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云謠

素水流顏

創(chuàng)作感言：用我好朋友的話來介紹這個故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善惡，在洛飛城那篇文里，我還覺得某某壞得很純粹，最虐的是壞人永遠無法回頭。”（不能劇透手動打碼）其實這是一個關(guān)于救贖的故事，也是洛飛城系列文的第三篇，歡迎來微博找我要其他兩篇哦！

一

云瑤撿到了一個男人。

偶爾在落云澗撿到一兩具墜崖的尸體，是稀疏平常的事，心情好時，云瑤便將尸體就地掩埋。但從萬丈懸崖摔下來大難不死的，十八年來，云瑤只遇到了這一個。

而這一天，她的心情很差。

他們一族居住在棲云山深處，依山傍水，自給自足，有著極其嚴格的族規(guī)，從不與外界來往。云瑤是族里這一代的圣女，依照族規(guī)，她必須在十八歲時選定自己的夫婿，與之成婚生子，延續(xù)圣女之血統(tǒng)。

今天一早，老族長就將她喊去了宗祠，全族未婚的男青年都已經(jīng)候在外面，等待她的挑選。老族長拉著她拜過先祖，苦口婆心地勸她盡快擇婿，畢竟拖到十八歲的末尾，還沒有選定夫婿的圣女，幾百年來也就她一個。

云瑤骨子里是有些反感這種事情的。盡管從小族里的長輩就教導(dǎo)她，這是她與生俱來的責(zé)任。

老族長撫著山羊胡子道：“你不會還在想等那個人吧？”

云瑤沒回答，拽著老族長的手撒嬌：“外公，再給我點兒時間好嗎？”

老族長一向疼她，這次也沒能狠下心，只說最后給她兩個月時間。云瑤出了宗祠，心情差到了極點，跑到落云澗拿花花草草撒氣，這才發(fā)現(xiàn)了躺在灌木叢中的男人。

她緩步上前，心跳得很快，她有一種命運齒輪轉(zhuǎn)動起來的預(yù)感。

云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男人拖到附近的小屋里。男人的后背被沿路小石子割出了新傷口，云瑤覺得這不算什么大事，沒傷著臉就好。

男人醒來的時候，云瑤正在給他喂藥。眨眼間，她的手腕就被扭了過去，藥碗打翻在被褥上，浸染出一片鮮紅的血色。

“你給我喂了什么東西？！”

云瑤疼得蹙起眉：“是我的血。”怕他不理解，云瑤接著道，“我的血就是一種藥，對你的內(nèi)傷很有幫助，但外傷只能等慢慢養(yǎng)好了。”

男人一時沒說話，仿佛在思考這種荒謬解釋的真實性，過了半晌他才問：“為什么要救我？”

“我還沒打算救你，除非——”云瑤見他額頭慢慢滲出汗，知道他的意志力快到極限了，她不緊不慢道，“除非你答應(yīng)我的條件?！?/p>

“什么？”

云瑤眉眼一彎：“娶我?！?/p>

鉗制手腕的力道早已變輕，云瑤反扣住男人的手，柳眉一挑：“你若敢不答應(yīng)，我這就把你丟出去喂禿鷹！”

“你這個惡毒女子……”男人無力地摔回床板上，昏了過去。

二

云瑤選的夫婿是個半死不活的外族人，這件事激起族里各位長輩的強烈反對。老族長被鬧得頭疼，云瑤卻像個沒事人似的，躲在落云澗照顧自己未來的夫婿。

落云澗通往族中圣地，除了圣女，旁人是不得隨意進入的。

自從那日昏迷后，男人一直沒有醒過來，云瑤閑得發(fā)慌，只能守在床榻邊自言自語。在族里，她沒有能夠說上話的朋友，如今對著一個昏睡不醒的陌生人，反而打開了話匣子。她跟他說棲云山一族的歷史，說她的圣女身份，說自己被逼婚的苦惱，盡管沒有人回應(yīng)她。

如此過了好些天，終于等來冬日里難得一見的晴好天氣，云瑤燒了點兒水，給男人擦拭身體。

泥土和血漬一一擦去后，露出瑩白如玉的臉龐，眉目口鼻皆像白玉上精心雕琢的紋飾，美得渾然一體。

云瑤并不是才注意到這個男人出色的樣貌。只是以前，她對美丑是沒有什么概念的。十多年來，她看的都是族里人，如今見到他，才終于明白過來，她骨子里對成婚的反感可能是源于族里的男人都長得太丑了。

