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堅
哈佛大學美術館溫索浦(Grenville L.Winthrop)檔案保留了1930年9月23日山中商會紐約分店職員田中來函:
今日,我收到宮先生來信,涉及您有意收藏的秦器的歷史。他最終成功打探到這些器物的準確出土地點,或許有助于您定奪。“發(fā)掘于金村的一座秦墓中。金村在河南省洛陽東30華里處。他尚不知曉這是何人的墓葬?!睂m先生說,他上次在北京收購的幾件器物也出自同一座墓葬,不日將運抵紐約。①
這可能是西方世界首次提及日后界定了中國早期藝術史上特定風格和時代標桿的地點。顯然,溫索浦興趣盎然,同筆檔案的往來賬目明細顯示,1931—1932年有大額款項分別流向山中商會和來遠公司。溫索浦如愿以償?shù)氐玫搅艘杂衿鳛橹黧w的金村遺物,這也使哈佛大學美術館數(shù)十年后一躍成為海外中國古玉收藏重鎮(zhèn)(圖1)。
此前一年,平津古物市場上突然涌現(xiàn)出一批質量精湛、但來歷不明的青銅器和玉器,迅速引起本莊和洋莊的關注。以骉氏編鐘為代表的帶有長篇銘文的青銅器為本土藏家所矚目,而形態(tài)上別具一格、裝飾上富麗鋪陳,尤其是頻繁運用錯金銀技術的器物則得到海外藏家的追捧。據(jù)稱,該筆器群出自洛陽東郊金村,但是掮客對于具體出土地點和單位諱莫如深。由當?shù)剜l(xiāng)紳和村民控制的私掘起始于1928年,持續(xù)長達六年之久,在掘盡回填之前,外人無法獲允進入現(xiàn)場。歷史上,洛陽一帶盜墓猖獗,橫貫邙山南側的隴海鐵路的修建無意中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洛陽成為日趨完備的中國古物流通網絡的主要供應端之一。這導致金村器群很快就散布到世界各地收藏之中。故事本該就此結束,金村將成為19世紀晚期以來諸多因盜掘而離散的悲劇又一例。但是,懷履光(William White)和梅原末治更改了金村器群的歷史命運,金村成為學術意義上失而復得的瑰寶的典范。
1934年,上海別發(fā)印書館刊印了懷履光的《洛陽故城古墓考》(Tombsof Old Lo-yang),1937年,京都小林出版部出版了梅原末治的《洛陽金村古墓聚英》。兩書提供一種替代性方案,部分意義上復原了金村器群的面貌。由于金村器群出自傳為東周天子墓葬的大墓之中,經兩書厘定的金村器群以精美的藝術表現(xiàn)和高超的工藝成就著稱,同時期發(fā)現(xiàn)的其他器群無法與之并肩,因此,金村成為東周時期貴族墓葬的巔峰標志。金村器群界定的裝飾風格也成為東周時期的斷代標準。
懷履光報道的器物計有389件,梅原末治補充的計有238件,溫索浦購買的玉器在贈予哈佛大學美術館后,羅樾(Max Loehr)和胡博(Louisa Fitzgerald Huber)于1975年出版了《古代中國玉器》(Ancient Chinese Jades),公布傳出自金村的玉器逾百件,加上高本漢在批評梅原末治擇物失當之時補充數(shù)十件,目前納入金村器群范疇的器物總數(shù)在800件左右。
圖1-1 嵌蜻蜓眼飾珠琉璃璧玉瑗背銅鏡 (哈佛大學美術館Harvard Art Museums/Arthur M.Sackler Museum 溫索浦捐贈 哈佛學院?C President and Fellows of Harvard College版權所有 授權使用)
圖1 -2 玉耳杯(哈佛大學美術館Harvard Art Museums/Arthur M.Sackler Museum 溫索浦捐贈哈佛學院?C President and Fellows of Harvard College版權所有 授權使用)
金村器群的總體量究竟有多大?至今仍是莫衷一是、各執(zhí)一詞的問題。根據(jù)懷履光得到的消息,金村墓葬區(qū)分為南北兩排,共計八座墓葬。他經手征集的器物據(jù)稱基本出自7號大墓(圖2)。懷履光屢屢表示,由于資金所限,無法盡數(shù)收購已見金村器物。如著名的骉氏編鐘,他僅能挑選大小鈕鐘各一作為樣本(圖3)。懷履光駐節(jié)開封,雖然離出土地點不遠,但在成熟的古物流通網絡中并不占優(yōu)勢,眾多器物,尤其是精品,可能在出土之后不久就直接流入平津市場。梅原末治也有視域局限,對山中商會的依賴導致他既盲信或者縱容古董商的說辭,又無法得到古董市場上山中商會的競爭對手的全力幫助。因此,懷履光和梅原末治報道的金村器群可能只是冰山一角,金村器群絕不只有區(qū)區(qū)800件,那么我們是否可能企及金村全貌?如果金村器群的復原具有方法論價值的話,近代以來因不同原因喪失的器群是否可能全面復原?
