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韬钅钩鐾翝h簡《詩經》,其小雅、大雅篇次與熹平石經魯詩篇次完全吻合,訓詁也與《爾雅》關系密切,當屬于魯詩。?;韬啞对姟窞殡S文釋訓之體,訓詁簡明疏通,符合《漢書》中記載的申公以《詩》為訓詁以教、無傳、疑者則闕弗傳等特點,應是申公的《詩》學著作。王式嚴守申公之學,不自潤色,故海昏簡《詩》最有可能是王式傳承下來,并用于教育、勸諫劉賀的文本。漢宣帝、元帝時期,西漢經學發(fā)生變化,家學紛立,章句之學興起,學者多對師說進行增益、發(fā)明和演繹,拘守師說的解釋方式漸不為人所重,是這部西漢早期《詩》學文本未能傳世的原因。而?;韬啞对姟返某鐾潦惯@一文本重現(xiàn)于世,其價值不言而喻。
關鍵詞:海昏侯;漢代;《詩經》;魯詩;經學
中圖分類號:K23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448(2021)05-0114-09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明末清初《詩經》注本與學術史研究”(17CZW032)
江西南昌?;韬钅钩鐾恋臐h簡《詩經》(下文簡稱“?;韬啞对姟贰保┘s有1200枚,由于保存狀況較差,絕大多數(shù)簡已經殘斷,目前只公布了一部分內容,收錄在《?;韬啝┏跽摗罚ū本┐髮W出版社,2020年)一書中。根據整理者介紹,海昏簡《詩》不僅包括經文,還有附于正文的訓詁以及篇末類似詩序的文字,展現(xiàn)了西漢初期的《詩經》文本形態(tài),也給我們判定它究竟屬于西漢哪一家詩派提供了線索,其學術價值不言而喻。
整理者根據熹平石經殘石體現(xiàn)的魯詩篇次,初步判定?;韬啞对姟穼儆隰斣?近來也有學者認為?;韬啞对姟穼儆陧n詩[1](P68-77),可見其中尚有爭議,值得深入探討。清儒與近代學者在研究三家詩的基礎上,曾歸納出判定漢代《詩》學歸派的幾個依據和方法,包括傳授淵源、立說異同、用字異同等,尤其對用字異同非常重視。比如認為毛詩“維”字,魯詩皆作“惟”,《大雅·板》之“板”,魯詩作“版”等,將其作為判定學派歸屬的重要依據。但虞萬里先生曾指出,戰(zhàn)國秦漢之際文獻傳承情況極為復雜,包括戰(zhàn)國以降王官失守,私學興起,《詩》傳播范圍漸趨擴大;各地言語異聲、文字各不相同;又因口頭傳播轉向書面?zhèn)鞑ァ⑶爻贂屯菩行∽?、漢初隸定等原因,文字歧出不一是正?,F(xiàn)象,認為“四家詩以師說異同為重,文字出入為輕”[2](P150-151)。這一點在?;韬啞对姟飞弦搀w現(xiàn)得較為明顯,?;韬啞对姟匪米峙c熹平石經用字不盡相同。也就是說,從用字異同上難以判定?;韬啞对姟返臍w派。
在立說方面,?;韬啞对姟酚袃蓷l非常重要的材料,都是引所謂“《傳》曰”(關于此“《傳》曰”的性質下文有專門討論)。一條是《陳風·墓門》詩,海昏簡《詩》注云:“《傳》曰:大夫解居……婦人,不由其道,婦人為作是詩也?!边@與劉向《列女傳·陳辯女傳》記載的晉大夫解居出使宋國途中戲采桑女一事相同,東漢王逸注釋《天問》“何蘩鳥萃集,負子肆情”句下也引此,不過采桑女改為負子之婦人以合《天問》詩句。過去學者多認為劉向、王逸皆魯詩學者,所以?;韬啞对姟氛f似與魯詩合。但《小雅·賓之初筵》,?;韬啞对姟纷⒃疲骸啊秱鳌吩唬盒l(wèi)武公酒而[錯]”,與《后漢書·孔融傳》李賢注引韓詩“衛(wèi)武公飲酒悔過也”說同?!兑琢帧ご髩阎胰恕芬嘣疲骸芭e觴飲酒……武公作悔?!笨梢婟R詩也作此說[3](P782)。魏源認為:“三家遺說,凡魯詩如此者,韓必同之;韓詩如此者,魯必同之;齊詩存什一于千百,而魯韓必同之。”[4](P13)所以根據立說來判定?;韬啞对姟返臍w派似乎也不可靠。
由此,我們不得不借助于另外的依據。首先是近代以來對熹平石經的研究,已發(fā)現(xiàn)魯詩篇次與毛詩篇次有異,這是判定詩派歸屬的重要根據。其次,清儒曾提出魯詩與《爾雅》有密切的關系,海昏簡《詩》保存的訓詁,正好可供對比《爾雅》。以這兩個依據為考察中心,再參照相關文獻記載的魯詩傳承源流,完全可以揭示海昏簡《詩》的基本樣貌。而海昏簡《詩》作為西漢早期《詩》學文本,也給我們重新審視西漢初期《詩》學發(fā)展提供了新的和更為全面的視角。
一、從篇次論?;韬啞对姟樊攲亵斣?/p>
