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威 蔡子文
[關鍵詞] 安重根;伊藤博文;《皇城新聞》;《大東共報》;歷史記憶
[中圖分類號] G219.29.31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2007(2021)03-0059-06
1909年10月27日的《申報》在第一張第三版刊發(fā)了一篇來自《北華捷報》的譯論——《論日本伊藤公爵之被刺》,“今日下午本埠接哈爾濱電音,謂伊藤公爵在火車站為韓人所刺?!盵1]短短一句話,交待了彼時發(fā)生的一件重要事件——即朝鮮人安重根于哈爾濱火車站刺殺伊藤博文。當日,《申報》在其第四版的時評《伊藤之被刺》中寫道:“伊藤乃死于韓人之手,伊藤雖死,豈能瞑目也哉”[2],暗合當時正鬧得沸沸揚揚的伊藤博文參與籌劃的日韓合并。事件發(fā)生的同時,世界各國的主流報刊都給予了關注。朝鮮本國的報紙《皇城新聞》《大東共報》等也對事件給予了持續(xù)報道。兩份報紙通過一系列報道,關注事件進程及后續(xù),呈現(xiàn)出彼此不同的歷史記憶。
目前國內(nèi)學界對于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的研究主要以國內(nèi)報刊史料研究為主。成果包括廉松心的《國內(nèi)報紙對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事件的報道(1909—1910)》(《北華大學學報》,2019)、《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中文報紙的報道》(《世界知識》,2019)和徐丹的《近代中國人對安重根事件的認識——以1909-1937年中國報刊的報道為中心》(《民國研究》,2016),以及香港學者胡春惠的《韓日合并聲中中國民間之反應——以安重根刺殺伊藤案中之<民吁報>為例》(《朝鮮·韓國歷史研究(第十二輯)》,2012)。此外,韓國學者金美玉以日本報刊史料為基礎的研究成果有《由日本三大新聞看安重根義舉的意義——以朝日、讀賣、每日為中心》(韓《日本學研究》,2020)和《日本人對安重根義舉認知——以1909-1910年朝日新聞報道為中心》(韓《日語日文學研究》,2017)。而以朝鮮報刊史料為主的研究成果目前較少,只作為輔助史料出現(xiàn)在一些研究成果中。
一、歷史記憶的出現(xiàn):從“義兵”到“義士”的蛻變
近代朝鮮于1883年創(chuàng)辦第一份報刊《漢城旬報》。此種純漢文排版的報紙不僅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報紙的形式,在報道內(nèi)容上也與清朝同時期的報紙一致。然而這種純漢文的報紙依然存在一些問題。在朝鮮國內(nèi),只有接受過中高等教育的儒生、兩班人士才有能力完全閱讀漢文。作為普通百姓,除了有限的幾個漢字之外,只能接受朝鮮文。為了使更多的朝鮮民眾了解時局,一些報刊創(chuàng)刊后,選擇了漢、韓混編的方式,以擴大報刊的影響,其中以《皇城新聞》等為代表。而對于眾多朝鮮民眾而言,《皇城新聞》一類的報紙,雖然進行了漢、韓混排,但大多數(shù)的文章還是晦澀難懂,所以,此類報刊在當時的朝鮮影響十分有限。因此,以《大東共報》為代表的純朝鮮文報紙成為當時朝鮮普通民眾獲取信息的重要途徑。
