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德慧
(陽泉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山西 陽泉 045200)
書法作為我國傳統(tǒng)文化寶庫中的瑰寶,不僅凝聚著自然山川靈氣,也凝聚著人類豐富的情思。作為展示獨特內心世界的平臺,書法一直被中國文人士大夫視為人格心境抽象顯現(xiàn)的有效載體,他們以飛揚流動的線條追摹自己的心性軌跡、思逸神超的創(chuàng)作,賦予了書法既有形式之美,更有內涵之美,從而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最具魅力的典型代表之一。[1](P82-83)當書法家把情緒意態(tài)、風神狀貌、胸次高下、愛憎好惡等豐富情思寄予墨色的縱橫伸折、運筆造勢之中后,書法中的漢字就不再是表達概念的簡單符號,而是成為了表現(xiàn)生命的單元,人類精神寄予的產(chǎn)物。書法作品具有的書法家“達其性情,因寄所托”的表現(xiàn)性功能,[2]使書法成為探究書法家心情意緒的重要線索,欣賞者不僅能夠從書法作品抽象的線條和飛動的起伏中觸摸到藝術家心緒波動的旋律,也能從中得到深刻的啟迪。王鐸的行書作品《投語谷上人詩卷》于奇姿凌厲中所折射出來的就是他跌宕起伏人生的真實寫照。
王鐸(1592—1652),孟津(今河南孟津)人。明末清初我國著名書法家。王鐸自幼好學,苦讀詩書、苦習書畫。1622年(明朝天啟二年)中進士肇啟入仕之途,隨后官至禮部尚書。1644年滿人入關建立清朝,囿于多種因素王鐸選擇降清,被授禮部尚書、官弘文院學士,加太子少保。雖然從官職上看,王鐸依然為朝廷重臣,但他由明降清的所作所為在當代人看來是為“貳臣”而被鄙夷,影響了世人對其書法造詣的評價。雖然他的書法功底較同時期的傅山要深厚一些,因受其先為明吏后任清官的經(jīng)歷所累,世名卻不如傅山。不僅如此,王鐸作為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名仕,自身的文化修養(yǎng)也使得他無法擺脫“氣節(jié)”對他造成的重大心理壓力,時常陷入“降清”這一迫不得已的選擇中深以為憾,直到順治九年病逝故里也未能擺脫抑郁不樂的陰影。[3]
王鐸,精書法、擅詩文。其書法諸體悉備,而行草為最,以“獨標風骨”的蒼郁雄暢見勝。吳昌碩盛贊王鐸:“有明書法推第一,屈指匹敵空坤維?!鄙趁虾R嘣u價:“一生吃著二王法帖,天分又高,功力又深,結果果然能夠得其正傳,矯正趙孟順、董其昌的末流之失,在于明季,可說是書學界的‘中興之主’?!绷稚⒅J為,王鐸是“覺斯書法出于大王,而浸淫李北海,自唐懷素后第一人”。隨著時代的變遷,世人對王鐸的評價逐漸趨于客觀,其書法作品所蘊含的深刻的人文思想和藝術魅力越來越為世人所欣賞,他“拓而為大”的臨帖方法以及“漲墨”等技法也被書法愛好者所推崇。
在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如同書法被文人士大夫視為是生命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詩歌所涵括的激越、悲憤、蒼涼、流麗、婉約也是文人士大夫精神境界的折射。因此,在傳統(tǒng)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中,將詩情畫意以書法的形式展現(xiàn)出來就成為了書法家的追求。作為精通詩文書畫的飽學之士,王鐸深具以書法外在的排列,將詩的意境熔鑄于書寫的全過程,通過關聯(lián)起詩與書畫的內在聯(lián)系,使詩書同輝,成為氣韻生動有機整體的實力,當他將這種實力展現(xiàn)在《投語谷上人詩卷》中,人們看到屬于以詩為本、以書為體的交相輝映,詩歌被書法氧化,滲透進藝術,散發(fā)出詩書同輝的生命力。
