shù)的目光。有來自最后一批純血種的憤怒的蔑視,還有那些湊熱鬧的酒民歡快的笑聲。

      幾個孩子提著一塊白布包裹著的皮球,嬉嬉鬧鬧。直到一個孩子一腳飛踢,裹布脫落,陳敬樽才發(fā)覺那是一個人的腦袋,看來在陳敬樽逃跑的時候,已經(jīng)有一批處刑完事了。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手指顫抖,腹腔像是有一團烈火在來回攪動。興許是他殘留的酒民特質又開始作祟——因為他現(xiàn)在更多感受到的是緊張,類似戲子上臺前的緊張,而非對死亡近乎本能的恐懼。

      狄俄尼索斯排在他的前面,意味著至少狄俄尼索斯會比他先死。

      他想說些什么,讓自己分神,于是他問狄俄尼索斯,“你真的不怕死嗎?不打算抗議嗎?”

      “不?!钡叶砟崴魉诡^也不回,面帶微笑,“無所謂了?!?/p>

      “你的家人也無所謂了?瑪麗也無所謂了?”

      雖然問題大差不差,不過比起先前的急躁和憤慨,陳敬樽如今的語氣則更接近于認命之后的交談。

      狄俄尼索斯回過頭,微微一笑。

      “沒錯,她叫瑪麗?!?/p>

      他想了一會兒,又補充了一句。

      “她在地球?!?/p>

      陳敬樽突然說不出話來。

      輪到他了。

      狄俄尼索斯畢竟也曾是大煙槍號的艦長,他款步走向斷頭臺的時候,底下嘈雜的聲音不由減弱了幾分。這時候陳敬樽才發(fā)現(xiàn),他還穿著那身滑稽的圣誕老人服。

      已經(jīng)有三四個人被處死了,沒有血,流出的酒精融化了人工雪,酒味撲鼻。純血種的代表們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捂住了鼻子,而每有一顆人頭落地,就能聽見人群中傳來爆發(fā)般的歡呼。

      圣誕老人被摁在了斷頭臺的凹槽上,他的大胡子成了阻礙,他花了一番工夫,才讓自己以一個舒服的姿勢趴著,看著前方,目不轉睛。

      咔嚓一聲。

      然后是禮炮聲,歡呼聲,和口哨聲。

      滾落到地上的圣誕老人的頭被一個黝黑的年輕人撿起,他高高捧過頭頂,愉快地大喊:“誰想要狄俄尼索斯的腦袋???起拍價三瓶伏特加!”

      “四瓶!”

      “一打!”

      “媽的,我能給你拉來一車皮,快把他的腦袋給我!”

      那些端坐著的純血種,似乎更加無法忍受這種野蠻的行徑,他們已經(jīng)各個臉色煞白,坐立不安。

      就像是在看球賽一樣,陳敬樽如是想。

      他有些疲憊了,與其在這個荒誕的世界繼續(xù)茍且,倒不如就這么結束本來就該結束的一生。

      輪到他的時候,圣誕老人的腦袋已經(jīng)被拍賣了出去。孩子們翹首以盼全新的商品出現(xiàn),純血種代表們則強忍著心頭的怒火,看著這個破壞了地球家園的罪魁禍首被押上斷頭臺。

      他一步步邁向斷頭臺,一步步地,在大限將至的時候,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個不知道是上午還是下午的下午,他第一次喝下活酒,和梅塔稱兄道弟。

      他忽然想到那雙純白的瞳孔。

      他忽然想到,不知道啞巴管家的那本名字聽起來很土的書有沒有順利出版。

      他忽然想到,炸掉地球的是那個搖滾歌手,不是他。

      此刻他已經(jīng)被按在了斷頭臺上,他抬頭望向觀眾席。

      就在那一瞬間,僅僅一瞬間。

      他看見了純血種的代表身后,被胡鬧的酒民們糟蹋得一團亂麻的座位正中,端莊地坐著兩個女人。

      她們都有著純白的瞳孔,不知何時出現(xiàn),也不知道她們是否真的存在于那里。她們美若天仙,仿若雙子。帶著全宇宙最溫柔的笑容注視著他。

      陳敬樽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內感到了希望,溫暖,憤怒,困惑,可他剛要開口,鍘刀已經(jīng)落下。

      咔嚓一聲。卻沒有歡呼聲和禮炮。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迎接陳敬樽的突如其來的死。

      酒歷元年一月一日,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見,從酒民英雄陳敬樽整齊的脖頸切面里,噴薄而出的是滾燙殷紅的鮮血,灑滿大地。

      【責任編輯:遲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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