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隨祖
齊白石對于自己是如何發(fā)蒙篆刻的,曾在34歲《自述》中敘述:
前二年,我在人家畫像,遇上了一個從長沙來的人,號稱篆刻名家,求他刻印的人很多,我也拿了一方壽山石,請他給我刻個名章。隔了幾天,我去問他刻好了沒有,他把石頭還了給我,說:“磨磨平,再拿來刻!”我看這塊壽山石光滑平整,并沒有什么該磨的地方,即是他這么說我只好磨了再拿去。他看也沒看,隨手擱在一邊。又過了幾天,再去問他,仍舊把石頭扔還給我,說:“沒有平,拿回去再磨磨!”我看他倨傲得厲害,好象看不起我這塊壽山石,也許連我這個人也不在他的眼中。我想,何必為一方印章自討沒趣。我氣忿忿下,把石頭拿回來,當夜用修腳刀自己把它刻了。第二天一早,給那家主人看見,很夸獎地說:“比了這位長沙來的客人刻的,大有雅俗之分。”我雖覺得高興,但也自知,我何嘗懂得篆法刀法呢?我那時刻印還是一個門外漢,不敢在人前賣弄。(《白石老人自述》)
齊白石對自己的初始刻印的時間還有“始于二十歲以前”(《白石印草》)的說法,但據齊白石的歷史來看,可以肯定的是在此以前,齊白石于篆刻并未深涉獵過。
黎松庵是齊白石的詩友,也是齊白石刻印真正的啟蒙者。1898年,齊白石34歲(虛齡36歲)黎薇蓀從四川寄來了丁敬、黃易兩家刻印的照片贈給齊白石,齊白石開始專擬丁黃之印。丁敬,為浙派“西泠八家”之一,浙江錢塘(杭州)人,篆刻取法秦漢,并吸收何震、朱簡等人之長,古拗峭折,方中有圓,以切刀治印,一洗嬌柔嫵媚之態(tài)。黃易,號小松,浙江仁和(杭州)人,篆刻曾師事丁敬,間及宋元諸家,工穩(wěn)生動,淳厚淵雅,與丁敬并稱為“丁黃”。齊白石由模仿丁黃入手,開闊了眼界,研習愈發(fā)刻苦。后來齊白石在回憶這一段往事時,作詩云:
誰云春夢了無痕,印見丁黃始入門(自注:余初學刊印、無所師、松庵贈以丁黃真本照片)。今日羨君贏一著,兒為博士父詩人(自注:松庵刊印,與余同學,其天資有勝于余,一日忽曰:刊印傷目,吾不為也,看書作詩,以樂余年)。
黎戳齋有《記白石翁》一文亦云:
家大人(黎薇蓀)自蜀檢寄西泠六家中之丁龍泓、黃小松兩派印影與翁摹之,翁刀法因素嫻操運,特為矯健,非尋常人能所企及,……翁之刻印,自胎息黎氏,從丁黃正軌脫出。初主疏密,后私淑趙撝叔,猶有奇氣,晚則軼乎規(guī)矩之外。
黎松庵之孫黎澤諭在《齊白石與黎松庵黎錦熙父子》中回憶說:
距當年(齊白石等人在我家)刻印、半個多世紀后的一天,父親拿出幾十方家藏的印章給我看,并對我說:“這里面有些是齊白石老人和祖父等人,當年在咱們家初學刻印時的作品,白石刻的第一顆印章是‘金石癖可惜已丟失了?!边@些印章大多為極普通的壽山石,形狀各異?!@些印章有的是名章,有的是閑章,所用字體行、楷、草、篆等,有的無邊款,有的有,其中白石刻的約有十來方,邊款上有的刻“仿某某,規(guī)范否”或“白石曾刻之”等字樣。
齊白石在30多歲時,仿丁黃所刻的印章,如“湘潭郭人漳世藏書籍金石字畫之印”款刻“齊璜刊”三字,朱文方印,是仿丁敬的。
仿黃易的印亦有極好的范本,如此譜中所收錄具有年款,最早的印章“一丘一壑自謂過之”印側有用何紹基體刻的印文釋文,后署“丁酉秋”及刻畫朱文小印“齊氏金石”。丁酉為1897年,齊氏33歲(虛齡35歲),此時齊氏在書法上正在臨仿何子貞書體。另有一方印是“我生無田食破硯”,印側有梨鰈庵的邊款云:
鈍叟有此印,寄老仿之,直得神似,近來以鐵書稱者,吾家松庵,鯀公而外,他人未許夢見斯種也,戊戊春,三鰈庵獲觀識。