伊藤博文被刺殺后,行刺者安重根在刺殺后并沒有選擇逃跑,而是選擇了一種近乎悲壯的形式,在被俘押往憲兵所之時“用俄羅斯及法蘭西語高呼‘烏拉高麗亞,大韓萬歲(?????,????),并以大韓語高唱大韓歌曲。”[3]他的被俘,亦使整個事件清晰明了。對此,各國輿論褒貶不一。日本官方在伊藤博文被刺的第二天,便于其官報刊發(fā)號外,日本天皇頒布敕令“伊藤博文公爵執(zhí)行國葬禮”。[4]如此高規(guī)格的國葬形式,無疑增加了伊藤博文事件的重要性。中國的大多數(shù)媒體,以《申報》《大公報》《中華日報》等為代表,對伊藤博文被刺持贊同或褒揚態(tài)度。更有《中華日報》主筆因發(fā)表過激言論,出現(xiàn)“清國中華日報因伊藤公遭難而發(fā)表不良言論,主筆被拘留日本被停刊”。[5]朝鮮本國報紙《皇城新聞》于10月28日轉(zhuǎn)發(fā)27日大連電報《伊公遭難詳報》,提及兇手為“二十歲左右的韓人”。[6]同版還刊發(fā)了《我皇儲御吊》等多篇文章。相較于日本和中國的新聞,朝鮮本土的報道相對遲滯,畢竟以當時的新聞報道條件和信息來源,朝鮮本國的報刊大多措手不及?!痘食切侣劇?7日還在第一版報道“日本伊藤公爵博文氏二十二日到清國奉天府”,[7]轉(zhuǎn)日就報道了其被刺,形勢急轉(zhuǎn)直下,報社方面也措手不及,只急忙搜羅新聞,加緊排版、報道。
作為安重根的祖國,朝鮮媒體對此事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不盡相同。彼時朝鮮半島已經(jīng)進入到大韓帝國時代,這個在日本包庇之下的傀儡政權已經(jīng)岌岌可危。眾多有識之士已經(jīng)意識到日本不日將吞并朝鮮,加上當時已經(jīng)不斷有傳言,謂日本即將吞并朝鮮。而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事件,只是這種大背景下的必然。作為朝鮮的媒體,朝鮮報刊有義務也有責任使民眾知曉此事,以及此事背后的深遠意義。而《江華條約》之后日本在朝鮮的地位以及日漸緊張的朝日關系,使朝鮮媒體在對待此事的報道上表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輿論導向。
激進派報刊構建安重根的“義士”形象。作為朝鮮本國的報紙,雖然日本、朝鮮合并已經(jīng)昭然若揭,但仍有眾多有識之士,試圖挽救朝鮮于危難。面對眾多報刊呼號伊藤博文之后事的情況,《大東共報》毅然將目光聚焦于行刺者安重根。在其版面上,以“義士”為號,塑造安重根的高大形象。作為半周報的《大東共報》從1909年10月28日第81期開始,到安重根被處刑的1910年3月26日期間,共發(fā)表關于伊藤博文被刺案文章86篇。其中,關于安重根的文章多達52篇。在這些文章中,有相當一部分采用了“義士”一詞來書寫安重根。作為一份朝鮮文報刊,《大東共報》的受眾主要以朝鮮普通民眾為主。因此,在其報刊中極力構建安重根“義士”形象也是當時《大東共報》重要的議程設置。
《大東共報》是當時活躍在東北三省和俄羅斯沿海一帶朝鮮人中的激進派報紙,其前身為1908年2月26日創(chuàng)辦于海參崴的《海潮新聞》?!逗3毙侣劇穭?chuàng)刊時即以“恢復國權,救濟同胞而始終如一,然為我等充盈知識,拓寬聞見尚為要務”,[8]其以奉行朝鮮的獨立自由為己任,也因言辭激烈被禁止出版,為避免被再次???,改名《大東共報》后于海參崴重新出版。
作為當時言辭激烈的報紙,《大東共報》屢屢被禁。1909年10月27日出版的《大韓帝國官報》,其內(nèi)部告示第七七號及海參崴韓人居留地第四百六十九號告示:“大東共報第七十五號妨害治安”“違反新聞紙法第三十四條”“禁止該報發(fā)行”[9](1218)。同日出版的《皇城新聞》也刊出“大東報押收”一文,稱“大東共報第七十五號因妨害治安而被禁止發(fā)售”[10]。待查勘《大東共報》第七十五號的報紙后,發(fā)現(xiàn)其刊載的所謂“妨害治安”的內(nèi)容,是因發(fā)表了“寄書”一文,指責“韓國所做之事為亡國之事”“至亡國滅種”[11],呼吁韓國自身的獨立與解放,以針對愈來愈急迫的日韓合并風潮。而這種“不安分”的舉動,為統(tǒng)監(jiān)府所不能容忍,朝鮮官方試圖通過封報,以閉視聽。