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鋒
歐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既是社會理論家和社會批評家,同時也是研究自身所屬文化的人類學家和民族志學者,他被譽為“20世紀最出色的社會科學實踐者之一”(1)Greg Smith, Erving Goffman,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p. 1.。在很多人看來,戈夫曼是日常生活的闡釋者和細節(jié)觀察的高手。在近三十年的學術生涯里,戈夫曼致力于探究那些尚未被正式命名且無法言說的現(xiàn)象,即日常生活中面對面互動的過程及其動力學機制。正因如此,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稱他是“無窮小世界的發(fā)現(xiàn)者”(2)Pierre Bourdieu, “Erving Goffman, Discoverer of the Infinitely Small,” Theory, Culture, and Society, vol.2, no. 1, 1983, p. 112.。戈夫曼亦認為自己是“微小實體的民族志學者”(3)Jef C. Verhoeven, “An Interview with Erving Goffman, 1980,” Research on Language and Social Interaction, vol.26, no. 3, 1993, p. 323.,踐行的是一種“休斯式都市民族志”(4)Jef C. Verhoeven, “An Interview with Erving Goffman, 1980,” Research on Language and Social Interaction, vol.26, no. 3, 1993, p. 318.。自從20世紀50年代末出版《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xiàn)》以來,戈夫曼的論著頗受世人關注,尤其是他關于被污名化者和在精神病院進行的民族志研究給人以深刻印象。作為一位經(jīng)驗研究者,戈夫曼具有很強的理論取向,極為重視民族志的理論探索,其民族志的重要特征是在對互動系統(tǒng)進行細致觀察和描述的基礎上生成理論。
民族志既是一種社會研究方法,也是一種書寫方式,它強調行動及其意義是具體情境中主體互動和集體協(xié)商之結果。近些年來,海內外學術界不斷拓展關于民族志的理論與經(jīng)驗研究。國內人類學、民族學與社會學等學科除了從一般意義上探討民族志科學范式的轉換以及方法論反思之外,還提出了新的民族志范式,諸如主體民族志、感官民族志、線索民族志以及虛擬民族志等,在經(jīng)驗研究領域更是涌現(xiàn)出大量民族志研究文本,其中包括不少開拓性的海外民族志??傊?,民族志已成為學術界重要的知識生產(chǎn)領域。早在20世紀40、50年代之交,戈夫曼在英國北部的設特蘭島開展人類學田野研究。與傳統(tǒng)民族志寫實性的書寫策略和專注于個案的研究不同,戈夫曼的民族志更多地是為了闡釋,它廣泛采用虛實結合的資料,不僅關注現(xiàn)實本身,如精神病人的處境、污名者的遭遇、賭徒的心態(tài)、女性的社會地位等,而且設法將現(xiàn)實的要素概化,從而提煉出普遍性的概念與理論框架。本文通過系統(tǒng)性地解讀戈夫曼的經(jīng)驗研究,旨在探討一種獨特的民族志類型,即“概念民族志”。正是通過這種研究方法,戈夫曼用他鋒利靈巧的“概念解剖刀”解析日常生活的復雜肌理。概念民族志的提出,不僅概括了戈夫曼研究社會事實的一種重要方法,而且也可以回應認為戈夫曼的社會學缺乏經(jīng)驗細節(jié)的批評。
戈夫曼受教于芝加哥大學社會學派,他的研究取向也深受其影響。除了美國本土的社會思想之外,通過芝加哥大學諸先輩,戈夫曼也感受到西歐傳統(tǒng)社會科學的魅力。早在芝加哥大學的研究生時代,戈夫曼就很有個人見地,他還曾獲得一個綽號——“短匕”。戈夫曼的民族志有其獨特之處,無論是設特蘭島上的田野調查還是內華達賭場的參與式觀察,抑或是對圣伊麗莎白精神病院開展的民族志研究,他都頗為注重對生活進行細致敏銳的體驗式觀察。大體而言,戈夫曼踐行的是一種“本土民族志”或“在地民族志”,它很好地結合了經(jīng)驗與理論、事實與闡釋,并通過將熟悉的事物陌生化、異?;蛟杰壍男袨檎;炔呗?,從而達到重新認識社會現(xiàn)象之目的。
20世紀30年代,在美國的芝加哥社會學派中,赫伯特·布魯默(Herbert Blumer)綜合了從喬治·米德(George Herbert Mead)到查爾斯·庫利(Charles Horton Cooley)的理論傳統(tǒng),形成了符號互動論。埃弗雷特·休斯(Everett Hughes)則首次將社會學的田野工作系統(tǒng)化,使之成為一種嚴謹?shù)?、具有正當性的社會研究方法?945—1953年,年輕的戈夫曼在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攻讀碩士和博士學位。在此期間,他深受休斯、勞埃德·沃納(Lloyd Warner)等人的影響。通過芝加哥學派,戈夫曼又間接地受到米德(現(xiàn)實的社會建構)、涂爾干(日常儀式的觀念)和齊美爾(形式社會學)等學術巨擘的思想熏陶。大體而言,布魯默關于符號互動論的理論假設(尤其是關于客體的意義共享)、休斯提出的一整套建立在長期觀察基礎上的資料搜集技術以及以參與觀察為主的民族志構成了戈夫曼社會研究方法的前提與基礎。(5)Philip Manning, “Three Models of Ethnographic Research: Wacquant as Risk-Taker,” Theory and Psychology, vol.19, no. 6, 2009, p. 763.
