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澄霞
二十世紀初的中國新文壇,在鳳毛麟角的女性作家中,張愛玲、冰心自是最為大家熟知,而魯迅先生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1917—1927)中的短短數(shù)言,也使凌叔華和馮沅君在文學史上的一席之地不可移易。相較之下,在1922年就發(fā)表了三幕話劇《蘇斐》的白薇,至今知者寥寥。命運對白薇實在不公,她簡直是舍命相拼才有了后來的人生;但白薇確實又曾擁有他人難以企及的機遇,不過她的境遇似乎并未因此有所改變,究其原因,白薇的性格恐怕是一個主因。老友陽翰笙對白薇曾有如下評價:“她的頑強、正直、坦率、倔強、豪爽的性格很可愛。她一生以不屈的女子漢要求自己和男兒并駕齊驅(qū)。她疾惡如仇,容不得半點虛假,對看不慣的事,不管對方是誰,常直言不諱地批評,甚至責罵。幾十年來坎坷的道路,冷酷的人情,把她壓得一肚子都是火,隨時隨地難以自控地噴發(fā)。不是深深了解并理解她的人,都很難同她相處,因而反過來也養(yǎng)成她孤高自賞的怪癖,造成一生的悲劇,這是值得同情的?!彼耐l(xiāng)、著名女作家謝冰瑩女士在懷人散文《黃白薇》中也寫道:“因為受了環(huán)境的影響,后來她的個性也越來越變得孤僻了,她不愿意和人家來往,也不愿意接受朋友的幫助。常常寫詩,寫劇本,也許因為牢騷發(fā)得太過火,所以誰也不替她出版?!?/p>
常說性格決定命運,其實人生也造就性格,白薇命運之艱難坎坷,在二十世紀女性作家恐怕有獨無偶,她從封建囹圄中沖殺出來,就終身在跟窮困和病魔搏斗,這樣的人生鑄就了白薇的這一性格,其短長優(yōu)劣,實在難以一語評斷。
白薇(1893—1987),原名黃彰,別號黃素如,出生于湖南省郴州市資興市南鄉(xiāng)渡頭秀流村,中國現(xiàn)代著名女作家。白薇二十年代開始寫作,曾出版詩劇《琳麗》,話劇《革命神受難》《蘇斐》《訪雯》《打出幽靈塔》《樂土》《假洋人》《姨娘》等,散文集《昨夜》,長篇小說《炸彈與征鳥》《悲劇生涯》等著作。她因病于1975年擱筆,創(chuàng)作生涯六十年,有中國新文學史上“女性戲劇文學之母”的稱譽。
“白薇”是黃彰留學日本時自己起的名字。她給男友楊騷的信里曾這樣解釋:“白薇的白字,我不是取它在顏色形容的意義。白=‘枉然’,又白=‘空’,我是取‘枉然’與‘空’的意義。有時候把它當作白解,也有趣一樣。隨時隨地隨人去解它,我是深深的悲哀的命名。白薇含盡女性無窮盡的悲味?!卑邹焙髞砀栋邹痹u傳》的作者又這樣解釋:“原來叫‘白微’,朋友們認為太凄苦了,不好聽,于是改為‘白薇’?!薄皇撬N薇的‘薇’,而是山窩里或樹蔭深處的一種蕨芽,極不為人重視的小草?!邹?,即空寂又奇窮的薇草’。”
白薇前半生艱苦卓絕。白薇見證了二十世紀中國女性地位的改變不僅血淚交流還要生死相拼。父母的封建和專橫,將她生存的權利幾乎都剝奪殆盡。白薇之父黃晦早年曾留學日本,參加過中國同盟會和辛亥革命,辦過小學開過礦,算得上當時的新派人物。然而黃家視女兒如草芥。只因?qū)Ψ健耙煌胴S盛的雞蛋湯”,九歲的白薇就被母親許配人家,1910年十六歲時便被強行迎娶去“沖喜”,成為李家的童養(yǎng)媳。面對女兒的苦苦哀求,書香門第的黃家卻如此勸導:“你要知道,別人的獨子病得那么慘,非娶親是沒有救的。我們禮教名家,你要聽父母的話……”白薇的劫難從此開始。丈夫顢頇冷酷,婆母中年守寡“悍惡如虎”,白薇“被拳擊,口咬”,被“打破眼睛,咬斷腳筋,血流滿面”,母子倆“再撕碎她全身的衣服,打青她的胸背,又拿了斧頭來斫她”,甚至把刀與繩擺在面前逼她選擇一條死路。