懷履光和梅原末治的工作似乎給予了肯定而樂觀的回答,實現(xiàn)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吉光重現(xiàn)”。懷履光長期駐扎開封,得地利之便,借助古董掮客藺石庵的幫助收集金村器物,面對市場傳言時,他盡可能地保持審慎態(tài)度。數(shù)年后,懷履光所著《洛陽故城古墓考》成為梅原末治進一步拼綴金村的重要參照系。梅原末治主要依賴山中商會的客戶網絡,從流通體系的終端著手,采用“聚英”的拼綴思路反溯復原金村器群的規(guī)模和特色。梅原末治采用了兩種評判標準,一是形態(tài)和裝飾。精美的、特別是裝飾繁縟的錯金銀器物,或者是形態(tài)近似于懷履光曾經報道的,皆有可能被判斷為金村器物。二是證言。由于與山中商會及其他古董商和收藏家行走甚密,梅原末治傾向于采信市場風傳。自《洛陽金村古墓聚英》出版以來,“聚英”式拼綴被視為有據(jù)可依的科學方法。有學者嘗試將“拼圖”思路推廣到同樣因私掘而流散的其他器群上。
圖2 金村墓葬分布圖 (選自William White,Tombsof Old Loyang)
圖3 骉氏編鐘 (皇家安大略博物館 Royal Ontario Museum?C ROM版權所有 授權使用)
然而,“聚英”式拼綴真的可行嗎?在此前的文章中,我已經指出此種方法的邏輯缺陷,提出金村的“加法”和“減法”問題②。既往的復原工作悉數(shù)認為,全面復原的主要困難存在于現(xiàn)實的離散,只需要采用“加法”,就可以無限接近離散前的狀況。然而,“聚英”式拼綴存在兩個無法解決的問題:首先,“聚英”思路狹隘地界定了東周王墓隨葬器物的標準,排斥了看起來不夠精美的尋常器物。離散之后被重新納入金村器群范疇的多半是精美之物,但頂級墓葬隨葬器物皆為精品的預設經不起推敲。姑且不論東周王室在戰(zhàn)國時期政治格局中的真正地位和可資調動的社會資源,以制作精美程度作為藝術中權力表達的唯一標準的論斷就難能成立。從晚商的殷墟西北崗王陵、武官村大墓、婦好墓、西周時期分封諸國墓葬,一直到秦漢時期的始皇帝兵馬俑坑、滿城漢墓、馬王堆漢墓、南越王墓,權力和信仰的表達方式及其組合既多元,又靈活。金村墓葬中也必然存在同樣表達卓越地位的大量尋常器物。它們可能被破壞于盜掘過程之中,也可能流散出去。一旦脫離了原始埋藏情境,尋常器物就不再具有鮮明的辨識度,此類器物如何復原?缺失了大量尋常器物,僅僅保留精美器物的金村是片面、殘缺不全的?!凹臃ā庇袩o能為力、無法添加的側面。其次,“加法”的標準令人質疑。懷履光主要依靠“證言”,梅原末治則兼用“證言”和“證物”。無論以精美超群,還是以市場認定,依據(jù)何種標準將特定器物認定為金村遺物都不足為據(jù)。在古物全球化流通背景下,懷履光身在開封,可能陰差陽錯地躲避了同期私掘出土的其他器物的干擾,而梅原末治面臨流通網絡的終端,又對古物市場和掮客深信不疑,選擇標準稍有不慎,謬誤就不可避免。當“金村”成為炙手可熱的噱頭時,大量出自其他東周墓葬,甚至其他時代墓葬的器物就會混入其中,“加法”就有不當操作的可能。
自20世紀30年代開始確立的金村器群成為令人質疑的混合體。復原金村的既往努力的最大失敗來自于對器物的扁平化和標簽化處理方式。不假思索地將制作精美當成地位顯赫的表達方式,既不顧制作和使用的時空差別造成的疊影,也完全無視器物在重見天日的過程中可能遭遇增刪扭曲。金村瑰寶成為沒有時間感和空間感的孤立存在。如此,轟然坍塌的不僅是一筆失而復得的歷史瑰寶,更重要的是支撐了金村復原的預設和方法。這是傳統(tǒng)的古物學和器物學的致命之傷,至今仍然左右了我們觀察考古學和藝術史上的物質的方式。器物的制作過程和使用過程被混為一談,精美之物被理所當然地視為尊崇,而尋常之物則被清理得干干凈凈。器物的制作者和使用者都被預設成為純而又純的行為者,為唯一目的制作,以唯一方式使用,器群之中不可能出現(xiàn)任何和聲,更不用說雜音。從進入埋藏到重見天日,器物如同封存在時間膠囊里,而發(fā)現(xiàn)、分析和闡釋過程如同科學實驗一樣客觀、公允。知識建構史被簡化成為真理發(fā)現(xiàn)史。
金村揭示出器物學的困境:物被當成沒有時間、缺乏過程和變化的某種抽象概念的刻板標簽。解決這個困境的唯一辦法就是重新賦予物以時間,在物的生命歷程中呈現(xiàn)制作、使用、改造和種種轉型。
在金村,“典型器物”骉氏編鐘、令狐君嗣子壺、錯金銀銅舟、人物狩獵紋錯金銀銅鏡或者雙舞人玉佩都被當成恒定不變的標志。所有器物都被安置在同樣的制作和使用軌跡中,被視為專為金村墓葬制作,金村墓葬也成為這些器物在制作之后毋庸置疑的歸宿。因此,金村的研究史中,學者們曾經孜孜以求地通過骉氏編鐘的銘文推斷墓葬的歸屬和年代。金村墓葬從來沒有被理解成為來源各異、過程不同的各色器物,在經歷了制作、流通和使用等等環(huán)節(jié)之后,由于喪葬行為而被有意聚集在一起的場域。也沒有學者思考過,所有器物在共存于墓葬之前,可能各有截然不同、絕無交集的生命軌跡。它們可能為不同的目的制作,在不同的社會里或長或短地流通和使用,在使用過程中,它們的意義會或明或晦地發(fā)生轉變,它們也會因為不同的理由進入金村墓葬。只有考慮到這些,被單調、刻板、扁平化的標簽遮蔽的豐富的過程和肌理才能被揭示出來。這就是物的生命史研究。
