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鳴雁
晚清科幻政治小說的產(chǎn)生既受到外來翻譯文學的影響,也深植于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實政治土壤之中。換言之,外來科幻被有選擇地在中國文化的土壤中播種和培育,中國才有了自己的現(xiàn)代科幻小說。
晚清科幻小說翻譯熱潮的主要文本來源之一便是日本科幻作家押川春浪。1903年至1906年,押川春浪的多部科幻小說被譯介到中國來,有確切譯本可考的為《空中飛艇》、《千年后之世界》、《新舞臺》和《秘密電光艇》四部作品;緊隨其后的1904—1910年間,晚清中國出現(xiàn)了一波科幻政治小說創(chuàng)作熱潮,《月球殖民地小說》《女媧石》《新紀元》《新石頭記》《新法螺先生譚》《空中戰(zhàn)爭未來記》等充滿科幻色彩的政治小說接踵登場,而且這些小說作者中不乏押川春浪科幻小說的翻譯者,如《新舞臺》的譯者徐念慈創(chuàng)作了《新法螺先生譚》,《空中飛艇》的譯者海天獨嘯子創(chuàng)作了《女媧石》,翻譯了《千年后之世界》的包天笑創(chuàng)作了《世界末日記》等以未來世界為題材的短篇科幻小說?!把捍ù豪耸侨毡镜娜髯骷?他寫的通俗小說很多,有言情小說、歷史小說、冒險小說、軍事小說等,藝術水平并不高;但缺乏鑒賞力的中國譯者,出于對這類題材的需求,便爭相翻譯,以致在中國讀者的心目中成為日本的科學小說大家”①郭延禮:《中國近代翻譯文學概論》,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77頁。。這段話非??陀^地指出押川春浪在中國的關注度和文學影響力,同時也提出了一個問題:“藝術水平不高”的押川春浪何以在翻譯小說汗牛充棟的晚清小說界獨占一席?晚清時期本土創(chuàng)作的科幻政治小說和押川春浪的科幻小說之間有無關聯(lián)?如有,該如何厘清其間的關聯(lián)?這些問題大概比糾結于晚清科幻政治小說藝術性高下更有意義。換言之,這些問題本身或許就是解開晚清科幻政治小說藝術性密碼的關鍵。
毋庸置疑,外來侵略帶來的國族危機是中國小說轉向現(xiàn)代的重要契機,中國文學在對外來文化、文學的選擇性接受中開啟了自己的現(xiàn)代之旅,萌蘗于晚清特殊的文化背景之下、以國族思想開啟現(xiàn)代之窗的科幻政治小說可以作為研究這一問題的范例。王德威曾言:“沒有晚清,何來‘五四’?”②王德威:《想象中國的方法》,百花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16頁。顧彬在談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生與國族主義的關聯(lián)時也說:“面對這樣一種態(tài)度人們不必非要去批評,也可以從好的一面來看待它,因為西方藝術所要求的那種絕對自由,也并不是自動地就會導向美學上的成功,這就像一種干預性藝術本身也不一定就會招致失敗一樣。”③顧彬:《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導論》,范勁等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頁。岡倉天心更是斷言:“所有真正的藝術都會體現(xiàn)民族的熱情?!雹軐鶄}天心:《理想之書》,劉仲敬譯,四川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68頁。筆者在此并非為晚清科幻政治小說的藝術性進行強行辯護,而是希望明辨一個問題:國族主義思想如何促成晚清科幻政治小說的產(chǎn)生并內化為小說的文學要素,又如何和科幻想象互為表里,共同構成這類小說文體的文學性。押川春浪科幻小說中貫穿的國家主義思想是科幻題材下暗伏的主題,這也是押川春浪被晚清翻譯家選擇譯介的最主要原因。晚清科幻政治小說無疑或多或少接受到押川春浪的影響,但是單純強調來自押川春浪的文學影響本身并無太多意義,譯介是譯者的主體性選擇行為,本土文化土壤才是接受和轉化的根本成因。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萌蘗于國族危機,如果承認情感共鳴是審美核心要素,那就不能忽略國族生存危機帶給中國人的審美規(guī)范轉變。換言之,小說的內容和主題依然是考察晚清科幻政治小說文學價值的主要路徑,將晚清科幻政治小說與押川春浪的作品主題進行比較,便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厘清押川春浪科幻小說為何受到熱捧,以及晚清科幻政治小說誕生的本土主因何在。畢竟比較的目的不是比較,而是為本土文學找見一面審度自己的明鏡,這也是本論文的主旨所在。
