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嘉偉
北方游牧民族蒙古族肇建的元王朝疆域遼闊、民族眾多。蒙古、色目、漢族等多個族群的士子友好往來,關(guān)系密切,結(jié)成了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多族士人圈,開展著各式各樣的文化活動。“多族士人圈”的概念由著名學(xué)者蕭啟慶先生提出,他在闡述多族士人間文化互動時,專門論說了“游覽雅集”。①參見蕭啟慶《九州四海風(fēng)雅同:元代多族士人圈的形成與發(fā)展》,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12年,第219-253頁。筆者在進一步整理材料時,發(fā)現(xiàn)元代畏兀人偰玉立在泉州的游覽雅集頗具特色??梢源藶闃颖?,管窺元代多民族文化文學(xué)活動,探索其新異之處;亦可進一步探尋從西域到東南,高昌偰氏家族的文化軌跡與心路歷程;也希望相關(guān)問題的研究開展,能為福建地域文化的發(fā)掘、保護、傳承盡綿薄之力。
元代文學(xué)研究專家楊鐮先生說過:“北庭三大家族之一的偰氏身世與經(jīng)歷之獨特,時間、空間跨度之大,可以說是元代西域詩人群體,也可以說是整個元代文壇,甚至能說是中國文學(xué)史所罕見。”①楊鐮:《元西域詩人群體研究》,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46頁。他所說的高昌偰氏家族,遠祖可以追溯到唐王朝時代的回鶻賢相暾欲谷;高昌回鶻后裔在元代稱“畏兀氏”,又作“偉?!薄拔肺帷钡?,即今天維吾爾人的祖先。成吉思汗興兵之時,該家族仳俚伽普華、岳璘帖穆爾兄弟審時度勢,歸降蒙古政權(quán),此為入華第一代。入華第三代偰文質(zhì)開始,因祖居蒙古草原偰輦河(今色楞格河),遂以偰為姓,子孫相傳。偰玉立為文質(zhì)長子,大約生于1294年,卒年不詳。字世玉,號止庵(一作止堂),是偰氏家族的代表性人物。其人延祐五年(1318)進士,授秘書監(jiān)著作佐郎。歷翰林待制、國史院編修官,后出為河?xùn)|憲僉。此后歷仕各地,1935年刊刻的《浮山縣志》卷四十一載錄了偰玉立所作《謁天圣宮(并序)》,寫到他和晉寧路達魯花赤阿剌哈都等人抗旱祈雨,筆者以此推斷至正六年(1346)春,玉立居官晉寧路。湖南宜章“蒙巖石刻”中有偰氏《菩薩蠻》詞,題記為“至正戊子”,即1348年,尚不能確定是為官于此還是路過此地。
至正九年(1349),偰玉立調(diào)任泉州路達魯花赤,“達魯花赤”為蒙古語,意為掌印者。據(jù)地志所載:“時諸路兵亂,玉立筑城浚河,為捍御計。興學(xué)校,修橋梁,賑貧乏,舉廢墜,考求圖志,搜訪舊聞,聘三山吳鑒成《清源續(xù)志》二十卷。郡人蔡元年十四,有神童稱,玉立優(yōu)禮之,驛置京師,朝授編修??と私詣裼谖膶W(xué),士民立祠祀之。(書原注:舊志,參《閔書》。)”②周學(xué)曾等纂修,晉江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整理:《晉江縣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026頁。偰玉立離任后,泉州人建祠堂加以紀念,據(jù)說,其為泉州唯一一位入祀名宦祠的元代官員。③參見陳桂炳《元末偰玉立治泉事跡鉤沉》,《烏魯木齊職業(yè)大學(xué)學(xué)報》2002年第1期。彼時,元綱陵夷,但偰氏猶能恪盡職守,造福一方。在泉州,這位色目長官閑暇之余,登山游水,吟詩論文,風(fēng)雅依舊。泉州的山光水色、文化底蘊激發(fā)了他的詩情,偰玉立的文學(xué)活動也賦予了泉州更為豐富的文化信息,豐厚了這座歷史文化名城的底蘊。
元末亂離,作為統(tǒng)治階層的色目人與元王朝風(fēng)雨同舟,偰玉立之弟偰哲篤、偰列篪皆以身殉國。玉立死于何時,史無明載,不過其文學(xué)作品散佚者眾,楊鐮主編《全元詩》第37冊收錄了偰玉立詩16首,他在泉州的文學(xué)作品,多賴石刻以存。其在泉州最早的文學(xué)活動,石刻所載如下:
至正九年仲冬三日陪中書直省舍人章寶伯昂、監(jiān)郡偰玉立世玉,來登東塔。是日也,日南至,天氣曣?煦溫,云祲清廓,山川城市,目極勝概。顧歲月之易馳,而會合之難能也,遂刻石勒以紀茲游。翰林修撰張翥仲舉書。同游者釋士住山崇會,古囗,錢塘惟茂??萘智骞?、崇晟、明極,高昌偰默溫、偰里杰、偰里古、金臺臧允、莆田歐陽世隆、清漳王子恭。(以下不明)④王寒楓編著:《泉州東西塔》,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33頁。下文所敘刻石位置、大小,亦據(jù)于此。
這是一次參與者多元,頗具意味的出游。同游之人,有色目官員、有僧侶。前文已述,“偰”姓來源于該家族紀念肇基偰輦河,用字特殊,所以,文中的幾位偰姓人士,應(yīng)皆為偰玉立親屬子侄,但具體的生平履歷,盡湮沒于歷史之中了。由于石刻已模糊不清,現(xiàn)存文字中寫明為張翥書,張氏為作者,還是僅為書丹者,我們不能下斷言。張翥(1287—1368),晉寧襄陵(今山西臨汾)人,寓錢塘(今浙江杭州)。雅集主導(dǎo)性人物是來自首都大都(今北京)的官員,看名字,應(yīng)該是蒙古人;當(dāng)?shù)氐墓賳T是西域高昌人并有幾位同姓族人相伴,游記中列出姓名地望的有浙江錢塘,燕京金臺(今屬北京),福建莆田、清漳,從西域塞北到吳楚東南,包羅了一張極其廣大的文學(xué)地圖。參與者涵括了元代族群等級制下“蒙古”“色目”“漢人”“南人”等四大族群,且同游古寺,彼此關(guān)系融洽。張翥為元代文壇大老。清王士禛《居易錄》卷四稱:“蛻庵,元末大家,古今詩皆有法度,無論子昂、伯庸輩,即范德機、揭曼碩,未知伯仲何如耳?!睂⑵渑c文壇巨擘趙孟頫(子昂)、馬祖常(伯庸)及“元詩四大家”中的范梈(德機)、揭傒斯(曼碩)相比附,足見其文壇地位。這篇游記刻于泉州開元寺東塔第二層塔心柱東北面,刻石100×34厘米;張翥《蛻庵集》并未收錄,今人李修生先生主編之《全元文》亦失收。張翥年長于偰玉立,雅集之時,已年過花甲,且為名滿天下的大儒,能與蒙古、色目人同游,且欣然書丹,當(dāng)是偰玉立為政以德的人格魅力感召使然,亦可見元代多族友人間關(guān)系的融洽。
泉州風(fēng)景優(yōu)美、人文阜盛,素有“海濱鄒魯”“光明之城”的美譽。位于泉州東北隅的清源山脈,佳木蔥蘢、風(fēng)光旖旎,且有著豐厚的文化積淀。山上的摩崖石刻俊彩紛呈,現(xiàn)存最早者為唐代會昌三年(843)泉州刺史蘇球等人游清源山木龍巖題名。遙想當(dāng)年,西域人偰玉立為官于此,閑暇之時,呼朋引伴、近水親山,游走于山鳥山花之間,手撫前代先賢蔡襄、朱熹等人的石刻,“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吟詠其間,并刻石紀念。人世無常、青山依舊,清源山這個“物理空間”記載了泉州城曾經(jīng)的西域長官其文學(xué)活動與心路歷程。我們可以時間為序,逐一閱讀偰玉立留在清源山上的石刻詩文,感受作者的生命體溫與精神旨趣:
至正己丑夏,余來守泉。明年春二月望,偕總管古襄孫文英才卿邵農(nóng)于郊,時府判忻都仲實、推官沈公諒虛中、徐居正時中、知事郟士凱友元,照磨汪順順卿,晉江南安令白榆等咸在,因登九日山高士峰。是日也,膏雨溉足,晴曦煦和。遠觀海嶼之晏清,近覽溪山之勝麗。遂搜三十六奇,訪四賢遺跡,摩挲石刻,逍遙容與,賦詠而歸,書以紀歲月云。高昌偰玉立世玉文題。①許添源主編,泉州清源山風(fēng)景名勝區(qū)管理委員會編:《清源山摩崖選粹》,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26頁。