近代學者在對熹平石經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魯詩的部分篇次與毛詩有異,其中“生民之什”的問題最為顯著。毛詩“生民之什”的篇目及次序為:《生民》《行葦》《既醉》《鳧鷖》《假樂》《公劉》《泂酌》《卷阿》《民勞》《板》。羅振玉經過對熹平石經殘石前后數(shù)次的集錄,發(fā)現(xiàn)《板》《蕩》二詩相連,魯詩無“蕩之什”,“生民之什”中《既醉》《鳧鷖》與《民勞》相接,《桑柔》《瞻卬》《假樂》相接,《假樂》為“生民之什”之末篇[4](P37-39)。其后張國淦、馬衡、郭沫若等學者繼有考證,馬衡通過新獲得之殘石,發(fā)現(xiàn)《生民》詩后為《既醉》而非《行葦》,考得魯詩“生民之什”篇次為:《生民》《既醉》《鳧鷖》《民勞》《板》《蕩》《抑》《桑柔》《瞻卬》《假樂》。1984年之后,在漢魏洛陽故城南郊太學遺址陸續(xù)發(fā)現(xiàn)的熹平石經殘石進一步證實了馬衡等學者的判斷[5](P14-18)。另外,漢代魯詩系學者常將“板蕩”連綴為言,也可見魯詩無“蕩之什”且《板》《蕩》相接,如曾參與熹平石經??坦ぷ鞯臈钯n,在漢靈帝光和元年(公元178年)上書中稱:“不念《板》《蕩》之作、虺蜴之誡”(《后漢書》卷五四《楊賜傳》),王符《潛夫論·思賢篇》也說:“雖有桀、紂之惡,必譏于《版》《蕩》”,從側面也證明魯詩大雅篇次與毛詩的不同[6](P181-186)。
魯詩“生民之什”篇次既然與毛詩不同,其中《蕩》《抑》《桑柔》《瞻卬》四詩在毛詩中屬“蕩之什”,而魯詩無“蕩之什”,如此則魯詩“生民之什”其后的十余篇次序也定與毛詩不同。毛詩《韓奕》詩下接《江漢》,馬衡則據熹平殘石考證魯詩《韓奕》下接《公劉》。另外毛詩“文王之什”,《旱麓》《思齊》《皇矣》《靈臺》相次,馬衡考證魯詩為“《靈臺》在《思齊》之前,以《旱麓》《靈臺》《思齊》《皇矣》為序”[7](P12)。這樣根據熹平殘石大致可推定魯詩大雅篇次為:
文王之什:《文王》《大明》《綿》《棫樸》《旱麓》《思齊》《皇矣》《靈臺》《下武》《文王有聲》;
生民之什:《生民》《既醉》《鳧鷖》《民勞》《板》《蕩》《抑》《桑柔》《瞻卬》《假樂》;
之什:《云漢》《崧高》《烝民》《韓奕》《公劉》……《江漢》《常武》《召旻》。
但僅據熹平殘石并不能確定《行葦》《泂酌》《卷阿》三詩之次,魯詩大雅最后一什的篇名也不能確定。以上結論是經過幾代學者反復考察、細致推論的結果,且能夠和傳世文獻中的相關記載相印證??梢哉f,大雅篇次完全可以作為判定出土《詩》簡歸派的重要依據。
?;韬啞对姟反笱牌?,不僅完全與熹平石經魯詩篇次相同,而且還能解決《行葦》《泂酌》等詩的次序問題。
海昏簡《詩》在正文部分之前有“目錄”,尤其雅、頌目錄保存狀況較好。“目錄”不列篇目,但詳計每章首句,下列句數(shù),目錄前還有總計篇章句數(shù)簡一枚,記錄了小雅、大雅、頌的分什情況。這使得我們在正文簡破損較嚴重的情況下,仍能夠通過目錄考察?;韬啞对姟返钠吻闆r。海昏簡《詩》大雅分什為:“文王十扁(篇)”“生民[十篇]”“云漢十一扁(篇)”,具體篇次如下:
文王之什:《文王》《大明》《綿》《棫樸》《旱麓》《思齊》《皇矣》《靈臺》《下武》《文王有聲》;
生民之什:《生民》《既醉》《鳧鷖》《民勞》《板》《蕩》《抑》《桑柔》《瞻卬》《假樂》;
云漢之什:《云漢》《崧高》《烝民》《韓奕》《公劉》《卷阿》《行葦》《泂酌》《江漢》《常武》《召旻》。
其篇次與羅振玉、馬衡等推論的魯詩篇次完全相同。其一,?;韬啞对姟贰吧裰病闭恰栋濉贰妒帯贰兑帧贰渡H帷贰墩皡n》《假樂》相次,與熹平石經篇次完全相同;其二,《旱麓》《思齊》《皇矣》《靈臺》的次序也符合馬衡的判斷;其三,海昏簡《詩》無“蕩之什”,第三什名為“云漢之什”,正可補熹平殘石之闕,《韓奕》接以《公劉》也同于熹平石經。
《公劉》詩后,接以《卷阿》《行葦》《泂酌》,這解決了熹平殘石缺失部分的篇次問題。并且這樣的篇次排列,也能在漢代與魯詩相關的文獻中得到印證。毛詩以《卷阿》《行葦》《泂酌》三詩為召康公之詩,而魯詩以《行葦》《泂酌》皆為贊美公劉之詩。王符《潛夫論》屢屢將《行葦》與公劉并稱,如其《德化篇》引《行葦》詩句后云:“公劉厚德,恩及草木,羊牛六畜,且猶感德,仁不忍踐履生草,則又況于民萌而有不化者乎?”《邊議篇》也說:“公劉仁德,廣被行葦。”另《列女傳·晉弓工妻》《吳越春秋》《后漢書·寇榮傳》《蜀志·彭羕傳》皆有類似的說法[6](P185-186)?!稕s酌》一詩,《鹽鐵論·和親篇》:“詩云:‘酌彼行潦,挹彼注茲’,故公劉處戎狄,戎狄化之。”[3](P903)魯詩以《行葦》《泂酌》皆為公劉之詩,故此二詩與《公劉》相接為次,惟有《卷阿》一詩魯詩的解釋不明,據其與《泂酌》皆有“豈弟君子”之語,句式亦相仿,很可能亦為贊美公劉,不過這還需更多證據。另《左傳》隱公三年“風有《采蘩》《采蘋》,雅有《行葦》《泂酌》,昭忠信也”,也可反映《行葦》《泂酌》相次可能源自一個古老傳本[8](P133)。
除大雅篇次外,馬衡還發(fā)現(xiàn)小雅篇次,魯詩與毛詩亦有區(qū)別。其一是“嘉魚之什”,《吉日》下接《白駒》,與毛詩《白駒》屬“鴻雁之什”不同;其二,“毛詩小雅,‘南有嘉魚之什’各篇,魯詩多列入‘甫田之什’中。如《湛露》次《瞻彼洛矣》之后,《彤弓》次《賓之初筵》之前。”馬衡考定魯詩“甫田之什”的篇次為《甫田》《大田》《瞻彼洛矣》《湛露》,最后兩首次序為《彤弓》《賓之初筵》;其三,《裳裳者華》一詩熹平殘石(《漢石經集存》圖版十五,編號80),第一行存“慶矣”二字,為《裳裳者華》“是以有慶矣”之文,第二行存“見”字,馬衡指出《蓼蕭》《菁菁者莪》都有“既見君子”之文,他懷疑是《蓼蕭》,也即《裳裳者華》與《蓼蕭》相次[7](P8-11)。今?;韬啞对姟沸⊙牌握c熹平魯詩篇次相同。?;韬啞对姟贰凹昔~十篇”次序為:《嘉魚》《南山有臺》《蓼蕭》《裳裳者華》《菁菁者莪》《六月》《采芑》《車攻》《吉日》《白駒》,《吉日》與《白駒》正相次;而《裳裳者華》下接《菁菁者莪》,可見熹平殘石中殘存之“見”字當屬《菁菁者莪》“既見君子”文,而非馬衡推斷的《蓼蕭》,但其推論已非常接近嘉魚之什的本來面貌??芍;韬啞对姟贰案μ锸逼危骸陡μ铩贰洞筇铩贰墩氨寺逡印贰墩柯丁贰渡l琛贰而x鴦》《頍弁》《車舝》《彤弓》《賓之初筵》,反映的就是漢代魯詩篇次。