阿帕杜萊(Arjun Appadurai)和科比多夫(Igor Kopytoff)的物的“社會生命”和“文化傳記”提供了全新的器物研究的起點。對“詞”(words)與“物”(things)的分離和對立的憂慮引發(fā)了物的“社會生命”觀,這一觀點否定了“物”的絕對客體性,也拒絕將“物”視為不受時空轉移影響的固定標簽的客位視角,取而代之地建立起以“物”為主體,感知、觀察和體驗世界的主位方式。因此,“生命”并不是客觀時間,而是對物而言有意義的時間體系,“詞”和“物”由此才重新融合起來。在書寫物的“文化傳記”上,科比多夫采取商品化和特殊化概念,而阿帕杜萊則用“路徑”和“偏移”,描述物的商品化(commodities)、非商品化和再商品化的復雜過程③。兩者實是異曲同工,都將能動性歸還給物,賦予物以時間,充分考慮物的普遍性和特殊性變遷,重建物的生命歷程。物的能動的生命歷程就是人和社會的生命歷程。
類似地,我曾提出物的“情境化”(contextualization)、“去情境化”(de-contextualization)和“再情境化”(re-contextualization)過程④。情境指物所從屬的物質性和精神性整體。情境并不僅僅是物的環(huán)境或者背景,而是物的真正意義和意圖的表達方式。阿帕杜萊和科比多夫的商品化進程中,物在成為商品之前或者商品功能完成之后會轉變?yōu)榉巧唐?,而情境化進程則不同,它更好地表達了沒有任何物可能脫離情境,物永遠處在具象或抽象、物質性或精神性情境之中。
如果我們放寬學術史觀察的視野,就可以發(fā)現(xiàn)物的“社會生命”和“文化傳記”并非孤立、突兀的創(chuàng)見,而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至20世紀60年代的顯著轉向的一部分,即從缺乏時間尺度的、刻板的標簽,轉向關注時間深度、動態(tài)的過程。
在物的研究上,20世紀上半葉風行一時的物-文化的簡單、直接、恒定的對應關系被過程性、多元性關系所替代。在《分析考古學》中,克拉克(David Clarke)提出了分析考古學遺物的四個維度,即形態(tài)學范式、人類學范式、生態(tài)學范式和地理學范式。具體而言,物從來都不對應特定的文化和歷史,而是受到人地關系、人與動植物關系、人群之間關系和文化、藝術、認同的影響。不同影響的強弱和組合稍有變化,考古學遺物的面貌就變得大相徑庭⑤。倫福儒也提出,考古學遺物的功能、意義和價值不是一望可知的,它的分析理論至少應該包括六種,即前埋藏、埋藏、后埋藏、復原、分析和闡釋⑥。倫福儒六階段內蘊的時間深度已經不言自明。但是,無論是克拉克,還是倫福儒,由于信奉科學主義,將物的生命史視為單線式的客觀進程,各個階段都只受科學規(guī)律節(jié)制,既不存在特殊和偏差,也沒有各個階段之間的交互影響,因此,物成為不同范式或者不同階段的馬賽克拼圖的結果。
如果我們采納“社會生命”和“文化傳記”立場,就不應該半途而廢,止步于將物的生命史看成由種種外在環(huán)境或者規(guī)律決定的被動客體,而應該將能動性歸還給物。阿帕杜萊的“偏移”和布迪厄的“規(guī)則的把戲”都指物的生命軌跡有偏離規(guī)則劃定的路線的可能⑦。同時,如果意識到復原、分析和闡釋都不是可以清晰計算的過程,我們就能立即得到結論,物的生命史并沒有終止于歷史上的某一點,而是一直延續(xù)到當下??脊艑W和藝術史上的物,并不是以埋藏于地下的那一刻就自然終結,它在發(fā)現(xiàn)和闡釋過程中,在當下特定的社會和文化生活中仍然發(fā)揮著能動作用。這樣,我們就從20世紀上半葉將物看作刻板、僵化的物證的器物學中掙脫出來,同時也超越20世紀下半葉篤信科學主義、客觀規(guī)律、局部而片面的生命史,最終走向全面的、能動的生命史。
從行為者角度理解,生命史可以區(qū)分成多個段落。生命之中的高光時刻,承擔特定功能,發(fā)揮特定作用,影響社會趨勢和歷史進程,固然值得大書特書。但是,任何高光時刻都不是孤立而突兀的。在此之前,如同人有家族史和成長史一樣,物也有技術上和思想上的孕育和生產過程。在高光時刻之后,如同歷史闡釋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歷史學家及其代言群體和社會的情境一樣,物也有足以改變對物的闡釋的后社會生命。