如今的泉州清源山是國家重點風(fēng)景名勝區(qū),當(dāng)?shù)匚氖饭ぷ髡咭褜⑸介g摩崖拍照整理,結(jié)集成冊,筆者的引文據(jù)刻石圖片而來,標(biāo)點參考了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39冊。《全元文》點校者稱錄自1934年刊《閩中金石略》卷十二,文字略有出入,自當(dāng)以石刻原文為準(zhǔn)。據(jù)福建地方文獻所載,該石刻“崖高1.20 米,廣1.90 米。正書。字徑0.10 米。15 行、行10字?!雹邳S威廉編注:《九日山摩崖石刻詮釋》,內(nèi)部出版物,2002年,第73頁。至正己丑,即至正九年(1349),這次游歷是在次年,也就是1350年的春天,九日山是清源山脈中的群山之一,該石刻鐫于九日山西峰東南坡半山巖崖上。所與同游者共孫文英、忻都、沈公諒、徐居正、郟士凱,汪順、白榆等凡七人,每個人的名、字,官職,作者都寫得一清二楚,可見彼此的熟悉。游歷時的活動,除欣賞山景外,還有訪查遺跡、觀摩石刻,吟詩作文,亦可見彼此文化層次之相仿、關(guān)系之緊密。
九日山西峰南坡半山處崖下,還刻有偰玉立之詩二首。東南向,行書,幅高寬126×170厘米。此為《全元詩》漏收之作。筆者根據(jù)石刻圖片,整理抄錄如下:
至正庚寅重九來登是山。昔有廓然亭、四賢祠,歲久荒蕪、惟高士峰秦君亭獨存,而廓然復(fù)扁豁然覽眺,徘徊感慨而賦。
攀云曉上廓然巔,半嶺回巒景豁然?;h屯煙山郭里,金鉦躍浪海門邊。四賢感慨祠空寂,九日登臨菊自妍。萍水偶逢須一笑,醉忘佳節(jié)是何年。
囗囗囗卯九月七日,偕浩然架閣(架閣:官名。掌藏帳籍文案)吳君囗囗屬曹禱雨復(fù)登??な吭S允恭有囗囗紀游,率爾次韻。
囗前紫帽帶口回,峰上唐賢有筑臺。囗囗分馳仙囗囗,西龍飛抱佛城來。海天浩囗囗囗囗,野墅黃花酒一杯。囗囗囗囗囗囗在,古今山澤孰憐才!
正議大夫監(jiān)郡偰玉立題,至正癸巳冬縣尹常瓚,住持釋石塘志囗。①許添源主編,泉州清源山風(fēng)景名勝區(qū)管理委員會編:《清源山摩崖選粹》,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27頁。該刻石的圖片、位置,尺幅大小,亦據(jù)于此。
至正庚寅即至正十年(1350),第二首詩寫作時間已漫漶不清,從最后一個“卯”字推斷,應(yīng)為至正辛卯,即至正十一年(1351)??磥韨氖鲜墙?jīng)常登覽斯山,感慨徘徊。第一首詩大氣沉雄,堪稱佳作。上文所引之石刻游記為春日所寫,此為重陽佳節(jié),登高賦詩。古人論詩,講求“爭起筆”,而起筆“尤貴以氣格勝”②朱庭珍:《筱園詩活》卷4,見郭紹虞編,富壽蓀校《清詩話續(xù)編》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398頁。。偰玉立此詩便是如此,起手不凡。寫自己登山,是攀云而上,既寫出了山之高聳,云霧氤氳,又寫出了自己破曉之時,已登上山巔,四顧寥廓的豪情。筆者曾到清源山游玩,該山連綿起伏,勝跡頗多,但主景區(qū)最高海拔只有498 米,算不上什么高山,很難看到大海,所謂“金鉦躍浪”,只是作者的虛寫而已。劉勰《文心雕龍·練字》言:“綴字屬篇,必須揀擇”。偰氏選“鉦”字入詩,頗為高妙。鉦是用銅做的一種樂器,形似鐘而狹長,有長柄可執(zhí),口向上以物擊之而鳴,在行軍時敲打?!对娊?jīng)·小雅·采芑》就有“方叔率止,鉦人伐鼓”的詩句。偰氏以這種軍事樂器入詩,有聲音的動感,顯得氣大聲宏;下文的躍浪,又富于畫面感,共同構(gòu)成了有聲音、有畫面的宏大場景。前兩聯(lián)寫得大氣磅礴,當(dāng)是作者尚壯尚勇的本有民族性格作用使然。到了頸聯(lián),感慨四賢祠荒,野菊自妍,又有幾分悵然。
黑格爾曾說過:“詩出自民族,民族的內(nèi)容和表現(xiàn)方式也就是詩的內(nèi)容和表現(xiàn)方式。”③黑格爾:《美學(xué)》第3卷下,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第25頁。元代蒙古、色目詩人雖久居中土,但民族文化基因是天然的,不經(jīng)意間,他們“時而露崢嶸”,流露出自己的民族文化性格。偰玉立也是如此,這首詩的尾聯(lián)“萍水偶逢須一笑”,可堪玩味。除了儒家“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的思想浸潤,也當(dāng)有畏兀人熱情好客、樂觀幽默的民族性格作用。