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麟

摘要：明清小說中的幌子和招牌都有具象和抽象兩大類，從而，這種物象描寫就有了形而下與形而上的區(qū)別。關(guān)于那些形而下的幌子、招牌描寫，我們曾經(jīng)另文討論，這里主要討論那些形而上的“幌子”、“招牌”描寫。相比較而言，形而下的幌子、招牌描寫，往往是最淺層的、表面的，也是讀者可以一眼望穿的;形而上的“幌子”、“招牌”描寫，其審美效果和文化意蘊(yùn)則大多是深層的、深刻的，又往往是讀者很難一下就看清楚的。大量事例證明，這些妙趣橫生而又經(jīng)得起讀者細(xì)心咀嚼的抽象描寫往往能出人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從而深受讀者喜愛。

關(guān)鍵詞：明清小說;幌子;招牌;抽象描寫;文化意蘊(yùn)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672-0768（2021）01-0005-08

在浩如煙海的明清小說作品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兩個詞語——“幌子”和“招牌”。所謂“幌”，本來指的是帷幔、窗簾之類晃動著的布帛。后來，在綴于竿頭的晃動的幌子上用文字或圖案做些招攬顧客的標(biāo)識，就成為一種晃動的或外露的商家標(biāo)志，這就是具象的“幌子”。而將“幌子”固定化以后，就成為具象的用于商業(yè)廣告的“招牌”。關(guān)于這方面的內(nèi)容，我們已經(jīng)另文討論。然而，“幌子”和“招牌”這兩個意象，在明清小說中還有抽象化的表述，從而形成“形而上”的文化意蘊(yùn)。這里，我們專門討論這種形而上的“幌子”“招牌”描寫。這些形而上的描寫相對于那些淺層的、表面的、讀者一眼望穿的形而下的幌子、招牌描寫而言，其審美效果和文化意蘊(yùn)則大多是深層的、深刻的，又往往是讀者很難一下就看清楚的。大量事例證明，這些妙趣橫生而又經(jīng)得起讀者細(xì)心咀嚼的抽象描寫往往能出人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從而產(chǎn)生雋永的審美效果，深受廣大讀者的喜愛和歡迎。

順便聲明一點，本文所引用的小說作品，絕大多數(shù)產(chǎn)生于明清兩代。但亦有少量作品，如《紅樓真夢》《小八義》，正式出版于民國年間。但一方面考慮到它們的作者均為晚清到民國間人，另一方面這兩部作品的內(nèi)容和方式都是明清小說的套路，甚至就是明清著名章回小說的續(xù)書或配套之作。因此，我們就將它們中間涉及“幌子”“招牌”的描寫與明清小說相關(guān)問題放在一起討論。

一

先說“幌子”。一開始，抽象的“幌子”還帶有具象的幌子所具有的“樣子”“面子”的意思。例如：

胡先生想著帽子上一塊雙桃紅顏色的披霞，是他祖老太爺傳給他的，……于今因為到田雁門家看病，故意拿它裝裝幌子的。（《負(fù)曝閑談》第二十一回）[1]133

但我兄弟從來不要這樣的錢，這三七對分的話再休提起，我不過看著你們二位的面情，今天和你裝些幌子。（《九尾龜》第六十回）[2]420

他妻子道：“前兒吃的是鍋巴，昨兒吃的是粥，已經(jīng)兩天沒見飯面了，你還裝什么晃子呢？”（《負(fù)曝閑談》第三回）[1]14

你說得倒很是要好，只怕你口不應(yīng)心。一連兩夜住在外邊，還要在我面前虛情假意裝著幌子。（《九尾龜》第二十七回）[2]201

敢說無法無天的話，便割掉你這沒影兒的舌頭！本等不干我事，不索管你這本子閑帳，卻惱你裝這幌子，小猢猻在大蟲頭上挦毛?。ā兑佰牌匮浴返谖迨兀3]612

牛幼康除了問他母親要幾個錢零用之外，撈不著一個大錢。沒有法子，便只好靠著自己的年輕貌美做個幌子，到處去哄騙那些倌人，只說他還沒有娶過正室，要娶他去做正室夫人。（《九尾龜》第一百三回）[2]698

上述諸例，有人拿著祖上傳下來的玩意兒裝點門面，有人說給對方顧點面子，還有妻子罵丈夫死要面子，也有妓女說嫖客做虛假面子，還有人罵敵人不知好歹要面子，最有趣的是奶油小生憑著漂亮面龐做資本去取悅妓女?？傊?，這些“幌子”都是“樣子”“面子”的意思。