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芝加哥大學的不同學科和學術陣營之間尚未壁壘森嚴,尤其是社會學與人類學在學科與機構設置中很好地得到融合。不同學者之間互通有無,避免畫地為牢。社會生態(tài)學、社會組織學、階級分析、都市研究、人類學田野調查等不同的研究取向自由結合,定量研究與定性研究之間也沒有形成嚴格對立。戈夫曼那一代芝加哥大學的學生廣泛地選修各類課程,也閱讀學術刊物上所有不同研究取向的論文,而田野研究則是他們教育歷程里的重要成年禮。戈夫曼的兩位學術導師(休斯與沃納)力主無論在方法論還是在學科設置上,社會學與人類學都不應該割裂開來。(6)Michael Pettit, “The Con Man as Model Organism: the Methodological Roots of Erving Goffman’s Dramaturgical Self,” History of the Human Sciences, vol.24, no. 2, 2011, p. 143.因此,在戈夫曼身上,人類學與社會學之間沒有明顯的界限,他可以自如地跨越。
但在這一時期,美國社會學界也出現(xiàn)另一股趨勢,它表現(xiàn)為專業(yè)化傾向愈演愈烈。定量研究的興起也與芝加哥大學社會學派的地位衰落有關,當時哥倫比亞大學在保羅·拉扎斯菲爾德(Paul Lazarsfeld)的帶領下逐漸興起,成為全美社會學界最有影響力的大學,拉扎斯菲爾德方法論也一度成為美國社會學的核心。20世紀40、50年代,問卷調查開始成為主導性的研究模式,這表明該時期社會學家的科學化意圖。相當部分的芝加哥學者追隨這股學術潮流,因此,芝加哥社會學派逐漸分裂成定量與定性兩個不同的派系。20世紀50年代初,由于巨額科研經(jīng)費的投入,作為芝加哥社會學派傳統(tǒng)的定性研究尚能繼續(xù)與拉扎斯菲爾德倡導的定量社會學分庭抗禮,此后,芝加哥大學的學術取向越來越定量化。與這種趨勢不同,戈夫曼以及他的主要導師代表了芝加哥大學定性研究的傳統(tǒng)。但是,作為芝加哥大學民族志社會學代表人物的休斯并不排斥定量數(shù)據(jù),沃納也強調調查和統(tǒng)計的重要作用。20世紀50年代,戈夫曼先后進行了多項參與式觀察研究,這培養(yǎng)了他對日常生活極其敏銳的經(jīng)驗感知,也影響了后來以具體的經(jīng)驗研究為基礎、以普遍性的理論建構為宗旨的學術研究路徑。
戈夫曼的民族志很好地結合了理論研究與經(jīng)驗調查。菲利普·曼寧(Philip Manning)曾認為存在兩種不同風格的戈夫曼,即“歐式戈夫曼”與“美式戈夫曼”(7)Philip Manning, “Credibility, Agency, and the Interaction Order,” Symbolic Interaction, vol.23, no. 3, 2000, pp. 283-297.。前者追求關于互動秩序之抽象和一般化的理論體系,表現(xiàn)為安東尼·吉登斯所說的“系統(tǒng)性社會理論家”(8)Anthony Giddens, “Goffman as a Systematic Social Theorist,” in P. Drew and A. Wootton eds., Erving Goffman: Exploring the Interaction Order, Cambridge: Polity, 1988.;后者主要進行參與觀察和經(jīng)驗研究,表現(xiàn)為“休斯式都市民族志學者”。作為戈夫曼在芝加哥大學時期的導師,休斯認為戈夫曼式研究方法的實質是“(首先)進行細致地觀察,將行為置于‘微小’卻是戲劇性的和至關重要的情境中進行描述,然后采用精致的、非定量的方法,將其外推至更大范圍的關于物的體系”(9)E. C. Hughes, “Review of ‘Interactive Ritual’,”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75, 1969, p. 425.。
通過民族志研究,戈夫曼希望能夠描述日常生活中社會互動的本質單元,揭示這些單元內部或不同單元之間的規(guī)范性秩序。為此,他提出“嚴謹民族志”的主張,其主要目標是“辨析當一個人進入另一個人的場景時,產(chǎn)生的無數(shù)行為類型和自然序列”(10)Erving Goffman, Interaction Ritual: Essays on Face-to-Face Behavior, New York: Pantheon, 1967, p. 2.。戈夫曼頗為推崇行為學家的研究方式,將自然主義式觀察作為首要研究方法,它包括各種非正式訪談、無意中聽到的談話片段等,該方法的要旨是將被觀察的行為置于自然狀態(tài)的環(huán)境里不加任何干擾。自然主義式觀察既可以是系統(tǒng)性的,如戈夫曼對設特蘭島和精神病院的長期田野研究;也可以是非系統(tǒng)性的,如戈夫曼對日常生活的體驗式觀察,這是一種主體性的經(jīng)驗感悟,它是時刻都在進行中的生命經(jīng)歷。從這些系統(tǒng)性或非系統(tǒng)性的觀察中,戈夫曼提煉出新的概念和闡釋框架。
在戈夫曼看來,“激進的民族志必須將尋常人所做的尋常事作為核心議題”(11)Erving Goffman, Relations in Public: Microstudies of the Public Order,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1, p. 260.。他的社會學研究對象包括騙子、賭徒、罪犯、精神病人、間諜、污名攜帶者以及形形色色的越軌者。在《收容所》(Asylums)里,戈夫曼指出研究這些人的恰當方法是參與觀察。
我始終認為,由這些個體——囚犯、原始人、領航員或病人等——構成的任何群體產(chǎn)生了一種他們自身的生活,你一旦靠近它就會變得富有意義、合情合理和正常的,研究任何一種這樣的世界的恰當方法是與群體成員一起共同經(jīng)歷他們在日常生活中遭遇的各種瑣碎的偶然性。(12)Erving Goffman, Asylums: Essays on the Social Situation of Mental Patients and other Inmates, New York: Anchor, 1961, pp. ix-x.
