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建林 邱 雨
“公共領域”是當代公共哲學中用于評判和規(guī)范政治權力的公開性、公共性、理性化的強有力的概念,它的解釋力甚至超越了基于“國家—社會”二分法的現(xiàn)代市民社會理論。市民社會理論強調,政治權力無法提供自身的合法性,無法解決自身的自利與腐化問題,因此,只能在國家之外尋求權力合法性的社會基礎,通過社會力量判斷和規(guī)范國家權力。但是,并非社會領域中的任何個體和組織都關注公共價值并熱衷于評價公共政治的合法性,如社會領域中的家庭和市場作為一個私人領域更多地關注個別利益,由此,漢娜·阿倫特、尤爾根·哈貝馬斯、查爾斯·泰勒等思想家通過對現(xiàn)代政治的發(fā)展方式及其合法性基礎的研究而提煉出“公共領域”概念,公共領域是介于國家權力領域和私人生活領域之間討論和表達有關公共事務并形成公眾輿論的一個話語和意見領域,“在這個領域中,像公共意見這樣的事物能夠形成”,它“向所有公民開放”,“由各種對話構成,在這些對話中,作為私人的人們來到一起,形成了公眾”[1](P139)。這些公眾不再作為私人的個體根據個人理性而追求個別利益的最大化,而是作為公眾基于公共理性對公共事務進行公共判斷,關注的是普遍利益和政治正義。
公共領域理論實際上是對市民社會理論“國家—社會”二分法的超越和發(fā)展,從而形成了更有解釋力的三分法,即“公共權力領域—公共領域—私人領域”。公共領域理論讓人們認識到,公共權力領域和私人領域皆無法成為公共性的代表,前者具有被腐蝕被異化的特征,而后者(如家庭和市場)關注的是私人利益或個別利益。真正的公共性只能來源于公眾在公共領域話語交往中的發(fā)現(xiàn)和表達,正是公共領域的話語交往空間提供了現(xiàn)實政治的道義基礎,成為推動政治法律進步的力量。
既然公共領域是一個形成公眾輿論、凝聚公共理性的話語交往領域,它的成長也就與交往媒介息息相關。在以咖啡館、茶室、沙龍、論壇等公共場所為代表的面對面的口頭交流階段,因交流的即時性、在場性和參與者的真實感、責任感,增強了話語交往的質量,使理性共識易于形成。而在以報紙、電報、電視、廣播為代表的印刷和電子形式的傳統(tǒng)媒介階段,印刷和電子媒介不只是具有工具性的意義,同時也賦予其使用者新的能力或“權力”,公共領域因政治和商業(yè)力量的沖擊和侵蝕而發(fā)生了“再封建化”和“殖民化”,從而走向衰落,哈貝馬斯不無遺憾地稱之為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當今已進入了互聯(lián)網的信息革命時代,互聯(lián)網將對公共領域發(fā)生何種性質的影響,在網絡空間中公共領域的命運如何,則是一個備受關注的熱點問題。眾多學者看到公共領域復興的前景,并樂觀地認為網絡空間使公共領域進入了免受侵蝕的自由時代。但也有一些學者通過研究發(fā)現(xiàn),公共領域在網絡空間中正如傳統(tǒng)交往媒介一樣,仍然無法擺脫被侵蝕被解構的危機。由此,網絡空間究竟是重構還是解構了公共領域,已成為具有重大分歧和爭議的學術前沿問題。本文在介紹有關網絡空間公共領域命運爭議的基礎上,試圖具體分析這一分歧和爭議的認識論根源,并進一步探討網絡公共領域本身的性質及其現(xiàn)代轉型之路。
互聯(lián)網作為一種新的信息交流媒介,對作為話語交往與意見表達的公共領域不可能不產生影響。然而,對于究竟產生何種影響,網絡公共領域的命運如何,則出現(xiàn)了重大爭議,甚至出現(xiàn)截然相反的解釋。