有時，“幌子”亦可寫作“荒子”。例如：“呂祖看罷，心中不忍，連聲贊嘆說：‘這孩子死的真正可慘！似這樣渾身并無筋肉，旋風(fēng)兒內(nèi)裹著直挺挺的數(shù)根干骨，簡直是雪霜白的人荒子一般，實是令人難看?！保ā逗偩壢珎鳌返诙兀4] 這里的“人荒子”，就是“人樣子”的意思，用現(xiàn)在的話講，與“人體標(biāo)本”的意義差不多。

“幌子”的這種用法如果再正式一點、形而上一點，就是以什么為“標(biāo)志”的意思：

你這儒巾明明是個讀書幌子，如何不會作詩？你既不懂文墨，為何假充我們?nèi)寮覙幼?，卻把自己本來面目失了？（《鏡花緣》第二十二回）[5]153

黛玉看那架上陳列的多是唐宋人詩集，笑道：“走進(jìn)這屋子，就知道主人必定是個詩家。這些書便是詩幌子?！保ā都t樓真夢》第三十四回）[6]397

“儒巾”是“讀書幌子”，而“這些書便是詩幌子”。這是書中某某人物的邏輯，也是小說作者的邏輯，或許也是絕大多數(shù)小說讀者的邏輯。至此，或許有人已經(jīng)察覺到“幌子”具有“裝模作樣”或“徒有虛名”的意思。殊不知，明清小說中的“幌子”卻還真有這種用法：

這位秀蘭姑娘生得標(biāo)志倒還罷了，他的一種性情學(xué)問，真是仕女的班頭?！嵝謥砹?，倒是極好。陳姑娘是我認(rèn)得的，也不似姓蘇的自裝幌子。（《海上塵天影》第二十八章）[7]

我老爺在兵部辦事一二十年，哪一件古怪事沒見，那裝幌子，支空頭，偷天換日的拐棍，歷任以來，也不知死了多少?。ā兑佰牌匮浴返谌兀3]428

那蹇諤諢名“蹇瘋子”，動不動嚴(yán)刑酷罰，把人性命當(dāng)作兒戲，士民畏之如虎，當(dāng)下先開口道：“朝廷養(yǎng)軍千日，用在一朝，今就在出力的時候，也分不得什么文武，就是我，也上陣殺他一兩場。如有畏刀避箭的，拿他來下入囚牢，請旨發(fā)落?！北姽倜髦恐@酒色之徒，故意妝幌子說著大話，誰敢去挺撞半句？（《女仙外史》第六十六回）[8]740-741

你們這班曲辮子的大少爺，專喜對著別人說你自己的闊勁，如何用錢，如何發(fā)標(biāo)，烏煙瘴氣，鬧得一塌糊涂，在你們的心上，以為不如此，裝不出自家的幌子，那曉得嫖場的訣竅世路的人情？非但裝不出自家的場面，還出了個吹牛皮說大話的名頭，從此別人看你不起，就如貼了招子，出賣曲辮子的招牌一般。（《九尾龜》第十二回）[2]91

你有本領(lǐng)，有緣法，那怕他三層大兩層小，一個男子漢順了我，滿家里我就是個主子，誰敢不敬。那正房里只好打著幌子，還來你手里討歉呢。（《續(xù)金瓶梅》第四十回）[9]386-387

第一例中的蘇姑娘是個“故意做出這個聲價來哄人”的妓女，因此說她“自裝幌子”。第二例和第三例說的都是官場中的弄虛作假、裝腔作勢的做派。第四例說的是嫖界的“曲辮子”們裝模作樣的丑態(tài)。第五例比較特殊，講的是小妾如何取得男人的歡心，讓正妻徒有虛名?？偠灾?，上述諸例所寫的都是社會各色人等的“裝模作樣”或“徒有虛名”的形形色色的狀態(tài)。

“幌子”的用法，由某某人自身的“裝模作樣”“徒有虛名”，又可轉(zhuǎn)化為打著別人的旗號來干某種事，甚至拿某人當(dāng)替死鬼的意思：

銀瓶忽淚下道：“哥哥你有心，奴有意，只怕不得做常遠(yuǎn)夫妻。我又被你采去新紅，日后如何好？”玉卿笑道，“姐姐放心！今日尋的這個主兒，全是個死樁，把你不要過他家去，只在這里，和包月的一樣，你媽媽又收了我做他的拐，咱倆個似水如魚，夜去明來，叫那翟員外打著幌子咱快活，到了幾年再做商儀，這天下大亂，有了咱一對夫妻，那里不是過日處？”（《續(xù)金瓶梅》第二十回）[9]191