白薇“只得赤裸上身,帶血帶淚地逃到河里,躲在水中避難”。直到1914年在舅父幫助之下制造投河假象,白薇才得以逃出折磨了她整整四年的人間地獄。即便如此,面對白薇母親要求解除婚約的請求,受過西式教育的父親居然振振有詞:“急什么?!你給她打死了一個女兒,難道還會再送一個女兒給他們打死么?讓女兒和他們脫離!我們禮教名家,虧你說得出口!”白薇父親可以對素昧平生者施予愛心和責任,卻對親生女兒的死活不管不顧。為了維護家聲頂著禮教名目,其實不啻在殺人!進入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師范學校的白薇,仍未擺脫地獄魔影,她若不回夫家,婆家揚言就將對她唯一的弟弟進行報復?!斑@一威脅迫使父親不得不將自己生了六個女兒后才得來的兒子放在首位,為了避免‘無后’,他堅持要求黃彰畢業(yè)后重回婆家”。1918年為阻止師范畢業(yè)的白薇出逃,父親甚至要求校方封鎖學校,白薇最后靠著同學幫助,從廢棄廁所的排污通道匆忙出逃。親生父親自私冷酷一竟至此!當年中國女性地位之卑下,封建家長制對于健全人格的無情摧殘,白薇早就有了徹骨之感。
僅有一件夏布衣衫和六元大洋,白薇只身逃到日本。她先在東亞日語學校補習日語,后考取東京御茶水女子高等師范理科。白薇在日留學九年,主修了生物學,續(xù)學歷史、教育及心理學,自學過美學、佛學、哲學,最后改攻文學。其間她一直貧病交加,受盡屈辱。她當過傭人、保姆、招待,賣過茶水,挑過碼頭,其經(jīng)歷“悲慘”二字庶幾乎可以概括。
1926年,白薇毅然放棄學業(yè)和就要到手的“博士帽”歸國,“趕著革命的浪潮,對革命的母胎廣州跑……”從廣州到武漢到上海,從北平到桂林到重慶,輾轉(zhuǎn)追隨,但目之所及更多的是失望,這在她的長篇小說《炸彈與征鳥》中有著較為詳盡的刻畫。小說一方面波瀾壯闊展現(xiàn)了國民革命軍的北伐、西征和國民黨內(nèi)部左右兩派的分裂,革命青年在中共領導下的英勇斗爭;同時較深刻地揭示了大革命失敗的某些重要因素:前線將士浴血拼殺,后方機關魚龍混雜,投機人物形形色色。白薇對大革命由憧憬到失望的心理歷程,與另一位親歷北伐的男性作家茅盾《蝕》三部曲所描繪的不謀而合,“幻滅的悲哀,向善的焦灼,頹廢的沖動”和“不甘寂寞尚思作最后之追求”一直充塞白薇心間。白薇曾任國民政府總政治部國際編輯局日語翻譯和武昌中山大學講師,教授日語、動物、植物等課程。
更為嚴重的精神打擊和身體摧殘來自她與楊騷的婚戀。1924年春天,白薇與楊騷在日本相識相戀,兩人分分合合,情感糾葛了二十多年。朝三暮四浪漫風流的楊騷還帶給白薇一身臟病,本來體弱多病的白薇因此雪上加霜,一如她在《琴聲淚影》中說的那樣:“一身器官,官官害著病,入夏以來三天兩天病,入秋以來十天九天病,入冬以來天天夜夜病,確是博物館里百病齊全的好標本。”身體,再不能與病魔斗爭了;心靈,全給毒箭射破了。疾病損折了精神,限制了行動,白薇覺得希望、工作、前途,統(tǒng)統(tǒng)都已棄她而去。
白薇曾擁有過他人難以企及的機遇,魯迅先生對她的獎掖提攜可謂多矣。
魯迅先生在《兩地書》中曾提到白薇。1933年11月24日《致蕭三》一信中則明確宣稱白薇跟他是一路人:“今天寄出雜志及書籍共二包,《現(xiàn)代》和《文學》,其中的森堡,端先,沙汀,金丁,天翼,起應,伯奇,何谷天,白薇,東方未明=茅盾,彭家煌(已病故),是我們這邊的?!濒斞钢骶幍目锷习l(fā)表了白薇多部作品。1928年經(jīng)由郁達夫和李小峰推薦,白薇影射現(xiàn)實的獨幕劇《革命神的受難》又在《語絲》第四卷十二期發(fā)表,《語絲》還因刊載該劇受到國民政府一次警告。