眾多的研究者和媒體人士相信,互聯(lián)網這一新媒體具有從根本上改變社會交流的潛力。與傳統(tǒng)媒體相比,互聯(lián)網是一種更有利于公共領域發(fā)展的交往媒介與平臺。這種“技術改造政治”的樂觀態(tài)度和重塑公共領域的信心,源于他們對網絡特殊作用的認識。
第一,信息來源多元化擴展了公共領域。互聯(lián)網與傳統(tǒng)媒體的最重要區(qū)別在于,互聯(lián)網解放了被固化的和體制化的信息來源,網絡時代出現(xiàn)的眾多“非主流”信息來源超越了傳統(tǒng)媒體時代的少數“主流”信息供給,從而打破了傳統(tǒng)媒體信息壟斷的局面。正如達爾格林認為,Web2.0 應用或社會媒體平臺的“非主流”(non-mainstream)來源使得信息更多元,通過為NGO 和普通公民引入更多平衡的新聞來源,從而擴展了公共領域[2](P147-162)。
第二,包括弱者在內的多元話語主體活躍了公共領域。對于接近和利用傳統(tǒng)媒體的機會,人們至今存在著極大的不平衡。那些擁有較少資源的眾多的個體和群體更多地成為傳統(tǒng)媒體信息的被動接受者,而難以成為傳統(tǒng)媒體信息的積極生產者和傳播者,而互聯(lián)網則從根本上改變了這種狀況,因為“網絡交流的結構根本上不同于傳統(tǒng)媒體,在網絡中守門人記者和大眾媒體制度似乎發(fā)揮著較弱的作用”[3](P145),更多的話語主體將進入網絡空間。此外,進入網絡空間的弱勢群體的聲音將發(fā)揮一定的效力,他們通過網絡可以獲得諸如律師和記者等話語實力者的支持[4](P333)。如Lei 在研究“三鹿奶粉”事件中就舉例指出,有些律師愿意無償替受害者父母打官司,這些父母正是通過微博渠道來發(fā)出自己的求助呼喊[5](P557)。互聯(lián)網的開放性特征直接決定了網絡話語主體的多元化,從而極大地活躍了公共領域。
第三,互聯(lián)網削弱了公共領域的侵蝕因素。哈貝馬斯認為,政治和商業(yè)因素對公共領域的侵蝕使公共領域參與者的批判理性變?yōu)楸徊倏v的理性,這種“理性”不是理性思考的產物而是被引導和塑造的結果,由此引發(fā)了公共領域的衰落。而賽博時代(cyber-time)的到來使不少學者看到網絡對政治權力“削權”和對民眾“賦權”的深刻影響,如尼葛洛龐帝在其《數字化生存》一書中認為,“權力的分散化”是數字化生存的首要特征[6](P269),這種權力的分散化大大削弱了網絡空間中的政治權力,從而使這公共領域免受在傳統(tǒng)媒介下所受到的侵蝕和操縱,這也是公共領域復興的希望。Tsaliki 也高度評價網絡,她認為網絡中公開的論壇為理性批判的公共領域提供了“理想的情形”[7](P95-112)。
第四,網絡空間有助于公共領域形塑權力的合法性基礎。Grang 認為,民眾在網絡交流上受到的控制減少,同時,還能以多對多的方式進行更開放的交流(many-to-many exchanges),從而使網絡補救或矯正了哈貝馬斯所描述的參與危機[8](P309)。Woo-Young 指出,網民既可以像觀眾一樣行為也可以像作者一樣積極行動來建設公共領域[9](P925-935)。在涉及中國的網絡空間與公共領域發(fā)展的關系問題時,人們常常認識到,網絡空間已成為中國社會監(jiān)督的一種有效形式[10](P449-468),并發(fā)揮了公共領域形塑權力合法性基礎的作用。
由此看來,從網絡信息來源的多樣性、網絡話語主體的多元化、網絡空間權力的分散化、網絡參與和網絡監(jiān)督的可行性等方面看來,網絡空間帶來了公共領域復興和重構的前景。