相對于這種全幅的生命史,霍德(Ian Hodder)曾經提出三種情境,我也先后兩次表述了類似的三種情境觀念,將情境區(qū)分為物質性情境、歷史性情境和后過程性情境,更明確地與物的生命史的不同階段關聯(lián)起來⑧。物質性情境主要針對物的技術性淵源和歸屬、制作與改造;歷史性情境關系到物的使用,尤其是社會性和象征性使用;后過程性情境則涉及物如何成為歷史遺產,后世如何看到物,以及物如何在后世重獲意義。
這樣,我們可以重建一個物的完整生命史的模型。物的歷史性情境是集中制造物的意義的時刻,形成了物的言面之意和言下之意。在此之前,物的物質性情境規(guī)范了制造進程,構成物的言前之意。在此之后,物的后過程性情境形成了物脫離制作者和使用者的控制之后,“作者已死”的局面,也就造成了由一代代深受自身社會和歷史情境影響的閱讀者的言后之意。具體模型如下圖:
在從言前到言后的模式下,金村器群呈現(xiàn)出極其復雜的面相,也系統(tǒng)地展示了作為歷史瑰寶的金村的復原之道。金村具有錯綜復雜的言后之意,而且言后之意規(guī)范了如何閱讀言前之意和言面-言下之意。言面-言下之意形成了一套物質文化的表達方式,即如何遵循和表達規(guī)則,但又如何在被允許的范疇內有意無意表達特殊性和例外性。言前之意揭示出制作和技術傳統(tǒng),它為言面-言下之意提供了資本,但是,可供選擇的言前之意是多元的,言面-言下之意會充滿意味地選擇和調用言前之意。當金村大墓刻意表達崇高的政治權力和社會等級時,就可能調用跨地域甚至跨時代的器物,言前之意就會呈現(xiàn)多元而復雜的局面。既往研究完全忽視了言后之意,忽略了金村的被接受史和知識史可能改變對金村的種種預設。而在對金村的認識上,又錯誤地將言前之意和言面-言下之意混為一談,技術史和社會史可能偶有重疊,但是默認為同為一體卻無疑是錯誤的。
金村的問題并不特殊,因此,反思和重建金村最終不僅能夠更加接近歷史上一度存在的瑰寶及其代表的歷史和文化,而且為所有的器物研究提供了一個重新全盤評估的范本和參照。
后過程性情境對器物意義的扭曲是此前研究一直忽略的死角。就像考古發(fā)掘將近代地層視為無價值的擾亂層而棄之不顧,但是卻遺忘了晚期的擾亂地層實際上是早期文化層在晚近歷史時期的再整理結果一樣,器物的后生命史要么被抹掉,要么被簡化為客觀發(fā)現(xiàn)史。
自懷履光和梅原末治以來,金村的后埋藏過程都被當成客觀的離散和綴合史,金村器群仿佛被封存在時光膠囊中一樣,只需要將散布世界各地的金村器物重新聚攏,就能得到東周時期金村大墓封閉那一刻的全貌。情形顯然并非如此,金村是典型的“前考古學時代”發(fā)現(xiàn),起于盜掘,終于“聚英”。整個發(fā)掘過程不會遵守考古規(guī)程,更不可能出自完整揭露歷史信息的初心,而知識重建過程又深受同時期社會思潮的影響。金村大墓埋藏之后“保存如初”和“復原如故”的誤解徹底重構了我們對言前和言面-言下之意的理解和闡釋。因此,金村提供了一個非常獨特的案例,以夸張的尺度展示了言后之意的觀察方式。
施斐爾(Michael Schiffer)以“后埋藏轉型”闡明言后之意的形成規(guī)律⑨。他提出,任何器物在埋藏之后到發(fā)掘之前都會經歷一系列轉型,即使在發(fā)現(xiàn)的最初時刻,發(fā)掘者見到的器物早已不是原始埋藏狀態(tài)了。在他的理論框架中,處在生命史終結點上的器物至少經歷了兩種類型的轉型:“自然轉型”(non-cultural transform或者natural transform)和“文化轉型”(cultural transform)。自然轉型指一系列自然因素導致的物理性和化學性變遷,諸如地下水的浸泡,墓室漏水沖刷或者排水不暢,甚至地殼運動,都會導致墓葬內的器物發(fā)生位移,發(fā)掘時刻見到的位置關系可能并不是原始狀態(tài)。有機物氧化會直觀地造成種種變化,器物會褪色和變色,棺槨會腐朽坍塌,有機質可能分解到毫無蹤跡。因此,發(fā)掘那一刻,不見并不代表不存在,散落并不代表原本不成組合。文化轉型指人為和文化因素導致的轉型。地表改造是最常見的文化轉型類型。在人類連續(xù)活動的地點上,舊時的高屋廣廈可能變成百姓之家,封丘大冢也可能湮沒在鬧市之中,后埋藏時代的生活可能徹底改變地面景觀,導致原本清晰的地下和地上關聯(lián)難以辨識。當然,更大、更徹底、也更有破壞性的文化轉型是盜掘。盜掘既有政治報復和巫術類型,也有逐利類型,不同類型的活動都會形成特定的劫后殘余器物組合,大量“低值”或者普通器物會被遺棄甚至損毀。克拉克(David Clarke)曾經提出,考古學資料不過是歷史上人類生活的殘破的劣等樣本⑩。至少在部分意義上,“后埋藏轉型”展示了考古埋藏如何扭曲和變形的過程,這個假設直接否認了研究者可以不假思索地以所見即所得的方式復原歷史。