然而對于《大東共報》而言,叛逆的精神并不會因為一次封報而停止,恰在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之際,《大東共報》再次頻頻呼號奔走,呼吁朝鮮民族獨立自由,也因此導致被再次封報。1909年11月11日的《皇城新聞》再次刊發(fā)“大東報押收”一文,此番“大東共報七拾九號和八拾一號因治安妨害根據(jù)內(nèi)部頒布法令而禁止發(fā)行”[12]。再次查勘《大東共報》七十九號和八十一號后可知,此次的“妨害治安”內(nèi)容,則為其發(fā)表的文章煽動革命情緒,“我們民族實如奴隸,此命尚不可免,又時刻苦受奸賊之不義與虐待。……南美洲利亞圭亞那共和國為獨立而抵抗巴西入侵,何況我等同族豈敢忘同族之事乎?”[13]而“大抵日人之狡詐為世人所皆知,無需多言?!盵14]《大東共報》能發(fā)表此番言論,在當時的大韓帝國絕無僅有,這主要是由于其在俄國境內(nèi)的海參崴這個“法外之地”出版的原因。
《大東共報》著重對安重根“義士”的報道。“義士”顧名思義,是對傳統(tǒng)儒學文化中俠客精神的延伸。在安重根被俘后,其于旅順獄中寫有《安應七歷史》一詩:“英雄兮英雄造時,東風漸寒兮,壯士義熱憤慨一曲兮必成目的?!盵15](139~140)對于安重根本人而言,此番刺殺亦是對義兵運動的延續(xù)。在安重根被俘后,他在自述中稱義兵運動的根本原因是“所謂日本大政治家老賊伊藤博文之暴行”[15](99),而他作為義兵參謀中將,在義兵失敗之際,就已開始謀劃新的行動“以圖東洋平和”[15](111)。作為安重根所信賴的報刊,《大東共報》在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后亦刊發(fā)《義兵的崩壞》一文,稱“據(jù)漢城來電,聞為響應今變伊藤銃殺,于全羅南道各方各面隱藏之義兵千余名集會,風云即將再起?!盵16]而作為奉行朝鮮之獨立的《大東共報》更以“義士”稱呼安重根,在1911年11月7日《大東共報》第1版中,連續(xù)發(fā)表《義士的將來》《義士之詳情》等文章,轉(zhuǎn)述俄國遠東報譯文:“伊藤刺殺者29歲一人,大抵為虐待韓國之元兇復仇而為。又言:‘我不畏死,更不畏懼你們刑罰,不毒辣的刑罰只不過使我身心勞累而已,且已在本國承擔過,現(xiàn)如今我確將以一死,視之為莫大幸福,我確將以一死,完成國家之委托,不如(立刻)處罪?!盵17]《大東共報》不僅在受眾心中構建安重根的義士形象,還在此后的刊期中持續(xù)報道安重根事件進程。從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到安重根最終被刑決。《大東共報》共報道安重根相關文章63篇(包括安重根去世后的若干紀念文章)。通過這種持續(xù)、重點的報道,《大東共報》塑造的安重根形象,成為這一時期的歷史記憶核心。
因此,《大東共報》此時對于安重根事件的報道和關注,既是朝鮮本土民族獨立運動的一種延續(xù),也是近代東亞地區(qū)尋求民族獨立與解放的一種激烈表現(xiàn)形式。
二、歷史記憶的波動:在“衛(wèi)韓”與“畏日”間的糾結
伊藤博文的被“刺殺”引起了朝鮮上層社會的極度不適應。面對此突發(fā)狀況,朝鮮國王于1909年10月28日發(fā)表詔書緬懷伊藤博文的同時,“命三日間停朝市”[18](688)。次月四日,朝鮮國王再次發(fā)表詔書示諭臣民自責伊藤之被刺“兇手是朕的狂悖人民”[18](694)。國王的此種態(tài)度直接影響了朝鮮上層社會的態(tài)度,尤其表現(xiàn)在其所創(chuàng)辦的報刊言論上。
相較于激進派,更多的朝鮮士大夫和統(tǒng)治階層選擇了接受現(xiàn)狀。而《皇城新聞》的報道,及其報道中使用的稱呼和所站立場,恰恰表明了其所代表群體的一種選擇。曾經(jīng)強大如斯的宗主國清國,在西方的船堅炮利之下也不得不接受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朝鮮自身國力的羸弱,更無法與各國抗衡,面對日本的咄咄逼人,朝鮮也只能無奈地接受現(xiàn)狀。與《大東共報》的激進不同的是,《皇城新聞》的態(tài)度則更為溫和,甚至有些親日性。