上述公共領域重構論被另一些學者視為“烏托邦”構想,被認為夸大了技術的政治功能。事實上他們認為,網絡并不能重塑公共領域,甚至還會解構業(yè)已式微的公共領域,由此提出了完全相反的公共領域解構論,這種觀點的主要理由如下:
第一,網絡話語的可操控性、無序非理性、缺乏共識性使網絡空間難以承擔公共領域的重任。從理論上看,互聯(lián)網帶來了平等而自由的話語交往,但在網絡話語實踐中,恰恰存在著隱蔽的操控性,正如趙鼎新所說,“只要一個人掌握著大量的金錢或者某種技術,那個人就能通過雇傭水軍把自己的聲音做大,于是就形成了虛假輿論,這里面可操縱的余地太大”[11](P94)。此外,網絡空間的龐雜、參與者的身份隱匿、表達的非理性使網絡空間與公共領域相去甚遠,網絡“咖啡屋”即網絡論壇與傳統(tǒng)公共領域存在重大差別,前者并不具備后者所要求的基本特征,包括身份特征的相對穩(wěn)定性、話語交往的責任與理性、網絡共識的達成等等,我們不能將網絡空間簡單地視為新型的公共領域[12](P209)。尤其是網絡話語的非共識性更是網絡空間的致命傷,共識性是公共領域的重要特征,但網絡論壇中存在著紛雜的派別和觀點,網民在對事件的評議與辯論中幾乎很難達成一致意見。
第二,公共議題缺失、信息失真與信息過剩使網絡空間難以成為新的公共領域。在網絡議題和信息內容上,王維佳等學者通過分析指出:“總體上看,網絡平臺上的內容主要是那些與公共政治無關的消費信息、明星趣聞、八卦消息和謠言誹謗,真正進入公共政治議題討論的網民數量不僅十分有限,而且總是局限在固定的少數群體之中?!盵13](P58)張跣以微博為例審視網絡空間中的公共領域境遇時認為,網民具有“壞消息綜合癥”,即“更多的時候,轉發(fā)和評論只是一種情緒的宣泄”,大多數人往往會追求消息的“震驚體驗”,“人們習慣了囫圇吞棗式地接受信息,難有批判思考的空間,沉思默想、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能力也因此日漸喪失”[14](P95-103)。
第三,篩選與控制等使傳統(tǒng)公共領域式微的因素仍在侵蝕網絡公共領域。網絡信息看似自由流動,卻離不開“實際運行的技術處理”和“信息存儲與傳播的特定安排”,如,國內1/3 的網民是通過百度、搜狗等搜索引擎查詢新聞和其他信息的,“被搜網頁的排序直接影響到網絡信息不同的關注度,而網頁排序則是由搜索引擎公司通過特定規(guī)則而人為確定的”[15](P142)??梢?,網絡信息不可避免地受到技術的人為控制。此外,網絡空間也受到政治力量的侵蝕,一方面,政府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社交媒體上引導輿論[16](P24-37),另一方面政府往往實施檢查制度控制輿論[17](P139-155),這就影響了網絡表達與討論的開放性,從而抑制公共領域在網絡空間中的成長。
在互聯(lián)網時代,更多的信息生產與交流由傳統(tǒng)媒介轉移到網絡空間中,但因網絡公共議題缺失、網絡信息失真、網絡無序性和非理性、網絡共識缺乏以及技術與社會經濟政治因素的侵蝕,使網絡難以成為公共領域的成長空間,網絡公共領域處于解構狀態(tài)。
在互聯(lián)網對公共領域發(fā)生何種性質的影響問題上,出現(xiàn)了公共領域重構論與解構論之間的爭議,如果分別靜態(tài)地理解支撐各自觀點的理由和邏輯,均能言之成理,但各有道理的主張何以呈現(xiàn)如此對抗的結論?相互對抗的結論又何以各有道理?