具體到偰氏家族,更是如此。偰玉立之父的名字“偰文質(zhì)”三字為突厥文s?vinch,即“快樂”之音譯;文質(zhì)之弟名“越倫質(zhì)”,這三字為突厥文?grüch,即“高興”之音譯。④偰文質(zhì)、越倫質(zhì)名字的突厥文寫法及意思,參見Gerard Clauson,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th Cen?trury Turkish(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2),p.290;A.von Gabain,Alturkische Grammatik(Leipzig:Otto Harrasowitz,1950),p.333.轉(zhuǎn)引自蕭啟慶《蒙元時代高昌偰氏的仕宦與漢化》,見《內(nèi)北國而外中國:蒙元史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35頁。這么看,樂于開懷大笑,樂于表現(xiàn)笑的場景,是偰玉立民族文化記憶的呈現(xiàn)。這句詩中,偰氏所用“笑”字為異體字“咲”,張口大笑的字形,更可感受到畏兀詩人醉中吟詠的豪爽之態(tài)。由于種種原因,元代詩歌的經(jīng)典化程度不高,且后人多以“繁縟”“纖秾”譏評之。而偰玉立的詩歌,壯闊豪健,出于自然,這也可以說是西域詩人以其自身的民族文化基因在不經(jīng)意間賦予元末詩壇、東南詩壇以別樣的精彩。
第二首詩從詩前小序可以清楚看到他是和僚友同登九日山,彼此唱酬,頗為風(fēng)雅?!奥薁枴倍郑仁亲髡咧甭拭褡逍愿竦耐饣?,也說明了其漢文化水平頗高,可以口占成詩。遺憾的是,由于風(fēng)化嚴重,這首詩缺字甚多。但從現(xiàn)有的斷編殘簡來看,“飛抱”用字,動感十足;“海天浩”,恢宏遼闊;最后“古今山澤孰憐才”,發(fā)出陵夷谷換的感慨?!爸琳铩毕旅孀舟E不清,從元順帝至正年間的年表看,為“癸巳”,即至正十三年(1353),應(yīng)該是偰玉立寫就后,縣尹常瓚與住持石塘上人補刻上去的,多民族的官民、僧俗,共同為色目士子風(fēng)雅的泉州游歷留下了歷史的印痕,這也為東南,甚至是中國多民族交流史留下了清晰的印痕。
就在上文所引第一首“登九日山”詩寫就的重陽日第二天,偰玉立來游清源山瑞像巖,訪僧人不遇,題詩為記。此詩現(xiàn)刻于瑞像巖望州亭“三蟒石”對面巖壁間。南向,楷書,幅高度200×120 厘米,字徑7厘米。詩及序文如下:
至正庚寅重九后一日,來游瑞像巖,訪元極上人于寒山,不遇,謂往九日山去。因覽天柱峰、羅漢山,俯視城郭,謾成一律,題于石壁云。
飛錫穿云九日峰,洞門不鎖與天通。石塘冷印菩提月,庭樹寒迎柏子風(fēng)。巖擁如來明瑞像,山排羅漢著晴空。倚欄卻望靈山道,誰識真機指顧中。
止庵道人高昌偰玉立書。①許添源主編,泉州清源山風(fēng)景名勝區(qū)管理委員會編:《清源山摩崖選粹》,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61頁。該刻石的位置,尺幅大小,亦據(jù)于此。
這首詩楊鐮主編《全元詩》第37冊亦有所收錄,題名為《瑞像巖》,編者稱據(jù)清陳棨仁《閩中金石略》卷十二著錄。該本略有錯訛,筆者直接抄錄自石刻圖片。據(jù)作者序文所言,他是到寒山拜訪元極上人,所以我們還可以作為多民族交往游歷的文化活動加以論說。元極上人生平不詳。羅漢山,即羅漢峰,有十八個峰頭,又與瑞像巖對峙,因被稱之為十八羅漢朝釋迦瑞像。偰詩中“巖擁如來明瑞像,山排羅漢著晴空”即是此意。由于所拜訪者為禪師,所以該詩寫得蘊藉空靈。首聯(lián)先寫元極上人游蹤不定,大有賈島名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之詩境。頷聯(lián)“冷”對“寒”,雖有“合掌”之嫌,但疊合在一起,渲染了清寒冷寂的藝術(shù)境界。菩提(Bodhi),舊譯為道,新譯為覺?!捌刑嵩隆保瀑x予了明月菩提智慧。且萬古長空,一朝風(fēng)月,印照禪心。