縱觀《皇城新聞》,作為兩班人士所創(chuàng)報刊,在此時其所報道的內(nèi)容,主要圍繞伊藤博文開展。從1909年10月28日開始到1910年3月29日,該報共報道伊藤博文被刺案相關報道243篇,其中關于伊藤博文163篇,關于安重根僅有80篇。其報道以漢、韓混寫,主要受眾是朝鮮的中上層人士。在面對擺脫中國影響,探究朝鮮獨立的問題上,此時的《皇城新聞》選擇了站在日本一方。由于伊藤博文在朝鮮的特殊地位,朝鮮的報紙大多對伊藤博文使用較為尊敬的稱呼。1906年3月伊藤博文出任朝鮮首位統(tǒng)監(jiān),1907年8月伊藤博文被日本天皇授予公爵爵位,加之其朝鮮皇太子老師的身份,伊藤博文在朝鮮的地位舉足輕重,這一點可以在伊藤博文被刺的報道中體現(xiàn)出來?!痘食切侣劇酚?909年10月28日首次報道伊藤博文被刺案,在其第2版刊登的《伊公遭難詳報》一文中將伊藤博文稱為“公”,在次日的《吊伊藤公》中則稱其為“我皇太子殿下太師伊藤公爵”,對伊藤博文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而對刺殺者,只有寥寥數(shù)語,稱“該行兇者言:‘韓人受伊藤壓迫,由此欲報此恨。’”[6]從以上言語中,不難看出《皇城新聞》對伊藤博文的尊敬。次日,《皇城新聞》整個第2版的文章皆為伊藤博文被刺相關報道,17篇報道中有8篇直接以“伊公”為題。此外,同日的文章中,還刊載了日本天皇和朝鮮國王相繼發(fā)來的唁電,對伊藤博文的后事繼續(xù)予以關注和重視。從上述分析可知,《皇城新聞》以“公”的稱呼貫穿整個伊藤博文被刺事件的報道中。這種略帶諂媚的尊稱,不僅反映出當時朝鮮高層社會對日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還向其受眾群體傳達了朝鮮國家層面的基本態(tài)度。
由此可見,與《大東共報》對安重根義士形象的構建不同,《皇城新聞》更趨向于一種近乎親日的言論,其主要表現(xiàn)在于對被刺殺者伊藤博文的高度關注。
作為朝鮮中高層人士言論代表的《皇城新聞》自創(chuàng)刊起,多發(fā)表較為中立的報道,也宣揚朝鮮的民族獨立,但對于一些激進的行為,在其輿論報道中卻絲毫不見立場。在1907年義兵運動成為全國性反日武裝力量時,《皇城新聞》刊登了《警告各地方假義嘯聚之徒》一文,公然稱義兵運動為“戕民殺民”“誤國害國”[19]之舉,明確其對義兵運動持批評和反對態(tài)度,并始終貶稱其為“暴徒”或“暴魁”?!痘食切侣劇犯缟蓄愃魄宄抡活惖母母?,試圖選擇一種改革強國之路,實現(xiàn)朝鮮的獨立自主,而非激進的革命斗爭。因此,在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之后,相關報道亦秉承了其一貫的態(tài)度,始終將安重根冠以“行兇者”或“安犯”之名。
國際輿論對伊藤博文被刺殺的關注,使各方對伊藤博文及日本的態(tài)度極為重視。除了各大報紙競相報道之外,伊藤博文所在國日本還給予其國葬地位,爵位亦從“正二位大勛位公爵敘從一位大勛位公爵”,[20]同時“貴族院議長德川家達亦親臨伊藤博文府上憑吊”。[21]日本方面的極度重視,使《皇城新聞》甚至于因為《國民報》沒有與其一起為伊藤博文開追悼會而在頭版發(fā)表聲明抗議,并于1909年11月12日第1版的雜報發(fā)布告聲討:“函致國民報:敬啟者,向承我各新聞社將為伊藤太師設追悼會之函請,因事故未克進恭。即閱貴報則遽已獨自定日差員,何乃徑庭之若是耶。今于伊藤太師有我國民追悼,禮不可廢,情不可禁。而至若禮之繁則近于謟也,謟以褻禮誠鄙等之所以不取也。曾有官民追悼會之會,且自漢城府民曾飛牒于十三道設國民的大追悼會者已有發(fā)起。鄙等淺見,第待我新聞團,派遣東京之代表員歸國,恭例于國民追悼之班,甚屢妥當也續(xù)照亮焉?!盵22]