如果我們跳出各自設定的解釋路徑,從認識論的高度反觀兩種解釋得以形成的根源,則無所適從的理論困惑就會化解。認識論的差別直接決定思維走向和最終結論的差別,公共領域重構論和解構論兩者結論的差別正是源于兩者的認識論差別,包括兩者研究視角的差異、研究所選取的材料或案例的差異以及對于權力主體反應的整體化解讀的差異。
對于網絡空間中公共領域境遇研究的重大分歧首先源于研究視角或者關注層面的不同,網絡公共領域重構論者主要聚焦于公共領域所需要的基本構成要件,而解構論者則重點關注網民話語交往的質量和生態(tài)。前者是一種宏觀層面的結構性把握,后者則屬于微觀層面的實踐考察,這兩種研究視角的分野直接影響網絡空間是否重構公共領域的結論上的差異。在宏觀構成要件的視野下,網絡空間具備公共領域的三個構成要件,因而被理解為重構公共領域的新型陣地和契機;而微觀交往生態(tài)的視野下,網絡空間所展示的話語交往表現(xiàn)出諸多非理性的語言暴力和觀念極端化等特征,這些話語實踐特征無疑會使人們認為,網絡空間極大限制了公共領域的形成和發(fā)展,并導致公共領域解構的新型危機。
在當代公共領域理論中,盡管哈貝馬斯、阿倫特、泰勒等理論家對公共領域內涵的解釋各有側重,但他們對公共領域的基本構成要件的認識是一致的,都認為公共領域具有三個基本要素:公私領域分離基礎上的私人公眾、自由交往的媒介和輿論共識。從這三個構成要件來考察網絡空間會發(fā)現(xiàn),網絡空間為重塑公共領域帶來了福音。首先,在網絡空間中形成了相當數量的交往社區(qū),在這些社區(qū)中權力和私人是不在場的,因為這些領域既非公共權力領域也非純粹的私人領域,網民在其中是以私人交往的公眾身份而存在的,他們獨立表達、議論時政,由此,網絡空間包含了公共領域的第一個構成要件——公私領域分離基礎上的公眾。其次,網絡平臺已成為人類歷史上迄今為止對公共領域而言“最理想的交往媒介”[18](P55)。與傳統(tǒng)媒體相比,網絡在諸多方面具有質的超越性,具有鮮明的非控制性和交互性特征?!氨榈亻_花”的自媒體使得每個人都成為移動著的“電視臺”和“主持人”,在這種多元而自主的網絡交往中,權力和商業(yè)因素要想像對待傳統(tǒng)媒體那樣對其進行操控無疑困難重重,這即是網絡的非控制性特征。與傳統(tǒng)媒體“一對多”的傳播方式相比,網絡則是一種“多對多”(many-to-manyexchanges)的扁平式交往空間,這極大地擴展了話語交往的規(guī)模和互動性,這即是網絡的交互性特征。非控制性和交互性特征使得網絡比此前的任何交往媒介更有益于公共領域的成長,網絡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使傳統(tǒng)公共領域式微的因素,實現(xiàn)了公共領域的去“再封建化”和“殖民化”,并且擴展了公共領域的參與規(guī)模。最后,諸多的網絡事件業(yè)已證明,網民能夠聚焦于一些重大公共事件并形成網絡輿論和共識。這些事件囊括了從依法行政、立法程序、司法公正、反腐倡廉到弱勢群體、環(huán)保衛(wèi)生、行業(yè)規(guī)范等各種公共事項[19](P75-80),成為推動政治法律進步的一股社會力量,而這正是公共領域的訴求和價值所在。從這三個方面來看,網絡空間能夠成為公共領域重構的新媒介。
但是,基本構成要件的滿足并不意味著網民在話語交往的具體實踐中就呈現(xiàn)出公共領域所要求的理性交往樣態(tài)。那些質疑網絡對公共領域建構能力的學者正是基于網民話語交往的具體實踐而展開論證的。他們從網絡話語交往的實際狀況發(fā)現(xiàn)了網絡空間中諸多不利于公共領域發(fā)展的特征,如,網絡話語的非理性和無序性、網絡信息失真和信息過剩、語言暴力、被操縱性、缺乏共識性、消費大眾思潮、信息篩選與控制等等,這些特征嚴重侵蝕了公共領域的交往精神,損毀了公共領域得以形成的理性、寬容、深度、真實的話語交往的公共精神。事實上,網民的話語交往經常呈現(xiàn)出“眾聲喧嘩”的局面,各說各話,缺乏互動與秩序,這與公共領域所要求的話語交往的“主體間性”和“交往理性”相距甚遠。