后來的某一天，沈白問為什么是他時，云瑤就是這樣據(jù)實相告的。沈白額頭上的青筋跳了跳，一時無語。

“你難道沒想過反抗？”他捏著藥碗的手指微微泛白。

云瑤捧著臉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族人皆是我的長輩、親人，我要如何反抗？以后又要如何自處？”

“那就離開這里！山外天大地大，難道還沒有你的容身之處？”藥碗碎在沈白手中，藥汁混著血流下來，他咬牙切齒道，“偌大一族人，卻要你一個女子犧牲，算什么道理！”

云瑤怔怔地望著他，心潮翻涌。

從小到大，她聽過的教導(dǎo)全是告訴她，圣女是上天的恩賜，她需要謹守著圣女的職責(zé)，為全族人延續(xù)圣女血統(tǒng)。沈白是第一個告訴她，她可以反抗，她本不需要犧牲的人。

沈白右腿的傷好得很慢，坐在床榻上的日子無聊乏味，他便做了棋盤、棋子，想要云瑤陪他下棋。棲云山里沒有夫子先生，云瑤大字也不會寫幾個，哪里懂得下棋？

沈白無語道：“你去裝盆土來?！?/p>

云瑤不解，卻還是老老實實裝了進來：“你要種花嗎？”

“教你寫字?！鄙虬资疽馑窟^來，拿起之前用過的小刀，問她，“想學(xué)什么字？自己的名字會寫嗎？”

云瑤望向他，嘴角帶著笑：“沈白……要怎么寫？”

那段日子他們相處得很愉快，任沈白是多么鐵石心腸的人，也不至于對一個勞心勞力照顧自己的女子惡言相向。他的腿傷好得很慢，只能拄著拐杖走一走，但云瑤有足夠的耐心。只是她沒想到，族人的反對會那樣強烈，連老族長都無法再說服他們。

族人是趁云瑤回村里拿藥草的時候，闖進落云澗把沈白帶走的。他們把沈白捆在柱子上，架起柴堆準備燒死他。

火舌迅速包裹住外圈的柴堆，云瑤不管不顧地沖進去，火舌舔過她的衣角和長發(fā)。她撲到沈白懷里，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p>

她哪里見過這種陣仗，只覺得自己的任性要害死活生生一條人命。

她緊緊抱著沈白的腰身，分明怕得要命，卻還朝著外面的族人大喊：“你們要殺了沈白，那我就陪著他一起死！我們生不能在一起，死后也能共結(jié)連理！但沒有了圣女，你們也別再想什么無病無痛、長命百歲！”

火終究是滅了。

云瑤怕死，他們的族人比她更加怕死。

云瑤冷眼掃過一個個往日里親切和藹的長輩，最后對上老族長擔(dān)憂的目光。她舉起三根手指，向著圣地的方向，用所有人都能聽見的音量道：“我族先祖在上，今圣女云瑤選定沈白為我的夫婿，你們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云瑤今生非他不嫁。若有違誓言，我愿自沉圣樹之底！”

那時候，沈白只是眸色深深地望著她，也沒出聲反對。云瑤想，或許沈白也是喜歡她的，這跟他斷了腿走不了路沒有關(guān)系。

三

云瑤與沈白成婚的那天，族里沒有一個人來，為他們證婚的只有老族長。

那是個春日的夜晚，月明星稀，紅燭搖曳，他們向棲云山一族的圣樹許下了相伴終生的誓言。

深山樹屋里靜謐無聲，云瑤聽著自己的心跳數(shù)著時間，感覺每一分一秒都走得很慢。沈白就躺在她身邊，她側(cè)著身子看著窗外的月亮，不敢看他。

“云瑤?！笔巧虬字鲃雍八?。

云瑤渾身一顫，差點兒就要滾下床去，還是沈白眼疾手快，長臂一伸，將她撈了回來。她像根木頭一樣撞上沈白的胸膛，立即就被他身上的草藥味包裹住。

沈白低聲笑起來：“當(dāng)初說要把我喂禿鷹的兇狠勁呢？”

云瑤尷尬得不行，只想掙開他的懷抱，怎知道腦袋徑直磕上了他的下巴，兩人異口同聲地痛叫一聲。

“沈白，”云瑤盤腿坐在床上，認真地喚他名字。潔白的月光從窗外傾灑下來，仿佛為她鍍了層圣光，她垂下纖長的眼睫，輕聲道，“我知道你是情勢所迫才娶了我，很抱歉將你牽扯進我們一族。但你放心，以后我一定會想辦法送你離開?！?/p>