在三十年的學術生涯里,戈夫曼主要對三個地方進行了參與式觀察,即英國北部的設特蘭島、美國華盛頓的圣伊麗莎白精神病院以及拉斯維加斯的賭場。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戈夫曼還專門對加州伯克利的赫里克紀念醫(yī)院(Herrick Memorial Hospital)進行觀察。他仔細研究住院實習醫(yī)生、護士以及主治外科醫(yī)生的角色,尤其是外科手術室的醫(yī)護人員之間的互動與溝通,以論證他關于“角色距離”的概念。當很多社會學家在書齋里埋頭編織宏大的社會理論時,戈夫曼“正在設特蘭島透過農(nóng)舍小窗注視著外面發(fā)生的一切,或在封閉、隔絕的病房里與緊張癥患者一起解煙癮,或在拉斯維加斯的各大賭場里拋頭露面”(13)Laurie Taylor, “Erving Goffman,” New Society, no. 5, 1968, p. 835.。與很多民族志學者和定性研究者主要依靠第一手田野觀察和訪談記錄不同,戈夫曼的民族志廣泛采取不同類型的資料來源,通過比較的方法淬煉新的概念,提出新的理論體系。他關于精神病人的民族志也建立在有關互動組織的理論觀念之基礎上,諸如“全控機構”“道德歷程”“隱秘生活”“次級調適”等。憑借著敏銳的現(xiàn)實感受力和極強的概念提煉能力,戈夫曼期望自己的研究提供的是“一種視角,而非照片”(14)Gary Alan Fine and Daniel D. Martin, “A Partisan View: Sarcasm, Satire, and Irony as Voices in Erving Goffman’s Asylums,”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Ethnography, vol.19, no. 1, 1990, p. 95.。
戈夫曼式社會研究的特點在于它是聚焦于生活經(jīng)驗的觀念性研究。在戈夫曼那里,概念框架是抓住重要現(xiàn)實維度的合成性法則,他試圖通過概念賦予現(xiàn)實以秩序性。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標,戈夫曼強調對互動行為的基本領域采取一種“松散的推測性方法”(15)Erving Goffman, Behavior in Public Places: Notes on the Social Organization of Gatherings, New York: Free Press, 1963, p. 4.。從整體上而言,盡管戈夫曼無意建構宏大抽象的理論體系,但他確實致力于提出在一定范圍內適用的關于互動秩序的分析框架。
概念是重要的思維工具,它不斷地推進戈夫曼對現(xiàn)實的思考,同時也是其理論建構的基礎。戈夫曼提出的關于面對面互動的觀念框架類似于齊美爾抽離出的關于社會交往的形式,這些形式概念更多的是韋伯意義上的理想類型。戈夫曼認為,既有的“通俗的概念裝置”不足以闡釋日常互動的特征,而且概念和術語通常以某種先后邏輯次序逐漸發(fā)展,但線性陳述可能會對循環(huán)發(fā)生的事件特征產(chǎn)生限制。對戈夫曼而言,框架分析的問題不在于線性描述,也不在于那些權宜性的術語和定義,而是一旦引入已經(jīng)承載太多意義和關系的術語,它就會被不斷地再運用于已經(jīng)被運用過的論述,導致研究變得更加錯綜復雜。(16)Erving Goffman, Frame Analysis: An Essay on the Organization of Experience, New York: Harper & Row, 1974, p. 11.為此,他提出了一系列概念,其中很多源自日常用語,他將這些常用詞匯轉變成學術用語,或組合成分析性的概念,使之獲得新的學術生命。這些詞本身不難理解,它們能夠使讀者較為容易地進入文本世界。戈夫曼還大量采用隱喻式理論概念,諸如“擬劇論”(角色理論)、“游戲/博弈”(馬基雅維利式操控、算計)以及“儀式”(關心、尊重與體諒)等。
這些概念作為認知中介,在常人與專家、讀者與作者之間架起了橋梁。在這之前,人們熟悉生活世界的常識,卻不知如何談論它。人們通常不會刻意地去思考他們的生活經(jīng)驗,這一方面是由于習以為常,另一方面是缺乏相應的話語體系,從而使這些經(jīng)驗處于意識的邊緣和模糊的認知狀態(tài)。戈夫曼通過細節(jié)觀察以及反常識、反直覺的思維方式,提煉出新的概念,為談論、分析與反思日常經(jīng)驗提供了可能。由此,他對生活經(jīng)驗進行了梳理、命名和定義,區(qū)分和明辨社會生活里尚未被發(fā)現(xiàn)的各類社會單元及其相互之間的關系。因此,戈夫曼強調概念性區(qū)分的重要性。
我熱切地渴望作出一些概念性的區(qū)分(雖然不是像理論那樣顯得雄心勃勃),它們表明我們在揭示那些能夠精簡和整理、描述普遍性類別——其構成要素共享諸多特性,而不僅僅是某種資格上的相似性——的基本變量中發(fā)揮著一定的作用。若要這樣做(即概念性區(qū)分),我認為必須從行為的某個獨特領域的民族學或學術性的經(jīng)驗出發(fā),然后沉浸于任何有助益的文獻,朝著不可預期、但大致明確的方向行進。其目標是遵循概念(或一小撮概念)的指引之處。正是這種演進式發(fā)展,而不是敘述或戲劇,起著決定性的作用。(17)P. M. Strong, “Minor Courtesies and Macro Structures,” in P. Drew and A. Wootton eds., Erving Goffman: Exploring the Interaction Order, Cambridge: Polity, 1988, p. 229.
