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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奕奏 名伶的戲外人生

      2021-01-01 04:06:36陳碧
      海峽姐妹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戲班茶花

      文/陳碧

      鄭奕奏

      鄭奕奏(1903~1993年),原名依灶,長樂首占鄉(xiāng)人,閩劇旦角藝術(shù)表演家。20世紀(jì)30年代,戲劇界曾把他與京劇名旦梅蘭芳并稱為 “北梅南鄭”。曾任福建省實驗閩劇團藝術(shù)委員會主任、福建省戲曲研究所舞臺藝術(shù)研究室主任、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理事、戲劇家協(xié)會福建分會名譽主席、中國文學(xué)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委員、福建省文學(xué)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副主席等,當(dāng)選為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五屆全國委員會委員。

      1918年春末。福州南臺瀛洲戲園舞臺上,掛著繡花的金字班號牌頭“善傳奇”門簾。舞臺中間是一張披著繡花桌圍的方桌,幕景是紙醉金迷的夜色,一位少女在琴凳上寂寞地側(cè)坐著。那一臺腳踏式風(fēng)琴讓臺下許多觀眾都納悶,這啥玩意兒?等音樂響起,才知道姑娘彈的是外國琴。琴聲中,女角開口唱了:“想起青樓苦最多,飄茵落溷淚滂沱。奴怨薄命雙親喪,身墜火坑好凄傷……”唱腔委婉凄涼。

      這是閩劇時裝戲《新茶花》的一幕。妓女“新茶花”自訴被人拐賣,陷入妓院火坑,不但咬字清晰,字正腔圓,且聲情并茂,把臺下觀眾都鎮(zhèn)住了。隨著劇情,他們的情緒也在悲傷中不能自已……妓女“新茶花”查耐冬這一角色讓16歲的鄭奕奏揚名。這是經(jīng)過五年四個月的藝徒生涯,出師出藝后,他擔(dān)任主角演的第一場時裝戲,而且是反串出演。這部戲轟動了榕城,連續(xù)滿座三個月之久。民間流傳一句話:奕奏自彈西洋琴,滿臺淚灑新茶花。

      《新茶花》原系清末潘月樵、夏月潤、七盞燈等編演的連臺本戲,1909年始演于上海新舞臺。劇情配合辛亥革命運動,描寫知識青年從軍的故事。名伶劉喜奎曾飾過“新茶花”一角。

      關(guān)于《新茶花》和鄭奕奏的影響力還有一則傳聞:2011年,筆者采訪林徽因的92歲的堂妹林新聲。老太太回憶,父親林天民素與日本夫人竹村淳美恩愛,自1910年結(jié)婚以來,已生育了一男四女。然而,1918年秋末,林天民突發(fā)奇想地迎娶一位妓女為第三房,甚至不知道她脾氣很壞且有許多惡習(xí)。林天民后來的解釋是因為當(dāng)時看鄭奕奏演出《新茶花》,而對妓女產(chǎn)生無限同情。

      學(xué)藝

      住在小橋渡船頭的“善傳奇”老板張嚇渠是一個曲藝愛好者,“善傳奇”是由他和幾位愛唱戲曲的同好先是由自彈自唱,再組成了伬唱班,進而發(fā)展成小戲班的。

      一天,他在臺江的小橋頭邊發(fā)現(xiàn)一個男孩帶著扁擔(dān)和繩索在等船靠岸,坐在河沿放歌民謠《撐船歌》《流水歌》——他看出來這是一個好苗子,遂托人找孩子的家長,希望孩子到戲班學(xué)藝。

      這孩子就是鄭奕奏。他6歲時隨家遷居臺江達道小橋頭,父親鄭增寶先是做郵遞人,失業(yè)后到油巷下雙杭救火會幫傭做雜工。后來鄭奕奏為了減輕家庭負(fù)擔(dān),到一家柴炭店挑柴灶,即每天從小橋渡頭的船上卸下柴把,挑到店里,挑一擔(dān)掙一分錢。

      鄭家此時窮得正無米下鍋,為讓10歲的孩子吃飽飯,只得答應(yīng)。但是鄭增寶拒絕了張老板以當(dāng)時最高身價100元“買斷”的要求,他只愿意收下6元錢,以使兒子如果學(xué)藝不成,可以免受羞辱而得以“退貨”。