此印其實是仿黃易的,丁敬(鈍叟)無此印,而只有一印“竹解心虛是我?guī)煛?,風格與此印相類似。齊白石所刻的這一方印,與黃易的原作相比較,的確十分相像,但改略橫長印為稍豎長印,由此字體反而顯得瘦長均稱、其用切刀的轉角處亦比原印稍圓潤,另有情趣。綜上二印可見,齊白石即使是臨仿前人,亦不為方寸形狀所限制。齊白石后來主張不為“印奴”,其在初入篆刻門徑時已有表現,由此亦時窺見其性格之一斑。
仿摹及取法丁黃的印,還有“黃龍硯齋”“身健窮愁不須恥”“誦清閣所藏金石文字”“黃金虛牝”等。這一時期、齊白石除取法浙派丁黃外,也曾試仿摹其他印人的風格,甚至視野超出浙派之外,如其所刻“哀窈窕思賢才”一印,就明顯的有何震的印風。這時他在家鄉(xiāng)所資參考學習的材料太少,眼界尚未打開。
有關齊白石鉤摹趙之謙《二金蝶堂印譜》事,他自己有不同的說法,最詳細的敘述是在其《雙鉤二金蝶堂印譜序》上說:
前朝庚午冬小住長沙、于茶陵潭大武齋中獲觀《二金蝶堂印譜》余以墨鉤其最心佩者,越明年此原譜黎薇蓀借來皋山,余轉借歸借山館,以朱鉤之、觀者莫辯原拓鉤填也。且刊一印,其文曰“撝叔印譜頻生雙鉤填朱之記”。迄今九年以來,重游京師于廠肆所見撝叔印譜皆為偽本。今夏六月,滬江呂習恒以《二金蝶堂印譜》與觀,亦系真本,其印增減與潭大武所藏之本各不同只有二三印而已。余令侍余游者楚仲華以填朱法鉤之,又借《二金蝶堂印?!罚瑩衿鋱A折筆劃者亦鉤之,合為一本,其印之篆畫之精微失之全無矣。白石后人欲師其法,只可于章法篆法摹仿,不可以筆畫求之、善學者不待余言。
啟功先生在《啟功叢稿·題跋卷·記白石先生軼事》一文中亦敘及他見到齊白石用油竹紙摹《二金蝶堂印譜》和《芥子園畫譜》的事,趙之謙的單刀直切法,對齊白石篆刻的刀法影響甚大,而趙之謙的篆刻藝術比起丁敬、黃易,不但取材廣得多,而且有筆有墨,生動典雅,風神跌宕。齊門石對于趙之謙的篆刻藝術,在當時是心追神往的,即使是在其后,他自己的篆刻達到高峰期,他對于趙之謙的敬重仍然未減弱。齊白石在1938年為周鐵衡作印序時說:
刻印者能變化而成大家,得天趣之渾成,別開蹊徑,而不失古碑之刻法,從來唯有趙撝叔(之謙)一人。予年已至四十五時,尚師《二金蝶堂印譜》,趙之朱文近娟秀,與白文篆法異,故予稍稍變?yōu)閯偨〕v,入刀不削不作,絕摹仿,惡整理,再觀古名碑刻法皆如是,苦工十年,自以為刻印能矣。(題《半聾樓印草》序)
這一段話,實際是他從摹仿到創(chuàng)作的自我回顧。齊白石摹仿趙之謙,從作品看有將近20年?,F存齊白石早期印譜中有一冊《白石草衣金石刻畫》,內鈐44印,皆是初仿趙之謙的作品,言其“印奴”是毫不過分的。
齊白石努力擺脫摹仿,自行創(chuàng)造,是他年近60時才開始的。1921年齊白石57歲時,題陳曼生印拓時寫道:
刻印,其篆法別有天趣勝人者,唯秦漢人,秦漢人有過人處,全在不蠢,膽敢獨造,故能超出千古,余刻印不拘前人繩墨,而人以為無所本,余常哀時人之蠢,不知秦漢人,人子也,吾儕,亦人子也。不思吾儕有獨到處,如令昔人見之,亦必欽佩。
此一番話,可以看作齊白石對自己變法的自信,也是他努力擺脫摹仿的動因。
齊白石在藝術上的變法,是與他結識陳師曾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陳師曾對齊白石有知遇之恩,他不但鼓勵齊白石變法,而且為齊白石宣傳,最重要的是陳師曾通過荒木十畝、渡邊晨畝兩位日本畫家,將齊白石的作品介紹到日本,得到了日本人的喜愛和肯定。由此齊白石的畫名,首先是在海外傳播開來,改變了他到北京后受到的冷遇,齊白石曾動情地說“如果沒有陳師曾的提攜,我的畫名不會有今天?!保ㄒ姟栋资先俗允觥罚?/p>