她抬起頭，沖他微微一笑：“所以這段時間，麻煩你陪我演一場戲了。”

沈白怎么會懂，再兇狠潑辣的女子遇到自己的心上人，也會變成繞指的柔絲，溫柔得如今晚的月光一樣。

云瑤并不知道，當(dāng)時沈白想要說什么，也不敢聽，只能假裝自己格外善解人意。

這一夜，同床共枕的兩個人各懷心事。

每隔四個月，云瑤都要和老族長走過落云澗，前往圣地，那里面有著庇佑他們一族的圣樹。圣樹的外觀與尋常樹木并無區(qū)別，不同之處只在于樹根，它的樹根沒有深埋在泥土之中，而是養(yǎng)在一汪潭水里。

那潭水渾濁烏黑，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腥臭味。

自圣地回來時，云瑤的臉色很差。沈白扶著她進屋坐下，才發(fā)覺有血順著她的左手淌下來，已經(jīng)浸濕了衣袖。

沈白輕輕揭開她手腕上包扎的白布，露出鮮血淋漓的傷口。這是人為的刀傷，而且她的手腕上密密麻麻布滿了類似的舊傷痕。他的神色一瞬間冷下來：“傷口太大了，只是簡單的包扎沒法止血，你有沒有針線？”

沈白將繡花針在燭火上灼燒，柔聲問她：“阿瑤，你想不想知道棲云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樣子？你聽仔細些，不要想別的?！?/p>

云瑤知道，他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她點點頭，看著沈白溫柔的目光。他在心疼她，這多令人開心啊。繡花針穿透皮膚，很疼，但比這疼上千倍、萬倍的血祭，云瑤都承受了十八年。

最后讓云瑤昏過去的，不是疼痛，而是失血過多。

她醒來時，傷口已經(jīng)縫合完畢，又敷上草藥仔細包扎過了。這種針線縫肉的技術(shù)，云瑤從來沒有見過，這時她才認真地思考起來——沈白究竟是什么樣的身份？

沈白端著飯菜進來，云瑤收回心神，笑瞇瞇道：“原來你不僅針線活好，飯菜還燒得香。”

“熟能生巧罷了?！鄙虬锥酥肟曜酱策?，一副要給她喂飯的姿態(tài)。云瑤本來不想被他當(dāng)成個孩子似的照顧，但想到自己一只手不能動，還是妥協(xié)了。

沈白輕輕將菜吹涼，平靜地講道：“我是個孤兒，很小的時候就被師父撿回了藥王谷，從此識藥學(xué)醫(yī)，長大了便行走江湖施藥救人?！?/p>

這是沈白第一次跟她說起自己的事。

云瑤一輩子沒出過棲云山，沒什么見識，藥王谷和江湖，對她來說都像是傳說一樣虛無縹緲?？缮虬壮霈F(xiàn)了，他將外面的世界一點點兒地描繪出來，藥王谷的鳥語花香，江湖的刀光劍影，仿佛就在眼前。

那些只是精彩絕倫的故事，聽過便也足矣。最讓云瑤動心的是棲云山的那個晚上，她與沈白并肩坐在樹上看月亮，晚風(fēng)送來淡淡的花香，而沈白握住了她的手。

他說：“云瑤，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四

兒時的許多事，云瑤都記不清了，但她永遠也忘不了血祭。

那時候她還很小，怕疼，會掙扎，因此被繩子捆得緊緊的，只露出半截手臂。鋒利的刀子割破手腕，鮮紅的血迅速淌進圣樹下方的潭水里。

這棵生長茂盛的圣樹吸取的是一代代圣女的血液，而它的葉子則是供族人食用的圣藥藥引，可保他們無病無痛、長命百歲。

所以那天他們怎么舍得殺了云瑤？他們還需要云瑤成婚生子，誕下下一代圣女。讓她們生生世世、世世代代供養(yǎng)圣樹，換得全族人的健康長壽。

這么多年，每個人都告訴她這是她的責(zé)任，她沒有質(zhì)疑過，也沒有反抗過。只有幾年前的清晨，她在落云澗遇見了一個黑袍男人，她送了他一杯茶水，他為表感謝，替她算了命。