1928年6月,魯迅和郁達夫主編的《奔流》(月刊)創(chuàng)刊,白薇的《打出幽靈塔》就分期發(fā)表于第一卷的一期至四期。1929年,長篇小說《炸彈與征鳥》連載于《奔流》第二卷的一期至四期,魯迅在編后記中評價該小說“這是在重要的時代,涉及廣大的地域,描寫多種狀況的長篇”。根據(jù)許廣平在《魯迅回憶錄》中提供的材料,在編排白薇和楊騷這對青年作者的稿件時,魯迅很費了一番腦筋:“不是楊騷在前,白薇在后,就是白薇在前,楊騷在后?!濒斞刚J為像《打出幽靈塔》“這樣長的詩(?。?,是要編排得好,穿插得合適,才會有人看,所以每期的編排就很費斟酌”。
白薇和魯迅的第一次見面,是在1928年12月30日北新書店老板的宴會上。魯迅同她開玩笑說:“有人說你像仙女,我看也是凡人。”此后兩人在文學上的交往日漸增多。從1929年1月29日到1936年2月8日,魯迅日記中提到跟白薇的往來及信件共有十三次,以下細節(jié)也可見出兩人師生關系的親近程度。得了重病的白薇向?qū)W醫(yī)出身的魯迅咨詢,是否必須如醫(yī)生所言非開刀不可。先生勸她說:“我想你還是開刀好,反正病到那樣,不開刀也是痛苦,人終不會長命的,不如一刀兩斷割了它。”白薇擔心開刀后沒有情感,寫不出文章,先生又開導她:“你以為沒有情感就不好么?我倒以為很好,沒有感情就作沒有感情的事,你別以為寫文章才是你的事?!薄吧眢w和感情到底什么要緊些,你去比較看!在不能兩全其美的時候,你還是犧牲感情救身體吧!救著身體總有用……”“開刀以后如果真是不能寫文章了,你就坐在工廠里去搖紗,今年搖紗,明年搖紗,一輩子也搖紗,做個徹底的普羅列答里亞。”在魯迅先生不斷提攜下,白薇進入了個人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代”。
1926年白薇取道香港到廣州,受到創(chuàng)造社的熱烈歡迎。據(jù)陽翰笙回憶,白薇“早在日本時期,她就與創(chuàng)造社的同志有聯(lián)系。到了上海,與創(chuàng)造社往來密切,創(chuàng)造社的重要成員郭沫若、成仿吾、鄭伯奇、馮乃超、穆木天等,都與她很熟悉,她的思想和當時的作品,顯然都很受創(chuàng)造社的影響”。白薇與魯迅的相識,據(jù)說就源于創(chuàng)造社成員郁達夫的介紹。《王映霞自傳》中也有一節(jié)《多病的白薇》,近千字的篇幅,介紹了郁達夫和白薇的一些交往。
白薇在政治上積極追求進步。她1930年參加左翼作家聯(lián)盟,創(chuàng)作了《打出幽靈塔》《炸彈與征鳥》等有分量的革命文學作品,所以,老友陽翰笙說:“在三十年代寥寥無幾的女作家中,她和丁玲的成績比較突出。她始終是左翼作家,是我們自己人?!编嚪f超同志也說:“白薇總算是一個不肯倒下去,而在長期掙扎中奮斗的一個女性,多年來也是在我們影響底下的一個朋友?!?/p>
擁有這么多常人難以企及的政治資本,白薇卻從未沾沾自喜借此炫耀。她性格倔強,好勝心強,她正直真誠,只服膺于真理。女作家趙清閣就憶及抗戰(zhàn)時期重慶的一次“文協(xié)”會上,“記不清為了一個什么問題,涉及到男女不平等,她立即提出反對意見,絲毫不顧忌對方的聲望、地位。事后我勸她不要這樣,她搖搖頭說‘誰輕視婦女,我就也不尊重誰’”。謝冰瑩女士曾和白薇在重慶天官府文化工作委員會的辦事處樓上地板上睡了一宿,為其處境深鳴不平:“我心里很難過,因為和她同時出名的那些人,像郭沫若、馮乃超就住在隔壁。他們都有溫暖的家,房間里擺著舒適的沙發(fā)、衣柜、梳妝臺。而可憐的白薇呢?冬天卻穿著十幾層單衣,連一件舊棉袍都沒有。用腦力換來的幾個錢,都送進了醫(yī)院,送進了藥房,世間還有比白薇更苦更慘的人嗎?”