施斐爾從屬于考古學中的過程主義流派,本質上是科學主義的擁躉。因此,他篤信后埋藏過程終止于器物重見天日之時,嗣后的歷史復原是揭示客觀真理的科學過程,不以行為者的意志為轉移,也不受任何外在因素的干擾。這顯然是一種不徹底的言后之意觀,直接將發(fā)掘者、研究者等“科學”從業(yè)者置于拒絕驗證的地位,這本身就是非科學的。器物的被接受史,或者知識建構史,不僅僅深受學者個人和群體、同時代社會文化的影響,也反向影響了對器物本身的闡釋。換言之,器物的知識史提供了什么問題值得重視,應該如何研究的基本框架。雖然從時間邏輯上看,言后之意是言前、言面-言下之意的延續(xù),但是從認知邏輯判斷,言后之意規(guī)范了言前之意和言面-言下之意的內容和觀察路徑。例如,隴海鐵路修筑之時,邙山南側的北朝到隋唐墓葬中的陶俑常被視為不祥,一旦發(fā)現(xiàn)必被搗碎,直至羅振玉專注搜集洛陽三彩器,編寫《洛陽明器考》后,原本必被敲碎以避晦氣的明器才轉而成為盜墓者和學者孜孜以求的器類。
無論是懷履光還是梅原末治,都是在特定文化情境下作出表述,因此,他們所呈現(xiàn)的金村,并不應該看成金村的“局部”或者“選件”,而是“復寫”或者“鏡像”。歷年積累的金村器群既有遺珠在外,也必然有魚龍混雜其中。
從出土到輯錄,是否是一個客觀的技術性過程?“聚英”工作依賴對金村器物的來源和風格的判斷。將風格近似或者來源可信的器物聚合起來的“加法”是自然而然的解決思路,但如此果真就能重現(xiàn)金村嗎?我已經提出,“加法”會遺漏不符合標準的器物,因此需要更多可靠的“加法”。同時,由于標準的舛誤,需要施加“減法”,將明確不屬于金村地域和時代的器物排除在外。由于更多類似器物的發(fā)現(xiàn),錯金銀銅敦在地域上可能更偏向于南方,如果出自楚文化的銅敦仍然有可能作為異域珍寶納入到東周大墓的話,年代明顯偏晚的玉質耳杯和雙玉舞人則應該被穩(wěn)妥地排除在金村器物范疇之外(圖4)。
言后之意還不僅僅是簡單的“加法”和“減法”,它們只涉及判斷金村復原的技術性標準,比“加減法”更重要的是知識建構的方式。以徐中舒、唐蘭、劉節(jié)、溫廷敬、郭沫若為代表的中國學者的金村研究關注帶有刻銘的孤立銅器,默認了中國傳統(tǒng)金石學取向,懷履光和梅原末治則采取了器物學視角,不同的知識建構體系嚴重地影響了對什么樣的遺物的興趣。就在懷履光和梅原末治進行輯錄之時,中國學者也有獨樹一幟的工作。1930年,懷履光在帶有長篇銘文的骉氏編鐘中,挑選大小鈕鐘各1枚作為標本,剩余12枚則被上海藏家劉體智收藏。由于長篇銘文的出現(xiàn),骉氏編鐘引起中國學者的濃厚興趣,他們完全遵循了金石學模式,默認編鐘的文化歸屬和年代取決于文字釋讀,而編鐘的年代和歸屬又能決定金村大墓的年代和歸屬。沒有任何討論將骉氏編鐘與傳為同出自同一座墓葬的器物進行比較。1931年山中商會致溫索浦函就反映了這種認知,所謂“秦墓”的判斷就建立在傳出自金村的銀器的刻辭上。梅原末治對古董市場上流通的精品耳熟能詳,由于懷履光《洛陽故城古墓考》公布了一件跪姿銅人像,梅原末治因此認定藏于波士頓美術館的持杖銅立人像也出自金村大墓(圖5)。由此可見,即使同在20世紀,從金石學視角、器物學視角或者生命史視角出發(fā),金村的表象和組成都是截然不同的。
圖4 玉舞人佩飾 (史密森學會弗利爾美術館?C Freer Gallery of Art,Smithsonian Institution版權所有 弗利爾捐資購買 授權使用)
圖5 持杖青銅立人像 (波士頓美術館?C Museum of Fine Arts,Boston版權所有 授權使用)
對于進入中國藝術史和考古學的研究視野的器物而言,“埋藏狀態(tài)”是生命史的一個關鍵環(huán)節(jié)。這指物質形態(tài)的贊助人和制作者預期的完成狀態(tài),不僅僅包括真實意義的埋藏,也包括地面建筑和設施的落成到功用消失或者改變的前夜。這個階段最集中地體現(xiàn)了器物使用者的資源和意圖,并不能僅僅通過技術-經濟過程就輕易推知。與埋藏前和埋藏后階段相比,埋藏明顯地呈現(xiàn)出言面和言下之意的分離、沖突、妥協(xié)等等互動,言面和言下之意在社會規(guī)范和個人抉擇之間游移,因此,兩者關系錯綜復雜,隨勢而變。然而,在既往研究中,這一切也同樣被忽視或者曲解了。
言面和言下之意的分離與動態(tài)關系并不是一項發(fā)明,不乏前輩學者提出類似思路下的真知灼見。1935年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開幕之際,面對已經徹底博物館藏品化的器物,唐蘭準確地提出了用器、禮器和明器之別:
以上一二三各類(指烹飪器及食器、容器溫器及飲器、尋常用器),舊時總稱為禮器,與樂器相偶,實未確當。蓋此三類器及樂器,最初皆為日常所需,其后遂兼為祭祀及殉葬之用,即兵器亦如此,故無論何類銅器,皆含有用器、禮器、明器三種用途,不能以禮器一名包括之也。?
