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峰
(潮汕歷史文化研究中心,廣東 汕頭 515000)
本文所說的私刑,主要指生殺權和肉體懲罰,在宗族內部進行,主要由族長行使。關于私刑現(xiàn)象、原因和負面作用,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和法學家都注意到,研究成果不少,但針對潮汕地區(qū)的宗族私刑,特別是死刑,筆者還沒有看到深入、系統(tǒng)研究成果。潮汕地區(qū)私刑的出現(xiàn),和全國其他地方私刑出現(xiàn)的原因大體一致。但相較全國其他地方,潮汕地區(qū)因更加遠離中國政治中心,加之宗族力量強大,宗族行使私刑有條件。1949 年后,國家對潮汕基層宗族勢力進行控制,宗族對私刑的行使就較少出現(xiàn)了,宗族行使死刑更是罕有聽說。
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中,私刑一直存在。陳劍平回憶民國時期湖南湘鄉(xiāng)私刑情況:
記得我鄉(xiāng)曾姓子弟有次犯了偷窮一案,該姓宗親立即打開祠堂門,召開宗親會議,公開審訊,決議結果,當場重責五十大板開釋,并吿誡其家長,嚴加管教,如再重犯,加倍重罰,決不寬假。
又溪口下河段劉姓子弟犯了弒父之罪,經劉氏宗親會決議,將犯者置于祠堂內坪的柴堆上,在柴堆上淋些油,然后處以燒死之罪,依今日眼光觀上,固屬私刑其罪,然以處理過程而言,基于罪孽深重之犯行,以及固有倫常之需要,人人皆曰可殺,有何不可,因此家法之嚴,可見一般。亦可以濟國家司法不及之窮。[1]
陳劍平所說的“家法之嚴,幾乎代替刑法”的事實,曾廣泛存在于潮汕地區(qū)。甚至在民國時期,私刑在潮汕地區(qū)仍不奇怪。可舉出兩個例子,一是在民國時期的饒平縣黃岡鎮(zhèn),宗族力量仍然重要,族長有很大權威行使私刑。筆者采訪過黃岡鎮(zhèn)錦里園七十多歲、精神矍鑠的老者陳禎智,對方提及:民國時期的錦里園陳氏族長八面威風,出門常帶一根類似鐵杖的、帶刺鉤的東西,打起人來鮮血淋漓,并且不需他人同意就可執(zhí)行刑罰。陳禎智的回憶中,民國時期的族長威望既高,也是地方宗族事務的決策者。①訪談時間:2017年,訪談地點:饒平縣黃岡鎮(zhèn)錦里園;訪談對象:陳禎智。
另一個例子和饒平人張競生博士有關。據稱張競生有一個戀人黃壁昭,后和情夫因為財產糾紛,二人被族長處以死刑,張競生兒子張超追述此事:
1933年她(黃壁昭)與張分手后即離鄉(xiāng)不知所終,大約于1948 年偕男友從南洋回到饒平仙洲村的黃氏大屋,向主持家政的堂哥聲稱男女平等,要分一份家產。這觸怒了族長,召集家丁將她和男友五花大縛,宣稱她倆敗壞門庭,大逆不道,按鄉(xiāng)規(guī)“浸豬籠”。她破口大罵,這對戀人被用削尖的甘蔗插進喉嚨,裝入豬籠,沉入村前之南海。風浪的嗚咽訴說著這血腥慘??!后在其遺物中發(fā)現(xiàn)一箱秘藏的革命傳單,兩人身世成謎。[2]
張超所說的例子,發(fā)生在距離筆者所居黃岡鎮(zhèn)不足十公里的地方,筆者沒有聽說此事,可能由于年代久遠,也可能私刑行使為民國地方政府默許,導致低調處理此事。然而,人命關天,此事發(fā)生證明地方宗族力量在民國后期仍然強大。有研究人員認為,20 世紀30 年代以后,潮汕地區(qū)除少部分村寨外,大多數(shù)地區(qū)的宗法殘余已不很明顯。[3]但從筆者上面舉出的兩個例子,發(fā)現(xiàn)民國時期,宗族勢力在潮汕仍然不容小視。