主意已定，恰有蕭墻街南邊打銅巷錢指揮一處舊宅要當(dāng)，夏逢若出銀一百兩，典當(dāng)在手里?？戳藗€移徙吉日，竟從瘟神廟邪街，喬遷至打銅巷里。房屋有二十四五間，又有一個書房院兒，恰好窩娼放賭。訪問名妓，有一個珍珠串兒，又有一個蘭蕊，一時甚為有名，現(xiàn)在朱仙鎮(zhèn)劉潑帽、趙皮匠兩家住著，即用銀錢接到家來。又思量招致賭友，須得個家道豐富，賭的又不精通，人又軟弱的幌子才好。惟有譚紹聞才可中選。（《歧路燈》第五十三回）[10]494-495

新年李性全寄了幾百兩銀子來與元茂，并寫個稟帖與王文輝，要替他兒子辦喜事。王文輝不耐煩作媒，俱令王恂代勞。李元茂求著了魏聘才，求其代制一切。魏聘才鬧了一個多月，花的輸?shù)膩G了好些銀錢，竊案又未能破，心上也有些煩悶起來，不得主意。今見李元茂來求他，當(dāng)日原是他與王文輝為媒，意欲借此到文輝處走動，作個幌子，便答應(yīng)了。（《品花寶鑒》第三十九回）[11]547

老二笑道：“妹子，我們都是親哥兒姊妹，既與兄弟報仇，也應(yīng)出點死力，那天何妨就將你做個幌子，難道真與他有什么緣故？只要我們留點神，快快走進(jìn)來就得了。橫豎妹夫也要請來的，若訛著了錢，還是自己家里人分用，不比謝外人好些？”（《品花寶鑒》第四十回）[11]567

翟員外取出紅葫蘆來道：“你的物兒，怎生送了鄭玉卿？你家拿著我妝幌子，你可養(yǎng)漢！”把那紅葫蘆照臉一摔。（《續(xù)金瓶梅》第二十五回）[9]232

又罵眾人：“誰這樣贓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罷！分明是為打了寶玉，沒的獻(xiàn)勤兒，拿我來作幌子。”（《紅樓夢》第三十四回）[12]471

仇太監(jiān)笑道：“這些事，鐵先生不要瞞我，我都訪得明明白白在這里了。前日你明做的打戲，不過為水家女兒不肯嫁與大夬侯，央你裝個幌子，怎么就認(rèn)真哄起我學(xué)生來？”鐵中玉道：“老公公此說，可謂奇談。別事猶可假得的，這婚姻之事，乃人倫之首，名教攸關(guān)，怎說裝做幌子？難道大禮既行，已交合巹，男又別娶，女又嫁人？”（《好逑傳》第十六回）[13]193-194

這真是一個鬼蜮的世界！玉卿讓翟員外在妓院里當(dāng)王八，或者說，讓老翟埋單他嫖妓;夏逢若自己開賭場，卻請來憨頭狼譚紹聞當(dāng)“名譽(yù)場長”;朋友之間的委托和走動，在魏聘才那兒卻變成一種居心叵測的“晃動”;親兄妹之間，哥哥竟然要妹妹做“色托”去引誘他人。當(dāng)然，這里也有說不出內(nèi)心痛苦的可憐蟲。翟員外發(fā)現(xiàn)自己當(dāng)了妓院中的王八幌子之后，當(dāng)然是又羞又忿?！都t樓夢》中的眾人，只要為賈寶玉效勞時，總會拿著薛蟠說事，似乎這表兄天生就是表弟的反面陪襯似的。而“文武全俠”鐵中玉，明明真正愛上水冰心，卻長期被別人認(rèn)為是女方拒絕權(quán)貴的借口。這里有色鬼、賭鬼、奸鬼、無情鬼，還有替死鬼！“幌子”被小說家們用到這個份上，你不佩服還真不行。

更有趣的是，既然可以打著某某人的旗號做幌子，當(dāng)然也可以打作某某事的旗號從事另外的活動，或者給人以假象，也就是“掛羊頭賣狗肉”或“虛晃一槍”的意思：

僉都令將士向前去看，原來炮是倒放著的！僉都笑道：“越發(fā)是虛幌子。他要猝然移轉(zhuǎn)時，我卻先有備了！”遂親督將卒，盡力攻打。（《女仙外史》第八十六回）[8]957