青銅器主要來自墓葬環(huán)境,雖然在后世的金石學和器物學中均被籠統(tǒng)稱為禮器,但是墓葬中的器物各有來歷,也各有定位。具體而言,用器是原本有現(xiàn)實用途的實用器,禮器是專為儀式制作和使用的器物,而明器則是原本無現(xiàn)實用途,喪葬之中用來象征和替代的器物。墓葬之中的器物不可一概視之,而應該分類處理。這個觀念極具前瞻性,在當下也不過時,迄今為止,出土豐富且未經盜擾的器物車載斗量,但幾乎沒有如此細分過類別。即使在殷墟眾多墓葬中大量發(fā)現(xiàn)鉛錫含量偏高的銅器,在曲村西周墓葬中發(fā)現(xiàn)組合完整的青銅明器時,也未能促成對墓葬單位內實用和非實用器物的組合和使用情況的分析討論。
不過,唐蘭的判斷仍然存在不足。首先,用器、禮器和明器的區(qū)分并不能單純地依賴形態(tài)學標準。傳統(tǒng)的金石學和器物學以原境盡失的器物為研究對象,從形態(tài)學著手實屬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正如既往研究所示,形態(tài)學也許能辨識出明器與其他兩類器物之別,但是要準確區(qū)分用器和禮器就不再是易事。形態(tài)學上判斷明器的理由僅僅是“備物而不可用”,而“可用”是高度情境性的判斷,因此,我們從言后之意的立場表達的“可用”僅僅是一種經驗性猜測。其次,從制作到使用的過程復雜,在不同的墓例中,用器、禮器和明器之別并非一成不變;同等的材質和裝飾程度,但功能不同,也不足為奇。相對于形態(tài),器物的空間位置和組合關系可能更有利于揭示埋藏狀態(tài)的使用意圖和預期。金石學和器物學研究專注于形態(tài)實屬不得已而為之,在科學考古學時代再因循舊路,事實上是舍本逐末的做法。
如果孤立地采用形態(tài)學標準并不可靠,那么是否有其他方式能夠在貌似統(tǒng)一規(guī)范的言面之意上辨識出言下之意呢?倫福儒提出了田野考古學中的情境觀念,提供了作為釋讀言面-言下之意的入口。倫福儒的情境包括“基體”(matrix)、“出處”(provenance)和“關聯(lián)”(association)三項?;w指物質性周邊環(huán)境,出處指在基體中的具體位置,關聯(lián)指與其他遺存的共存關系?;w和出處指位置,而關聯(lián)指組合。倫福儒表明,情境才是考古學的真正主題,而狹隘地關注器物本身實際上是古物學做派?。由此看來,空間分析是解讀言面-言下之意的最好路徑。墓葬為所有器物提供了表達舞臺,在墓葬空間里,器物與制作者或者技術傳統(tǒng)脫鉤,被納入贊助人和使用者的意圖和社會規(guī)范之中。什么器物適合放置在墓葬中,應該如何組合,應該擺放在什么位置,都有規(guī)則和意圖。規(guī)則是泛社會或者泛群體的,由類似于慣習的文化傳統(tǒng)界定。但是,任何規(guī)則都不能密致到巨細靡遺,也不會刻板到不可通融,個性判斷和偶然事件,也就是阿帕杜萊所說的“偏移”就會造成言面之意的豐富化和言下之意的重疊化。
在隨葬豐富的大墓中,不同組群的器物之間往往不是眾聲合奏,而是南腔北調的雜音。無論是馬王堆漢墓,還是南越王墓,都是此類規(guī)則的范例。越是體量巨大的器群,越是規(guī)模宏大的墓葬,就具有越豐富的言面之意和越多元的言下之意。無論規(guī)模多么小,器群都不會僅僅表達單一的聲音。這里不僅存在集體規(guī)范和個人抉擇的角力,也存在不同的行為者意圖的沖突和妥協(xié),將任何墓葬、任何器群看成統(tǒng)一的表現(xiàn)或者反映,無疑是對歷史的復雜性和豐富性的漠視。
這樣看來,墓葬并不能直接反映墓主人的社會地位、政治傾向和個人旨趣,墓主人在決定自身墓葬的隨葬器物組合上的聲音其實非常微弱,如果他希望有所表達,也必須通過喪葬制度或者其他個人的認知“翻譯”出來。因此,透過墓葬器物組合,采用直接的“見物如見人”的方式認知墓主人是不審慎的。反過來說,采取拼綴精美到足以匹配周王的器物的方式復原金村也就并不可取。
對于金村這樣由“前考古學階段”盜掘出土,以不顧后埋藏情境的“聚英”方式拼綴組合,又未經過“科學考古學階段”復審,是否就無法讀出言面和言下之意呢?其實恰恰不是。由于埋葬是制度性行為,同一制度下等級和年代相近的其他個案有可能提供器物組合和空間分布的社會規(guī)范。我們可以以此為基準線,對比現(xiàn)存金村器群,排除超乎尋常的器物組合,確認本該在墓葬之中、但是消失在市場上或者至今尚未發(fā)現(xiàn)的器物。