從本質上講,缺乏互動的各自言說,即使是在談論公共性的問題,在很大程度上也會異化為私人話語和私人領域。此外,語言暴力的盛行使網民的話語交往呈現(xiàn)出極端化、非理性和暴亂性的特征,這與公共領域所要求的話語交往的理性寬容、允許“他在”的精神相悖。公共領域理論并不預設某個人或某個群體的理性能夠主宰全局,它強調的是理性之間交流與碰撞之后的結果,這種交流與碰撞必然允許“他在”,網絡話語交往的極端化和非寬容與公共領域所要求的交往精神背道而馳。并且,網絡中失真信息和過剩信息的大量存在,既扭曲民眾的言論議程,也造成話語交往的膚淺化和碎片化,甚至消耗民眾的公共精神。失真信息使得輿論本身失去了意義,并可能造成真實公共事件的輿論擱淺,從而造成議事日程的扭曲;而過剩信息使得網民的討論如“走馬觀花”,淺層次和碎片化的討論使理性的聲音歸于沉沒,侵蝕了公共領域所要求的交往深度。由此,通過對網民具體交往實踐的考察,容易得出網絡將解構公共領域的悲觀結論。
網絡空間公共領域的成長問題,既是一個重要理論問題,更是一個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實踐問題。在網絡時代,網絡空間已經成為與現(xiàn)實空間并存的“影子社會”,網絡中的話語交往、網絡事件、網絡輿論作為現(xiàn)實生活的延伸深深影響著現(xiàn)實生活。在探討公共領域能否在網絡空間中復興的問題時,研究者往往結合網民話語交往的具體案例來佐證其觀點。社會科學研究者在選取案例時通常會經過一個嚴格挑選的過程并在研究中予以充分說明,以保證案例的典型性和代表性,這種典型性是確保其結論可靠性的前提。從既有的研究來看,研究者對網絡輿論事件和案例的挑選,主要是依據其實際影響力,而往往忽視對輿論議題性質的考慮。實際上,不同的網絡輿論議題在性質上迥然相異,而對于不同性質的網絡輿論議題,網民話語交往的風貌和話語實踐的效果則出現(xiàn)顯著差異,選擇不同性質的網絡輿論案例正是導致截然相反的公共領域命運結論的重要原因。
典型的研究如方曙光在其博士論文中通過引用“華南虎照片”的案例證明了網民的話語交往理性程度較高和網絡公共領域業(yè)已形成的結論[20](P73-80);當專業(yè)機構公布鑒定華南虎照片真?zhèn)蔚淖C據時,網民則迅速從種種成見和激烈的爭議中擺脫出來,通過事實而不斷修正自己的偏見,表現(xiàn)出良好的理性對話素養(yǎng)。盡管這些事實不一定是最終的,但網民往往能夠基于對不同事實的分辯而達成網絡輿論共識。再如Gerhards 通過對一個基因研究的網絡輿論議題進行數據分析統(tǒng)計,而證明了網絡上包括科學家、經濟學家、政要人物、政治邊緣人物、記者、普通大眾在內的多方交流主體對該主題都持正面態(tài)度[3](P143-160),并能達成多元一致。如果根據這兩個案例來歸納網民的交往特征,并對網絡空間中公共領域命運做出判斷,無疑會得出樂觀的結論。但在另一些案例中,則反映出網民完全相反的表現(xiàn),學者Tong 在其研究中講到一個案例:在2012 年中國左翼人士和右翼人士關于民主問題和意識形態(tài)問題的網上辯論中,知名知識分子之間的謾罵和侮辱性暴力言論霸滿熒屏,不堪入目[4](P333-351)。該案例中民眾甚至包括具有較高理性水平的知識分子的話語交往表現(xiàn),則很難得出“華南虎照片”事件所得出的網絡空間中公共領域樂觀命運的結論。
這種研究悖論是對于異質網絡輿論議題進行同質化處理的結果。異質網絡輿論議題是指網絡輿論議題因性質上的差異而分為不同類型,而最根本的差異是事實性議題和價值性議題之間的差異。事實性議題是指網民就事實性事件而表達的輿論,價值性議題是指網絡輿論指向的是某種價值性判斷,前者存在著“真”與“假”的問題,后者存在著“對”與“錯”的問題。在這兩種迥然相異的輿論議題中,網民在話語交往中的表現(xiàn)和理性化風貌截然不同。