原來那時候，上海地方幾幾乎做了維新黨的巢穴：有本錢有本事的辦報，沒本錢有本事的譯書，沒本錢沒本事的全靠帶著維新黨的幌子，到處煽騙。（《負(fù)曝閑談》第十二回）[1]74

戰(zhàn)場上的“幌子”就是“虛晃一槍”，政治場合中的“幌子”當(dāng)然就是“掛羊頭賣狗肉”了。這大概就是封建時代文治武功最下流的表現(xiàn)吧。

在明清小說作家筆下，有時候“幌子”又可從大自然和大社會來到人生“小宇宙”的身體行為之上，引申而成為“記號”“痕跡”之意：

黛玉因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xì)看，又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寶玉側(cè)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剛替他們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點兒?！闭f著，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內(nèi)說道：“你又干這些事了。干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dāng)作奇事新鮮話兒去學(xué)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該大家不干凈惹氣?！保ā都t樓夢》第十九回）[12]273

薛蟠見他面上有些青傷，便笑道：“這臉上又和誰揮拳的？掛了幌子了?！瘪T紫英笑道：“從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兒子打傷了，我就記了再不慪氣，如何又揮拳？這個臉上，是前日打圍，在鐵網(wǎng)山教兔鶻捎一翅膀?！保ā都t樓夢》第二十六回）[12]369

他第二日回來，一頭睡在我這床上，晌午才起來。我才看見他的新衣都污了。常日衣服是我洗的，這一遭衣服也不知是誰洗的，早已都弄干凈。只是有兩片涴的去處，到底洗不凈。到明日，算他赴席的幌子罷。（《歧路燈》第十八回）[10]184

只見那麗卿從廚房里走出來，腰里插著那口劍，做了十幾個草把兒夾在懷里，手里又點著一個，去那前前后后放火。希真道：“走我們的路罷了，務(wù)要去燒它做甚？”麗卿道：“不燒了，留著它做幌子？叫他識得我老爺?shù)氖侄?！”（《蕩寇志》第七十六回）[14]

小爺說：“我殺了尼姑，明人不做暗事，給他一個晃子。”小爺從身邊里把舌頭尖取出，把死尼姑的牙關(guān)弄開，把舌頭放在尼姑嘴里，又把自己刀鞘，將尼姑帶子解下，綁上兩個人頭，拿出廊房，掛在山門房檐上。（《小八義》第三十一回）[15]

《紅樓夢》中的賈寶玉與馮紫英的臉上都掛過“幌子”，一個“紅”，那是“愛紅”的痕跡;另一個“青”，卻是“愣頭青”的記號?！镀缏窡簟分械男」樱瑒t是衣服上掛了瀟灑生活的“油漬酒痕”的幌子。至于陳麗卿和“小爺”留下的“幌子”，卻都是殺人放火的記號！你看，簡簡單單的一個“幌子”，真被小說作者們演繹得五彩繽紛、五味雜陳，讓你看了之后忍不住目眩神搖，拍案叫絕！

二

由“幌子”進(jìn)而引申，就有了“妝幌子”一詞，這在明清小說作品中多有表現(xiàn)。

“妝幌子”，自然可以理解為“裝面子”的意思，如《九尾龜》第一百三十九回：“如今只要請你把身邊的錢取出來給我們大家看看，一則坍了我們的臺，二則裝了你自家的幌子。”[2]890 但是，“妝幌子”絕不可簡單地理解為“裝面子”的意思。明清小說中的“妝幌子”更多的卻是作“出丑”解釋的。例如：

眾人看了左黜，口里不說，心下思量道：“看他這一些兒大，又瘸著腳，便跳入人的咽喉里也刺不殺人，隨他去恐不了事，倒妝幌子?！保ā度炱窖齻鳌返谑寤兀16]

卻說城中有一人姓張，名委，原是個宦家子弟，為人奸狡詭譎，殘忍刻薄。恃了勢力，專一欺鄰嚇舍，扎害良善。觸著他的，風(fēng)波立至，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蕩產(chǎn)，方才罷手。手下用一班如狼似虎的奴仆，又有幾個助惡的無賴子弟，日夜合做一塊，到處闖禍生災(zāi)，受其害者無數(shù)。不想?yún)s遇了一個又狠似他的，輕輕捉去，打得個臭死。及至告到官司，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腳，反問輸了。因妝了幌子，自覺無顏，帶了四五個家人，同那一班惡少，暫在莊上遣悶。（《醒世恒言·灌園叟晚逢仙女》）[17]81-82