作為朝鮮統(tǒng)治階級的言論平臺,《皇城新聞》在伊藤博文被刺事件中的輿論導向,反映了彼時朝鮮國內(nèi)上層的態(tài)度,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日本彼時在朝鮮半島的影響力以及朝鮮“兩班”階層對于即將進行的日韓合并的選擇。
三、歷史記憶的建構:從“個人”到“群體”的集合
日本占領朝鮮后,朝鮮民眾的反抗并未停止。義兵運動是朝鮮半島抗日運動的代表,也是朝鮮獨立運動的延續(xù)。面對日益緊迫的日韓合并的局面,朝鮮的有識之士希望通過自身的行為喚起民眾的覺醒。而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xiàn)的?!洞髺|共報》作為當時朝鮮半島激進派報紙的代表,其創(chuàng)刊伊始便關注于義兵運動,在1909年1月20日第2版刊登的《漢城義兵》首次記錄了義兵對日作戰(zhàn)情形,直至伊藤博文被刺案前,有關義兵運動的報道共57篇,且均刊載于《義兵消息》專欄,成為重點報道的對象。該報對義兵運動持續(xù)、重點的報道,表明安重根對伊藤博文的刺殺絕非孤立事件,而是義兵運動的延續(xù)。
歷史記憶作為民族、國家、地區(qū)的重要意識形態(tài),其敘事性顯然會影響此后這一地區(qū)的集體記憶、民族記憶。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事件,是朝鮮民族基于被壓迫民族、被侵略國家的獨立運動而出現(xiàn)的一次反抗。朝鮮報刊對于此次事件的報道,既是其民族話語權的媒介展示,也是民族記憶與集體記憶對歷史記憶的承載。這一過程,是對整個東亞地區(qū)反抗侵略歷史記憶塑造的過程。
安重根作為彼時朝鮮民族具有影響力的代表人物,其行為延續(xù)了其一以貫之的尋求獨立的思想?!洞髺|共報》作為朝鮮報刊中的激進派,其秉承了安重根等人尋求民族獨立的思想。它在此次事件中,極力塑造安重根形象,以鼓勵和推動朝鮮民族反抗日本侵略。在此過程中,對獨立運動的宣傳,成為了這一時期重要的歷史記憶,它不僅影響了朝鮮民族的獨立,亦影響了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東亞地區(qū)的獨立運動。近代日本崛起后,其對整個東亞地區(qū)的侵略成為這一時期人們共同的歷史記憶,同時,民族記憶與集體記憶也是歷史記憶的重要補充。安重根刺殺后高呼“烏拉高麗亞,大韓萬歲”口號,強烈地激發(fā)了朝鮮民族,乃至東北地區(qū)人們的獨立意識。
伊藤博文對近代日本的崛起做出了重要貢獻,然而對于近代中國和朝鮮而言,他被刺殺,是中朝雙方歷史記憶中共同的節(jié)點。伊藤博文在被侵略民族和地區(qū)中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他被刺殺,極大地激發(fā)了被侵略地區(qū)的反抗精神和反抗意識。因此,《皇城新聞》作為朝鮮報刊中較為中立的報刊,極力地宣傳伊藤博文,強化伊藤博文在這一歷史記憶中的地位和影響,目的在于突出伊藤博文背后日本的國家影響。隨即不久,朝鮮被日本合并,直到1945年日本戰(zhàn)敗,朝鮮民族才重新恢復獨立,然而在此過程中,朝鮮民族的獨立和反抗并未停止,以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構建的歷史記憶強烈影響著朝鮮乃至東亞地區(qū)的有識之士。