男人說，她十八歲時會遇見命定之人，這個人能改變她原本的命運。

于是云瑤等啊等，終于在十八歲的末尾等到了沈白，這個要帶著她反抗命運、離開棲云山的沈白，她深深喜歡的沈白。

然而，他們的第一次逃跑計劃失敗了。

村子周圍的樹林辨不清方向，他們很快便被族人發(fā)現(xiàn)并追上來?；鸢言诤谝怪刑鴦?，越發(fā)近了，逃不掉了，云瑤狠命推開沈白，讓他先逃。

沈白不肯，攥緊她的手腕拉著她繼續(xù)奔向漆黑的前方。

他們還是被追上了。纏斗間，云瑤的衣袖不慎被撕爛，露出了手臂上鮮艷的守宮砂。有名無實的婚姻被族人發(fā)覺，他們的怒火愈加洶涌，還是老族長出面壓制了眾人，最后只是將云瑤和沈白關(guān)了起來。

“丫頭，你不要怪外公?！崩献彘L站在門外，長長地嘆息。

起初云瑤不理解外公的意思，他已經(jīng)努力保護了他們，云瑤怎么會怪他呢？直到沈白出現(xiàn)了異常的反應(yīng)，她這才明白過來。

他們給沈白下了情絲繞。

沈白從小在藥王谷長大，接觸的各種藥物沒有萬種也有千種，不用云瑤解釋，他就明白了。

他將自己的穴道封住，強忍著渾身火燒般的痛苦同云瑤說：“你別擔(dān)心，我不會碰你的。你要是不放心，就把我捆起來。這種藥的藥效一般只有一天，熬過這一天就好了?！?/p>

晚風(fēng)從窗縫中鉆進來，冰冷徹骨。

云瑤搖了搖頭：“不一樣的，情絲繞解不了會要了你的命?！闭f著，云瑤緩緩走上前，一件一件地脫掉了身上的衣衫。

可沈白方才點了自己的穴道，一個時辰內(nèi)都動彈不得。溫?zé)岬拇礁采蟻淼臅r候，沈白聽見她說：“對不起，沈白，可我不能看著你死啊?！?/p>

滾燙的眼淚落在唇邊，一路滾進沈白的脖頸里。

五

云瑤被關(guān)的第三十六天，老族長帶來了村里的大夫，確定是喜脈后，云瑤和沈白才被放了出來。

族人對云瑤的看守依然嚴密，第一次逃跑失敗后，第二次便難于登天。而且云瑤害喜很嚴重，什么東西都吃不下去，人像久放的果子一樣迅速消瘦下去。

正是春末夏初，每天陰雨連綿。

夜里，沈白擁著云瑤在廊下聽雨。她已經(jīng)瘦得有些脫相，一整天就吃了一點兒酸果，沈白很心疼，卻只能說：“阿瑤，你一定要把身體養(yǎng)好，這樣我們才有機會逃出去。”

云瑤知道，她逃不掉了。

可是沈白不一樣，他不屬于這里，當(dāng)初本就是她強留下他的。云瑤依偎進沈白懷里，貪戀著他身上的溫暖，只盼時間能停在這一刻。

又是半個月過去，云瑤的害喜好了許多，總算是能吃下東西了。沈白趁著給她做飯菜的機會，偷偷研制出了一種迷藥，他用自己做過實驗，至少能讓人昏迷兩天。

這是他們最好的機會。

云瑤即將進行血祭，每次血祭后，全族人都會在宗祠喝下新鮮的圣藥。只要找機會將迷藥下進去，就能爭取到兩天的逃跑時間。盡管村子四周都是相似的景致，容易迷路，但這段日子，沈白已經(jīng)利用輕功越到樹頂尋過路，并在下方做好了記號。

血祭前一天是個雨過初晴的好天氣，夏風(fēng)徐徐，蟬鳴聲聲。

云瑤坐在窗前發(fā)呆，沈白坐到她身旁，指著山林之外的遠方道：“等我們離開棲云山，我?guī)闳タ纯唇?、四海之廣，然后挑一個你最喜歡的地方，我們就定居在那里。”