夫人將前事細(xì)述。把司戶氣得個發(fā)昏章第十一。連聲道：“罷了，罷了。這等不肖之女，做恁般丑事，敗壞門風(fēng)，要他何用？趁今晚都結(jié)果了性命，也脫了這個丑名?！边@兩句話驚得夫人面如土色，勸道：“你我已在中年，止有這點骨血。若斷送了，更有何人？論來吳衙內(nèi)好人家子息，才貌兼全，招他為婿，原是門當(dāng)戶對。獨怪他不來求親，私下做這般勾當(dāng)。事已如此，也說不得了。將錯就錯，悄地差人送他回去，寫書與吳府尹，令人來下聘，然后成禮，兩全其美。今若聲張，反妝幌子?！保ā缎咽篮阊浴茄脙?nèi)鄰舟赴約》）[17]563

渾家道：“只有一法，免得妝幌子?！庇嫲驳溃骸澳闱艺f?！睖喖业溃骸爸苋菑P，又在我家得使，何不把他來招贅了？”（《警世通言·計押番金鰻產(chǎn)禍》）[18]277

許宣道：“如何做公的捉你之時，門前都是垃圾，就帳子里一響不見了你？”白娘子道：“我聽得人說你為這銀子捉了去，我怕你說出我來，捉我到官，妝幌子羞人不好看。我無奈何只得走去華藏寺前姨娘家躲了。使人擔(dān)垃圾堆在門前，把銀子安在床上，央鄰舍與我說謊?！保ā毒劳ㄑ浴ぐ啄镒佑梨?zhèn)雷峰塔》）[18]429

燈姑娘笑道：“我早進(jìn)來了，卻叫婆子去園門等著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兒等著了你。雖然聞名，不如見面，空長了一個好模樣兒，竟是沒藥性的炮仗，只好裝幌子罷了，倒比我還發(fā)訕怕羞?！保ā都t樓夢》第七十七回）[12]1110

貝氏搖手道：“你的甜話兒哄得我多年了！信不過。這兩匹布，老娘自要做件衣服過寒的，休得指望。”房德布又取不得，反討了許多沒趣，欲待廝鬧一場，因怕老婆嘴舌又利，喉嚨又響，恐被鄰家聽見，反妝幌子。敢怒而不敢言，憋口氣撞出門去，指望尋個相識告借。（《醒世恒言·李汧公窮邸遇俠客》）[17]629

好笑鐵家子，假裝做公子，一口大帽子，滿身虛套子，充做老呆子，哄騙癡女子?？雌屏说鬃樱瓉硎枪兆?！頸項縛繩子，屁股打板子，上近穿窬子，下類叫化子。這樣不肖子，辱沒了老子?？蓱z吳孟子，的的閨中子，誤將流氓子，認(rèn)做魯男子。這樣裝幌子，其實苦惱子，最恨是眸子，奈何沒珠子？都是少年子，事急無君子，狗盜大樣子，雞鳴小樣子。若要稱之子，早嫁過公子！（《好逑傳》第九回）[13]110

以上數(shù)例，“妝幌子”都當(dāng)“出丑”理解?！度炱窖齻鳌分斜娙瞬辉缸冯S左瘸，是因為怕吃虧出丑;《灌園叟晚逢仙女》中的惡霸張委是因為碰上更“惡”的“霸”，出盡了丑;《吳衙內(nèi)鄰舟赴約》中的司戶夫人是因為未婚女兒“繡房中鉆出個大男兒”，不敢聲張，怕丟丑;《計押番金鰻產(chǎn)禍》之計安夫婦也是因為女兒閨門不謹(jǐn)，為了避免別人笑話，只好將女兒嫁給那家伙遮羞;《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中的白蛇怕出丑，是因為盜竊;《紅樓夢》中的燈姑娘嘲笑怡紅公子在自己的性騷擾之下出丑，是因為她看穿了寶二爺原來是個“銀樣蠟槍頭”;《李汧公窮邸遇俠客》中的房德，是怕夫妻爭吵說出不該說的話出自家的丑;《好逑傳》中的過其祖辱罵鐵中玉大出其丑，實在是有點“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意味。所有這些，雖然有的真實可信，有的污蔑造謠，但都是當(dāng)事人本身“出丑”的意思。