      入戲班后,由于年幼俊秀,張老板特別為他開小灶,“京鼓吹”藝人陳佑榕教他唱腔,永泰傀儡班、“平講班”陳金福師傅教他科步,由丫環(huán)等小角色起步,逐漸學(xué)會反串花旦、青衣等行當(dāng)。人稱“狀元戲子”的京班徽昆師傅吳善寶也將將一身技藝悉心傳授,影響了鄭奕奏之后幾十年的舞臺生涯。

      舊時學(xué)藝,特別是戲班,稍有差池,打手或罰跪,甚至鞭打,都是常事。每天五六點起床練踏蹺直到十點才吃早飯。以練眼神為例,點香練眼,不但要練到眼有神,富有變化,還要分清喜、怒、媚、疑、悲、癡、鄙視、流星、秋波;還有練馬步、練平衡等,失誤了,“十二板打到天光”,嚴(yán)酷的教學(xué)是名伶?zhèn)兂刹诺囊粋€秘訣吧。

      奕奏自己也很刻苦,比如《新茶花》要上演前兩個月,導(dǎo)演陳佑榕要求他上臺須自彈風(fēng)琴伴奏自己的“訴排”,而當(dāng)時風(fēng)琴是整個戲班誰也沒摸過的玩意。他把風(fēng)琴抬進宿舍每天苦練到下半夜,兩個月學(xué)會了風(fēng)琴。

      1917年,張老板又買進了20個少年,編成科班,正式定戲班名為“善傳奇”。鄭奕奏改名鄭傳康,屬傳字輩的,與后來著名小生關(guān)傳勝、武生關(guān)傳庚為師兄弟。

      鄭奕奏早年舞臺扮相

      “扛奏團”

      《新茶花》之后,鄭奕奏的第二出戲是嚴(yán)天鐸劇作《孤兒淚》,也一樣轟動。

      嶄露頭角后,訂戲的人很多,人們對鄭奕奏表演藝術(shù)的崇拜近似瘋狂。即使鄭奕奏病倒無法登臺演出,東家還逼得張老板雇轎抬來,并上臺與觀眾見面,才肯付戲資。

      鄭奕奏成了“腕”,但在張老板眼里,鄭奕奏更成了一棵搖錢樹,于是他玩出了“加奏”花樣。就是凡有鄭奕奏上臺演出的戲,每場戲資之外另加收若干元錢。此舉果然奏效,老板大發(fā)其財。

      為索取最大的票房價值,老板規(guī)定鄭奕奏每天須連續(xù)演出兩場,從下午一點開始,到六點太陽下山。吃過飯,七點半又要鑼鼓開場,直演到午夜。

      因為鄭奕奏的戲有雅韻,加上他受過嚴(yán)格的訓(xùn)練,為人文質(zhì)彬彬,相貌俊秀,戲迷樂意與之交往,文人學(xué)子尤多,因而有眾多“粉絲”。

      鄭奕奏指導(dǎo)年輕演員。

      他的“粉絲團”叫“扛奏團”,“扛”意指“抬”與“捧”。首先打出旗號的是知名詩人、南臺詩社社長林屏侯與詩友們組成的“詩社扛奏團”,接著“銀行郵政扛奏團”“商家扛奏團”“民眾扛奏團”等不斷涌現(xiàn),他們尾隨鄭奕奏從城里戲院至郊縣高臺,每場必至。

      各“扛奏團”的“扛奏”手段無奇不有,尤以馬尾“海軍扛奏團”的轟動效應(yīng)最甚。他們每月兩次請鄭奕奏到馬尾海軍聯(lián)歡社演出。當(dāng)時,海軍將領(lǐng)薩鎮(zhèn)冰、劉冠雄等都對閩劇唱腔有一定偏好,其中藍季北更是個大戲迷,他曾對人說:“鄭奕奏的戲如果沒看過,那死了也對不起閻羅王!”戲班每次在海軍聯(lián)歡社演出,所獲賞銀都特別豐厚,一個紅包至少一百元光洋。這相當(dāng)于當(dāng)時一個名角一個月的薪金。