解放初期剛剛進京的白薇,為創(chuàng)作和工作上的遲滯痛苦不已,鄧穎超曾寫信勸慰道:“不熟悉的慢慢會熟悉,不了解的慢慢會了解,這不是羞恥,用不著苦惱,更用不著悲傷!你在黑暗里蟄伏了那樣久,你用最大的忍耐爭取人們的了解,……希望你不要用‘自卑’或‘過高的自尊’傷害了你的身體。平復你的感情,讓你的熱情更好地發(fā)揮到你的工作里,這是我對你的希望?!?950年,被安排在北京青年劇院工作,她卻欣然報名參加建設北大荒,一干就是七年,隨后又自費去新疆兩年體驗生活。時屆古稀的白薇一心考慮的只是她還能寫,她還要寫,她要努力拼搏去創(chuàng)作。
白薇的創(chuàng)作,深受創(chuàng)造社的影響,帶有強烈的自傳色彩,充滿抒情意味和感傷情調(diào)。曾有評論認為白薇的自傳小說《悲劇生涯》九百頁的豪氣抒寫,只是一味宣泄自我苦悶,結(jié)構(gòu)粗糙,描寫愛情的背叛,很多片段雷同,這是事實。作者懷著巨大激情,真實書寫個人生活經(jīng)驗,對自己的愛欲情仇毫無隱瞞,任由其汩汩滔滔自筆端流瀉而出,為二十一世紀中國知識女性的婚戀情感變遷提供了一份鮮活樣本。1928年的《打出幽靈塔》,人物形象塑造蒼白空洞,情節(jié)設計也過于巧合,但作為最早反映第一次大革命的詩劇,其文學史地位又不可低估,有學者認為該劇對曹禺1934年的《雷雨》有一定的借鑒作用。女作家趙清閣稱白薇是“心目中我所欽佩的革命女作家之一”,因為反映“五四”精神的《打出幽靈塔》對她思想影響很大。只有同樣高傲的張愛玲在《我看蘇青》一文中說:“如果必須把女人作者特別分作一檔來評論的話,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并論我是甘心情愿的。”個中原因,應該與個體經(jīng)歷、性格、價值觀以及寫作風格的不同有關。
1934年白薇在《我投到文學圈里的初衷》一文中奮筆呼告:
我憎惡,越熾烈地憎惡人們普遍的虛偽;我痛恨,越深刻地痛恨人們集中刻毒的箭火,對最忠實、美好、天真、可愛卻無依無靠的人兒去毀壞;我悲嘆,更悲嘆那墜落的人們,只會跟著黑暗的勢力跑,我越懷疑,茫然地懷疑生物中最高等靈慧的人類,何以甘心把人類社會建筑在那樣殘酷、刻薄、昏暗、虛偽的基礎上?
……
我需要一樣武器,像解剖刀和顯微鏡一樣,而是解剖驗明人類社會的武器!我要那武器刻出我一切的痛苦,刻出人類的痛苦,尤其是要刻出被壓迫者的痛苦!同時要那武器暴露壓迫者的罪惡,給權勢高貴的人層一點討伐!
白薇的正直真誠、直言不諱曾刺痛過時人的神經(jīng)。當初謝冰瑩就曾發(fā)現(xiàn)白薇的箱子里裝滿了稿件,雖然沒有發(fā)表,她卻筆耕不輟,從不灰心?!侗瘎∩摹愤@部近四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就是白薇坐在病床上,稿紙擺在膝上,墨水瓶掛頸脖間,唯恐“書不成而身先死”,咬緊牙關忍住痛,用時四個半月寫成的,這種毅力和精神無法不令人欽佩。
關于白薇,現(xiàn)在知道她的人實在很少,知道而又了解她的人更是少而又少?!侗瘎∩摹分屑儩嵐掳恋呐魅斯氨倘敗?,其實就是生活中白薇的自題畫像。湖湘文化中“吃得苦、霸得蠻、耐得煩”的地域性格深深地影響白薇這位湖南現(xiàn)代女性作家,白薇和碧葦外表看都似無比柔弱,但骨子里卻無比堅韌?!犊兹笘|南飛中》有詩云“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現(xiàn)反其道而化用之,“白薇碧葦一世紉”應該并非溢美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