在事實性議題中,網民往往能夠聚焦于事件和證據,形成較為深度的交流,而網絡空間對于事件的記錄功能以及無處不在的網民對于事實的“監(jiān)視”功能使網民表現(xiàn)出偵查事實真相的巨大潛力,事實真相的展示意味著符合事實的輿論一方的勝利,而敗者一方在證據面前往往會“承認錯誤”,并“表現(xiàn)出良好的素養(yǎng)和風貌”,在“華南虎照片”事件中,倍受稱贊的網民交往素養(yǎng)正是與該輿論的事實性議題的性質直接相關。而在價值性議題中,情況則迥然不同。價值就其性質上說,是個人情感意愿和主觀需要的表達,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偏好和需要,因而對同一問題有不同的價值評判,我們無法以事實為由而強制人們的價值選擇,網民對價值性議題展開的話語交鋒往往受其成長境遇、認知水平、意識形態(tài)、身份地位等諸多因素的影響,很難達成多元共識。正如趙鼎新指出:“一旦加入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東西,哪怕一個十分簡單的問題,在網上要取得共識也是不可能的。”[11](P95)在責任鈍化的網絡交往情境中,魚龍混雜的交往者甚至發(fā)出非理性的、極端化的暴力言論,更是阻礙理性交流的開展。由此看來,不同性質的網絡輿論議題直接影響網民不同的交往風貌,對其進行同質化處理則是一種簡單化處理,并導致公共領域在網絡空間中不同命運的爭議。
公共領域是一個內含了對政治和社會進步懷有強烈關懷的概念,它主張通過民眾的話語交往構建起一種“討論權威”,成為推動政治法律進步的道義力量。公共領域作為公共權力之外并為公共權力提供合法性判斷的概念,它本身對公共權力持有的是懷疑和警惕態(tài)度,并認為真正的公共性只能存在于民眾之中,通過民眾的話語交往來表達和發(fā)現(xiàn)。對權力保持距離和警惕的觀念使公共領域從一開始就受到政治權力的管控。正是在此意義上,哈貝馬斯認為,1695 年英國檢查制度的廢除“標志著公共領域發(fā)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這使得理性批判精神有可能進入報刊,并使報刊變成一種工具,從而把政治決策提交給新的公共論壇”[21](P69)。傳統(tǒng)媒體時代,因報刊、電視、廣播等傳統(tǒng)媒介容易受到權力侵入和管控而使公共領域發(fā)生了“再封建化”,并走向衰落。網絡時代的到來通常使公共領域的研究者認為,新型的網絡媒介和網絡空間以其特有的傳播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權力的嚴格管控,但在對權力主體的網絡反應的探討中,則出現(xiàn)了分歧:或者認為權力主體延續(xù)傳統(tǒng)媒體時代的做法繼續(xù)對網絡輿論進行嚴格管控,或者認為權力主體對于網絡輿論傾向于尊重和回應,或者認為權力主體對于網絡輿論傾向于置之不理。
上述三種對權力主體的網絡輿論反應的不同看法,直接影響到網絡空間中公共領域的命運的不同判斷?!皣栏窨刂啤焙汀爸弥焕怼币馕吨W絡輿論的形成及其實際效力受到抑制,從而使公共領域在網絡空間中難以成長。而“尊重和回應”則意味著公共領域能夠在網絡空間順利成長。
以上列出的權力主體的幾種反應態(tài)度均屬于一種整體性解讀。所謂整體化解讀,是指將權力主體視為一個整體,并將其態(tài)度歸于某一特定類型,而忽視了權力主體的內部構成及其差異性反應。實際上,不同層級的政府存在著不同的行動邏輯,對網絡輿論有著差異性反應。單一制國家結構形式和黨國體制的中國語境容易使我們忽視政府的層級性反應。事實上,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行為邏輯存在著差異,前者更注重統(tǒng)治合法性和社會穩(wěn)定,而后者首先考慮的則是中央政府和上級政府的決策命令以及本級政府的生存運作。這種差異性的行動邏輯決定了權力體系中的“層級性治理”[22](P61-79)。對于網絡輿論,不同層級的政府呈現(xiàn)出明確的“層級性反應”特征。如在“華南虎照片”事件中,地方政府無所作為,并傾向于與照片造假者共謀,通過兜售“保護野生動物”的情懷以轉移網民的輿論焦點。