更有意味的是，“妝幌子”還有一種用法：“妝某某的幌子”，意謂“出某某人的丑”。這在明清小說作品中也很常見：

只見武松引了一個土兵，拿著條扁擔(dān)，逕來房里收拾了行李，便出門去。武大趕出來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保ā端疂G傳》第二十四回）[19]

道士笑道：“你看賢妹說話，怎么專為客來才說？卻不瘋了？且莫說我是個清靜修仙之輩，就是個俗人家，有妻子老小家務(wù)事，也等客去了再處。怎么這等不賢，替我裝幌子哩！且讓我出去?！保ā段饔斡洝返谄呤兀20]

作哥的道：“我好好送你出家，你卻不守本分，師父不肯能容你，我們也不能顧你一世，你自去尋頭路罷！若要再想回家裝我的幌子，這是萬萬不能的，你休做夢?！保ā毒荤姟返诙兀21]

邱乙大正從窯上回來，聽得孫大娘叫罵，側(cè)耳多時，一句句都聽在肚里，想道：“是那家婆娘不秀氣？替老公妝幌子，惹得綽板婆叫罵?！保ā缎咽篮阊浴ひ晃腻X小隙造奇冤》）[17]715

《水滸傳》中的武松，因為遭到嫂子潘金蓮的調(diào)戲，不得已搬出哥哥家，當(dāng)不知情由的哥哥問何以搬走時，武二郎只能說，不說也罷，否則出哥哥的丑?！段饔斡洝分械尿隍季郎?zhǔn)備接待唐僧師徒時，卻被七個蜘蛛精的義妹糾纏說有要事相商，他不得已而言，再不見客，可就丟哥哥的丑了?！毒荤姟分挟?dāng)了和尚的弟弟過不了寺院生活，希望胞兄能同意自己還俗，哥哥卻說，隨你干什么，只要不在我面前丟人現(xiàn)眼就行！《一文錢小隙造奇冤》中鄰里女人之間揭發(fā)“桃色老底”的辱罵，當(dāng)然要以“丟了他老公的丑”為核心內(nèi)容。更有甚者，在那樣的時代，每一個人、每一個社會中人，不僅不能出一切活著的故舊親朋的丑，就連死去的關(guān)系人的“丑”也是不能“丟”的。尤其對于女性而言，不僅不能讓活著的丈夫“掛幌子”出丑，當(dāng)活王八;就是丈夫死后，也不能“紅杏出墻”，讓那死者當(dāng)“鬼王八”。須知，寡婦偷漢，在封建時代可是要被千夫所指的。這種社會現(xiàn)象，小說家們當(dāng)然不會放過：

晁夫人叫人送十月的米糧等物與珍哥，又叫晁鳳進(jìn)去，合他說：“叫他好生安分，不要替死的妝幌子，我還諸物的照管他。這不我又替他做著冬衣裳哩？我可為什么來？千萬只為著死的！他既不為死的，我因何的為他？我就從此一粒米、一根柴火、一綹線，也休想我管他，憑他里頭合人過去罷！叫他也不消對人說是晁源的小老婆。他要好么好;再不好，我等巡按來審錄，我錐上一張狀，還送了他哩！你合他說去，休要吊下話。”（《醒世姻緣傳》第四十三回）[22]

就將來旺兒問擬奴婢因奸盜取財物;屈鐺系竊盜，俱系雜犯死罪，準(zhǔn)徒五年，贓物入官。雪娥孫氏系西門慶妾，與屈姥姥當(dāng)下都當(dāng)官拶了一拶。屈姥姥，供明放了。雪娥，責(zé)令本縣差人到西門慶家，教人遞領(lǐng)狀領(lǐng)孫氏。那吳月娘叫吳大舅來商議：“已是出丑，平白又領(lǐng)了來家做甚么？沒的玷污了家門，與死的裝幌子。”（《金瓶梅》第九十回）[23]

《醒世姻緣傳》中要面子的晁夫人，最怕兒子晁源的“未亡妾”珍哥兒在牢房中也“一枝紅杏出墻來”，反復(fù)叮嚀、甚至威脅，但仍然枉費心機(jī)。珍哥兒在牢獄之墻實在太高的前提下，干脆墻內(nèi)開花了：與看守人員私通，終于讓晁源當(dāng)上了“亡王八”。《金瓶梅》中的孫雪娥更厲害，在西門慶死后，干脆跟著仆人來旺兒私奔了。最后被抓獲，官府審明案情后，要將孫雪娥遣返夫家。此時，西門家的大娘子吳月娘可不愿意接納這個“四娘子”，因為她出了那死鬼丈夫西門大官人的“丑”。相比較而言，在所有“妝幌子”的用法中，最厲害的卻是當(dāng)著別人的面說：“莫裝你幌子！”這差不多等于當(dāng)面罵別人：“莫出你娘的丑了！”且看：