傳統(tǒng)戲曲是現(xiàn)實社會生活的反映。從前潮汕私刑的廣泛存在,在潮劇中也得到反映,舉例《蘇六娘》《金花女》和《彭湃》中話語:
《蘇六娘》 蘇員外因爭風水寶地,上府城打官司,請族長同行,因這可反映其“俏房腳”,正如族長所言,“蘇氏是強宗盛族”,對打官司有利:
族長:“我荔浦蘇氏世代清白,誰知你治家不嚴,教女無方,做出這般敗祖辱宗之事,定欲執(zhí)行族規(guī),將你女縛去沉江?!薄叭铔]了蘇氏宗族,鄉(xiāng)規(guī)王法不相容,我定欲開龕門,正族法,把將你女兒沉江中?!?/p>
《金花女》 進財:“鄉(xiāng)里人擺彩,族長掠去飼屎。”
……
《彭湃》 西隴鄉(xiāng)陳氏宗祠用活人祭旗:“恁看這祠堂張著虎狼口,生吞活喫多少窮苦人?”[4]82—83
歷史上,私刑行使在潮汕大量存在是不爭事實,然而,檢閱各種文獻,發(fā)現(xiàn)潮汕地區(qū)處死族人的記載不多。處死族人畢竟對宗族本身并不光彩,正所謂“家丑不可外揚”,故一般族譜不會詳細記載此類事情的詳細經過。但從潮劇作品、口述回憶,仍發(fā)現(xiàn)私刑廣泛存在于潮汕的客觀事實。
私刑的實行,有宗族制定的族規(guī)、族約為依據,以下列舉潮汕地區(qū)相關族規(guī)、族約情況:
清道光四年(1824),揭陽縣河婆蔡氏宗族經過合族會議,嚴禁內外族人破壞過路塘一帶的風水,并制定出相應的族規(guī):“禁后如敢故犯者,鎖入宗祠,重責三十六板,罰戲兩臺”[5]162。
普寧縣后溪鄉(xiāng)(民國以前歸陸豐縣)的鐘氏宗族,在清代乾隆年間曾制定族譜,其中相關族規(guī)中,有多條禁約,涉及私刑行使,所可注意者,發(fā)生問題要求盡量在宗族內部處理,處理地點是在宗祠,不得已才交付官府處理:
八、禁滅祭。自始祖以及各房私祖之承當系祖公血食,為祠祖與墳墓祭費所出,若有余,宜多置田業(yè),不得分拆。倘有私心要分拆祖公血食者,通傳合族鳴官治究。
九、禁健訟。凡有事要鳴官者,宜先投明房族處理,若不明白,方許告官。如有不經房族即訴公庭者,是自見理非先發(fā)制人,以族法處治。
十、禁滅倫。禽獸之行,上辱祖宗,下辱族黨。果有實據,告明祖宗,當祠逐出外境,永不歸宗。若有刁抗不遵者,送官治罪。
十一、禁賭博。賭乃敗家為盜之源。上憲嚴禁,各宜安分。勤儉治家,方為肖子,若有聚賭者,一經捉獲,當祠責罰示戒,如抗擅反坐,送官究。
十二、禁行兇。偶有小故而即斗毆者,未論其是非,先究起手,當祠責罰示戒。
十三、禁盜賊。我后溪族稱仁里,宵小潛跡,本為王化之鄉(xiāng)。但今日族鑿倍繁于昔日,恐有三鼠竊狗盜亦未可知,宜遵守家訓。倘有妄為者,一經發(fā)覺,捉在祖祠責罰,違者送官究治。
清代,大埔縣仍歸屬潮州府,查到《楓朗司前羅族禁條》(楓朗為大埔屬鎮(zhèn)):
壹禁攔河攔途強搶,故犯者任事主打死不認;
弍禁盜賣祖業(yè)及祖山窨穴,故犯者逐出不許歸宗;
叁禁開場聚賭,立將房屋拆毀,仍將犯人捆到祖祠,重責不??;
2.3 接種細菌 用生理鹽水將菌液配成5×107 CFU∕mL,用移液槍量取0.8 mL于1 mL離心管中,用棉簽蘸取接種于大鼠口腔內,剩余的用灌胃針注入大鼠口腔,連續(xù)3 d。第3天蘸取大鼠口腔唾液,接種在TPY固體培養(yǎng)基中,37℃厭氧培養(yǎng)48 h,觀察變形鏈球菌生長情況。
……
光緒乙未年(1895)舉族合議無訛正月初六日祭春時申禁[7]
總之,晚清至民國,私刑在潮汕地區(qū)大量存在。潮汕很多宗族的族譜都有規(guī)定:“族人如有盜賣祠田,一經察出,除勒令備價贖還外,公同家法治處?!敝劣谔幜P,“重則處死,至少加倍罰款”。[8]52-53另外,族人之間產生糾紛,一般均要求先到祠堂請族長調處。[8]53