值得注意的是海昏簡《詩》的《鄭風》篇次與學者推論的魯詩《鄭風》篇次有所不同。近代以來對熹平石經的研究引起了對《鄭風》篇次問題的討論,羅振玉先是發(fā)現(xiàn)《羔裘》很可能在《有女同車》和《山有扶蘇》之間;之后張國淦、馬衡、黃美瑛、虞萬里都有所討論,主要集中在《羔裘》《清人》《遵大路》這幾首詩的次序,在編次的基礎上,學者們還對熹平石經《鄭風》部分進行了復原工作[9](P8-22)。今海昏簡《鄭風》目錄顯示,其篇次與《毛詩》大體相同。唯一的區(qū)別在于《清人》在《叔于田》和《大叔于田》之間,而毛詩《大叔于田》在海昏簡《詩》中作“叔于田”,整理者認為,正因前后兩首題名都為“叔于田”,所以《清人》次于二詩之間以為區(qū)別。?;韬啞多嶏L》篇次與學者推論的魯詩《鄭風》篇次不同是很好理解的。首先,現(xiàn)存《鄭風》熹平殘石殘缺較為嚴重,尤其關系到《山有扶蘇》等詩篇次問題的殘石漫漶不清,因此各家據殘石所復原的情況都不能做到令人滿意,無法完全符合熹平石碑每行七十余字的體例;其次,魯詩小雅、大雅篇次問題,不僅可從熹平殘石推導出來,而且能得到先秦兩漢文獻的印證,其證據更為有效。因此以小雅、大雅篇次來斷定?;韬啞对姟返臍w派問題,是比較可信的。
從海昏簡《詩》小雅、大雅之篇次來看,完全符合魯詩的特征。不僅如此,?;韬啞对姟愤€能夠幫助解決熹平殘石中的疑問,比如《裳裳者華》與《菁菁者莪》相次的問題,至于魯詩《鄭風》篇次,也能借由?;韬啞对姟方Y合熹平殘石,作更為細致的研究。
二、?;韬啞对姟酚栐b與《爾雅》之關系
判斷《詩》學歸派的第二個依據是與《爾雅》的關系。毛詩與《爾雅》關系密切前人早已言之,而魯詩與《爾雅》似乎淵源更深,也早已為清儒所注意。臧庸曾提出“《爾雅》注多魯詩”,其《拜經日記》云:“唐人義疏引某氏注《爾雅》,即樊光也。其引《詩》多與毛、韓不同,蓋本魯詩。”(卷二)陳喬樅繼而認為:“《爾雅》亦魯詩之學。漢儒謂《爾雅》為叔孫通所傳。叔孫通,魯人也。臧鏞堂《拜經日記》以《爾雅》所釋《詩》字訓義皆為魯詩,允而有征。郭璞不見魯詩,其注《爾雅》多襲漢人舊義。若犍為舍人、劉歆、樊光、李巡諸家注解征引《詩經》,皆魯家今文,往往與毛殊?!盵2](P122-123)王先謙采臧、陳之說,亦以《爾雅》為魯詩之學。臧庸等學者認為《爾雅》為秦漢之際叔孫通所撰,成于西漢初年,由此推論《爾雅》及其注屬《魯詩》,這一點固然尚有爭議,但清儒指出《爾雅》及漢人注釋多與魯詩相近,文字上亦多同于魯詩,可以說是一大發(fā)現(xiàn),虞萬里先生也認為《爾雅》很可能有魯詩傳人和毛詩傳人的不同之本[2](P153)。今海昏簡《詩》保存了不少訓詁,考察這些訓詁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與《爾雅》關系密切,且于《毛傳》對《爾雅》之理解頗有不同。?;韬啞对姟酚栐b與《爾雅》關系大略有以下幾種情況:
(一)海昏簡《詩》訓詁與《毛傳》同用《爾雅》且意義相同
《斯干》:“噲噲其正。”?;韬啞对姟纷ⅲ骸罢?,長者也。”《毛傳》:“正,長也?!薄稜栄拧め屧b》:“正,長也?!卑赐趺C解釋《毛傳》云:“長者寬博噲噲然”,此是據《爾雅》官長、伯長義為訓。但臧庸曾駁斥王肅說之非,認為“長”是指宮室之寬長[10](P82)。此?;韬啞对姟贰伴L者也”訓應與《毛傳》《爾雅》同訓,皆指宮室寬長。又《大明》“曰嬪于京”,《毛傳》:“嬪,婦也?!焙;韬啞对姟纷堄唷皨D也”二字,應是所訓與《毛傳》同,《爾雅·釋親》:“嬪,婦也?!绷磉€有一種海昏簡《詩》訓詁與《毛傳》同出《爾雅》,但用《爾雅》文體例略有小異者,如《關雎》“悠哉悠哉”,《毛傳》:“悠,思也?!焙;韬詈啞对姟纷鳌懊懺彰懺铡?,注:“憂思曰脩。”《爾雅·釋詁》:“憂、傷、悠,思也?!焙;韬啞对姟芬浴皯n思”解“悠”。
(二)?;韬啞对姟放c《毛傳》同引《爾雅》但理解不同
