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暉
本期嘉賓:曾來德,1956年出生于四川蓬溪。曾任中國國家畫院副院長、書法篆刻院執(zhí)行院長?,F(xiàn)為中國國家畫院院委、書法篆刻專業(yè)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北京大學(xué)客座教授、云南大學(xué)昌新國際藝術(shù)學(xué)院書法學(xué)科帶頭人、世界華商書畫院院長。國家一級美術(shù)師,獲國務(wù)院政府特殊津貼獎專家、文化部優(yōu)秀專家。已出版《曾來德書法作品集》《曾來德現(xiàn)代書法作品集》《墨許山河》及《寫無盡書》《橫豎有理》《曾來德書畫百論》等十多本專著。
觀察者的身份
坐在地板上,我把另一個廣泛意義上的曾來德,一個具有曾來德個人無法拒領(lǐng)的曾來德痕跡打開在地板上。
想到很多年之后的每一年,不斷地,會有人同我一樣地來揣摩曾來德的畫,讀他的字,感受他說的話。
就像讀波德萊爾的詩,走在波德萊爾的巴黎,依舊是那般的憂郁,也有興奮的時候,但那種興奮的眼神落在每一個物件上,憂郁的雨水卻還在屋檐上滴落。只是那個可愛的法國老人,滿巴黎地找?。翰〉慕纸?、病的走廊、病的立柱、病的神廟、病的公寓、病在霧中的人。我讀了十多個版本的波德萊爾,一直沒弄明白,波德萊爾想要表達的是病了的霧,還是病了的人,還是得病的城市,還是得病的人,還是病本身,還是那段得病的時間。
我讀的是漢字的波德萊爾,可以想象滿大街都是漢字的巴黎會是什么樣子?——無法體味波德萊爾的細微之美。
曾來德作品不太存在這個問題,眼睛看過去,認識漢字的,不認識漢字的,接受過審美教育的,沒有受過專業(yè)指導(dǎo)的,都可以把自己的影子撲在曾來德的作品上,感受一下,品嘗一番,再悄悄地出來。不是所有的航拍都壯觀,曾來德的作品在細節(jié)里。
一個轉(zhuǎn)角、一個高度向另一個維度落下來的是曾來德的重要表現(xiàn)。幾厘米的細節(jié),我們靜靜地觀看,感受具有節(jié)奏性飛翔的永恒形式。曾來德的作品告訴我,大地深處有大光明。
人一定要經(jīng)受曲折的受重,探索的蛻變和不斷的反思,傾聽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一切聲音,不同的角、直線、濃淡從各種聲音里突然降臨,只有經(jīng)歷這些,才能享受到人文的愉悅,不斷涌現(xiàn)出觀察者與被觀察者之間“應(yīng)”與“和”的波德萊爾那座美的“宮殿”。
很多次晚上,我一個人,燈光明亮,從第一幅作品開始,尤其是畫里的字,一個字一個字地去辨認,喜歡曾來德的那種頑劣勁,像西藏高原上群山烘托出來的那一大片草地。
晚上看曾來德的作品,與在晚上和他聊天一樣有動有靜,只是面對曾來德,我會更多地觀察他這個人。面對作品,我的主動性多一點,但這種主動性也是時刻迎著曾來德走過去的。
方死方生
曾來德忘記自己曾經(jīng)目睹過一場大火。
2005年,我問他,您記得《秋色嶂疊圖》嗎?在萬泉樓,您用扁舟渡樵人,您把字寫在畫之外,內(nèi)容也在畫外。被您烤焦的墨,被陽光烤焦的石頭,站在水的兩邊,靜享水的聲音,享受其柔,其美。
我把自己想說的八個字,使勁憋了回去,我想請您寫八個字,掛在離這幅畫更遠的地方。
哪八個字?您問。
我沒有說出我的想法??!您怎么知道?
這需要說嗎?我也是位觀察者。曾來德說。
您是一位深入人之心、物之情中的深刻觀察家。
我說,我喜歡莊子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這八個字。
在熾熱中的萬物,懂得事物的本質(zhì),而我昨天竟然還在您的畫中追求這種本質(zhì)的存在方式。本質(zhì)需要追求嗎?