概念性區(qū)分能夠整頓、闡明和反省經(jīng)驗材料,以新的方式發(fā)現(xiàn)和理解被熟視無睹的互動系統(tǒng)。例如,在《污名》里,戈夫曼區(qū)分了很多概念,它們包括“社會身份”與“個人身份”“聲望符號”與“污名符號”“認知識別”與“社會識別”等(18)Erving Goffman, Stigma: Notes on the Management of Spoiled Identity, New Jersey: Prentice Hall, 1963, p. 41.;同時,他還使用在各類自助手冊、自傳和勵志書籍中出現(xiàn)的第一人稱敘述,以證明某個概念的潛在效度。
相互關聯(lián)的概念與觀察框架之間未必完全契合,任何概念都無法涵括社會實在的總體性與復雜性,科學的表述也可能是主觀的或局部的。也就是說,概念并無法全面或一勞永逸地反映現(xiàn)實,它們是以粗糙的方式呈現(xiàn)或逼近事實。因此,概念僅是權宜性的思維工具,它無法取代現(xiàn)實本身。這是為何戈夫曼不斷地提出新的概念和術語并對之采取“用畢即棄”態(tài)度的原因。一方面,概念是建構理論和認識現(xiàn)實的手段,是思維的“拐杖”和理論體系的“腳手架”;另一方面,戈夫曼試圖通過從不同的視角“多次切入”現(xiàn)實進行復調式描繪,以盡可能地接近生活世界本身。戈夫曼還認識到概念形成的任意性,但他認為這種“任意性”對現(xiàn)實和理論探索而言是必要的。這是戈夫曼關于社會學乃至整個社會科學的認識論基礎。
戈夫曼指出,每一個社會學概念“必須追溯至最適合于運用它的地方,遵循著它所引導的方向并揭示它具有的其他含義”(19)Erving Goffman, Asylums: Essays on the Social Situation of Mental Patients and other Inmates, New York: Anchor, 1961, p. xiv.。戈夫曼承認他對初始概念和術語的處理方式是“抽象的”,并且從現(xiàn)代哲學的標準來看,“對它們的闡述和界定是粗糙的”(20)Erving Goffman, Frame Analysis: An Essay on the Organization of Experience, New York: Harper & Row, 1974, p. 10.。在理解瞬息萬變的現(xiàn)實世界的過程中,需要不斷地對這些粗糙的概念進行反思、錘煉、揚棄,不斷地創(chuàng)造出更貼切、敏感度更高的概念。戈夫曼通常從一些“世俗概念”(lay concepts)出發(fā),但他不滿足于這些概念,在研究新的主題時往往“另起爐灶”。對戈夫曼而言,沒有一種概念是終極的,因此不能要求他一以貫之地使用同樣的概念術語。通過汲取社會學、人類學、動物行為學以及心理學等不同學科的思想,戈夫曼構造出一系列概念“腳手架”。這些臨時搭建的“腳手架”其真正意圖是建造互動秩序的理論大廈,也即概念是構造思想系統(tǒng)的“建材”,而戈夫曼正是面對面互動思想體系的“建筑師”。
正因如此,即使是對于為他帶來極高學術聲譽與社會聲望的擬劇論,戈夫曼也持謹慎態(tài)度。早在20世紀50年代末,戈夫曼已經(jīng)指出擬劇論或戲劇隱喻存在的方法論局限性,他提醒人們注意關于擬劇論的概念框架僅僅是一種類比,是修辭與策略。擬劇論作為一種概念工具,它與現(xiàn)實之間存在區(qū)別,這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xiàn)》的序言里表述得頗為清楚。在該書的最后,戈夫曼又明確指出:“舞臺語言和面具終將脫落。”(21)Erving Goffman, 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 Garden City, New York: Anchor, 1959, p. 254.而在二十年后《談話形式》的開篇,戈夫曼寫到:“這里詳細闡述的每一個概念都可能不會有將來?!?22)Erving Goffman, Forms of Talk,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81, p. 1.從這種意義上而言,戈夫曼的概念是“自毀性的”,它們是理論建構過程中的過渡性手段??傊?,戈夫曼民族志中的經(jīng)驗描述是以概念為導向的,同時這種概念本身不是最終目的,它是言說和理解現(xiàn)實世界的認知工具。
在社會學分析中,概念的形成與社會事實的確定性等基本議題涉及根本性的認識論問題。戈夫曼的概念民族志體現(xiàn)了自狄爾泰、文德爾班和李凱爾特等人以來的人文闡釋學傳統(tǒng)。(23)Philip Manning, Erving Goffman and Modern Sociology, Cambridge: Polity, 1992.在戈夫曼看來,“概念的有效性不僅取決于實踐運用,而且還取決于彼時的實地狀態(tài)和行為特征等因素”(24)Jef C. Verhoeven, “An Interview with Erving Goffman, 1980,” Research on Language and Social Interaction, vol.26, no. 3, 1993, p. 327.。戈夫曼的民族志通常沒有大量引用主體的話語,它不是科林·杰羅馬克(Colin Jerolmack)和夏莫斯·卡恩(Shamus Khan)所批評的“基于說明的研究”(account-based studies)(25)Colin Jerolmack & Shamus Khan. “Talk Is Cheap: Ethnography and the Attitudinal Fallacy,” Sociological Methods & Research, vol.43, no, 2, 2014, pp. 178-209.。戈夫曼認為,若要理解社會行動的意義以及它與說明之間的關聯(lián),最有效的方式是直接觀察面對面互動,而不是通過被研究者的“自我說明”,也即援引主體的話語,因為個體在不同時空中的態(tài)度以及潛在的觀念、看法與顯在的行為之間很可能出現(xiàn)內在不一致。
戈夫曼意識到,通過社會學方法獲得的知識本身具有脆弱性。概念的運用、發(fā)展與數(shù)據(jù)處理等都離不開分析,但分析本身的脆弱不僅在于其起點上的任意性,而且在于它的建構包含著諸多實踐與理論困境。(26)Robin Williams, “Understanding Goffman’s Methods,” in P. Drew & A. Wootton eds., Erving Goffman: Exploring the Interaction Order, Cambridge: Polity, 1988, p. 85.在《公共場所的關系》的前言里,戈夫曼認為那些專注于“假設—驗證”的社會學家正在上演一種“移情戲法”(27)Erving Goffman, Relations in Public: Microstudies of the Public Order,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1, p. xvi.,仿佛遵循著實驗操作步驟按圖索驥,就能成為一名真正的科學家。社會生活的發(fā)現(xiàn)遠非如此機械、簡單。戈夫曼反對在實驗室里研究社會互動,因為此類研究的諸變量是人為設計的,它們并不存在于實驗室之外的真實場景里。“通過這些方法,沒有揭示自然主義研究的領域;也沒有產(chǎn)生新的概念能使我們重新整理關于社會活動的觀點,更沒有確立能連續(xù)不斷地將大量事實置于其中的新框架。我們對普通行為的理解沒有增加,反而變得更加疏離?!雹?/p>