云瑤笑著說：“只要和你在一起，哪兒都好?！?/p>

翌日血祭后的宗祠，云瑤隨老族長一起分發(fā)圣藥，迷藥起效很快，老族長是最先倒下去的，然后族人接連昏倒。

按照計劃，云瑤此刻應(yīng)該趕緊離開宗祠，趕去和沈白會合。

然而她沒有。

沈白描繪的那個未來，也令她心生向往，但那是屬于一個叫作知意的姑娘。是啊，云瑤一早就知道，沈白不喜歡她，他喜歡的是陷入昏迷后還念念不忘叫著名字的那個姑娘。

所以沈白中情絲繞時，她哭著道歉，她是向沈白，也是向那個姑娘道歉。那夜之后，沈白對她又多了許多溫柔，她實為愧疚。

沈白的第二次計劃更加周密。但云瑤知道，沒有她，這個計劃才是真正的完美，因為族人根本不在意沈白的離去?？缮虬捉^不會丟下她，即使她是個負累。她之于他，也許就像是路邊偶遇的垂死的阿貓阿狗，醫(yī)者仁心，他不會放任它們自生自滅的。

云瑤這一生活得很累，唯一的快樂只是沈白出現(xiàn)的這短短時光。她不希望女兒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誕生，重復(fù)她的痛苦，她只能自私地帶著女兒一起離開這人世間。

沈白應(yīng)該很快會發(fā)現(xiàn)藏在包袱里的信，信上的每一個字，都是他教給她的。

前一天夜里，她等了很久很久，終于等到沈白熟睡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抱住他的腰身，非常輕、非常輕地喚出埋藏在心中已久的那兩個字：“相公?！?/p>

“嗯？”他仿佛夢囈般應(yīng)了一聲。

云瑤埋著頭低低笑起來，笑著笑著，淚水卻涌出來，悄無聲息地滲進他的衣衫中。

沈白是她的大夢一場。

夢醒之后，云瑤拿出藏在懷中的匕首，閃著寒光的刀尖抵在胸口。她閉上眼睛，知道這是最后一次痛了，從此以后，所有往事都將煙消云散，也不會再有沈白。

她苦澀地笑起來：“真遺憾啊?！?/p>

六

一只手緊緊握住了匕首的刀鋒。

云瑤睜開眼睛，對上老族長慈愛憐惜的目光。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沈白在研制迷藥，假裝喝藥昏倒是為了事后不被族人懷疑徇私。他是想要成全他們的，只是沒想到……

他嘆息道：“孩子，你怎么這么傻？”

云瑤的鼻頭微微皺起，眼淚不受控地落下來，她撲進外公的懷里泣不成聲。待她情緒平復(fù)下來，族長將準備好的出山地圖交給她：“快走吧，永遠不要回來了。”

云瑤拿著地圖走出宗祠，遇上了趕來找她的沈白，溫暖的懷抱一瞬間將她包裹，緊得令她有些透不過氣。沈白聲音顫抖道：“我還以為又要來不及了……”

為什么是“又”，云瑤沒有問。

他們根據(jù)地圖，于第三天清晨走出了棲云山，尋了最近的城鎮(zhèn)落腳，沈白去錢莊取了錢，訂下了客棧。當(dāng)晚恰好是鎮(zhèn)上的燈會，那是云瑤從未見過的繁華景致，大街小巷掛滿各式各樣的花燈，到處人來人往。

云瑤有些興奮，又有些害怕，沈白似有感應(yīng)，緊緊牽住她的手，護著她在人潮中前行。

誰知前方的高大燈架突然傾倒，人群嘩啦一下散開，有個孩童跌倒在地，大哭不止。云瑤才喚了一聲，沈白已經(jīng)飛身上前，迅速救走了孩童。

云瑤逆著人潮趕上去，好在沈白和孩童都無礙，孩童只是有些輕微擦傷。一旁陌生的婦人同她道：“小娘子，你相公好俊的身手啊！”

云瑤的臉霎時紅了。

沈白撣了撣衣袍上的灰，在一片掌聲中走過來，他背后是一片熠熠燈光：“阿瑤，我們回去吧?！?/p>

云瑤點點頭，覺得內(nèi)心滿是安寧。

然而這只是她偷來的片刻安寧，“知意”這個名字始終壓在她的心頭，時時刻刻提醒著她，沈白原本不屬于她。但再多給她一點兒時間，等到孩子出生，她一定會將沈白還回去。

小鎮(zhèn)民風(fēng)淳樸，人們熱情和善，第二日孩童父母提著自家的雞鴨登門道謝，客棧老板知道沈白是救人英雄，連房錢也給免了。

云瑤很喜歡小鎮(zhèn)，想留在這里等待孩子降生，但沈白不允許。小鎮(zhèn)距離棲云山太近了，太容易被族人找到，沈白不想冒險，決定過幾日就離開。

那幾日，云瑤的情緒十分低落。離開客棧的前一刻，云瑤拽住了沈白的衣袖，可憐巴巴地問：“真的不能留在這里嗎？”