曼師笑道：“老道婆且莫打趣。我有一粒粟中藏世界的法兒，把這幾郡地方，總藏在粟谷之內(nèi)，那里還有什么災(zāi)荒呢？”鮑師道：“老乞尼，莫裝你幌子，我就用半升鐺內(nèi)煮山川的法子，連你那無門洞天一并煮個粉碎，怕不做喪家之狗？比災(zāi)荒還利害哩！”眾仙師皆笑。（《女仙外史》第八十五回）[8]942

鮑師與老尼相互笑詈的最具攻擊性的語言居然是“莫裝你幌子！”由此可見，這句話的無比威力。而抽象的“幌子”，被用到這個地步，可以看出明清小說作家對民眾語言的運用簡直是爐火純青了。

三

上面兩節(jié)說的是抽象的“幌子”，這一節(jié)說的則是抽象的“招牌”。下面這則材料就有所謂“活招牌”的說法：

原來這錢塘江里有一種大船，專門承值差使的，其名叫做“江山船”。這船上的女兒、媳婦，一個個都擦脂抹粉，插花帶朵。平時無事的時候，天天坐在船頭上，勾引那些王孫公子上船玩耍;一旦有了差使，他們都在艙里伺候。他們船上有個口號，把這些女人叫作“招牌主”：無非說是一扇活招牌，可以招徠主顧的意思。（《官場現(xiàn)形記》第十二回）[24]178

這里是以“人”當(dāng)招牌，以打扮妖冶的女子作為色誘的招牌。當(dāng)然，“招牌主”們是主動、心甘情愿當(dāng)招牌的，但也有無可奈何被“招牌”者。《綠野仙蹤》第八十二回寫周璉差一點被別人頂替，想來后怕：“是了！我的行景必定被小廝們從門縫內(nèi)看破，昨日回家，便假裝我的招牌。若將蕙娘騙奸了，我真正就氣死?！盵25] 除了這種以“人”為之的抽象招牌之外，還有以“物”為之者，那就是將相關(guān)內(nèi)容寫在某一物體上，讓相關(guān)的人看到，從而達(dá)到相認(rèn)的目的：“永青道：‘我們先到雁蕩，如或無蹤，再來此處細(xì)訪何如？繼業(yè)道：‘極是！我已想出一個訪的妙法在此。即向袖中取出兩柄扇來，扇上已寫著前詩，將一把遞與永青道：‘目今天色正暖，用此為招牌，豈不妙甚？永青大喜，遂星夜同趕至雁蕩?！保ā杜赏馐贰返谖迨兀8]609 還有更為抽象的招牌，說穿了就是一種“痕跡”的意思，如《醋葫蘆》第二回：“周智道：‘雖然如此，那里作得正經(jīng)！只是老兄天竺進(jìn)香，面門上掛了招牌回去，那葡萄架的謊那里去圓？”[26]21 周智嘲笑的是成珪被妻子都氏“照著面門一下”“連湯帶汁的打?qū)⑦^去”所留下的痕跡。如果再進(jìn)一步抽象的話，“招牌”就作“標(biāo)志”“記號”“門面”“聲譽(yù)”來理解了。例如：

林之洋接過扇子搧著道：“這樣說，日后回家，俺要多買幾擔(dān)書擺在桌上作陳設(shè)了?！碧瓢降溃骸胺顒窬诵郑簲鄶嗖灰Q這文人招牌！請看我們今日光景，就是榜樣。小弟足足夠了！”（《鏡花緣》第十九回）[5]131

賈母笑向香菱道：“你們愛做詩的，這倒是個好題目?！毕懔庑Φ溃骸拔彝ü仓蛔鰩资自?，倒把詩招牌掛了出去，連老太太也當(dāng)我詩呆子呢?！保ā都t樓真夢》第四十五回）[6]531

玨齋卻只出使了一次朝鮮，辦結(jié)了甲申金玉均一案，又曾同威毅伯和日本伊籘博文定了出兵朝鮮彼此知會的條約，總算一帆風(fēng)順，文武全才的金字招牌，還高高掛著。（《孽海花》第二十五回）[27]