對潮汕地區(qū)私刑存在原因的審視,應置于全國背景下進行。家法的起始是“復以鄉(xiāng)八刑糾之,刑固輔教之不足也”。它的作用和意義是治國和齊家;“家法”“家規(guī)”“家訓”其實是一回事。[9]198從“江州義門”陳姓的《陳氏家法三十三條》中,發(fā)現(xiàn)這一著名家法涉及私刑記載有七條,足見私刑在傳統(tǒng)家法中的重要位置,而《陳氏家法三十三條》的擬定者是義門陳氏族長陳崇,也是陳氏中當官者,“江州義門”陳氏家法體現(xiàn)了家法是國法的延伸。[9]291-296
長沙《穎川陳氏續(xù)修支譜》(清宣統(tǒng)二年庚戌歲季冬月本房續(xù)修)修譜例章中也有關于私刑執(zhí)行的規(guī)定:“立譜以后,房內子姓宜各勤厥職,毋詞架訟,擅出公廷(上衙門告狀),違者,小則以家法處治,大則送上。究得酗酒賭博,學習異端,連入黨會,以及捏懲,庶奉國法而振家風矣。”[9]286
《穎川陳氏續(xù)修支譜》的上述規(guī)定,反映了傳統(tǒng)中國宗族社會厭惡到政府打官司的心理,出現(xiàn)爭執(zhí)要求在宗族內部處理,家法在很大程度上代替國家法律?!凹曳ê蛧ǘ几诙Y,所以在本質上是一致的,而且在具體運用上也互為相通,凡屬違犯國法的行為必定為家法所嚴禁,反過來,違反家法的行為也必定為國法所不容?!曳閲ㄋJ可,是造成家內私刑肆濫的主要原因?!保?0]
總之,私刑的實行,有家訓、族規(guī)為依據,政府認可這種民間習慣法,導致私刑大量存在?!皬募曳ㄅc國法,家族秩序與社會秩序的聯(lián)系中,我們可以說家族實為政治、法律的單位,政治、法律組織只是這些單位的組合而已。這是家族本位政治法律的理論的基礎,也是齊家治國一套理論的基礎,每一家族能維持其單位內之秩序而對國家負責,整個社會的秩序自可維持?!保?1]909
潮汕私刑的行使,還和地方政府力量薄弱有很大關系。在中國漫長歷史時期,社會調控的能量不高,“天高皇帝遠”,社會秩序很難擴展到四野八荒的農村,法律沒有內化成為人們的價值觀或內心需要,故其對社會的控制、影響極為有限。這種有限,促使宗族關系有條件外化為一種禮治秩序。[13]“有不少論者已經指出,中國的封建社會時期地方政權僅止于州縣,秦漢以降至清末,鄉(xiāng)村雖然有鄰、里、保、甲甚至鄉(xiāng)等設置,但它們并非國家行政區(qū)劃,也沒有行政組織,而僅僅是一種地域單位,鄰、里、保、甲長皆為職役,而非官職?!保?4]
潮汕宗族構建追溯至明代前期,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間的復界行動,最終使宗族成為鄉(xiāng)村社會的最引人矚目的控制方式。[8]50-51清代,宗族力量是私刑執(zhí)行者,往往履行民間調解人角色。清代國家政權的有效管理只到縣一級,國家政權對民間調解事務的介入程度是非常有限的?;钴S于基層社會的主要調解主體和鄉(xiāng)村社會有著密切關系,他們在不同的場合和不同類型的糾紛中扮演著調解人的角色。[8]14陳禮頌指出:“一九四九年前我國所有的村落社區(qū),畢竟并非統(tǒng)統(tǒng)保存著宗族制的。只要把當時的中國村落社區(qū)分為華北、華南,兩相比較一下,就可以發(fā)現(xiàn)兩個社區(qū)間顯然的差別。……華南的宗族思想遠比華北的濃厚?!保?5]陳禮頌調查澄??h斗門鄉(xiāng),正是他所說的一個典型例子。潮汕地區(qū)屬于華南地區(qū),也是宗族思想濃厚、宗族勢力強大的地方。