      有一次,海軍將領(lǐng)們點了《黛玉葬花》,只見鄭奕奏扮演的弱質(zhì)女子林黛玉,肩扛一只木制花鋤(小型道具),手持一只花籃,挪步出臺。一亮相,臺下觀眾立即被這“活的林黛玉”迷住了。只聽他唱:“風(fēng)過處,落紅成陣。牡丹謝,芍藥怕,海棠驚,楊柳帶愁,桃花含恨。這花朵兒與人一般受逼凌,我一寸芳心誰共鳴……”臺下掌聲雷動。劇終,海軍將領(lǐng)們來到后臺祝賀演出成功。藍季北風(fēng)趣地說:“那把葬花的鋤頭太俗氣,換把金的就好?!闭f罷當(dāng)場動議捐款,六位將軍響應(yīng),共捐資700大洋,挖空心思,請人打一只金鋤頭的外殼,鑲套在原來那只木頭做的鋤頭上,供鄭奕奏演出《黛玉葬花》時套在道具上表演用。

      狂熱的戲迷又多了一份好奇心,更是爭先恐后一睹為快,連淹沒了福州城的洪水也無力阻擋人們進戲園看鄭奕奏的戲,當(dāng)時報紙稱之為“‘扛奏團’涉水看戲的奇觀”。

      正在此時,發(fā)生了意外。鄭由于聲帶長期疲勞過度,有一天演出《杜十娘》,演到“怒沉百寶箱”時,憤怒地唱一段高亢的唱腔,突然嗓子干啞,發(fā)不出聲。辛苦加上青春期變聲,他倒倉(倒嗓)了。這一年,他19歲。

      “過關(guān)”與“推手”

      其實,在倒倉之前,一片喝彩聲中,鄭奕奏已感到戲演得越多越吃力。由于所扮演的角色,大多是精通詩詞歌賦的才女閨秀,雖然學(xué)戲過程中也得到師傅與劇作者的指點,但多是一知半解,表演起來,往往詞不達意。好在當(dāng)時的“扛奏團”,出于對劇壇新秀的熱愛,經(jīng)常幫助鄭糾正錯誤,鄭雖是虛心接受,難免有時也面紅耳赤,顯得尷尬。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19歲的倒倉,仿佛是命運要成全鄭奕奏為一代閩劇大師,給他一段充電和吸收營養(yǎng)的時間。倒倉本身對演員來講是一個關(guān)口,梅蘭芳就曾說過:“演員的倒倉變嗓時期是一個關(guān)口,倒不過來,往往一蹶不振?!倍惯^來的演員,則仿佛一次“過關(guān)”,常常又會獲得一次新生。梅蘭芳、馬連良、鄭奕奏都是此中代表。

      他在倒倉期間輟演在家,完成了兩件有意義的事。一件是成親。夫人是他家的原來的鄰居、廚工陳雙喜夫婦收養(yǎng)的孤女“留妹”。留妹樸實大方,孝敬老人。鄭奕奏嗓音恢復(fù)后,下臺來,她總給端上一碗熱乎乎的點心,從身心照顧他。另一方面,留妹常勸他注意保養(yǎng)嗓子,注意不要像其他藝人一樣染上鴉片、賭博之惡習(xí)(不幸留妹于1942年去世)。

      另一件是“惡補”文史知識。這個要感激“扛奏團”粉絲對他的不離不棄。他們一面鼓勵他好好治療嗓子,一面為他請來兩位老師教書,以提高自身的文化修養(yǎng)。一個是莊質(zhì)夫(莊執(zhí)夫),是某國駐福州領(lǐng)事館翻譯師爺;一個是郭知朱(郭治珠),名中醫(yī)師郭云團的胞弟。二人都是戲迷,接受“扛奏團”的委托,每天分上下午到鄭奕奏家中教授四書五經(jīng)、詩詞歌賦等。

      鄭奕奏休養(yǎng)期間跟二位老師學(xué)了四年。他回憶:其間寫了一百多篇文章,打下了一定的古文基礎(chǔ),對閱讀劇本、分析劇情、理解主題及塑造人物形象都起了很大作用。

      24歲時再度出山時,他轉(zhuǎn)入“賽天然”閩班。同時因為嗓子受傷過,他演唱往往“走下韻”,纏綿悱惻,哀怨婉轉(zhuǎn),配以襯詞,一唱三嘆,韻味無窮,由此形成了自己的風(fēng)格。他的唱腔中又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喉腔、鼻腔、舌腔、腹腔、胸腔的吐納之音交替變化,表現(xiàn)出行云流水之感,又起到保護喉嗓的作用。例如,他用水磨腔和十三腔為《紫玉釵》唱段“倚娘肩,耳聽得畫廊鸚鵡聲低唱……”修飾唱音。