《衛(wèi)風·氓》:“女也不爽,士貳其行”,海昏簡《詩》作“女也不霜,士膩其行”,注“霜,膩也”,“膩”即“貳”?!睹珎鳌酚柎司錇椋骸八钜??!边@是《毛傳》與海昏簡《詩》同用《爾雅》,《爾雅·釋言》:“爽,差也。爽,忒也?!薄睹珎鳌酚们耙涣x,?;韬啞对姟酚煤笠涣x,“忒”即“貳”,郝懿行云:“(忒)又通作‘貳’。《禮·緇衣》引《詩》‘其儀不忒’,釋文:‘忒’,本或作‘貳’,音二?!盵11](P303)又《祈父》“靡所厎止”,《毛傳》:“厎,至也?!焙;韬啞对姟纷ⅲ骸皡}猶止也。”《爾雅·釋言》:“厎,致也?!薄稜栄拧め屧b》:“厎,止也。”《毛傳》用《釋言》文,海昏簡《詩》用《釋詁》文。郝懿行云:“氐訓至,至亦為止?!夺屟浴吩疲簠},致也。致亦為至。《書》‘乃言厎可績’,馬融注:厎,定也。定亦為止。《詩》‘靡所厎止’‘伊于胡厎’,傳、箋并云:厎,至也?!盵11](P173)郝說較為纏繞,認為傳箋解釋厎為至,即止之義。其實止、至有別,《爾雅·釋詁》訓“止”之詞,多有休止、終止、抑止義,而“至”為抵達、致達義。故從?;韬啞对姟纷⒖?,則是二家對于詩義理解不同,所用《爾雅》義亦不同。又《陳風·防有鵲巢》:“誰侜予美”,《毛傳》:“侜,張誑也?!焙;韬啞对姟贰皝弊鳌白贰?,注:“追,張也。”《爾雅·釋訓》:“侜,張,誑也。”按段玉裁、皮錫瑞認為“侜張”為近義詞并列為用[12](P814-815),?;韬啞对姟穪?、張互訓,正是以其為近義詞,《毛傳》以張誑釋舟,與?;韬啞对姟穼Α稜栄拧返睦斫庥挟?。從以上例子看,?;韬啞对姟放c《毛傳》確有不同的《爾雅》傳授淵源。
(三)海昏簡《詩》訓詁用《爾雅》而《毛傳》不用
如《祈父》“此邦之人,不可與明”,《毛傳》曰:“不可與明夫婦之意?!编嵐{改讀為“盟”,認為是盟信之意。?;韬啞对姟纷⒃疲骸懊鳎梢病?,《爾雅·釋詁》:“明,成也。”?;韬啞对姟贰懊鞒伞敝栍谩稜栄拧肺?。又《斯干》:“載弄之璋”,《毛傳》無訓,?;韬啞对姟纷ⅲ骸芭瑨e也”,“抏”即“玩”,《爾雅·釋言》:“弄,玩也。”?;韬啞对姟匪谜恰稜栄拧饭庞?。
考察海昏簡《詩》訓詁可以看到?;韬啞对姟放c《爾雅》的密切關系,與《毛傳》對《爾雅》的理解也有些不同,這些都符合前人對魯詩與《爾雅》淵源的判定。雖然從用字、立說較難斷定海昏簡《詩》屬于哪一家詩派,但從小雅、大雅篇次和訓詁與《爾雅》之關系,都能發(fā)現(xiàn)?;韬啞对姟氛w上與魯詩的特征非常吻合??梢哉f,?;韬啞对姟肥欠浅U滟F的早期魯詩傳本。
三、?;韬啞对姟窞樯旯对姟穼W文本
既然海昏簡《詩》是西漢早期的魯詩傳本,接下來就涉及兩個問題:它是哪位魯詩學者的著作?又是由誰傳至劉賀?根據《漢書》等文獻的記載可以發(fā)現(xiàn),它最有可能是申公所作,王式所傳,但卻不大可能是《漢書·藝文志》里所記載的《魯故》與《魯說》。其中原因,涉及西漢初年的魯詩傳承之情況與早期經學文本體式等問題,而借由?;韬啞对姟?,我們也能重新審視《漢書·儒林傳》中相關記載,其中一些疑義也得以解決。
?;韬啞对姟返捏w例,是經文、訓詁、序三者皆備,其訓詁夾在經文中,字體大小同于經文,是典型的隨文釋訓,訓釋的方式較為簡單,體式類似《毛傳》[13](P110-111),然并非每句每章都有訓詁;每篇末尾記篇名、章數(shù)、每章句數(shù)及總句數(shù),后面還有以兩個字或幾個字對詩篇主旨進行簡單的概括,此與文獻所存三家詩“序”非常相近;如果一篇之末記完章、句數(shù)后,簡末無空間,此類“序”會記在首章之末。?;韬顒①R去世于漢宣帝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韬啞对姟返某蓵鴷r間定在此之前,保存了西漢初期《詩》學文本的樣貌。
《漢書·儒林傳》載申培傳詩有句很重要的話屢被引及:“申公獨以《詩經》為訓故以教,亡傳,疑者則闕弗傳?!边@句話《史記·儒林列傳》訓下無故字,“亡傳”下有“疑”字,因此不少學者認為“亡傳”當為“亡傳疑”,與后文疑者闕弗傳同義[14](P522)。但司馬貞《索隱》注此句說“謂申公不作詩傳,但教授,有疑則闕耳”。是唐人所見無“疑”字,梁玉繩也認為“疑”字衍[15](P44)。按若作“亡傳疑”與后疑則闕語義嫌重復,當以“亡傳”為正?!巴鰝鳌币徽Z前說:“申公獨以《詩經》為訓詁以教”,可見申公有訓詁,沒有的是“傳”。顏師古云:“口說其指,不為解說之傳?!边@與《漢書·藝文志》所說相應:“魯申公為《詩》訓故,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或取春秋,采雜說,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币嘧C明申公有訓詁,而齊、韓詩則有“傳”。
“傳”的特點是“取春秋、采雜說”,張舜徽先生解釋“傳”之體云:“征引史實以發(fā)明經義者,其原出于《春秋傳》,復有《內傳》《外傳》之分。”[16](P199)呂思勉先生認為傳、說實為一事,“不過其出較先,久著竹帛者,則謂之傳;其出較后,猶存口耳者,則謂之說”,“蓋傳即先師之說,說而著之竹帛,亦即與傳無異耳”[17](P749-751)??偠灾瑵h代專門解釋經書的“傳”之體式,首先來自“師說”,說而著之于竹帛謂之“傳”,往往依經而行,戰(zhàn)國已有此類“傳”,此為早期“傳”之體式;本文開篇提及?;韬啞对姟贰啊秱鳌吩弧保创嗽缙谥畟鳎;韬啞对姟繁旧聿⒉皇恰皞鳌斌w。其次,“傳”釋經的方式,多采先秦雜說、征引史實,意在發(fā)明經義,相比于專釋訓詁、說明經旨者有所不同,后來又發(fā)展為內傳、外傳,非專門釋經義,今流傳下來的《韓詩外傳》即屬此體。所以說申公詩學著作有訓詁,非傳體,正如吳承仕所言:“蓋訓詁之學,魯為近之,齊、韓容有小異而已;若詩傳,則齊、韓二家皆失本真,而韓生內、外傳尤與齊、魯殊也。”[18](P79)