從王鐸的生平可以看出,晚年的王鐸精神世界是非常孤獨的。當年同科考入翰林院的志同道合的兩位好友黃道周、倪元璐早已為大明朝殉節(jié)身死成就了大義,而他的父母、發(fā)妻以及兩個未曾成年的幼子也都亡歿,而王鐸自己雖然茍活于世,卻時常陷入對自我身份扣問的懷疑與焦慮之中。在層層重壓之下,王鐸愈發(fā)將性情寄予書法之中以尋求精神上的慰藉。在不斷地對自己的書法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以及書寫模式進行調整的過程中,王鐸不僅需要通過對書寫技術的處理以免除形式主義的表達,更需要借助一種倫理意識來構建能夠使內在生命激揚起來的維度,這種由精神上的焦慮而帶來的藝術上的突圍,促使王鐸在藝術與現(xiàn)實的困境中向更為精妙的修行境界尋求給養(yǎng),從而與道家文化倡導的“天人合一”的哲學觀念以及禪宗所倡導的基于個人參悟之上獨特體驗的“見性成佛”在很大程度上產(chǎn)生共鳴,轉而向宗教尋找智慧與睿思。為此,王鐸涉足佛學,追求禪境,借由禪悟將自己的心性導向自然、游于自然、歸于自然,力求在淳樸、無為、混沌中保全心性,并以此結交了一些方外之人。
某日,大病初愈的王鐸冒雪前往山間找尋“相睽直至今”的“釋子”朋友谷上人。然而,朋友卻“獨處無行跡”,唯見“荊扉草色侵”“花開靈鳥下”。訪友不著的王鐸只好泱泱而返。人未見卻心相連,在轉過年的丙戍春二月,王鐸于燕都瑯華館創(chuàng)作了詩意與書法相互滲透、意味雋永、自然天成的禪趣、禪意流溢其中的行書《投語谷上人詩卷》。
從全詩來看,《投語谷上人詩卷》用詞清雅卻寓意深厚,詩中既點明了自己生病的孤苦,又表達了對朋友的懷念,并且抒發(fā)了自己“夜中聽雪”的寂寞心緒。在詩中,王鐸將自己自適于山水的情懷,融入花風無序、山貌青蒼和老園靜寂的景象中,在清曠爽朗處凸顯了懷念與友人于“泛犀觴”把酒言歡的情誼。詞句自然純凈而采秀內映,敘事明朗而又情致婉轉,結尾處的迂回用詞,給人以無限想象的空間,啟迪讀者達到一種超脫的境界。
1.縱筆取勢
王鐸書寫《投語谷上人詩卷》,求的是文心交流,借的是筆墨涵養(yǎng),看似隨性而成,實是意之所致。在《投語谷上人詩卷》中,因詩作而縱筆取勢,因詩情而化簡為繁,無一不于老辣的筆法間構中反映出王鐸書寫時的本體意識。書法走的是字各有體,體則有勢,于氣脈流注處連綿相處,沖突中有和諧,和諧中有沖突的淋漓酣暢之路,不拘小處瑕疵,于“勢”取勝,“勢”貫穿了《投語谷上人詩卷》通篇。例如,開筆的“投”字筆力遒雄,“語”字則縱筆如飛,外拓飽滿如弧鼓、內擫凹陷如弧形,雖然冷峻生動是其主要造勢,但線條的外拓和內擫形狀各有特點,外拓厚重見純樸剛健,內擫精練見古奧奇峭。
2.化簡為繁
化簡為繁是王鐸行草書法的又一特征?!锻墩Z谷上人詩卷》中王鐸行草書的結體頗具特色,有字型奇險的,也有東倒西歪的,還有頭重腳輕的。如“花開靈鳥下”句中的“鳥”與“下”兩字,在保證外形完整的前提下,運用筆畫連繞的寫法讓原本簡單的字體復雜起來,從字形上可以明顯看出王鐸通過對“鳥”和“下”兩字的內部筆畫進行了擠壓、纏繞,壓縮了字與字之間的空間,兩字幾乎纏繞為一體,這樣一來,不僅打破了原有漢字結構的呆板,更是通過對簡單字復雜化的運用,營造出奇特造型的結字,既增加了筆墨情趣,更提升了書法藝術的欣賞力。此外,王鐸在書法中對化簡為繁的運用可謂是得心應手,基于行草書寫不拘法度、率意而為的特點,王鐸賦予了《投語谷上人詩卷》一字多形的藝術魅力,不僅根據(jù)整體布局行、草、楷同見一處,墨色、筆畫、外形亦不拘一格,隨境界異趣的不同變化而變化。需要指出的是,王鐸的書法藝術中的化簡為繁不是隨心所欲、雜亂無章的,相反,所有的化簡為繁都是圍繞“氣勢”而進行的靈活運用,從而以所構造的布局新奇,意境翻新使《投語谷上人詩卷》幾百年來久而不衰,為后世所推崇。