沈白無奈地笑了笑：“可以?！?/p>

古語也有云，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沈白在小鎮(zhèn)買了一個鋪面，開了家小小的醫(yī)館，短短一個月便成了鎮(zhèn)上聞名的沈華佗。那段日子平靜且安逸，沈白看診治病，云瑤便在一旁給他打下手，她性子好，又愛笑，平日最會逗病人開心，鄰里都很喜歡她。尤其是隔壁面館的王娘子，待她如同親妹，每次上門定要對沈白耳提面命，讓他好好待云瑤，莫要辜負她，云云。

時光緩緩流淌而過，云瑤的身子越發(fā)重了，這意味著分別的日子即將來臨。

七

云瑤早產(chǎn)，在新年里生下一個女孩，取名沈夢。

那日風(fēng)雪很大，沈白出了一趟急診，云瑤獨自在家時突然腹痛如絞，幸虧王娘子及時發(fā)現(xiàn)。沈白愧疚難當(dāng)，徹夜守著力竭昏睡的云瑤，云瑤醒后反而還寬慰他：“你是醫(yī)者，怎能為了沒有發(fā)生的事，放棄救治眼前的病人？”

云瑤虛弱地笑了笑：“你有屬于你的地方，有你應(yīng)當(dāng)做的事，不必顧及我?！?/p>

沈白沒聽懂，云瑤只說累了，想再睡一會兒。

小鎮(zhèn)有個風(fēng)俗，家中若是誕下女兒，待到滿月之時，父母便要在院子里埋下一壇糯米酒。醫(yī)館后院里有一株梅花樹，屬于沈夢的糯米酒，便由沈白親手埋在了樹下。

云瑤站在檐下避風(fēng)雪，沈白折了一枝新梅，走上來簪在了她的發(fā)間。他爽朗地說道：“等到夢兒會走路了，我就關(guān)了醫(yī)館，帶你去看江湖之大、四海之廣?！?/p>

他還記得在棲云山時的承諾。

云瑤卻說：“不必了?！?/p>

她望向沈白，堅定地說道：“你應(yīng)該回到知意的身邊。把這兩年的事全忘了吧，就當(dāng)是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

沈白愣了一下，忽地笑了：“你一直在為這個惴惴不安嗎？”

云瑤惱得一把將他伸過來的手拍開。

沈白還是笑：“你想聽嗎？關(guān)于知意，關(guān)于我？”

沈白說他不是個好人。

這是實話。

沈白是在江湖游歷時結(jié)識云知意的，那時兩人一起破了棋館的殘局，因此惺惺相惜、情根深種。知意出身于云州名門，是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誰知竟會被洛飛城的少城主看中，突然就要成為少城主夫人，也因此招來殺身之禍。

相約私奔的那天，沈白始終沒有等來云知意，最后他找到的，是她早已冰冷的尸身。云知意是被少城主的敵人下毒殺害的，也是被少城主間接害死的。那之后，沈白的生命里只剩下了報仇。他精心布局，先是利用少城主剿滅了給云知意下毒的魔教余孽，又利用苗疆蠱王的“與子同歸蠱”逼死了少城主的心上人。他便是在當(dāng)時被打下懸崖，墜入落云澗的。

所以，得知云瑤被族里逼婚的事，他才會有那么大的反應(yīng)，才會告訴云瑤要反抗;所以，逃離棲云山那次，他才會那么害怕，他怕又只來得及找到一具冰冷的尸體。

原來云瑤不是路邊的阿貓阿狗，她是云知意的替身。

沈白想拯救她，就像拯救云知意和他自己。

“阿瑤，我不是個好人?！鄙虬卓嘈χf。

“我這一生已經(jīng)做錯了太多事，可是老天給了我第二次機會，讓我遇到了你。我不想再后悔，所以行醫(yī)救人來贖罪，我只希望未來可以好好照顧你和夢兒?！?/p>

在洛飛城的人眼里，沈白確實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反派，可是在云瑤的眼里，沈白是個英雄，是她的相公，是夢兒的父親。