曾來德說,多說無用,空談?wù)`國。他心里噴涌的念頭,表達著豐富的人心??鞓芬膊恢贿@些,所謂的痛苦里存有另一種高尚的美。
在您的小船遇到風浪或礁石時,美會帶給我們力量,讓我們脫離險境,只有虛弱的人才會喋喋不休,才會到處尋找自己的影子。他們站在陽光的影子里,以為就掌握了真理,其實那也不是他們的影子,那是陽光的影子,那是他們自己造出來的虛幻。他們說的,自我地不斷復(fù)制,一切就怯怯地藏在那點影子里,陽光一照,更大的陰影一來,虛幻就如泡影……
曾來德讓人看見人性的豐富,美好是斑駁的綠色,有蒼涼的激情。曾來德用最大的兩種色來表達自己:黑與白。
我們睡在懸崖的下面
去西藏之前,我坐在曾來德的時間里,從深夜的10點開始。談話構(gòu)成的小船漂流到了很多地方。后來,我們?nèi)チ宋鞑?。后來,曾來德狠狠地用純黑在紙上畫出一條黑色的河流,用墨畫出長矛一樣的樹林。根,柔和,因為那里藏著過去。而樹干,則不折不扣地茂密成林,如軍隊。后來,是敦煌——一條河流、一個消失的渡口、一個遺老古鎮(zhèn)、一個新生活的延續(xù)符號。
我的時間在不斷地傾斜于曾來德,他黑色的墨汁河流,寫了一個大大的“人”字。把我時間的紙投進一條峽谷,我和老朋友龍格啦,把大把大把的眼淚變成機械的敬禮,從八廓街、布達拉宮、拉薩、山南、那曲,我們一直像兩片樹葉同時飄落在峽谷里。
我們等待巨石被爆破,我們走過積雪的泥地。晚上,我們睡在懸崖的下面。白天,又一點點遠離懸崖。
我在一張紙片上寫了一短句給曾來德:我走在您那“人”字的河流里,今天的高度,我只能是河流。之后的第七天,我們從峽谷里突圍出來,我想起了您的另一幅作品《敦煌之榆林窟》。如果沒有曾來德的這種神示,我是否會從西藏折著、繞向敦煌?
在敦煌,因為曾來德、龍格啦、毛骨悚然、趙建平、小芳、黃山,我們在敦煌看了三十個窟、四十個窟、五十個窟,一窟一寺,一寺一禮——朝圣。一點點拉開曾來德作品,感受其中的重壓。
手掌捧出一朵花蕾
我想抓緊時間與曾來德見面,說說《傲然林壑間》。我無數(shù)次沉迷于此,站在樹的對面,聽樹表達自己的意志。也聽到身后大山的規(guī)勸,說著、聽著,人已入畫,為樹、為山。但我想說的不是這些,而是想說這畫放在雜志的封三位置很不恰當,封三表達的是人的意志力,與封底一樣,不只表達自身所處的位置。
曾來德生活在北方,心在何處?鐘聲在何處?深山在何處?這是我這位觀察者應(yīng)該做的事情。一個下午,曾來德寫完七八行小字,準備繼續(xù)落筆,他久久地看著前面的這些字,好像是第一次看見,這些字在他面前也散發(fā)出淡淡的陌生感。曾來德的眉頭慢慢地鎖成兩片柳葉,倒掛在樹枝上。
曾來德平頭,短發(fā)直而有硬度,不論是畫畫,還是走在下雪的樹林里,曾來德兩眉之上,各有一道溝壑,舒展、含苞,像手掌捧出的一朵花蕾。
河梁古意圖
過去是如何來到今天的?
今天是如何踉踉蹌蹌地站在河岸,看著對岸的石頭變成土的?
把永恒的法典變成四季,從歷史流過來的河流剖開一粒粒石子,給我們來看。《河梁古意圖》用了很多種剖的方式,看不到一個人的影子,但總是可以在各個地方找到人的蛛絲馬跡,聽到人在不斷地叩問大自然。
平靜的外表掩飾不住曾來德那顆狂野而奔騰的心,他狠狠地用一只小小的筆來表達為何石頭煉不成鐵,鐵煉不成鋼的原因。
曾來德給河流的空間很窄,水域的面積很大。黃河、長江,還有故國他鄉(xiāng)的一條條大小水系,曾來德用石頭和高山,堆出了寬度的美學(xué)。水在大地一呼一吸之間暢游,只有人,才會有意識地想去拉長或阻止氣息,白色的氣體虛幻,而真實不虛。
曾來德喜歡用一百年來劃分格局。
曾來德的筆墨,在粗枝大葉中時刻可見其精致細微,古意十足,此圖而名“古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