3.對立統(tǒng)一
縱觀王鐸的書法創(chuàng)作之路,從年輕時就秉承著自己對書法藝術的獨特見解,執(zhí)著的在書法藝術的改革創(chuàng)新中前行。如果說早期意氣風發(fā)時的王鐸于書法的探索已經(jīng)初步形成了剛中帶柔、激蕩躍動的風格而被世人所追崇,那么晚年的王鐸,經(jīng)過孤獨、沉郁、掙扎的煎熬,更將書法視作以線條飛揚流動追摹心性軌跡、思逸神超的精神寄托。并且,隨著閱歷的增長,王鐸書法作品中的對立統(tǒng)一特征愈發(fā)彰顯,就《投語谷上人詩卷》的章法結構而言,看似橫涂豎抹、豪邁縱橫,實則布局嚴謹、意境深遂,大小錯落、疏密相間,不平衡的字通過字與字之間和諧的安排求得平衡,縱而能斂,險中見正,所形成跌宕起伏、對立統(tǒng)一的藝術效果使《投語谷上人詩卷》的整體布局頗具特色。
誠如王鐸自己所言:“余于書、于詩、于文、于字,沉心驅智,割情斷欲,直思彼室奧?!盵4]作為一代書法名家,王鐸在筆墨上、線條上、章法上的創(chuàng)新是具有開拓性的。這種開拓性的培養(yǎng),有他寄情于詩書畫的執(zhí)著,有他師古而不拘泥于古的創(chuàng)新,還有他將跌宕起伏的人生經(jīng)驗外化成參差交錯、斜欹側出書法的創(chuàng)舉。
毋庸置疑,王鐸的政治生涯充滿了坎坷,但他并沒有在失意中沉淪,而是努力尋求以書寫的方式來維護自己的尊嚴、抒發(fā)自己的情感。事實證明,雖然宦海沉浮造成了王鐸的不幸,但同時也正是經(jīng)過這樣的人生淬煉,造就了王鐸書法藝術的登峰造極,其中最典型的就是王鐸書法中“漲墨”的運用。為將壓抑于心的多種糾結抒發(fā)出來,王鐸在書寫過程中大量使用“漲墨”技法,用墨奇肆率性,不拘一格。作品中有的墨跡聚成一團,有的則滂沱四流,但這種看似隨心所欲地任性涂抹,卻又因著王鐸用筆的多變靈動而實現(xiàn)了與線條的有機結合,形成了強烈的“奇中見正”的動感。在這樣一個濃墨重彩大寫意的揮灑的過程中,王鐸豐富的情感在紙墨世界中得以宣泄,也由此創(chuàng)作出了極富變化的行草動態(tài)之美,令人嘆為觀止。誠如傅山在《霜紅龕書論》中所評:“王鐸四十年前字極力造作,四十年后,無意合拍,遂能大家?!?/p>
從王鐸個人境遇與藝術風格的流變中我們不難看出,不屈從于命運的撥弄,而是于逆境之中依然秉持一顆執(zhí)著之心在藝術的道路上跋涉不止,從而獲得“柳暗花明”的成功,這是王鐸藝術人生之于當今書法創(chuàng)作的重要啟迪之一。人生無坦途,在歲月的風雨里,無論是在過去還是在當下以及未來,無論境遇如何,書法的書寫都應該是書法者自己情感的寫照,是自己執(zhí)著于書法藝術的寫實,從此意義上來說,情感與技藝相互融合是書法創(chuàng)作的前提要素。
從《投語谷上人詩卷》的藝術價值中不難看出,重視生命,是傳統(tǒng)書法藝術的基本特點,但傳統(tǒng)書法藝術對生命情調、生命意識的自由抒發(fā),卻是以其對規(guī)則與法度的掌握為前提的。我們感嘆《投語谷上人詩卷》筆法的自然率真、一片天機;我們同樣感嘆《投語谷上人詩卷》章法的結構甚密、老到精粹?!锻墩Z谷上人詩卷》所給予我們的啟示就是:書法創(chuàng)作不僅需要憑借心靈與思緒的敏感,更需要關照書法語匯結構的安排,前后協(xié)調、首尾照應、上下銜接、左右承讓,這樣才能將事關書法藝術的結體、章法在書法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這個過程不僅考量著書法家的文化修養(yǎng),也考量著書法家手頭功夫。