      一次在郊區(qū)演出時,戲臺搭在村中一塊地坪上,附近有一處菜園。當(dāng)他在臺上唱這一段時,一曲幽遠流麗的拖腔沒唱完,在遠處菜園勞作的聽?wèi)蜣r(nóng)婦已經(jīng)捆扎好十三把的韭菜。有人作詩“臺上一曲寬板吟,臺下縛韭十三把”,盛贊鄭奕奏唱腔之悠長如縷,傳為美談。奕奏還善于揣摩學(xué)習(xí),他曾根據(jù)瓷盆上的梅蘭芳圖,給自己造型化妝。

      《百蝶香柴扇》也是嚴(yán)天鐸的劇作。這一出戲中,鄭扮演女主角英姐。一出地方戲,由同一個人主演,居然連演7年,鄭奕奏從28歲演到35歲,場場爆滿,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栋俚悴裆取穭≈小叭啤焙汀皧y臺前”唱段一時膾炙人口,傳唱至今。

      1937年,著名作家郁達夫來到福州,觀看鄭奕奏演出的《秦香蓮》后,賦詩稱贊:“不待題詩費評章,藝人才學(xué)早芬芳。鄭生應(yīng)解香蓮苦,連日因她嘔盡腸。薄情夫婿輕拋棄,累爾開封萬里行??嘟枧迷V身世,滿腔愁恨釀悲聲?!?/p>

      因卓越的演技,鄭奕奏被稱為“福建梅蘭芳”,又有“北梅南鄭”之譽。

      1952年,北南兩位泰斗會晤北京,相見恨晚,親如手足,梅蘭芳將自己的相片贈予鄭奕奏,并題詩曰:南北藝人感同深,留得芳名共到今。見晚如逢親手足,應(yīng)將肝膽照知心。

      學(xué)戲,先學(xué)做人

      在善傳奇班時,戲班因與福州電廠打官司,瀕臨破產(chǎn),師兄弟、前輩們衣食有難。才19歲的鄭奕奏,以自己的聲望挺身而出帶頭義演五天,所得的收入用以支持戲班生存,自己不取分文。

      1941年、1944年福州兩次淪陷,百業(yè)凋敝,戲班解散。敵偽和漢奸想借鄭奕奏的名望顯示日本的“親善”姿態(tài),誆騙鄭奕奏組織戲班,慰勞皇軍,許以豐厚的酬勞。鄭奕奏冒著掉腦袋的危險,蓄須明志,大義拒絕演出。他動情地對徒弟說:“寧可清饑,不要濁飽!”漢奸想上門綁架,幸而被藝友發(fā)現(xiàn),鄭奕奏得以從后門逃出,與徒弟林超平等數(shù)人到福清、永泰、古田等偏僻山鄉(xiāng)為老百姓演出。

      他曾受到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的接見與夸譽。但盛年時,他隨著被砸爛的“四舊”歸于寂寂。

      作家季仲曾與奕奏先生一起住在三坊七巷黃樓大院。對晚年的鄭奕奏先生如是描寫:

      當(dāng)時,這幢大樓里年歲最高的長者是閩劇大師鄭奕奏。他年逾古稀,身材瘦小,面容清癯,慈祥可親,恂恂然有儒者之風(fēng)。我們都尊稱他為“奕奏師”,稱他太太為“師傅娘”。晨昏見面,必恭敬問候。1975年夏政治氣候稍稍回暖,奕奏師曾收一女弟子,在后院大廳授業(yè)。他漢裝緇衣,折扇青鞋,臺步依然輕盈婀娜、唱腔依然婉轉(zhuǎn)悅耳,翩翩然再現(xiàn)“南國梅蘭芳”風(fēng)采。鄰居們圍觀欣賞,他總是笑臉相迎??上Ш镁安婚L,隨著全國掀起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奕奏師再也不敢開口唱戲了,黃巷18號復(fù)又鴉沒鵲靜……

      1993年7月1日,鄭奕奏于福州病逝,享年9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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