《漢書·楚元王傳》:“元王好詩,諸子皆讀詩,申公始為詩傳,號魯詩。元王亦次之詩傳,號曰元王詩。”此說看似與前述《儒林傳》矛盾,其實按時間先后之次排列下來看并不沖突。申公教元王諸子在先,此時始為《詩傳》;后楚王戊立,胥靡申公,申公遂退居于家,這時候四方來受業(yè)者千余人,申公以《詩》為訓詁以教,著有詩訓詁,而“亡傳”。若“亡”理解為亡佚之亡,則申公早年教授楚王諸子之“傳”,或此時不存;或因教授楚王戊未能達到效果,有意隱匿遂至失傳;若理解為“無”,則當時之“傳”只是一般訓詁之通稱,即后來之“訓詁”,而非后來采春秋雜說之“傳”。再者,《漢書·儒林傳》稱:“嬰推詩人之意,而作內外傳數(shù)萬言,其語頗與齊、魯間殊?!笨梢娂幢闵旯袀?,也與《韓詩外傳》之體絕不相類。
由上所述,根據《漢書·儒林傳》《藝文志》可推出申公《詩》學著作大致特征:第一,有訓詁;第二,非“取春秋、采雜說”之“傳”體;第三,“疑者則闕弗傳”,也即有闕疑,不是對所有詩都有解釋,這也是魯詩較顯著之特征,其后王式仍持此風,唐長賓、褚少孫嘗向王式問學,問經數(shù)篇,王式曰:“聞之于師俱是矣,自潤色之?!辈豢蠌褪?。也即有所闕疑。?;韬詈啞对姟氛线@樣的特征:訓詁簡明,非傳體,有闕疑。
這里要再解釋?;韬啞对姟穬商帯皞髟弧钡膯栴}。目前公布的材料中,《陳風·墓門》一詩注有引傳曰大夫解居一事、《小雅·賓之初筵》注引傳曰衛(wèi)武公飲酒悔過,其他詩或也有類似的材料,因未全部公布而無從得知。這里的“傳曰”并不意味著?;韬啞对姟窞閭黧w,這是引舊有材料來解釋詩旨,故“傳曰”或雜于訓詁之間,篇幅亦不太長,不似發(fā)明經義的“傳”自成體系。孫少華、徐建委談到戰(zhàn)國秦漢之際有一些獨立流傳、可被采錄不同文本的“母題”[19](P142-145)或“公共素材”,包括故事、說理和短語,多以獨立段落、短章的形式而存在,是諸子書取材的重要資源,也為經解常常所引述[20](P25-27)。陳澧《東塾讀書記》舉出《荀子·大略篇》曾引“傳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誠可比于金石,其聲可內于宗廟”,可見荀子時《詩》已有這類的傳[17](P749),《韓詩外傳》中亦有引“傳曰”材料,篇幅略長,所出現(xiàn)的時間宜較荀子所引為后。?;韬啞对姟匪皞鳌迸c此類相同,后劉向編次《列女傳》又用解居事加以敷衍成文。
申公以《詩》授瑕丘江公、魯許生、免中徐公,王式曾師從徐公及許生。劉賀還是昌邑王時,王式就為其師,劉賀被廢后,王式是為數(shù)不多未被處死的劉賀屬官,原因即是曾“以三百五篇為諫書”?!稘h書·儒林傳》載:“式系獄當死,治事使者責問曰:‘師何以亡諫書?’式對曰:‘臣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嘗不為王反復誦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流涕為王深陳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亡諫書?!拐咭月?,亦得減死論。”治事使者責問王式是否盡到勸諫責任,需要“諫書”作為證據,應該是疏奏一類的文字證據,比如同樣得到減死的王吉、龔遂,在《漢書》中都有上疏諫劉賀之記載,這些疏奏當時應都有留存,故能減免罪刑。王式無上疏,然他舉出以三百五篇為諫,應當也是有書面證據,否則空口無憑,很難減死。那么此書面證據,很可能即是?;韬啞对姟?。王式不僅詩學淵源來自申公,而且上舉王式言“聞之于師俱是矣”也與申公《詩》學特征相近,他教授弟子的文本即是申公的訓詁。作為昌邑王師,他以此授劉賀也屬當然。因此海昏侯墓中所見有訓詁、有大義的詩學文本,最有可能的就是王式傳下來的申公之本。
四、西漢早期魯詩傳承、演變與?;韬啞对姟?/p>
《漢書·藝文志》記載的魯詩文獻有兩種:《魯故》二十五卷、《魯說》二十八卷。古代學者多認為《魯故》為申公所作,按其體式,張舜徽云:“疏通文義者,其原出于《爾雅》,其書則謂之故,或謂之訓?!钡鋾挥卸寰?,與魯詩經文文本二十八卷不合,很可能并非隨文釋訓,徐建委懷疑此書不依經而行,實如《爾雅·釋詁》《釋言》《釋訓》之體[21](P57),是否為申公所作尚存疑問。至于《魯說》,王先謙以為“弟子所傳”[22](P35),張舜徽云:“說之為書,蓋以稱說大義為歸,與夫注家徒循經文立解、專詳名物訓詁者,固有不同?!币舱J為是傳申公之學者所述。徐建委通過考察“說”在《漢志》中的存錄登記發(fā)現(xiàn),“說”的地位要低于“傳”,“《漢志·六藝略》敘述一經的各種文獻的順序一般是:經—故—傳—記、說、章句,可以認為,在文獻登記上,‘說’要低于‘傳’,與‘記’‘章句’差不多”。“《魯說》二十八卷恐非附于經文之后的說,而是獨立說《詩》之作,文本中當未錄經文。唯其依經著說,如《儲說》之例,故有二十八卷?!盵21](P58-59)相比較而言,《魯故》《魯說》更可能是西漢申公后學在申公詩說的基礎上增益、解釋而成的著作,與《漢志》記載的齊詩系統(tǒng)的《齊后氏故》(二十卷)《齊孫氏故》(二十七卷)《韓故》(三十六卷)《韓說》(四十一卷)等屬于同一類型。
