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雪蓮,祁曉冰
(伊犁師范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新疆 伊寧 835000)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是加拿大當代知名女作家,近年來備受評論界關注。作為女性作家,阿特伍德的小說特別關注女性尤其是知識女性群體的生存狀況以及女性創(chuàng)傷。而創(chuàng)傷是阿特伍德作品的重要主題,創(chuàng)傷敘事是她的一種書寫策略,《浮現(xiàn)》《貓眼》《別名格蕾絲》就是她在不同時期完成的三部創(chuàng)傷小說。
《浮現(xiàn)》發(fā)表于1972年,講述的是女主人公為尋父而回鄉(xiāng)的故事,作者在作品中重點呈現(xiàn)了女主人公“我”的精神放逐與追尋。
小說開篇有一段描寫令人印象深刻:“我注意到這里也有水上飛機可供出租了,可這個地方依然屬于城市的一部分,它是城市的邊緣?!盵1]“城市的邊緣”是作者書寫創(chuàng)傷的一個窗口,“無論是原初的移民面對加拿大惡劣的自然氣候,還是在社會對于女性的壓抑,抑或是加拿大面對其宗主國英國的文化控制、其鄰近美國的經(jīng)濟文化霸權,加拿大人總是艱難的在夾縫中以求自身的生存與發(fā)展?!盵2]男權統(tǒng)治下的女性所處的邊緣地位與邊緣地帶的文化有著極大的相似性?!陡‖F(xiàn)》中主人公“我”是一個身份邊緣化的女性。作為一名畫家,“我”極力否認這一身份,因為“我”喪失了創(chuàng)作能力,無法憑借藝術家這一身份謀生,靠著模仿而成為一名商業(yè)畫家,但這一身份的“我”也是失敗的,因為“我”所模仿的插畫也不過是“紙片娃娃”?!拔摇笔且粋€女兒,卻沒有父母;作為妻子,卻沒有丈夫,包括記憶中的那個前夫也不過是“我”的臆想;作為母親,沒有子女,記憶里被流產的孩子實際上不曾存在過。親人、朋友、過去的經(jīng)歷,這些能夠證明身份的東西,“我”都沒有。
阿特伍德沒有給女主人公命名,主人公“我”似乎喪失了過去大部分記憶,更確切地說,是刻意將那些不好的記憶從內心強制性抹去了。女主人公在很小的年紀就成為老師的情婦而為當?shù)仫L俗所不容,所以選擇離開家鄉(xiāng)魁北克,但在她的回憶中,是因為早早結婚傷害了父母才導致離開家鄉(xiāng)。這類按照自己意愿對過去事件進行想象性改造的回憶,成為“我”復現(xiàn)過去經(jīng)歷的基本模式?!拔摇卑菰L父親的朋友保羅一家時,預先想好了關于離異原因、孩子去向等問題的解釋。在回鄉(xiāng)尋父之旅中,隨著一次次選擇性回憶,“我”逐漸意識到曾經(jīng)受到的傷害,找尋失蹤的父親也成為找尋過去回憶的契機。只有當過去的回憶回歸,創(chuàng)傷才能被撫平。女主人公進入了一片布滿迷霧的森林,看不清前路,找尋不到前行的方向,當試圖原路返回時,后路早已消失在迷霧中。就像沒有名字的設定一樣,失去了代號,找不到未來的出路也丟失了過去的記憶,包括現(xiàn)在的處境也無法令人相信。從精神上逃離似乎成為尋找立身根基的方法,但從女主人公的經(jīng)歷來看并沒有起到作用,反而加劇了她麻木的狀況。翻開《浮現(xiàn)》,書中彌漫著蕭索、頹廢、死亡的氣息,“傳染了樹病即將死去的白樺樹”“灰黑色的牛排漢堡”“枯死的榆樹林”“炸藥炸開的路段”,這樣的描述隨處可見。
正如“我”的回憶與敘述,前后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我”實際上一直沉浸在自己假想的記憶里,并不斷向同伴重復自己的記憶畫面以期獲得認同,這種重復鞏固錯誤記憶的做法無疑是創(chuàng)傷所造成的癥狀之一?!拔摇睂^去與現(xiàn)在的記憶出現(xiàn)錯亂情況是導致“我”旅途中謊言頻出的原因,而“我”始終沉浸其中,麻木、迷茫而不自知則是創(chuàng)傷出現(xiàn)的根源。