仇五科道：“這事須得請洋東即刻打個電報到山東，托他們的總督向山東撫臺說話，就說：‘定了機(jī)器，無故要退，商人吃虧不起。委員已經(jīng)同我們打官司，他們山東官場上又派甚么姓王的道臺來到這里提錢。我們的招牌已經(jīng)被他們鬧壞了，以后不能做生意?，F(xiàn)在非但不準(zhǔn)他退生意，而且還要山東撫臺賠我們的招牌。照此電報打去，外國的總督?jīng)]有不幫著自己商人的?！保ā豆賵霈F(xiàn)形記》第九回）[24]133

《鏡花緣》中的林之洋欲以“書”作門面，卻不料遭到探花及第的妹夫唐敖的嘲諷;《紅樓真夢》中的香菱被賈母稱贊，不好意思，只得自我解嘲，說什么“詩招牌”云云;玨齋仕途通達(dá)，弄了個文武全才的金字招牌，真可謂春風(fēng)得意;仇五科所言，卻是做生意的商業(yè)招牌，那可是商賈之人的生命線。上面這些“招牌”的用法已經(jīng)各盡其妙了，還有更加妙不可言的例子，那就是那些利用“招牌”來調(diào)侃世態(tài)人情的段子：

老天只將這云生在大人國，別處都不生，難道不是不公？若天下人都有這塊招牌，讓那些瞞心昧己、不明道德的，兩只腳下都生一股黑云，個個人前現(xiàn)丑，人人看著驚心，豈不痛快？（《鏡花緣》第十四回）[5]92

如今說幾個變得完全能得此中之趣的，只當(dāng)替斯文交易掛個招牌，好等人去下顧。只是一件：另有個美色招牌，切不可掛;若還一掛，就要惹出事來。（《十二樓·萃雅樓》第一回）[28]

上一例調(diào)侃的是那些黑心腸的小人，作者希望像大人國一樣，給這些小人腳下統(tǒng)一綴上黑云做標(biāo)記，讓他們的鬼蜮行徑大白于天下。下一例則是警戒天底下的年輕人，美色招牌萬萬不可打出去，弄不好就會名譽(yù)掃地了！小小一個抽象的“招牌”概念，竟然被作者用來罵盡諸色，調(diào)侃世態(tài)人情。更有意味的是，不要說世態(tài)人情了，就連貌似神圣的東西，有的作家也敢于嘲弄：

儒、釋、道三教，譬如三個鋪面掛了三個招牌，其實都是賣的雜貨，柴米油鹽都是有的。不過儒家的鋪子大些，佛、道的鋪子小些，皆是無所不包的。（《老殘游記》第九回）[29]

劉鐵云先生借筆下人物之口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調(diào)侃，實際上卻道出了自明代以降儒釋道三教合一的大雜燴現(xiàn)狀。如果還要抽象一點，“招牌”就成為了“榜樣”的代名詞：“這也是紅顏薄命的招牌，不必說他?！保ā肚鄻菈簟返谒幕兀30] “這是惡婦的榜樣、末代的招牌?！保ā洞缀J》第十八回）[26]234

然而，當(dāng)“招牌”變?yōu)橐环N“榜樣”含義之后，與它本來的意思可就漸行漸遠(yuǎn)了。對此，本文不再深入討論。

四

一般說來，幌子是晃動的招牌，招牌是固定的幌子，而幌子和招牌都有具象和抽象兩大類。如此，對這種物象的描寫就不僅僅是形而下了，有時更會有形而上的展現(xiàn)。進(jìn)而言之，中國古代小說中那些形而下的幌子、招牌的描寫，往往是最淺層的、表面的，也是讀者可以一眼望穿的;而那些形而上的“幌子”“招牌”的描寫，卻又多半是深層的、深刻的，又往往是讀者并非能一下就看清楚的。進(jìn)而言之，更有意味的事情就發(fā)生了。我們閱讀小說作品，是希望對其間的描寫一眼望穿呢？還是希望云遮霧蓋呢？這對于不同層次的讀者而言，可能會有不同的選擇。有人閱讀小說喜歡像吃饅頭一樣大口吞咽，有人則喜歡像吃螃蟹一般慢慢咀嚼回味，對此，我們大可不必說孰佳孰劣。筆者只想說明一點：對于絕大多數(shù)的讀者而言，既能大口吞咽又能細(xì)心咀嚼的小說作品應(yīng)該是最受歡迎的。因此，對于一部成功的小說作品而言，一眼望穿的描寫和云遮霧蓋的描寫都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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