因此?;韬啞对姟泛芸赡懿⒎恰遏敼省坊颉遏斦f》中的一種。西漢早期到劉向、劉歆校定群籍中間跨越了100多年,?;韬顒①R去世并下葬的時間距離劉向父子校書也差了50多年,這期間經學歷經了兩次重要的整合,其一是漢宣帝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召開的石渠閣會議;其二即是劉向父子的校書。其間經學撰著的體式與內容也屢變。劉向父子董理群籍之后,傳本逐漸單一,他本逐漸消失的情況,已為徐建委所揭示[20](P10)。石渠閣會議,王式弟子薛廣德曾參與討論,其召開在劉賀下葬八年后,?;韬啞对姟窞槭w會議之前的魯詩系《詩》學樣貌,而且恰好是西漢經學發(fā)生變化之前的重要文本。
昭、宣之際,是西漢經學一大變之時期,魯詩學派的變化,正以王式為分界線。首先,王式晚年,由申培到王式所秉承的篤實嚴謹之風逐漸被拋棄。上文已提到申公以詩訓詁為教,疑者闕而弗傳,王式亦如此,教授弟子,遇到不明之處就說聞之于師俱是矣,不肯復授。這都是魯詩早期風格。早期齊詩也有此風格,如轅固生嘗語公孫弘:“務正學以言,勿曲學以阿世”,可見西漢早期經師學風之一斑。王式對弟子說“自潤色之”,已顯示學風漸變,當時學者可以在師說基礎上加以演繹、敷陳,也即顏師古所說的“若嫌簡略,任更潤色”。這種變化在傳注體式上的改變就是章句之學的出現(xiàn),而章句之學的特征之一正是對師說的“自潤色”(錢穆先生所謂“章句必具文”,即此義[23](P248))?!稘h書·儒林傳》載王式弟子張長安、唐長賓、褚少孫皆“自為名家”,張長安門人許晏為博士,許晏能成一家之學,有《魯詩許氏章句》[24](P34),增益申公、王式和張長安之說;唐、褚二家自為名家,當亦有章句著作,可能后世未傳;這些章句之作就是王式所說的“自潤色之”。
其次,魯詩學派內部,風格亦非一致。申公傳《詩》《春秋》于瑕丘江公、許生、徐公,《漢書·儒林傳》載瑕丘江公“盡能傳之,徒眾最盛”,而許生、徐公“皆守學教授”,所謂守學教授,即守申公之說而為教。許生、徐公弟子王式,亦守申公之說,疑者則闕。因此,魯詩之學至少有兩個重要流派:瑕丘江公為一系,許生徐公為一系,后韋賢父子、博士江公都屬瑕丘江公一系。兩個流派學風有異,觀點亦不盡相同。博士江公為瑕丘江公之孫,《儒林傳》說“世為魯詩宗”,可見當時江公一系勢力之盛,博士江公不盡守師說,且對拘守經典的王式極盡嘲諷。江公有弟子卓茂,一直生活到東漢光武帝時期,頗為光武所重,《后漢書》本傳載其“元帝時學于長安,事博士江生,習詩、禮及歷算,究極師法,稱為通儒”[25](P869)。所謂“究極”,就不是“守學”,而是有所發(fā)明和演繹,并博通其他,所以才能稱為“通儒”,《詩》《禮》固是江公本來之學,而卓茂并通歷算,頗類當時齊詩并習陰陽,可見江公一系學風面貌。
韋賢從瑕丘江公、許生問學,風格上更近江公系統(tǒng),其官至丞相,子韋玄成亦至丞相,韋玄成和兄子韋賞曾以《詩》授漢哀帝。另據東漢《執(zhí)金吾武榮碑》,韋賢有《魯詩經韋君章句》[26](P549),可見韋氏之學有經過潤色、發(fā)明、演繹的章句。石渠閣會議時,韋玄成以淮陽中尉身份參加,王式弟子薛廣德以博士、張長安以布衣身份亦參加。按理王式、薛廣德、張長安屬魯詩嫡傳[27](P578-579),但石渠閣會議后其勢力卻不如江公、韋氏一系。張長安、唐長賓、褚少孫雖皆為名家,但除張長安外,唐、褚似乎無傳人。張長安兄子游卿曾授元帝《詩》,門人王扶為泗水中尉、許晏為博士,只有許晏能名家,其后亦不傳。薛廣德為人“溫雅有蘊藉”,風范亦近似申公、王式,元帝時曾為御史大夫,傳《詩》于楚人龔勝、龔舍。哀帝時,龔勝曾為諫大夫、龔舍為博士,但后來都歸鄉(xiāng)里教授。二龔在哀帝時屢上書直諫,王莽篡位后龔勝拒不合作,也是申公、王式的作風。從《漢書》本傳和《儒林傳》來看,薛廣德、龔勝、龔舍皆未為名家,很可能也是秉持“守學”之風。韋賢則不同,不僅能自為名家,家學甚為興盛,韋玄成及兄子賞都曾以《詩》授哀帝,到了東漢初年,還有薛漢、澹臺敬伯傳韋氏之學[28](P43)。相比于江公、韋氏一系,王式、薛廣德、張、唐、褚一系到西漢末年就有式微之勢。