讓我們回到編鐘一類,借助其他墓葬表達的言面-言下之意來厘定金村器物的內涵。懷履光和梅原末治均輯錄了多套編鐘,除骉氏編鐘中兩例外,懷履光還公布了其他多件,梅原末治則增加了見諸不同收藏的更多范例?;谛螒B(tài)學分析,《洛陽金村古墓聚英》收錄的銅鐸可以被輕易排除在金村之外,但剩余的多套編鐘則需要依靠同類墓葬的表達規(guī)則的輔助來判斷是否屬于金村,以及是否被言后之意改變。梅原末治收錄的多組編鐘由三、五、七、九枚數(shù)量不等的樂鐘組成。東周時代的編鐘已經見于山東臨沂鳳凰嶺、河南輝縣琉璃閣甲墓、江蘇邳州九女墩三號墓、安徽壽縣蔡侯墓等,均為九枚成編,而且每座墓葬中不會隨葬超過一組編鐘,由此可知這是東周時期中原地區(qū)編鐘組合定制。在此規(guī)范下反觀懷履光和梅原末治公布的金村樂鐘,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一直被視為完整整體的骉氏編鐘可能并不如同我們想象的那樣完整。此前有學者提出,從銘文上看,“骉氏編鐘”定名欠妥,現(xiàn)存十四枚帶“骉”銘文樂鐘應該進一步細分為“骉羌”和“骉氏”,形體較小的“骉氏”編鐘為九枚完整成編,而形體較大的“骉羌”編鐘五枚則是殘缺不全的。依照科學考古發(fā)掘的案例,一座墓葬中一般僅有一組編鐘,因此,被認定出自同一座金村大墓的骉氏編鐘可能并非如此,而很有可能是言后之意制造的結果。至于梅原末治補充的其他各組編鐘,不僅不完整,而且極有可能來自金村之外的其他墓葬。
言前之意涉及考古學埋藏形成之前的器物,即器物的制作,以及進入埋藏之前的使用和再使用過程。這是傳統(tǒng)的器物學和當前的生命史唯一存在交集的地方。器物學的形式分析基本集中在這個層面,但是采取了過于簡單的推理邏輯,采信了未經驗證的預設,只能止步于以形態(tài)和紋飾等制作特征推斷文化。因此,我們有必要反思漫長的古物學和器物學傳統(tǒng)及其預設,依照生命史觀念重整技術過程的觀察路徑。
金村器群中裝飾繁縟、制作精美的錯金銀銅器,器表裝飾究竟反映制作傳統(tǒng),還是贊助者傾向?制作階段的錯金銀銅器是否可能直接反映周王室的權威,或者工匠的創(chuàng)造精神?古物學和器物學關注器物的形態(tài)和裝飾,也運用形式分析推知文化價值,但是,形態(tài)和裝飾的文化關系,裝飾中元素、母題和圖案之間的邏輯關系和意義指向都被大而化之、籠而統(tǒng)之地一概而論。這直接導致,雖然在形式分析的終端,既往研究涉及制作者和贊助人,但器物裝飾反映了何人的立場、認知和表達,卻往往含混不清,更無法復原在器物的制作過程中制作者和贊助人之間如何進行溝通和妥協(xié)。只有從器物的言前之意出發(fā),從制造言前之意的行為者出發(fā),我們才有可能分辨清楚器物形態(tài)和裝飾的不同層次及不同意義、與之相對應的不同個人和集體行為者。
在裝飾分析上,不同層級的紋樣可能具有不同的價值,指向不同的行為者。邦澤爾(R.Bunzel)以北美西南部印第安人的器物研究為例,說明器物形態(tài)和裝飾構成完整的語言系統(tǒng)?。哈?。∕.A.Hardin)則總結出不同的紋樣層面的價值可能不同?。大致而言,我們可以將紋樣分解到不可進一步細分的元素、元素構成的母題、基本母題組合和變形而成的圖案結構三個層次。元素指最基本的線條和圓圈等圖樣,線條的走向、密度,圓圈的畫法、排列等等都可能反映作為“慣習”的文化傳統(tǒng),表現(xiàn)為技術性師承關系或者工藝傳統(tǒng)。母題是特定的有意義的圖案,對于生活于特定文化的制作者來說,既有意義,又耳熟能詳,因此是文化傳統(tǒng)的表達。圖案結構是有意圖的組合和表達,可能直接反映制作時刻的特定需求,這常??赡苁琴澲艘鈭D的轉換形式。在金村器物上,細密的蟠虺紋或者作為地紋的云雷紋可能反映了不同的技術傳統(tǒng),甚至可能追溯到不同的制作者集團。由多個元素構成的母題卻是文化歸屬的表達,成為區(qū)分青銅文化的不同地域傳統(tǒng)的主要標準。覆蓋整個器物表面的構圖原則則很可能是為了滿足贊助人需求的技術解決方案。這樣,錯金銀鼎和錯金銀壺究竟是否出自同一個技術傳承系列或者同一個作坊,抑或同一個委托或者指令,但是由不同的作坊設計和制作,一切都昭然若揭了(圖6)。
自然,裝飾的不同層級的不同價值延伸到制作過程的不同行為者問題上。傳統(tǒng)的器物學含糊地提出了制作者和贊助人的概念,但是無力分辨兩者的關系,以及對器物的不同影響。贊助人概念的引入修正了制作過程是純粹技術過程的觀念。無論是青銅器,還是繪畫,都是作為觀念提供者的贊助人和作為技術提供者的工匠或者藝術家的聯(lián)合產物。此外,制作者和贊助人并不都是單數(shù),因此既有單個的工匠,也有工匠群體,既有單個的贊助人,也有作為整體性贊助人的社會規(guī)范或者市場標準。進而言之,制作者和贊助人群體的意見和傾向并不是同一的。在器物制作過程中,存在多種聲音影響最終呈現(xiàn)的形態(tài)和裝飾。一件器物呈現(xiàn)出怪誕或者丑陋的風格,可能不能歸咎于工匠集團的遷移或者工藝傳統(tǒng)的退化,而很可能是折衷妥協(xié)或者故作驚世駭俗的結果。