記憶理論的形成與發(fā)展對研究歷史、構建群體認知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德國學者揚·阿斯曼將文化記憶與社會、歷史等多學科結合,將個人置于群體的歷史之下。他認為記憶不同于歷史,是因為它是以群體的身份認同為核心。在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事件后,安重根的個人行為成為了這一時期歷史記憶,即被壓迫民族和國家的反抗的核心。安重根以其個人行為作為核心,被更多的人認同、接受,并成為彼此的集體記憶,進而上升為朝鮮半島乃至整個東亞地區(qū)的歷史記憶。從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之后至1932年4月29日朝鮮人尹奉吉于上海虹橋炸死日本大將白川義則,朝鮮民族義士的反抗行為從未停止,而同為侵略者的伊藤博文和白川義則都命喪中國土地,并構成了朝鮮近現(xiàn)代歷史記憶的脈絡。1946年4月29日,光復后的《朝鮮日報》刊發(fā)紀念文章《炸彈剎那世界警動朝鮮魂萬邦之示范》,以“朝鮮魂”和“萬邦之示范”[23]肯定了尹奉吉的行為。從安重根刺殺伊藤博文到尹奉吉刺殺白川義則,這已經(jīng)成為朝鮮乃至東亞地區(qū)反抗外來侵略的共同記憶。
四、結語
面對近代日本的快速崛起和世界格局的變化,東亞的中國、朝鮮不可避免地成為了新興資本主義國家的原料產(chǎn)地和產(chǎn)品傾銷地。清朝在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后的劇變和朝鮮王朝到大韓帝國的變化,使普通民眾的民族意識不斷覺醒。在這一過程中,如何強大自己的國家,擺脫外來勢力的侵略,是整個東亞地區(qū)面臨的共同問題。與日本近代的崛起不同,清朝的革命黨們,選擇了更為激進的形式,以興中會為代表的革命黨在世界各地進行刺殺行動,以打擊清朝的統(tǒng)治,推進革命進程。近代報刊對這類事件的報道與傳播,使朝鮮的民族人士逐漸探索出自己的獨立之路。從“義兵”運動開始,朝鮮民眾開始不斷嘗試這種武力與刺殺相結合的民族獨立運動。
盡管如此,朝鮮民眾的反抗和士大夫階層的妥協(xié),在近代朝鮮半島的諸多事件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之下,刺殺行動不失為一種行之有效的方式。面對侵略者,弱小民族刺殺敵酋的行為,不僅在精神上極大地鼓舞民族獨立意識,而且更給予敵人有力的回擊,對侵略者亦是一種警告。在安重根被捕后,他曾提及刺殺伊藤博文是義兵運動的延續(xù),作為義兵運動的參與者與主要領導人,他的被俘應該被視作戰(zhàn)俘。甚至可以說,此時的安重根依然沉浸于復興朝鮮舊王朝的義兵運動中。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之下,一個安重根無法改變當時朝鮮的命運,但作為彼時重要的歷史記憶的組成部分,其所倡導的精神卻成為了彼時乃至此后重要的歷史記憶,鼓舞著東亞被壓迫民族和被侵略國家的斗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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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朝]《警告各地方假義嘯聚之徒》,《皇城新聞》,1907年8月12日。
[20] [日]《官報》,1909年10月28日。
[21] [日]《官報》,1909年11月4日。
[22] [朝]《雜報》,《皇城新聞》,1909年11月12日。
[23] [朝]《炸彈剎那世界警動朝鮮魂萬邦之示范》,《朝鮮日報》,1946年4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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