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娜
1
室韋鎮(zhèn)向北,一大片荒林中間有一條公路,順著公路走到盡頭,有一個地圖上沒有標識的自然村,叫臨江村。全村不到百戶人家,其中八成是中國籍俄羅斯后裔。
臨江村沒有江,只有山與河。山是大興安嶺深山,河是額爾古納河。
2
村東的山,是身挨著身的大興安嶺山脈。村西的河,是見證無數(shù)聚散離合的額爾古納河。
冰凍的額爾古納河,河上三尺是冰蓋,冰蓋下是嘩啦啦的流水。河西的人講俄羅斯語,河東的人說中國話。
說中國話的人冬季鑿冰捕魚,獲取優(yōu)質蛋白質;用一管槍頭敲擊三尺多厚的冰,鑿出下網(wǎng)、走網(wǎng)、起網(wǎng)的冰眼。冰眼鑿完了,在零下30攝氏度,人似剛出籠的饅頭,全身冒著熱氣。這是個體力活,沒點兒巧勁,幾槍鑿下去,肩膀酸疼得讓人想放棄。冰眼鑿出時要及時清除冰屑,立即下網(wǎng)。整個過程沒有標準參考,靠的都是年歲積累下的經(jīng)驗。
額爾古納河的魚都是冷水魚:有肉質綿軟、細膩而刺細如線的華子魚,有穿著一身性感豹紋、牙齒尖利的狗魚,有可與“北極神柳”媲美的川丁子。什么是“北極神柳”?就是北方獨有的野生柳根魚,也是冷水魚。沒有人工養(yǎng)殖的柳根魚,具體原因我沒有研究過,大概是無法模擬其生長環(huán)境,也沒有它所需要的食物。我猜主要原因是很多人嫌棄柳根魚小,吃著不過癮。這好比吃慣了帝王蟹的人,對小龍蝦是提不起興趣的。
額爾古納河還有很多野生鯽魚、鯉魚、鲇魚……還有重量級的哲羅魚、大鰉魚之類的。只是現(xiàn)在大魚越來越少了。許是河兩岸人類活動越來越多,某些喜歡清凈、不愿意被打擾的魚就組團遷徙了吧。
醬燜魚極好吃,鮮香的滋味沾了舌頭,這輩子是忘不掉的。在臨江村,我和朋友合做的第一盤菜就是醬燜魚。我切了蔥花和香菜,余下的是我朋友做的。什么時候下鍋,下什么料,下多少,燜多久,什么時候起鍋……講究可多呢,蠻復雜的。朋友做菜的模樣特別好玩又可愛。
有時候我想,醬燜魚真的有那么好吃嗎?是不是味覺會因為情感因素誤傳信息呢?要不然為什么至今再也沒吃出那種鮮香的滋味呢?
3
額爾古納河與臨江村的故事,自南向北流過。
河是中俄界河,河上沒有標注明確的國界線。在日夜?jié)L動的河流上畫線分界,自然是極難辦到的。至于界線在哪兒,全憑直覺和自律,大概估摸一下。感覺可能越界的時候,麻溜止住,撤回來。
隱形的國界線就像人與人交往的界線,平時雖看不見,可一旦越界,定是雙方都特難受的。
額爾古納河兩岸,“河心為界”是兩岸常住居民的常識,大多數(shù)人都能把握好尺度,不越界。偶爾有一時恍惚的,錯把彼岸當此岸過去了,被巡邊員逮到。好在是常住居民,身份證上有家庭住址證明是邊民,解釋后個把月就能安全回家了。早年,有一位臨江村的村民,鑿冰捕魚時大意了,跟在自家院里溜達似的,走著走著就過了河中心的國界線,恰好碰上俄羅斯巡邊員,被逮走,吃了六個月俄羅斯土豆才給放回來。
初次到臨江村,正是額爾古納河冰封期,我在河邊走了很久,始終不敢貿然走上河面。
像我這樣初次到額爾古納河的人,對國界線自然是不知的。若不知止,走在河的冰面上,很難把握國界的位置,就很容易越界。守界的巡邊員分分鐘就會把我逮住,送我去極寒之地吃幾個月土豆。若我及時做到知止,就不會有任何麻煩和危險。
4
初次到臨江村,我三十八歲,接近中年。這時的我對未知的事物保持謹慎,已經(jīng)懂得及時知止;對許多事物變得挑剔,比如閱讀只挑經(jīng)典的讀,尤其喜愛《莊子》。十歲讀不懂,二十歲讀皮毛,三十歲似乎懂了點,到了眼下,是真懂了。
《莊子·達生》里有一句:“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命之所無奈何?!边@句話的意思是,洞悉生命真諦的人,不追求生命所不必要的東西;洞悉命運真諦的人,不追求命運無能為力的事情。
莊子以個體的生命價值為標準,闡明了“節(jié)欲”“崇儉”的樸素生態(tài)主義消費觀。
離開臨江村的前一夜,投宿的那家女主人熱情地挽留,讓我多住幾天,我說,我也舍不得走呢,莊子要是來到臨江村也會舍不得走的。女主人很熱切地說,那就叫他來唄……
5
我特意問過村民,沒有江為什么還叫臨江村呢?得到的回答是,江和河都是流水,叫啥不是叫,就隨意叫吧,有那個意思就得了。
想想也是,在臨江村僅有的幾條街上,眼睛看到的、鼻子呼吸的、嘴里吃的,全屬于自然之物。大自然本是隨意的,生活在其中的人叫個村名,是自然而然的。就連人們住的木刻楞,隨便一住就是百年。
而木刻楞上的苔蘚也大顯其能。人們把苔蘚塞進木刻楞墻體原木的縫隙里,到了潮濕的天氣,苔蘚急速繁殖,竟把所有的縫隙填滿了,也把圖謀不軌的風雨、蚊蠅全擋在木刻楞外。苔蘚年復一年在縫隙里繁殖,木刻楞變得越來越堅固,越來越牢靠,它們一起構建了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