戈夫曼使用不同研究資料的意圖不是對某種獨特的社會設置進行精確或事無巨細的描述。例如,在《框架分析》中,他援引的虛構事例“不是為了事實,而是為了類型化”(28)Erving Goffman, Frame Analysis: An Essay on the Organization of Experience, New York: Harper & Row, 1974, p. 14.。戈夫曼將這種虛構的事例嚴格限制在概念特征的闡釋性范圍內,而不是通過它對概念或結論進行合法性的論證或辯護。因此,在戈夫曼的民族志研究里,“思想觀念是第一位的,其次才是人和地方”(29)Javier Trevio, “Introduction: Erving Goffman and the Interaction Order,” In Javier Trevio eds., Goffman’s Legacy, New York: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03, p. 31.。不同于帕森斯氣勢恢宏的關于社會結構及其過程的理論體系,戈夫曼的概念民族志關涉互動細節(jié),并顯得更加實用主義。譬如,戈夫曼對擬劇論的核心術語“表演”作了不同的定義。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xiàn)》里,它的定義較為寬泛,指“既定場合的參與者以任何方式影響其他參與者的所有活動”(30)Erving Goffman, 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 Garden City, New York: Anchor, 1959, p. 15.。在擬劇論的構成里,劇場提供了一種基本的觀念性區(qū)分,它區(qū)分了社會生活中的個體行動者和舞臺上的表演者以及個人與身份(個體在不同場合履行的特定功能)。在《框架分析》中,戈夫曼也區(qū)分了舞臺行為和現(xiàn)實生活,但他在限制性的意義上使用“表演”這個術語,它是指“將個體轉化為舞臺表演者的設置安排”,而舞臺表演者則是這樣的對象,即“可以被扮演‘觀眾’角色的人們置于劇場中央的舞臺上,進行全方位地、詳細地端詳而不致于構成冒犯,并期待著引人入勝的表現(xiàn)”(31)Erving Goffman, Frame Analysis: An Essay on the Organization of Experience, New York: Harper & Row, 1974, p. 124.。這些定義已經(jīng)沒有了原先的隱喻色彩,它們是不帶夸張意味的平實表述。
為了闡釋人際互動的微觀秩序,戈夫曼通常先提出關于面對面互動的定義和分類體系,然后聚焦于與初始定義和分類無法契合的實例,從而調整、改變原始的定義和分類以涵括這些異質性和分歧性的個案,同時繼續(xù)探討不符合新的定義和分類的例外。在如此不斷地進行比較和修正的過程中,戈夫曼的概念圖式呈螺旋式上升狀態(tài):定義、分類、舉例、例外、弱點、新定義……,菲利普·曼寧將這種策略概括為“戈夫曼螺旋”(32)Philip Manning, “Resemblances,” History of the Human Sciences, vol.2, no. 2, 1989, p. 230.;羅賓·威廉姆斯(Robin Williams)則稱之為“交互式雙重契合”,這種交互發(fā)生在經(jīng)驗觀察和概念模型之間(33)Robin Williams, “Understanding Goffman’s Methods,” in P. Drew & A. Wootton eds., Erving Goffman: Exploring the Interaction Order, Cambridge: Polity, 1988.。戈夫曼創(chuàng)造概念圖式的各個步驟之間具有層次遞進性,它們并非處于同一個平面上。既有概念或模型的局限性、數(shù)據(jù)的異值等能反映出一般情況下難以察覺的重要信息。在不少學者看來,將例外的事物作為論證基礎似乎有問題,但戈夫曼認為,社會研究必須得出一些權宜性的結論,而現(xiàn)階段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是“弄清楚從其基本形式那里獲得意義的各種變體”(34)Erving Goffman, Relations in Public: Microstudies of the Public Order,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1, p. 183.。也就是說,對于戈夫曼的交互螺旋式演進的思維方法而言,關鍵不在于證偽。為了獲得更好的認知效果,戈夫曼在追求精致的概念和忠于經(jīng)驗細節(jié)之間達成了某種妥協(xié),即在“分析性的簡潔和經(jīng)驗的冗雜之間采取一種實用主義的折衷態(tài)度”(35)Philip Manning, Erving Goffman and Modern Sociology, Cambridge: Polity, 1992, p. 16.。
通過在社會事實與抽象觀念之間反復穿梭的方式,戈夫曼不斷地接近他試圖描述的現(xiàn)象,并確立某種普遍性的聯(lián)系。他新創(chuàng)造的概念“以一種原則性的方式繼續(xù)培育和更新原有的思想,將概念發(fā)展和社會學發(fā)現(xiàn)的機會最大化”(36)Greg Smith, Erving Goffman,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p. 121.。在這種分析過程中,原先粗略、含糊和未定型的解釋框架通過重新定義逐漸形成明確而穩(wěn)定的結構,并獲得更具普遍性的特征。有些形式概念及其意象的運用非常廣泛。
戈夫曼將博弈的意象幾乎運用到他能夠染指的一切事物……由蜚短流長、關于謊言的謊言、荒誕不經(jīng)的真相、恐嚇威脅、折磨拷問、收買賄賂和敲詐勒索所構成的間諜世界被解釋為一種“表意性游戲”;……禮儀、交際手腕、犯罪、金融、廣告、法律、誘惑以及日常生活的“調侃性禮節(jié)的領域”則被視為“信息博弈”——關于演員、劇班、行為舉措、位置、信號、信息狀態(tài)、孤注一擲以及結局等迷宮般的結構,這其中只有“具備相當?shù)牟┺乃疁省薄切┰敢獠⑶疑朴凇把陲椚魏问挛铩钡娜?,才能成功?37)Clifford Geertz, Local Knowledge, New York: Basic Books, 1983, pp. 24-25.