但國家林業(yè)局則通過強制命令要求對虎照進行權威認定,地方政府才展開真實性調查。如果沒有中央政府部門的推動,更可能的結果是,假老虎成了“真老虎”,地方政府與造假者雙雙獲利,而民眾只是作為“被通知者”而存在。從這一事件可以看出: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對于網絡輿論存在層級性差異反應。無視這種差異而將其中的某一種反應作為權力主體的整體性特征,正是導致網絡空間中公共領域發(fā)展前景發(fā)生分歧和爭議的重要原因。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研究視角的差異、對于異質網絡輿論議題的同質化處理以及對于權力主體反應的整體性解讀是造成網絡空間中公共領域重構論和解構論之爭的認識論根源。
對于網絡空間公共領域命運的解讀所發(fā)生的爭議,重要的不是陷入這種爭議,而是反思引起這一爭議的根源,并透過這種爭議來洞察網絡空間公共領域的真實面相。公共領域重構論和解構論的分歧和爭議恰好反映了網絡空間公共領域的雙重性。
一方面,與傳統(tǒng)媒體受到政治和商業(yè)因素的裹挾而造成了公共領域的“再封建化”和“殖民化”相比,網絡空間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公共領域的去“再封建化”和“殖民化”,為公共領域的復興提供了新的空間。就基本構成要件而言,網絡空間成為公共領域的理想的交往媒介,它的自由開放性、低門檻以及非控制性和強交互性使得私人公眾能夠以“單純作為人”的平等身份而存在[21](P113),并在很大程度上游離于政治和商業(yè)因素的操控之外而開展話語交往,從而形成作為政治法律合法性基礎的網絡輿論。在事實性議題中,網民表現(xiàn)出挖掘事實真相的巨大潛力,展示了良好的交往風貌,有力促進了公共事件的解決,從而實現(xiàn)公共領域的特有價值。另一方面,在賽博空間的微觀交往實踐方面,尤其是在價值性議題中,網民經常表現(xiàn)出諸如極端化、暴力化、非理性、碎片化等解構公共領域的交往特征;不同層級的政府基于自身利益和行動邏輯,對網絡輿論的反應具有“分類控制”的特征,這在一定程度上又抑制了某些網絡輿論的形成及其調節(jié)力量。這兩種境遇構成了網絡空間中公共領域的雙重性。
網絡公共領域重構論和解構論盡管偏離了對網絡空間公共領域雙重性的認識而各執(zhí)一端,但過于樂觀和過于悲觀的兩種觀念恰好反映了網絡公共領域的雙重性,從而有助于認清網絡時代公共領域的發(fā)展前景,并有利于推動公共領域的現(xiàn)代轉型。
要實現(xiàn)網絡時代公共領域的現(xiàn)代轉型,關鍵在于解決網絡公共領域的解構性問題。那么,我們該如何面對并有效處理公共領域的解構性特征?對于網民在網絡虛擬空間中,尤其是在價值性議題的話語交往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諸多可能解構公共領域的特征,簡單地運用法律手段進行治理是遠遠不夠的。我們必須對這些解構性特征進行具體分析,基于其不同類型和不同性質采取不同的治理策略。網民話語交往的解構性特征大致分為兩種類型:第一種是那些雖然不利于公共領域發(fā)展,但還未對他人和社會造成危害的特征;第二種是那些既侵蝕了公共領域的交往精神,又對他人和社會造成危害的特征。
第一種特征包括碎片化議題、理性的沉沒等,這些特征屬網絡平臺的全民性特征,往往與網民的眾聲喧嘩和自發(fā)選擇等因素相關。這種特征遠遠超出了法律治理的范圍和能力,面對這類問題,法治缺乏有效的可操作性解決機制。比如碎片化議題問題,是網民在諸多交往社區(qū)開展的非深度交流的結果,網民進入何種社區(qū)、討論何種議題、議題的討論持續(xù)多長時間都是其自由選擇的結果,讓法律介入這些問題無異于緣木求魚。網民話語交往的深度則更多地與其文化素質水平直接相關,而這是不可能靠外部規(guī)則的強制而改變的。再如,理性的沉沒也是一些網民由于無法接受網絡話語交往的現(xiàn)實生態(tài)而做出的自由選擇,這種行為是不可能通過法律手段直接調控的。