在小說中,加拿大民族的“尋根”被代入為“我”找尋丟失的記憶,唯有找回記憶,“我”才能從麻木迷茫的困境里走出來與自己和解,重新接納自己。創(chuàng)傷治愈的契機有二:其一,“蒼鷲事件”促使我自我發(fā)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受害者的身份,“拒絕會使我成為受害者,但除了拒絕,我別無選擇”。[1]這一發(fā)現(xiàn)使“我”將自身與自然社會相連,行為上也開始趨向原始狀態(tài);其二,“我”多次潛入記憶的湖底,在潛入湖底與浮出水面間恢復了真實的記憶。如今“我”接受神諭,與神靈(自然的化身)相接觸,再次在湖底搜尋著記憶,直到“我”浮出水面,緊接著真實回憶襲來,雖然“神靈”的介入使得小說氣氛變得詭異,但真相與真我浮現(xiàn),“我”還是想起了過往種種,彌補內心的愧疚,重新接納自己并從心靈上獲得了解脫。
總之,作者在《浮現(xiàn)》中塑造的丟失了身份的無名女主人公在精神放逐狀態(tài)下不斷接近過去的記憶,試圖找回自我的過程又何嘗不是加拿大人普遍的生存狀態(tài),他們失去了文化之根,找不到加拿大文學所處的位置,但他們同樣也在文化創(chuàng)傷的折磨中不斷尋根,追問“我究竟是誰?”找回自己的身份以此舔舐未愈的舊傷口,以待獲得治愈重獲新生。
與《浮現(xiàn)》中無名女主人公記憶退化、喪失不同,《貓眼》中主人公伊萊恩因無法對童年的記憶釋懷,她看似平靜的生活背后隱藏著無法言說的傷痛。凱西·卡魯斯認為,創(chuàng)傷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災難性的、無法回避的經(jīng)歷。人們對于這一事件的反應往往是延宕的、無法控制的,并且通過幻覺或其他闖入方式反復出現(xiàn)?!盵3]伊萊恩的創(chuàng)傷記憶即是如此,成年后的她以畫家的身份回到家鄉(xiāng)多倫多舉辦作品回顧展,衣錦還鄉(xiāng)的她沒有想象中的喜悅,童年的記憶入侵,揭開了她與童年女伴的一樁樁舊事。小說中,阿特伍德用意識流手法,在過去和現(xiàn)在兩個時間空間里自由穿梭,帶領讀者走進伊萊恩的內心。
伊萊恩的創(chuàng)傷癥狀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其一,伊萊恩的世界時空混亂?!皶r間不是一條直線而是一個維,就像空間之維一樣?!盵4]伊萊恩對哥哥說的這句話有著自己的理解,她認為“我們并非順著時間回顧往昔,而是像低頭看水那樣直透下去。有時這個浮出水面,有時那個浮出水面,有時什么也不見。沒有一件事情是往而不返的?!盵4]這也預示著伊萊恩創(chuàng)傷記憶入侵時,她無法分辨時空,甚至會將過去的空間記憶與現(xiàn)在的時間重疊。當伊萊恩去溝壑看拆橋(曾經(jīng)受害的地方)時,她依然會有童年經(jīng)歷創(chuàng)傷的不安感,在那一刻她甚至覺得自己仍然被滯留在廢墟上,并會產生相應的觸感。其二,記憶被強制性重復,最直接的表現(xiàn)就是噩夢頻發(fā)?!翱频侠騺喦榻Y”促使伊萊恩將自己封鎖在童年記憶中無法掙脫,而“科迪莉亞情結”并不僅僅是她對于科迪莉亞本人的記憶,還包含了她整個童年的創(chuàng)傷??_爾、格雷斯、科迪莉亞三人以友誼、規(guī)勸之名兩度將她置于死地,“活埋事件”使幼小的她第一次體會到瀕死的滋味;寒冷冬夜在冰冷的溪水中尋找“好朋友”扔掉的帽子而體力不支,最終在幻覺中因為“圣母瑪利亞”才得救。兩次暴力事件科迪莉亞都沖在最前面,肆無忌憚地傷害著她所認為的朋友。也正是這兩次事件徹底擊垮了伊萊恩,事后她一直重病著,心理創(chuàng)傷始終無法治愈。此外,庸俗鄙陋的史蒂芬太太和刻板虛偽的蘭姆莉小姐也在她的創(chuàng)傷記憶中有不小的影響力。以上種種反復出現(xiàn)在她的噩夢里,痛苦記憶不斷被重復,她看似能夠正常生活,但這不過是她隱藏傷害的方式。其三,“貓眼”記憶。貓眼其實是伊萊恩童年時期玩的彈子玩具,類似于內含花色紋理的玻璃珠。伊萊恩說,“我往這彈子里看,看到了我生命的全部。”[4]童年時期的貓眼一直被保留至今,客觀承載了她部分的痛苦。