早在1953年的博士論文里,戈夫曼已經(jīng)指出初始的術語是為后來的術語奠定基礎,它們的旨趣并不在其本身。(38)Erving Goffman, “Communication Conduct in an Island Community,” Ph.D.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53, p. 8.這是一個在不斷試錯中雙重適應的過程,尤其是通過尋找反例來完善原有的邏輯框架。因此,戈夫曼提出的很多概念都具有“蠕變效應”,它們最初只是用于客觀地描述日常經(jīng)驗組織的某種現(xiàn)象,但是到后來會逐漸發(fā)現(xiàn),倘若缺乏這些概念將無法理解這些社會事實。隨之,這些概念和術語也登堂入室,成為專業(yè)的學術語言。作為一位形式社會學家、概念的提供者和闡釋者,戈夫曼在其論著里枚舉的大量事例都是為了闡明并精細化概念和分類,以增強其對互動行為的解釋效力,而這些定義和分類本身逐漸上升為一種中層理論。創(chuàng)造概念需要現(xiàn)實的綜合概括能力與理論的抽象能力,如同齊美爾一樣,戈夫曼遵循歸納邏輯,從具體的經(jīng)驗內容中抽象出社會交往的形式。例如,他強調關于設特蘭島研究運用的術語與概念“不是產(chǎn)生于事實之前,而是之后”(39)Erving Goffman, “Communication Conduct in an Island Community,” Ph.D.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53, p. 9.。因此,處于正在形成過程中的概念組織與通過實地調查搜集到的資料之間存在一種互動關系。戈夫曼試圖用這一整套術語和概念工具捕捉和錨定現(xiàn)實。他的分類法或概念體系旨在勾勒出某種現(xiàn)象的普遍性特征,而不是提供具體的概念標準,這種探索性研究與布魯默的“敏感性概念”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大體而言,概念民族志是以田野調查和實踐感為基礎,以理想類型為升華工具,以提煉概念和普遍性的解釋框架為宗旨的民族志研究范式。概念民族志類似于中層理論,其特點在于以概念為核心,這些概念是對經(jīng)驗事實的理論提煉與抽象概括,代表著對普遍性解釋框架的訴求。戈夫曼的概念民族志有兩個典型的特征或表現(xiàn)形式。第一,資料來源豐富多樣,體裁不拘一格,從大眾流行的小說、雜志、新聞簡報到嚴肅的學術研究,都成為概念民族志的資料庫。戈夫曼的大多數(shù)著作都充分體現(xiàn)了其研究素材的多樣性,尤其是《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xiàn)》《污名》和《框架分析》等。第二,通過將紛繁復雜的數(shù)據(jù)資料進行比較、類型化而提出理想型概念,并以一般化的理論為導向。例如,在《收容所》里,“全控機構”不僅指向精神病院,而且還包括修道院、軍營、寄宿學校、監(jiān)獄甚至集中營等不同的機構設置形式。通過實地調查,戈夫曼對精神病院這一原型進行描述、概括和升華,提煉和分離出普遍性的特征要素,這些要素也可以運用于其他社會機構。
戈夫曼關于全控機構的研究可以被視為概念民族志生成的典范。1954年,戈夫曼完成博士論文之后,加入了美國的國家精神衛(wèi)生研究院“社會與環(huán)境研究”實驗室,對一些臨床中心進行參與式觀察,在這期間,他甚至與病人共同生活。這些關于病房行為的田野研究后來用于《論恭敬與風度的本質》一文。(40)Erving Goffman, “The Nature of Deference and Demeanor,”American Anthropologist,vol. 58, no. 3, 1956, pp. 473-502.1955年,戈夫曼舉家遷往華盛頓附近,以便對當?shù)氐氖ヒ聋惿揍t(yī)院開展為期一年的田野研究。圣伊麗莎白醫(yī)院是當時全美最大的精神病機構,有超過7000位住院病人。戈夫曼在醫(yī)院里擔任體育部主任助理,這一特殊的身份使他有機會接觸到整個機構的各個部門。在戈夫曼開展研究之時,幾乎所有關于精神病人的專業(yè)文獻都是從精神病醫(yī)生的視角來書寫的,而戈夫曼則站在精神病人的立場上,從病人的視角看待精神病院的生活世界。戈夫曼采取以參與觀察為主的民族志方法,認為定量研究無法收集到“病人生活的組織與構造”(41)Erving Goffman,Asylums: Essays on the Social Situation of Mental Patients and other Inmates, New York: Anchor,1961, p. x.。
概而言之,戈夫曼關于全控機構的研究包括三個方面:首先,具體闡述其潛在的結構及其運作;其次,厘清不同類型的被收容者的典型經(jīng)驗;最后,為病人描述一種預期性的社會心理障礙序列。(42)Philip Manning, “Three Models of Ethnographic Research: Wacquant as Risk-Taker,” Theory and Psychology, vol.19, no. 6, 2009, p. 767.戈夫曼幾乎沒有對他開展研究的圣伊麗莎白醫(yī)院提供背景性的資料和說明,也沒有如傳統(tǒng)民族志敘述那樣大段地援引信息提供者的話語。因此,《收容所》被指責為是“隨意的、方法論上不夠嚴謹周密,甚至無法可信地提供關于社會機構的狀況”(43)Gary Alan Fine and Daniel D. Martin, “A Partisan View: Sarcasm, Satire, and Irony as Voices in Erving Goffman’s Asylums,”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Ethnography, vol.19, no. 1, 1990, p. 94.。