五代僧神彧《詩格》“論詩尾”言:“亦云斷句,亦云落句,須含蓄旨趣?!雹陉惒V骶帲骸短圃妳R評》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299頁。偰詩尾聯(lián)“倚欄卻望靈山道,誰識真機指顧中?!薄皺C”,指契合真理之關(guān)鍵、機宜。在蒼茫群山中寄語佛門故友,有此感慨,旨趣含蓄,禪意十足。陳垣先生稱高昌偰氏家族世奉摩尼教③參見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卷2《儒學(xué)篇》5《摩尼教世家之儒學(xu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0-35頁。,有學(xué)者質(zhì)疑說彼時摩尼教式微,該家族應(yīng)早已信仰佛教④王梅堂:《元代維吾爾族的宗教信仰及文化演變考述》,見北京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編《元代文化研究》第1輯《國際元代文化學(xué)術(shù)研討會專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38-60頁。。筆者以為,高昌人或奉摩尼教,但到了蒙元時代,已大多改奉佛教。元人歐陽玄《高昌偰氏家傳》載,岳璘帖穆爾第七子名為“和尚”,或可證之。偰氏家族在西域時所信仰的佛門宗派為何,已不得而知,但禪宗為中原特有之佛門宗派,這樣的詩作,也可說是偰氏廣結(jié)文友、士僧,汲取多元文化后的創(chuàng)作結(jié)晶。
偰玉立所處時代是民族大融合的元代,他的民族身份是畏兀兒人,所活動的地區(qū)是具有多元文化底蘊的泉州。其游覽雅集之作的文化意義,我們可以得到兩點認識:
其一,泉州的文化多元包容成就了偰玉立,偰玉立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文化貢獻又融入到了泉州的歷史文化底蘊之中。在元代,泉州多次設(shè)行省,恢復(fù)市舶司,與98 個地區(qū)、國家有政治、經(jīng)濟、文化聯(lián)系。意大利旅行家馬可·波羅說泉州港比埃及亞歷山大港還要繁榮;摩洛哥大旅行家伊本·白圖泰(Ibn Battuta,1304—1377),一生走過12萬公里,44個國家,他的游記向世界介紹了中國,并稱泉州為世界最大之港。①參見洪輝煌主編《海上絲路名城:泉州》,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21頁。元代的泉州僑居著數(shù)以萬計來自亞洲、非洲、歐洲的各國商人、傳教士、旅行家、使者,他們在這里自由經(jīng)商,自由信教、傳教,伊斯蘭教、基督教、印度教、摩尼教、猶太教,在泉州都能夠找到宗教遺跡。今天的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中展覽著大量的元代墓碑石刻,碑文有漢文、八思巴蒙古文、波斯文、敘利亞文、突厥文、拉丁文、英文等。不僅文字如此,碑刻圖案也融會多元,如“基督教尖拱形四翼天使石刻”,神像人物趺坐好似佛教菩薩,祥云、錦帶、頭冠和佛道二教神像相似。但仔細看,身上長著天使翅膀,手中還捧有十字架,呈現(xiàn)出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的高度融合。筆者曾于2015年在該館參觀,頗受震撼。可以說,泉州開放包容的環(huán)境給偰玉立的游歷與創(chuàng)作提供了適宜的文化土壤。