在暴力事件過后的幾年里,科迪莉亞和伊萊恩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科迪莉亞輟學,后被送往精神病院,而伊萊恩藝術天賦漸漸顯露,并得到眾人的認可,但她再也沒有交過朋友,她成為了貓眼,以旁觀者的身份介入生活,對所有人或事毫無感情,與其說她不愿融入世界,倒不如說她徹底拋棄了這個世界。成年后,她情感冷漠、麻木,與男人的交往不過是嘗試生活:與約瑟夫是各取所需,與喬的結合也是因為孩子這個意外,和現(xiàn)在的丈夫本在一起卻保持著過分的理智,她用不介入生活的方式代替了童年的貓眼。
伊萊恩在經(jīng)歷創(chuàng)傷時曾自白道:“我越來越努力地祈禱。我的祈禱是無言的、叛逆的、無淚的、絕望的,沒有任何希望。什么結果也沒有?!盵4]可以說,一個人在童年時期與親人、朋友等交往時產生的心理“失衡”,對其成年后的性格、行為有著極大的影響。成年后,伊萊恩幻想過無數(shù)種科迪莉亞悲慘的處境,她偏執(zhí)地用畫作報復傷害她的人,將她們丑化,以此為突破口釋放受過的創(chuàng)傷。小說中,作者將創(chuàng)傷復原與藝術創(chuàng)作構建了聯(lián)系,試圖以藝術創(chuàng)作撫平伊萊恩的傷痛,但創(chuàng)傷修復的道路依舊很遙遠?!翱频侠騺喦榻Y”的羈絆并沒有結束,停止“復仇”成為其治愈創(chuàng)傷的良好開端,正如她說的“以眼還眼只會導致更大的盲目”。[4]這次回鄉(xiāng)給了伊萊恩一次與過去和解的機會,畫展當天,雖然伊萊恩仍期待著科迪莉亞的到來,但在最后的最后,她回憶中的內容漸漸變成了她們曾經(jīng)玩耍嬉戲的美好記憶,她開始幻想和科迪莉亞嶄新的生活,“兩個老太太,就著一杯茶,在那里開心地咯咯大笑”。[4]
《別名格蕾絲》取材于19世紀40年代加拿大一樁真實的謀殺案,女仆格蕾絲·馬克斯與同為仆人的詹姆斯·麥克德莫特涉嫌謀殺了他們的雇主托馬斯·金尼爾先生和他的情婦兼管家南?!っ筛珩R利小姐而被起訴,后麥克德莫特被判處絞刑,而格蕾絲因年齡較小且喪失了案發(fā)時的記憶,在肯尼思·麥肯齊律師的幫助下免于死刑,處以終身監(jiān)禁。
在金斯頓監(jiān)獄服刑期間,格蕾絲曾因精神問題被送過精神病院,這使得外界對她的形象眾說紛紜,人們按照想象去定義她,“神秘的瘋子”“無辜受害者”又或是“非人女魔鬼”等類似標簽成為她的代名詞。沒有人關心案件的真相,即便是她的辯護律師,他不去追究案情,只教她在法庭上應該說什么。沒有人想了解她的悲慘身世,只想探聽她服刑時的軼事。在這里,法律可以被操控,真相的力量何其弱小,輿論的強勢使社會變得極其諷刺。
格蕾絲16歲前的生活顛沛流離,她與家人從愛爾蘭偷渡到多倫多,期間經(jīng)歷了母親去世,親生父親的猥褻,小小年紀輾轉去了多個富人家庭當童工,唯一美好的記憶就是與同為女仆的瑪麗·惠特尼在一起的時光,可這唯一的溫暖也隨著惠特尼的死亡而消失殆盡。在惠特尼死后的一段時間里,格蕾絲首次出現(xiàn)了創(chuàng)傷后遺癥,她常常分不清自己是誰,或者說,她身體里有了惠特尼的意識,又或是惠特尼其實是她被壓抑的自我。
對于格蕾絲的情況,阿特伍德首次試圖通過外界干預帶她走出創(chuàng)傷的陰影。阿特伍德以文學手段塑造了心理醫(yī)生西蒙·喬丹的角色,與《浮現(xiàn)》和《貓眼》創(chuàng)傷治愈的手段不同,受創(chuàng)主人公不再僅僅依靠自己走出創(chuàng)傷。阿特伍德對外界干預治愈受害者抱了極大的希望。在小說中,喬丹醫(yī)生接觸格蕾絲的目的并不單純,他只是想以“格蕾絲”這一樣本作為他精神病院設立的基礎,但不得不說喬丹醫(yī)生與別的外界參與者是不同的,他愿意聽格蕾絲絮絮叨叨地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他足夠耐心地引導格蕾絲回憶過往,聆聽她的經(jīng)歷。如果他沒有因急功近利而忽略掉格蕾絲的變化,沒有輕信麥肯齊律師而狼狽逃離,或許格蕾絲會有一個更美好的結局?!皟A聽者在傾聽的過程中可以幫助幸存者將創(chuàng)傷事件重新外化、對創(chuàng)傷經(jīng)歷進行重新評價,幫助幸存者對自己做出公正闡釋,重建正面的自我觀念?!盵5]所以,與其說喬丹醫(yī)生以心理醫(yī)生的身份引導格蕾絲,倒不如說兩人實際上是傾聽者與傾訴者的關系,而遺憾的是,作為傾聽者,喬丹做得還不夠好,這也說明了在阿特伍德看來,合格的傾聽者對于創(chuàng)傷治愈有極大的促進作用。