這種解構性特征的根源來自網民的精神領域,即網民的自由選擇。能夠改變這種特征的不是法律,而是依靠網民的公民精神的塑造,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這種公民精神以理性精神、寬容精神、自主精神、公共精神為要義。理性精神意味著運用自己的理智,不走極端,判斷的依據來自邏輯和證據而非某種標簽,這對于解決目前網民話語交往實踐中存在的非理性和標簽化輿論等特征具有較強的針對性。寬容精神要求允許“他在”,這意味著“我與他人的相互承認,意味著我與他人全都是主體性”[23],這與公共領域的“主體間性”和“交往理性”精神相契合,是對于目前網絡話語交往中非寬容、暴力化特征的否定。自主精神要求不隨波逐流,具有獨立判斷精神,它與理性精神是一致的。公共精神要求公民具有公共情懷,將自己視為推動政治社會進步的原子,公民精神的形成對于解決網絡話語交往中存在的理性的沉沒現(xiàn)象具有根本價值。
第二種解構性特征表現(xiàn)為網絡謠言、侵犯隱私、恐怖主義、網絡暴力等,對這些不僅造成公共領域的解構危機,也對他人和社會造成危害的特征則應依法而治,實現(xiàn)“線上”言論規(guī)范的法治轉型,以維護民眾的合法權益和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但相對于現(xiàn)實空間的法治,網絡空間的法治具有更大的難度和常態(tài)化的滯后性。網絡空間法治的難度一方面表現(xiàn)為網絡話語顯現(xiàn)的多變性。現(xiàn)實話語交往發(fā)生在物理空間中,“說出去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但網絡空間中說出去的話卻常??梢酝ㄟ^“撤回”“刪除”“設限”等方式“收”回來,由此,將物理空間中的治理規(guī)范簡單移植到網絡空間中會遇到困難。正因為網絡空間話語交往不同于現(xiàn)實話語交往,《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設施誹謗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決定》做出了“誹謗信息轉發(fā)五百次入罪”的規(guī)定。網絡空間法治難度的另一方面體現(xiàn)為追責的難度。虛擬空間匿名身份的存在使得違法者的身份難以確認,而網絡的全球化使法律的地域差異成為追責的重要障礙,從長遠來看,需要《國際互聯(lián)網規(guī)范》的出臺和各國之間的通力合作。常態(tài)化的滯后性主要體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發(fā)展的日新月異使網民話語交往的法治規(guī)范往往滯后于網絡發(fā)展,這種滯后性正如美國電信實驗室高級應用技術研究室主任彼得·考克潤(Peter Cochrane)教授在20 世紀末就感受到的“有點像用弓箭去射高速飛行的子彈”[24](P1)。法規(guī)本身的相對穩(wěn)定性特征與快速發(fā)展的互聯(lián)網規(guī)范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張力,這就需要法規(guī)緊跟網絡的發(fā)展做出更新和修繕。此外,就權力主體對網絡輿論的反應來看,我們發(fā)現(xiàn),政府對于網絡輿論的反應具有鮮明的層級差異性和分類控制的特點,這就要求政府實現(xiàn)管理思維的轉型,把將社會視為異己的力量轉變?yōu)閷⑸鐣暈樽陨砩娴膩碓春突A,尊重民眾話語交往而形成的網絡輿論,政府通過“線上”言論規(guī)范的法治轉型而成為保障公共領域在網絡空間中復興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