潮汕私刑關系到族長權力的合法性問題?!白陟艏由仙颀悾ü珯常约白遄V、族規(guī),體現(xiàn)了一個宗族的全部威嚴。”另外,“族長是一族之長,當然要由嫡長房擔任。只有他們才有祭祀權、對族內財產的處理權和族內事務的決定權。族長是族老會的召集人,族中的首腦和執(zhí)法者。”“宗法勢力是祖先崇拜的反映。由于潮汕人的先民乃自中原遷移而來。多數(shù)聚族而居,這更為宗法勢力的擴張?zhí)峁┝藴卮病!保?]84
族長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施行權力有合法性,這種權力是地方政府所默許的。瞿同祖對法律所反映的家族制度作了深刻的分析,指出法律所承認的父權,包括體罰以至生殺權、婚姻支配權、以子作為財產的權力。[11]884至于族長的生殺權固不受法律承認,但應注意其傳統(tǒng)的威權。一旦得到族人認可,族長的生殺權也有了合理性。
以上審視了潮汕私刑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原因。站在古人的角度,宗族行使私刑是國家法律的補充,有存在的合理性;站在現(xiàn)代人的角度,宗族行使私刑和現(xiàn)代法治社會矛盾,違反歷史潮流。私刑行使有利有弊,私刑行使需要客觀看待。
首先,歷史上私刑有利于地方宗族發(fā)展。以往人們普遍存在的誤解是,族長所擁有的族權是階級壓迫的一種重要工具。我們不否認存在某些族長恃勢欺壓族人的現(xiàn)象,但就一般情況而言,族長們對于家族權力的運用,必須以家族的“家法”“族規(guī)”“宗范”“祠規(guī)”“族訓”為基本準則。[16]60陳支平就認為族長行使權力的主要目的在于“敬宗”和“收族”。
其次,歷史上宗族行使私刑基本公正?!坝捎谥袊且粋€以專制強權統(tǒng)治為特征的國家,在由司法機構獨立判決案件的情況下,中國人還有多少自由度,是令人難以置信的”[17]150,一位外國人認為:“在大批因法庭費用昂貴、手續(xù)繁冗而無法審理完畢的案件中,私刑卻可以不受任何官員的限制,逢案即審,并可以做出一個基本公正的判決?!保?7]151在外國人的眼中,私刑仍然起到“基本公正的判決”的作用,即使到今天,普通中國人仍討厭到政府部門處理糾紛。
然則,私刑的行使也有不少負面問題。
第一,私刑違背當代法治精神。潮汕族規(guī)碑的內容具有濃厚的封建倫理色彩,與現(xiàn)實中的道德和法律體系存在著許多沖突的地方。[5]161“家族內部的大宗、小宗之分,各宗各房發(fā)展不平衡導致的強宗強房與弱宗弱房的差別,以及族長和士紳們自身社會、政治、經濟等方面地位的不同,都有可能對公正行使族權產生某些影響。”[16]64
第二,私刑容易出現(xiàn)沖突、血案。在潮汕一些農村地區(qū),發(fā)生什么糾紛,不是理性有序找政府解決,而是找房頭老大協(xié)商,甚至銅鑼一響就召集房親到祠堂集合開會,很容易引發(fā)群體械斗,甚至動員組織大規(guī)模集體上訪,正因為行政管理力量的迷失和法律作用的缺位,糾紛甚至發(fā)展成宗族沖突乃至釀成血案,在解決社會矛盾時總是運用一些非理性因素,而不是尋求法律途徑,破壞國家民主法治建設。[18]
宗族私刑的行使,歷史上發(fā)揮巨大作用,但畢竟是和現(xiàn)代法治社會的理念格格不入的。毛澤東認為,神權、族權、政權和夫權,是傳統(tǒng)中國社會束縛人民的四大繩索。這四種權力其實錯綜復雜,往往互相滲透。1949年后國家對于族權進行打擊。約在1949-1978年之間,中國各地族權受到極大遏制。改革開放之后,潮汕宗族勢力又有卷土重來之勢。但由宗族執(zhí)行私刑中的肉刑,特別是其中的死刑,已經難以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