由上所論,王式《詩》學為申公嫡傳,篤遵申公詩《說》,拘守經典,有疑則闕不傳,不為章句之學,王式弟子及再傳弟子,大多能秉持這一學風。與之相異的,瑕丘江公一系學者,雖不背離師說,但不拘守經典,長于政事,在解釋方式上會增益、發(fā)明、演繹師說和經義,撰有章句。而當時經學趨勢,也是朝著重繁復與發(fā)明、并雜糅其他學說的方向發(fā)展,因此瑕丘江公一系頗受重視,弟子最盛,其中韋賢父子之學與博士江公之學影響尤大,至東漢仍有傳人。王式所秉持的舊有解經方法逐漸不為人所重,?;韬啞对姟房梢哉f是申公、王式風格的遺響。王式之后的經學著作體式,漸為繁復,不復西漢早期經學嚴謹篤實之體。錢穆先生曾指出:“申公傳《詩》,僅為訓故。訓故者,訓通其故字故言,遇不可通者則闕之,此猶丁寬說《易》,訓故舉大誼也。故知訓故未漢儒傳經初興之學,僅舉大誼,不免疏略。章句則漢儒傳經晚起之學,具文為說,而成支離?!盵23](P249)《魯故》《魯說》應是宣帝、元帝兩朝學風轉變之后,魯詩后學在申公師說基礎上增益的產物,?;韬啞对姟穭t是申公《詩》訓的原始樣貌。
五、結論
根據篇次問題、訓詁與《爾雅》的關系,可以基本判定?;韬啞对姟窞轸斣娢谋?。同時,?;韬啞对姟泛喢魇柰ā⒂幸蓜t闕等特征,也與申公《詩》學非常相近,應該是申公的《詩》學著作。申公再傳弟子王式曾以《詩》諫劉賀,?;韬啞对姟泛芸赡芫褪峭跏搅粝碌纳旯尽I旯秱鳌吩?,形成了兩個風格迥異的流派,許生、徐公—王式一系延續(xù)了申公嚴謹篤實之風,大多謹守師說;瑕丘江公—韋賢父子—博士江公一系則增益師說,究極旁通,好章句之學,而弟子眾多,不少人或至三公或為帝師,影響及于東漢。而宣、元之際,又是經學發(fā)生變化的時期,申公、王式的拘守嚴謹之風漸不為學者所喜,家學的不斷分立也使得各家需要對詩說不斷增益、發(fā)明和演繹,以致“一經說至百萬言”,于是各類章句、說、內外傳等經學傳注體式也相繼涌現(xiàn),而簡明疏通的申公《詩》學漸無人問。幸運的是,今天我們可以從?;韬啞对姟芬桓Q其豹。可以說,?;韬啞对姟肥恰睹姽视杺鳌分庥忠徊课鳚h早期經注的重要著作,?;韬啞对姟返某鐾?,給我們重新審視西漢經學的發(fā)展、經注體式的變化,提供了極有價值的材料。
參考文獻:
[1]曹建國,魏博芳.海昏侯劉賀讀什么《詩》[J].北方論叢,2021(3).
[2]虞萬里.從熹平石經殘石和竹簡《緇衣》看清人四家《詩》研究[M]//榆枋齋學林.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3]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M].北京:中華書局,2009.
[4]虞萬里.二十世紀儒家石經研究[M]//二十世紀七朝石經傳論.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8.
[5]王竹林,許景元.洛陽近年出土的漢石經[J].中原文物,1988(2).
[6]虞萬里.《詩經》今古文分什與“板蕩”一詞溯源[J].文學遺產,2019(5).
[7]馬衡.漢石經集存[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
[8]趙茂林.《魯詩》《毛詩》篇次異同原因考辨[J].孔子研究,2016(1).
[9]虞萬里.熹平石經《魯詩·鄭風》復原平議[M]//七朝石經研究新論.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9.
[10]臧庸.拜經日記[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5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11]郝懿行.爾雅義疏[M].北京:中華書局,2017.
[12]程水金.尚書釋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
[13]曹景年.海昏侯墓新出文獻與漢代“經傳合編”問題[J].管子學刊,2021(1).
[14]沈文倬.從漢初今文經的形成說到兩漢今文《禮》的傳授[M]//菿闇文存.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15]黃慶萱.《史記》《漢書》儒林列傳疏證[M].臺北: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08.
[16]張舜徽.廣校讎略 漢書藝文志通釋[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17]呂思勉.呂思勉讀史札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18]吳承仕.經典釋文序錄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2008.
[19]孫少華.《孔叢子》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
[20]徐建委.文本革命:劉向《漢書·藝文志》與早期文本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