泉州的山水美景觸發(fā)著偰玉立詩情,溝通中外、海納多元的泉州涵化著這位西域才子。作為地方長官的偰氏也反哺著泉州文化。其人“臨政之暇,考求圖志。顧是邦古今政治,沿革、風(fēng)土、習(xí)尚變遷不同,太平百年,譜牒猶有遺逸矣。今不紀,后將無征。遂分命儒士搜訪舊聞,隨邑編輯成書?!庇谑牵垍氰b等人“裁定刪削,為《清源續(xù)志》二十卷,以補清源故事?!雹谕舸鬁Y著,蘇繼庼校釋:《島夷志略校釋》附錄,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8頁。用今天的話來說,偰玉立頗為重視文化建設(shè),對于閩地泉州的文化保存與傳承功績頗著。偰玉立在泉州任上,還以尊重多元文化留得令名。在伊斯蘭教清凈寺(即今清真寺)爭訟財物的處理上,偰氏“為之征理復(fù)蔽舊物,眾志大悅。于是,里人金阿里質(zhì)以已貨,一新其寺?!雹蹍氰b:《重立清凈寺碑》,福建省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編《泉州伊斯蘭教石刻》,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9頁。事跡被刻于《重立清凈寺碑》上,如今,石碑收藏于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這一事例,可證偰玉立作為一名地方官員的秉公執(zhí)法與文化包容,并未因宗教信仰的不同而有所偏袒。玉立自身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刻于清源山上,既是維吾爾文學(xué)史的有機組成部分,又為閩南、泉州地方文學(xué)增光添彩。
如今,“文學(xué)地理學(xué)”的研究方興未艾。著名學(xué)者朱萬曙先生指出:“受文學(xué)史模式的影響,大部分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多強調(diào)‘時間維度’?!臻g維度’雖然也包含在敘述之中,例如某位作家出生于何地,其文學(xué)活動在何地展開,甚至?xí)⒁獾狡渥髌泛吞囟ㄎ锢砜臻g的關(guān)聯(lián)性。但是,由于‘時間維度’的主導(dǎo)性,‘空間維度’難以得到強調(diào)和凸顯,中國古代文學(xué)的豐富性和立體感難免被遮蔽,文學(xué)史的本來面貌其實也難以得到真正的呈現(xiàn)。注重從‘空間維度’研究中國古代文學(xué),或許可以彌補‘時間維度’描述的不足?!雹僦烊f曙:《古代文學(xué)的空間維度·主持人語》,《江蘇第二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20年第1期。這樣看,我們從空間維度解讀偰玉立的文學(xué)活動、文學(xué)創(chuàng)作,能夠更好地把握偰玉立這位畏兀士子的思想感情、精神指向。從文學(xué)地理學(xué)的視域來看,文化包容的泉州是一個饒有意味的文學(xué)空間,偰氏泉州石刻詩文,也成了泉州的文學(xué)記憶,成了泉州文化景觀的組成部分。
其二,偰玉立的泉州詩刻證實了這位西域才子的藝術(shù)修養(yǎng),也證實了元人雅集之風(fēng)的諧和。偰玉立科考出身,自然通曉儒家理學(xué),他的現(xiàn)存詩歌中,還題詠過《石鼓書院》,可見于《永樂大典》卷八六四八引《衡州府志》。上文所引偰氏石刻詩篇,兩次提到“四賢祠”。該祠奉祀秦系、姜公輔、歐陽詹、韓偓等人。這四人都是唐代詩人,因避安史之亂、遭遇貶謫等原因隱居泉州。人稱歐陽詹“文起閩荒,為閩學(xué)鼻祖?!雹谏蛟ブw燦鵬校注:《皇清經(jīng)解提要》,北京:華夏出版社,2014年,第94頁??梢娖錇榘碎}文化先驅(qū)者。韓偓《香奩集》以寫香濃軟艷之詞著稱,后世評價不一,偰玉立對他同樣表示尊重,這是因為香奩之作在元末大為盛行,更主要的文化原因是這位西域文人的文化寬容心態(tài)使然。對于“四賢祠”荒蕪的感慨,表現(xiàn)出了西域官員偰玉立對于漢語詩歌的喜愛,對于中華文化的強烈認同,甚至帶有“為往圣繼絕學(xué)”的傳承使命感。和中原士大夫一樣,偰玉立出入于佛老之間。前文所引《瑞像巖》石刻詩就是留贈僧人之作。此外,他的《羅漢峰》也是題詠清源山景,詩云:“羅漢山攢翠作堆,半空天柱擁如來。九霄人立青云上,笑指曇花玉樹開。”③楊鐮主編:《全元詩》第37冊,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36頁。同樣禪趣盎然。