正是由于戈夫曼很少呈現(xiàn)原始的田野記錄,批評者認為他的敘述風格更像是一種“準民族志”。但正如菲利普·曼寧所指出的,《收容所》“不是一項對特定精神病院的民族志研究,它更多的是對‘全控機構’這一概念本身的研究”(44)Philip Manning, Erving Goffman and Modern Sociology, Cambridge: Polity, 1992, p. 9.。也就是說,戈夫曼最終的意圖是探討一般意義上的思想觀念,而非獨特的個案。他的總體目標是將關于場所的民族志轉變成關于概念的民族志,圣伊麗莎白醫(yī)院的住院制度文化是他次要的考量目標。戈夫曼關注的是制度性權力,而不是精神病學家的診治能力或精神病機構的獨特性,他的理論旨趣遠比他關于圣伊麗莎白醫(yī)院的觀察和描述重要。正因如此,戈夫曼沒有詳細交代醫(yī)院本身的情況,如它的組織構成、空間結構以及歷史變遷等,也不關注病人特殊的個人經(jīng)歷。然而,戈夫曼在《收容所》里發(fā)展而來的一整套術語和概念可以用于描述與被制度化的精神病人遭遇類似情境(時空不間斷地受到監(jiān)控)的任何群體。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戈夫曼擴展了我們對民族志研究的理解。
由于戈夫曼追求普遍性的解釋框架,無論是虛構還是真實的事例,在他那里都可以成為闡釋性的工具。在學術生涯的后期,戈夫曼更加傾向于抽象性的思辨,譬如,《談話形式》里甚至虛構了很多談話情景。然而,此類研究往往給人以經(jīng)驗性不足甚至不是民族志文本的印象,或者缺乏社會研究應有的科學性。而擬劇論探討劇本、舞臺設置、表演工具箱等,也讓人以為它談論的是觀念化的現(xiàn)實,而非社會實在本身。對此,理查德·桑內特(Richard Sennett)批評戈夫曼的世界“有情境無情節(jié)”“有行為無經(jīng)驗”(45)Richard Sennett, The Fall of Public Man, New York: Penguin Books, 2002, p. 36.。菲利普·岡薩雷斯(Phillip Gonzales)認為戈夫曼的分析更多地基于經(jīng)驗話語而非真實的經(jīng)驗(46)Phillip Gonzales, “Shame, Peer, and Oscillating Frames in DWI Conviction: Extending Goffman’s Sociological Landscape,” Symbolic Interaction, vol.16, no. 3, 1993, p. 269.,所有細節(jié)都消失了,只剩下概念和分類。類似地,安東尼·吉登斯也認為戈夫曼的社會學缺乏“深描”,忽視個體行為和活動周圍的細節(jié)。(47)Anthony Giddens, “Goffman as a Systematic Social Theorist,” in P. Drew & A. Wootton eds., Erving Goffman: Exploring the Interaction Order, Cambridge: Polity, 1988.戈夫曼關于尷尬、自尊和羞恥的分析亦缺乏大量的細節(jié)研究,它的觀點僅是啟發(fā)性的。(48)Philip Manning, Erving Goffman and Modern Sociology, Cambridge: Polity, 1992, p. 169.而且戈夫曼還以概化的方式處理互動的道德特性。常人方法學和會話分析學對戈夫曼的批評尤為激烈,認為他在具體分析中低估甚至忽略細節(jié)性、經(jīng)驗性的研究,論證過程過于抽象,缺乏真正的經(jīng)驗事實,這導致戈夫曼分析性的觀察與描述更多地是一種“點畫法”(pointillism)和一種“縮影社會學”。(49)Emanuel Schegloff, “Goffman and the Analysis of Conversation,” in P. Drew & A. Wootton eds., Erving Goffman: Exploring the Interaction Order, Cambridge: Polity, 1988, p. 101.總之,戈夫曼的社會學具有高度概括和濃縮的經(jīng)驗敘事風格,但它卻給人以充斥著大量事實的經(jīng)驗主義印象。對此,伊曼紐爾·謝格洛夫(Emanuel Schegloff)以充滿嘲諷的口吻進行解釋。
這是一種強大的方法;它將讀者套上軛,然后朝著其目的行進;它撥動著讀者的心弦和過去的經(jīng)驗……他的觀察實現(xiàn)了他們對典型性(typicality)的感知,無論真實的場景多么迥異,通過一兩筆、一兩次觀察、一兩個細節(jié),暗示著作為讀者的我們從記憶中、從個人經(jīng)驗或想象中喚醒這些場景。倘若他成功了,那是因為我們在腦海里成功地召喚起這樣的場景,我們從他展示的一兩個細節(jié)就能這樣做的能力正是這種典型性的“證據(jù)”。場景或行動的典型性不僅得到了“展示”,而且還被征集和利用,從而展現(xiàn)他對局部特征化的充分描寫。倘若他和我們都失敗了,也并不會有多少損失。任何“個案”只不過是一兩句話;盡管如此,仍然很可能是我們弄錯了,因為我們知道他是一位多么敏銳的觀察者;尚且,在諸多的其他情形下,還有剪報、實例、插圖等。(50)Emanuel Schegloff, “Goffman and the Analysis of Conversation,” in P. Drew & A. Wootton eds., Erving Goffman: Exploring the Interaction Order, Cambridge: Polity, 1988, pp. 101-102.