其實,在格蕾絲的生活里,她也試圖用自己的方式尋找傾聽者的存在?;萏啬嵘敖虝窭俳z很多,在格蕾絲心中,惠特尼是最好的傾聽者、分享者,惠特尼死后,格蕾絲將自己封閉起來,但她依舊與惠特尼對話,仿佛好友不曾死去,她將惠特尼裝進自己的身體里,與她永遠在一起。格蕾絲被關進精神病院后,她依然在尋找傾聽者,但沒有人會聽一個瘋子的話:“我被關在這樣一間牢房里,等著他們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我告訴他們我沒瘋,瘋的絕不是我,但是他們不聽”。[5]除此以外,“百納被”也可看作是也無言的傾聽者,她終日重復著縫制被子的動作,將大部分情感轉移到縫補動作中,心情也一并被縫了進去。格蕾絲最終在催眠治療后,得到特赦令被釋放,嫁做人婦,并有了身孕,她也終于對過往種種釋懷了。當她在縫制“天堂之樹”(三塊布料來自格蕾絲、南希和惠特尼衣服)時,對未來有了更多的期待,發(fā)出了由衷的感慨:“我要在每個三角的周圍用紅色的羽毛針腳繡一圈,把三個三角繡在一起,形成整個圖案的一部分。這樣,我們三人就會在一起了。”[6]
《浮現(xiàn)》《貓眼》和《別名格蕾絲》中的女性在肉體和精神層面都不同程度受到迫害,從個體創(chuàng)傷去看群體創(chuàng)傷,阿特伍德在創(chuàng)傷書寫中關懷著逐漸喪失話語權的女性,其背后也暗含著她對加拿大文學的再思索。
2000年5月,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在加拿大問題國際研討會重提了當年創(chuàng)作《生存——加拿大文學主題指南》時的一些想法。在創(chuàng)作之初,她便希望讀者從中能明白兩個問題:“第一,早已存在加拿大文學——這種東西的確早已存在。第二,這種文學的主體不是英國文學或美國文學的簡單翻版,如涉及法語作品,就不是法國文學的翻版?!盵7]根據(jù)阿特伍德的論述,加拿大文學的獨特性佐證了加拿大文學早已存在。英國曾是海上稱霸的一個島國,嚴守著自己的那一套嚴明的等級制度。而對于美國來說,征服與擴張是其理想生活。與英美不同,加拿大的主題是生存,而生存的艱難“在加拿大小說中,這種教育和啟蒙總是陰慘慘的,通過對死亡、對殯儀館里的活動的了解而開始了解人生?!盵8]陰暗面被放大,死亡與創(chuàng)傷的記憶在悲慘的境遇下登場,構成了加拿大文學的獨特書寫方式。因此,加拿大文學的獨特應該被看見,加拿大文學的存在更應當被肯定。
加拿大民族與阿特伍德筆下塑造的那些處在男權統(tǒng)治下的女性有著極其相似的生存處境。男權統(tǒng)治使女性逐漸喪失話語權,處在邊緣的女性身上創(chuàng)傷經(jīng)驗越發(fā)凸顯,而加拿大民族在殖民影響下漸漸邊緣化,其文學主體性被削弱,加拿大文學變得無人問津,所以身份認同一直是加拿大文學無法避開的問題,就如同《浮現(xiàn)》的無名女主人公自我發(fā)現(xiàn)一樣,加拿大文學也應當找尋自己的定位、自我的確定性。加拿大文學需要被傾聽,以阿特伍德為代表的加拿大作家擁有強烈的覺醒意識,他們以文學作品的形式,向世界傳遞著加拿大民族的聲音。
文學作品是認識一個民族文化的窗口,解讀文學作品背后的內涵更是了解一個民族的過程。阿特伍德從個體創(chuàng)傷的表象帶領讀者走進加拿大民族的創(chuàng)傷,不斷地嘗試著找尋治愈創(chuàng)傷的方法,所以,對阿特伍德創(chuàng)傷書寫的解讀不會止步,創(chuàng)傷書寫會是進行時,創(chuàng)傷書寫背后的文化內涵也將會更加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