[21]徐建委.漢書藝文志六藝略箋證[M].北京:中華書局,2020.
[22]陳國慶.漢書藝文志注釋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23]錢穆.秦漢史[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0.
[24]劉毓慶.歷代詩經著述考:先秦-元代[M].北京:中華書局,2002.
[25]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8.
[26]朱彝尊.經義考[M]//四部備要本.北京:中華書局,1989.
[27]沈文倬.黃龍十二博士的定員和太學郡國學校的設置[M]//菿闇文存.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28]姚振宗.隋書經籍志考證[M]//二十五史補編本.上海:開明書店,1937.
Research on Bamboo Slips of the Book of Songs Unearthed
from Marquis Haihun’s Tomb and Lu poetics in Han Dynasty
YU Hao
(Academy of Chinese Classics,Nanchang University,Nanchang 330031,China)
Abstract:The sequence of Xiaoya and Daya in the Haihun’s Bamboo Slips of the Book of Songs is exactly the same as that of Xiping stelas’s Lu poetics,and its exegesis is also closely related to Er Ya,thus it should belong to Lu poetics.The Haihun’s Bamboo Slips of the Book of Songs is a style of interpretation along with the text,and the exegesis is concise and unobstructed.It conforms to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hen Gong’s exegesis teaching disciples as recorded in the Han Shu,no Zhuan,and no explanation in places where there is doubt.It should be Shen Gong’s study works.Wang Shi strictly guards Shen Gong's study,so the Haihun’s Bamboo Slips of the Book of Songs is most likely to be passed down by Wang Shi and used to educate and advise Liu He.During the period of Emperor Xuan and Yuan of the Han Dynasty,the Western Han Confucian classics changed,family studies were diversified,and the study of Zhangju (chapters and sentences) rose.Scholars often enriched,invented,and deduced the theory of the teacher.While interpretation that strictly followed it become less important .Therefore the early texts of the Book of Songs were not passed down.The discovery of the Haihun’s Bamboo Slips of the Book of Songs makes this text reappear in the world,whose value is self-evident.
Key words:Marquis Haihun’s Tomb;Han Dynasty;the Book of Songs;Lu poetics;studies of Confucian classics
(責任編輯 熊亞菲)
作者簡介:于浩(1984-),男,江西星子人,講師,文學博士,從事詩經學、中國古典文獻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