對于有傳統(tǒng)文化烙印的書法藝術而言,今天的變化已經(jīng)不能僅以傳統(tǒng)視覺價值視之,而要去構建新的具有現(xiàn)代氣息的書法藝術觀念。有人將此看成是一個審美結構的問題,于是一個老式的話題被重新提出,在當今所處的不斷變化的藝術環(huán)境中“怎么寫”似乎比“寫什么”更加重要。但是,這一問題的提出,不僅容易帶來對于精神意蘊的漠視,更會于無意之中懈怠了書法寫作過程中作者的哲學思想。實際上,要真正理解某個時代的藝術思潮和某位藝術家的藝術風格,應該把偏重慢變因素的審美心理結構和偏重快變因素的社會心理結構結合起來進行綜合的分析,只有兩者結合起來才能得出比較客觀公允的結論。一般而言,書法藝術屬于慢變因素,它作為具有久遠性、穩(wěn)定性的藝術審美心理學的范疇,當書法創(chuàng)作作為當代藝術走進人們的視野時,為符合當下社會語境則更傾向于文化批判、觀念思考,因此屬于快變因素??v觀王鐸的書法藝術,是經(jīng)過反復錘煉所形成的嚴格的法度,他能夠憑借書法藝術自由抒發(fā)自己的生命意識,是以對書法藝術規(guī)則與法度熟練掌握為前提的,看似即興揮灑、自然率真,實際上所彰顯出來的天機靈動是對書法語匯結構安排的綜合駕馭能力。隨著時代的演進,新的情感內容、新的審美思想需要新的書法語言傳播,因此,有人認為傳統(tǒng)書法藝術在很大程度上限制著現(xiàn)代情感的自由表達。隨著對傳統(tǒng)書法變革的鼓噪,所謂的現(xiàn)代派書法等新的書法派別應運而生,它吸收象征主義等西方藝術思潮和理論,力圖對當代書法的歷史文化進行自由開拓和補充,給書法帶來新的體驗。于是結體勻整、點線精到、中和陰柔的傳統(tǒng)審美韻律被打破,待之以參差交錯、斜欹側出、傾倒失衡的造型形態(tài)。這些迥異于傳統(tǒng)的書法語匯特征表面上看來是情感的自由抒發(fā),藝術個性的充分顯現(xiàn),實際上卻是在快變因素社會心理結構主導下的主觀隨意性。這種基于滿足書法對審美者感官刺激的嘗試,由于筆勢轉變人為痕跡過濃或者是駕馭技術的功力不逮,在很大程度上遠離了書法藝術的審美主體,書法作品中氣韻、動勢整合缺乏內在協(xié)調統(tǒng)一,令人觀之,感受不到心手兩暢的自在自得,只有接續(xù)別扭的混亂無序。雖然這些現(xiàn)象從表面上來看,只是之于藝技路徑的探索,但筆者認為,究其導致這些現(xiàn)象的心理因素,還是在于當下一些書法創(chuàng)作者的心理浮躁,如果對這種急功近利式的心理因素不加以調整,那么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之路會越走越窄。由此需要我們這些書法愛好者站在繼承與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高度,從古人的神韻、技法中汲取營養(yǎng),不斷提升自身的書法創(chuàng)作能力,進而達到如王鐸般無論身處順境、逆境都能從書法藝術中找到生命意識的突破口,完善自己的生命風標。這也是筆者對《投語谷上人詩卷》加以研究的根本所在。
綜上所述,王鐸的書法藝術風格的形成與其身世境遇呈現(xiàn)同步發(fā)展態(tài)勢。在明朝為官是王鐸人生順達之時,所以其書法雖筆墨中已見蒼秀生拙之氣,但作品大都以書入宗晉、承古流變?yōu)橹?,于筆法勁健處名士顯宦的情懷也頗為易見;明亡降清后,王鐸將滿腔憂憤寄予筆墨,形成了出奇姿狂態(tài)、凌厲不羈、蒼涼蕭瑟之象布滿其間的藝術特征。學習、借鑒王鐸的藝術創(chuàng)作,既要學習他書法作品中的藝術特點,還要學習他“創(chuàng)新”基于“崇古”的承上啟下的創(chuàng)作意識,更要學習他將個人境遇與書法創(chuàng)作融為一體的精神追求。如此,我們才能獲得在書法創(chuàng)作道路上越行越遠的動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