他以前犯下的錯，他們兩人會用余生一起償還。

屋里傳來沈夢中氣十足的哭聲，云瑤眉眼一彎：“相公，夢兒醒了，我們回屋吧?！?/p>

風(fēng)雪已歇，日光破開云層，春天就要來了。

八

入春起，小鎮(zhèn)上突然出現(xiàn)了許多奇怪的病癥，病人一日多過一日，病狀似病非病，似毒非毒。沈白為了救治病人，整宿整宿不睡，熬到雙眼布滿血絲。云瑤好奇地問起病因，沈白解釋說他們中的全是蠱。

云瑤并不明白蠱的含義，也不知蠱只有下蠱之人能解。她只知道，之后的幾天沈白變得特別反常，眉心總是緊蹙著，眼神疲憊，她勸他多休息，但他還是泡在藥材房里不知在做什么。

一天傍晚，云瑤將飯送到藥材房門口，正要叩門，“吱呀”一聲，沈白忽然打開房門，從里面走了出來。她雙眼一亮，驚喜地問道：“相公，已有法可解了嗎？”

他搖了搖頭，神情卻并不沉重，只道明日要出一趟遠門，去苗疆尋找一種解蠱的藥材。于是吃過晚飯，云瑤便著手幫他收拾行囊。屋內(nèi)燈光溫暖，她為他忙碌著，將一應(yīng)衣物銀錢打理得整整齊齊，正算計著缺了什么，卻被沈白長臂一拉拉入懷中。

她順從地倒在他的臂彎里，手指繞上他的發(fā)梢，俏皮地問：“怎么，舍不得我？”

他望著她的眼睛，眸色沉沉，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甚少如此直白地表達感情，云瑤笑起來，忍不住攀上他的脖頸吻住他的唇。那一晚夜雨瀟瀟，她的睡顏安寧，像春日里迎著陽光的一朵薔薇。她總說是他改變了她的人生，他的后半生又何嘗不是被她照亮？

只是佛法有云：善惡之報，如影隨形，三世因果，循環(huán)不失。

如今鎮(zhèn)上那些古怪的病癥全是一個叫修蛇的人所為。修蛇曾是苗疆蠱王的大弟子，他來找沈白，是為了替恩師報仇，而他的仇人之一便是沈白。

當(dāng)年，沈白前往苗疆求蠱，用這蠱害死了洛飛城少城主的心上人，在那之后，洛飛城少城主前往苗疆，取了蠱王首級，還一把火燒了蠱冢。

鎮(zhèn)上無辜的人和他的阿瑤都是受了無妄之災(zāi)，一切都是因他業(yè)障深重，該他還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歸逃不脫。

入睡前，云瑤還在迷迷糊糊地說：“相公，等你回來，夢兒興許就會叫爹爹了?！?/p>

他壓抑著哽咽應(yīng)聲，她卻不知道，他這一去，便是再也回不來。

此生所有的牽絆盡在此處，他卻要揮下默然一別的劍。臨走前，沈白把盤纏全部留下，又給云瑤掖好了被角，為夢兒哼了最后一首搖籃曲，終是忍不住落下淚來。

明明，還有那么多愿望沒有達成，那么多諾言沒有實現(xiàn)。

我的阿瑤，對不起，風(fēng)花雪月，抑或柴米油鹽，我都不能再陪著你了。

如果還有什么未盡的話語，便是我還沒有告訴你，從前種種一如幻影，落云澗一遇后，無論是同你成親，還是有了夢兒，我都未同你講過，我愿意。

我愿意和你踏遍山川萬里，天涯海角，也愿意和你囿于一方小院，白頭偕老。

卿卿，此別。

尾聲

兩個月后，云瑤到達了洛飛城。

這是沈白為她和女兒安排的后路，他在信中再三囑咐，讓云瑤前往洛飛城找少城主傅明日，因為她和夢兒的血可以延續(xù)傅明日的命。這江湖，沒有哪里能比洛飛城安全，只有在那里，云瑤才不被棲云山的人找到。

云瑤人生中最后的時刻停留這年的冬日，飛雪漫卷，她在一株盛放的紅梅樹下閉上了雙眼。

這是外公最后告訴她的秘密，棲云山的每一任圣女都活不過二十歲。好在夢兒還小，很快就會忘記她和沈白，還會有更好的未來。

而她，將和他同赴一場風(fēng)里。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