陳師曾看到齊白石的篆刻仍緊隨在趙之謙嚴整而遒麗的印風中,曾明確指出齊白石的篆刻“縱橫有余、古樸不足。”又說“齊君印工而畫拙,皆有妙處難區(qū)分?!饼R白石后來也曾對他的學生羅祥止說:
從前我同陳師曾論印,談得最投機,我們兩人的見解完全相同,一句話概括,初學刻印、應該先講篆法、次講章法、再次講刀法。篆法是刻印的根本,根本不明,章法、刀法就不能準確,即使刻得能夠稍合規(guī)矩,品格仍是算不得高的。
這一段話其實也是齊白石的自我反思。
齊白石為求篆法的古樸,上溯漢隸以《祀三公山碑》為法乳,《祀三公山碑》刻于東漢安帝元初四年(117),其書體近方,在篆隸之間,直行縱勢,不拘成法。這正符合齊白石的性格,同時齊白石也急于變法,突破成規(guī),自立面目。王森然曾記述齊白石明確告訴他說:“從戊辰以后,我看了《三公山碑》才逐漸改變(書體)的?!蔽斐侥挲R白石64歲。
這時期的齊白石主要以《祀三公山碑》的篆法,運用趙之謙治印的章法布局,以及參用《天發(fā)神讖碑》的刀法來刻印。這一時期的篆刻,白文印在數量上已有大量增加,齊白石成熟時期的風格漸次明顯。這些印章已脫離趙之謙篆刻的模式,取向直率、表露了齊白石不善雕琢的性情。但距其七八十歲時期的作品,仍較為規(guī)范,未盡舒展,正是黎戩齋所謂“后私淑趙撝叔,猶有奇氣,晚則軼乎規(guī)矩之外?!边@之間的作品。
齊白石在1931年冬所刻的“半聾”一印,印側題款“辛未冬十月,刊于舊京,觀者同學八九人?!逼溲孕斡谏欠浅W缘玫摹4擞∮脹_刀刻成,印文書體已姿肆縱橫,疏者疏,密者密,這是齊白石逐漸完成變法,漸次創(chuàng)出自己風格的得意之作。這時的印章章法舒展,氣勢縱橫,特別是用刀的大刀闊斧,直往直來,是齊氏40年的辛勤探索,經過了“夜長鐫印忘遲睡”的辛苦而得到的成果。
經過變法的齊白石已年近七十,但他并未因此而滿足止步不前。這時他又將秦漢權量銘文的篆法溶入篆刻之中,將漢印中的將軍印,即所謂急就章的章法借鑒來,甚至仿其刻鑿匆促,線劃若斷若連的樣子,形成一種自然的天趣,皆納入自己的印中。所以齊白石在回憶自己苦學的過程時說:
余之刻印始于二十歲以前,最初自刻名字印,友人黎松庵借以丁黃印譜原拓本,得其門徑,后數年得《二金蝶堂印譜》方知老實為正,疏密自然乃一變。再后喜《天發(fā)神讖碑》刀法一變。再后喜《三公山碑》篆法一變。最后喜秦漢,縱橫平直,一任自然,又一大變。(《白石印草》跋)
齊白石在其成熟期曾就自己的篆刻說過:
予之刻印,少時即刻意古人篆法,然后即追求刻字之解意。不為摹、作、削三字所害,虛擲精神。人譽之一笑,人罵之一笑。(《白石老人生平略記》)
做摹蝕削可愁人,與世相違我舉能,快劍斷蛟成死物,昆刀截玉露泥痕。(自注:古今人所刻石只能蝕削,無知刻者,余故題此印存,以告世之來者。)(《題某生印存》詩)
世之俗人刻石,多有自言仿秦漢印,其實何曾得似萬一。余刻石,竊恐似秦漢印。(《批“祥止印草”》)
余刊印由秦權漢璽入手,苦心三十余年,欲自成流派,愿脫略秦漢,或能名家。(《齊白石手批師生印集》)
這些都是齊白石在篆刻藝術達到高峰時期,經過反復實踐、錘煉后總結出的體會與藝術主張。在實踐中齊白石也同樣力求變化和形式多樣,達到“我行我道,我有我法”大膽出機杼,一任自然的自由境界。(摘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