在謝格洛夫看來,戈夫曼通常僅是提供一些概括性的經(jīng)驗描述,正是讀者通過回憶和想象將它們栩栩如生地還原到自己曾經(jīng)歷的現(xiàn)實場景,并自動填充所有具體的經(jīng)驗事實。“過剩的案例以及當我們通過他布置的典型化的細節(jié)想起各種場景時,我們獲得了比他所提及的更多‘細節(jié)’,這使戈夫曼的著作及其場景充斥著各種細節(jié)?!?51)Emanuel Schegloff, “Goffman and the Analysis of Conversation,” in P. Drew & A. Wootton eds., Erving Goffman: Exploring the Interaction Order, Cambridge: Polity, 1988, p. 102.由于戈夫曼研究的是他自身所屬的社會,評論者和讀者也大多共享著同樣的經(jīng)驗與文化,戈夫曼完全可以假定人們知道他要談論的事實。(52)Richard Handler, “Erving Goffman and the Gestural Dynamics of Modern Selfhood,” Past and Present, Supplement 4, 2009, p. 290.因此,每位讀者眼里都有著不同經(jīng)驗程度的戈夫曼,是讀者自身成就了作為“經(jīng)驗研究者”的戈夫曼。
對于很多強調人類學式深描的經(jīng)驗研究者而言,此類批評不無道理。但是,倘若我們將戈夫曼的社會學理解為概念民族志,那么可以對會話分析學者的這種批評作出有力的回應。事實上,戈夫曼并不避諱自己的文本對讀者經(jīng)驗的調動和組織化,相反,這正是他的意圖所在:“將不同的例證共同置于內在一致的框架之中,從而將讀者已經(jīng)具有的經(jīng)驗片斷結合起來?!?53)Erving Goffman, 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 Garden City, New York: Anchor, 1959, p. xii.另一方面,如本文已闡述的,戈夫曼在社會分析中枚舉的事例并非為了闡明現(xiàn)實生活的某種社會行為或現(xiàn)象,而是為了表明某種普遍性的分類圖式或概念。戈夫曼曾解釋道,“對互動進行記錄或揀選要比編造它們更容易。但是在所有情況下,它們預期的價值不是記錄真實發(fā)生的事物,而是為了表明倘若它們一旦發(fā)生并具有我賦予它們的闡釋意義時,將會容易得到理解”(54)Erving Goffman, Relations in Public: Microstudies of the Public Order, New York: Basic Books, 1971, p. 140.。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戈夫曼的概念民族志是雜亂無章的,他不是散亂地、毫無目的地提出一些孤立的概念,相反,概念民族志具有系統(tǒng)性地累積和不斷向前推進的特征。
總之,戈夫曼的主要角色是一位試探性的概念提供者。(55)Gregory W.H. Smith, “Ethnomethodological Readings of Goffman,” In Javier Trevio eds.,Goffman’s Legacy, New York: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03, p. 268.他的民族志研究方法先是詳盡地描述某個特定的群體或機構,然后創(chuàng)造出可用于比較研究的概念框架。盡管有時這些概念框架出現(xiàn)在先,但它們事實上產(chǎn)生于經(jīng)驗觀察之后,只是在寫作時置于前面。戈夫曼至始至終追求的并非瑣碎的經(jīng)驗細節(jié)本身,而是一般化的形式理論。除了全控機構之外,戈夫曼早期關于設特蘭島的研究實際上構造了一種純粹的“互動人”的理念。(56)Michael Schudson, “Embarrassment and Erving Goffman’s Idea of Human Nature,” Theory and Society, vol.13, no.5, 1984, p. 640.此類理想類型在很大程度上脫離了時間與空間、歷史與傳統(tǒng)以及親密關系。戈夫曼的民族志還強調概念的累積及其闡釋、例證,因此它不采取古典民族志的敘述方式,其結果不是現(xiàn)實的文本再現(xiàn),而是“現(xiàn)實效果”的生產(chǎn)。通過概念民族志,戈夫曼彌合了現(xiàn)實與虛擬之間的鴻溝,從而拒斥實在論民族志的封閉性敘事。
本文以戈夫曼的社會學研究為基礎,探討了作為一種社會研究方法的概念民族志,它是以概念為核心的思維方式與研究方法,它的錘煉過程尤為注重概念圖式與分類體系。在描述面對面互動系統(tǒng)時,戈夫曼不僅廣泛地采取各種異質性的情境實例,而且還頻頻使用源自日常生活的各種概念與術語,這些概念是權宜性的智識建構物,進一步對它們進行形式化的分析可以修改和完善原有的概念,最終形成較為完善的分析框架。對戈夫曼而言,概念是認識現(xiàn)實和生成理論的工具,因此他對概念采取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并借此對現(xiàn)實保持著高度的敏感性與反思性。通過概念民族志這種獨特的方式,一方面,戈夫曼的社會學獲得了系統(tǒng)性的特征,從而使人們談論原本被熟視無睹或不可言說之物得以可能;另一方面,由于概念在戈夫曼社會學里的這種獨特屬性,它也使戈夫曼的社會研究方法呈現(xiàn)出一種“適應性”的特征,即通過不斷地自我調適、修正和揚棄接近復雜的現(xiàn)實生活本身。
戈夫曼的概念民族志及其實踐活動誕生于20世紀50、60年代,這種努力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現(xiàn)代西方民族志探索的發(fā)展方向,即從傳統(tǒng)民族志向后現(xiàn)代民族志轉變,該趨勢不斷地強調反身性和主體間性,以突顯研究者自身與被研究者之間的交互卷入、生命體驗以及主體性闡釋。在這一時期,“概念民族志”這種嶄新的民族志寫作范式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和理論價值。就戈夫曼關于精神病院的研究而言,他根據(jù)這種思維方式提出“全控機構”的概念,抽離出此類現(xiàn)實機構設置的核心特征,從而抓住現(xiàn)代西方社會運作的重要機理。就戈夫曼的整體社會學而言,概念民族志實際上涉及形式社會學的具體操作問題,即如何將細微瑣碎的日常經(jīng)驗觀察統(tǒng)合起來形成富有意義的學術研究,概念民族志的處理手法有助于戈夫曼實現(xiàn)他的理論抱負。
概念民族志也涉及研究者如何處理經(jīng)驗與理論之間的復雜關系。戈夫曼不僅是一位社會事實和經(jīng)驗材料的搜集者,更是生產(chǎn)者、建構者和闡釋者,他不像傳統(tǒng)的民族志工作者那樣致力于全面、細致和忠實地再現(xiàn)研究場景。作為社會理論家,戈夫曼關注的不僅僅是獲得描述性術語以及如何對它們進行操作化,而是創(chuàng)造各種概念和分類體系,追求形式化的社會理論。在鍛造概念民族志的過程中,戈夫曼采用了理想類型的方法,描繪和確立普遍性的特征,突顯其重要差異。概言之,戈夫曼的經(jīng)驗主義是為理論服務的,他可以被視為一位不從事純粹理論研究的重要理論家。戈夫曼毫不隱諱他的社會研究具有探索性特征,確切而言,他是一位對熟悉而陌生的日常生活領域進行開拓性研究的先鋒者,并致力于民族志的理論探索。他踐行的概念民族志可以深化我們對生活世界的理解,推進新的知識探索方式,這對于我們當前正在開展的海外民族志事業(yè)不無借鑒意義。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我們面臨的海外田野也是一個“熟悉而陌生”的生活世界,異域文化與華夏文化之間存在諸多異同之處;同時,海外民族志亦尚處于探索性階段。因此,以概念為導向的民族志可以成為一種選擇性的研究路徑,它尋找差異,反觀我們自身的文明與知識體系,在此基礎上探求普遍性的解釋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