偰玉立的泉州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定不止這區(qū)區(qū)的幾首詩,而這幾首詩多賴石刻以傳。說明了偰氏不僅能詩善文,而且擅長書法。清人即言其石刻書法:“落墨古樸,尚能自見骨力?!保悧と省堕}中金石略》卷十二)除上文所引詩刻外,偰玉立榜書大字“泉南佛國”鐫于清源山西峰無等巖南壁(圖一)。南向,楷書,幅高55×207厘米,字徑45厘米。④許添源主編,泉州清源山風(fēng)景名勝區(qū)管理委員會編:《清源山摩崖選粹》,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37頁。寫得厚重莊嚴??梢娮鳛榈胤焦賳T的西域人偰玉立深深融入到了當(dāng)?shù)氐姆鸾涛幕?,且胸次闊朗,才能為此雄渾大字。玉立接受了中原文化,?dāng)?shù)亓庞?、士紳、僧道也便接受了這位西域官員。我們前文所引“九日山石刻”,用偰氏的話說是“逍遙容與,賦詠而歸”。這位色目官員有如《醉翁亭記》中的歐陽修夫子自道一般,是與民同樂,毫無官威,展現(xiàn)出元代多族士人間融洽的社會關(guān)系與元代知識分子的自由愜意。查洪德先生將“雅集之風(fēng)”作為元代文壇的重要風(fēng)氣加以論說。①參見查洪德《元代文學(xué)通論》中冊,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9年,第681-700頁。從現(xiàn)有材料來看,偰玉立所記述、主導(dǎo)的這幾次泉州雅集,雖然規(guī)模、影響力不及元代雪堂雅集、廉園雅集、玉山雅集等文化活動。但賓主之間不拘于官場尊卑之分,無隙于民族種屬之不同,在文人的心目中,沒有作為泉州達魯花赤的“二等”色目人偰玉立,有的只是文友之間的默契,共同享受著棲身自然的閑適之樂,共同感慨著陵夷谷換的歷史滄桑,這種諧和的人際關(guān)系,令人向往。而到了明代,朱元璋推行民族同化政策,蒙古、色目人以失去了原來的統(tǒng)治階層地位,風(fēng)光不再,“多族士人圈”的活動也逐漸銷聲匿跡。由于政治高壓的作用,僚友雅集之作,多歌功頌德的“臺閣”文辭,再難有元代多民族雅集游覽的自由平等。從這個角度看,偰氏泉州雅集之作更是難能可貴,值得珍視。
圖一 偰玉立榜書大字“泉南佛國”
九日山西北山脊“八戒石”巖壁上方,至今還保存著偰玉立所題寫的正楷“玉立”二字。字徑約40厘米的斗方大字,字體遒勁端正,字如其人,巍然屹立于天地之間。②許添源主編,泉州清源山風(fēng)景名勝區(qū)管理委員會編:《清源山摩崖選粹》,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26頁。時人評價“偰公(玉立)治泉有惠,期年之內(nèi),百廢皆興?!雹蹍氰b:《重立清凈寺碑》,福建省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編《泉州伊斯蘭教石刻》,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9頁。如今,星移斗轉(zhuǎn),山石依舊,如同為政以德的老太守偰公本人一樣,俯視著泉州這片土地上的黎元蒼生?!拔幕慕涣髋c融合向來就是雙向的。絲綢之路的開通,將古代世界最重要的文明中心區(qū)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④楊海中:《絲綢之路與西域文明在中原的傳播及影響》,《地域文化研究》2018年第4期。今天,泉州作為“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備受矚目。從“陸上絲綢之路”來到中土的偰氏家族成員偰玉立,在元代為官泉州,以文會友,以友輔仁,雅集觴詠,政績斐然。其中的教益,為當(dāng)下“一帶一路”重大倡議的順利實施,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提供了歷史的借鑒,值得我們關(guā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