圖6 錯金銀車馬器 (皇家安大略博物館Royal Ontario Museum?C ROM 版權所有授權使用)
在中國藝術史和考古學上,金村器群呈現(xiàn)出來的言前之意、言面-言下之意和言后之意的價值是什么?固然,這是歷史瑰寶失而復得的正確之道。19世紀后半葉到20世紀前半葉,中國歷史遺產和藝術瑰寶流失加速,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公私收藏之中。復原金村大墓和器群的價值超出金村本身,對于經歷同樣的離散過程的歷史瑰寶的復原而言,無疑具有示范價值。它推翻了諸多習而不察但帶有重大缺陷的預設,提供了更具可信度的研究范式。更為重要的是,金村器群的復原經驗提供的生命史視角和路徑適用于藝術史和考古學上的任何器物和器群,這是前所未見的。
生命史提供了深邃的時間深度,超越了將器物看作一成不變的標簽的刻板印象,器物不再是一張單薄的紙片,也不是一系列景深不等的截面,而是連續(xù)過程形成的疊影。近景是遠景的衍化結果,遠景成為近景的表達資源,但是每段景深中,行為者能動地調用各種資源,形成“路徑”和“偏移”合力下的特定表現(xiàn)。生命史清晰地呈現(xiàn)了物的近景、中景和遠景是如何連續(xù)發(fā)展而來、又錯綜復雜地交互影響的。
① 田中致溫素浦函(1930年9月23日),溫素浦檔案(Grenville Winthrop Papers)SC21,122卷。哈佛大學哈佛美術館檔案館版權所有,授權使用。
② 徐堅:《再造金村:洛陽珍稀文物的失而復得之路》,《美成在久》2017年總第17期。
③ Cf.Arjun Appadurai(ed.),The Social Life of Things:Commodities in Cultural Perspectiv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
④ 徐堅:《暗流:1949年之前安陽之外的中國考古學傳統(tǒng)》,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83—284頁。
⑤ David Clarke,Analytical Archaeology,London:Methuen,1968.
⑥ Colin Renfrew,Social Archaeology:An Inaugural Lecture,University of Southampton,1973.
⑦ Cf.P.Bourdieu,Race,Languageand Culture,New York:MacMillan Press,1977.
⑧ Ian Hodder,Readingthe Past,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徐堅:《時惟禮崇:東周之前青銅兵器的物質文化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⑨ Michael Schiffer,Behavioral Archaeology,Salt Lake City:University of Utah Press,2002.
⑩ David Clarke,“Archaeology:the Lossof Innocence”,Antiquity,47(1973):6-18.
? 唐蘭:《參加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出品目錄》,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籌備委員會1935年版。
? Colin Renfrew,Loot,Legitimacy and Ownership,London:Duckworth,2000,p.11.
? Cf.R.Bunzel,The Pueblo Potter:A Study of Creative Imagination in Primitive Art,New York:University Press,1929.
? M.A.Hardin, “The Cognitive Basis of Productivity in a Decorative Art Style:Implications of an Ethnographic Study for Archaeologists’Taxonomies”,in C.Kramer(ed.),Ethnoarchaeology,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