晚清中國和江戶時代的日本在基本國策上有相同之處,實行的都是閉關鎖國的對外政策。19世紀中葉以來,西方列強瓜分殖民地的狂潮波及東亞大陸,1840年鴉片戰(zhàn)爭打開了晚清中國封閉已久的大門,13年后,美國人通過“黑船事件”強迫江戶末年的日本開埠通商,東亞的平靜與封閉被擾亂,中日兩國的傳統(tǒng)空間意識幾乎在同一時間段里被強行撕裂,國家觀念、世界觀念取代了傳統(tǒng)的空間觀念,渴望了解異域、扭轉傳統(tǒng)空間意識的狹隘與封閉、拓展空間格局是國族主義思想帶給中日兩國相類似的劇變。“黑船事件”之后的日本曾與中國同樣陷入被瓜分的危機之中,但經(jīng)過明治維新,日本在思想和體制維度上實現(xiàn)了“脫亞入歐”的“空間”轉換,其空間觀念隨之由對未知世界的恐懼與探求轉化為對外擴張。
明治維新中,日本成功地在政體、文化等方面實現(xiàn)了“脫亞入歐”的西化目標,逐漸拋棄了以恕道律己為價值導向的儒家文化,轉向西方文化價值。尤其是甲午戰(zhàn)爭中戰(zhàn)勝中國使得日本舉國沸騰,日本的思想界也簡單地將這場戰(zhàn)爭看作西方文化對中華文明的勝利,“脫亞入歐”論的提出者福澤諭吉為此“難掩興奮之情,跳了起來”①伊恩·布魯瑪:《創(chuàng)造日本:1853—1964》,倪韜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3頁。。小泉八云更是聲稱“新日本真正的誕生之日,始于戰(zhàn)勝中國之時”②伊恩·布魯瑪:《創(chuàng)造日本:1853—1964》,倪韜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4頁。。甲午戰(zhàn)爭中戰(zhàn)勝清政府催生了日本“國家主義”的全新內涵和現(xiàn)實支撐,即對外擴張的帝國主義思想。曾經(jīng)的民權主義者德富蘇峰在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初期即發(fā)表《大日本擴張論》,鼓吹日本對外擴張的需要,人道主義思想家內村鑒三在當時發(fā)表的文章中也曾不無批判地指出日本的擴張主義傾向:“戰(zhàn)爭結束了,我國處于戰(zhàn)勝國的地位,卻置舉足輕重的鄰邦的獨立而不顧,而以新領土的開發(fā),新市場的擴張來轉移全國人民的注意力,并且貪得無厭地汲汲于獲取戰(zhàn)勝國的利益。(內村鑒三:《對時事的觀察》,1896年8月15日)”③松本三之介:《國權與民權的變奏》,李冬君譯,東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144頁。押川春浪的科幻小說對明治末年的這一帝國主義擴張思潮做出積極的文學回應,他鼓吹日本的擴張性戰(zhàn)略思想,書寫日本當時普遍存在的狂熱民族主義,“今世界各疆國競,汲汲于整飭海軍,靳海事之日進而日上,誠欲握制馭之權,張國家之威福也。我帝國本世獨一無二之海國,將以宣揚國威、增進國利,必先收海上之權力以盛運輸、商商政、擴充富疆之業(yè)”④押川春浪:《秘密電光艇原敘》,金石、褚佳猷合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06年版。??臻g上的擴張主義首先體現(xiàn)在對自然異域空間的占領與控制,在小說中具體表現(xiàn)為對天空、海底和殖民地的主導權爭奪,借助的科幻想象手段為飛艇和潛水艇。押川春浪的科幻小說熱衷于書寫對未知自然空間的占領,借助對天空和海底等自然空間的開拓想象實現(xiàn)對世界的掌控夢想。在押川春浪的科幻小說中,探索自然空間的目的并非為了解未知世界,普及科學思想,而是賦予未知世界戰(zhàn)略意義并借助它的神奇力量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世界的征服和國力的增長。首先,爭奪海域主導權是押川春浪科幻小說中重要的自然空間想象。海洋是島國日本的對外門戶,1853年柏利率四艘軍艦抵達相模國浦賀,日本被迫開埠通商,海上安全關系日本國土的完整,此后日本迅速整備海軍、發(fā)展海洋軍事力量,1855年成立長崎海軍傳習所。⑤小和田哲男:《日本年史表便覽》,東京PHP研究所1995年版,第187—189頁。(筆者譯)之后日本政府在整備海軍、建造軍艦和水雷艇上投入巨大財力,明治二十四年(1891)的日本內閣會議提出從1892年起歷時9年斥資5855萬日元用于建造軍艦和水雷艇等海軍裝備。⑥小山弘健、淺田光輝:《日本帝國主義史》第一卷,許國佶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1年版,第57頁。至1894年,曾經(jīng)的海域空間焦慮在甲午海戰(zhàn)的勝利中徹底轉化為海域強國的自信。小說《秘密電光艇》就是對這一現(xiàn)實的真實寫照,櫻木大佐肩負的神秘使命即是建造戰(zhàn)斗力非凡的世界第一潛水艇,這艘潛水艇一旦完成,將稱霸海域,擴張日本海上統(tǒng)治范圍?!八拼丝审@之軍艦,將來編入日本帝國海軍之中,誠足伸張海上無外之權威”⑦押川春浪:《秘密電光艇》,金石、褚佳猷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06年版,第77頁。。其次,20世紀初葉,人類對太空的探索取得前所未有的進步,因而宇宙異域空間想象也成為押川春浪的科幻世界中的另一主要話題。與海域空間想象一樣,押川春浪的宇宙空間想象也與日本的擴張主義隔空呼應。在《空中飛艇》中,飛艇被想象成具有無限戰(zhàn)斗力的武器,擁有空中主導權不僅意味著對所謂野蠻世界的征服,還意味著占據(jù)了陸地控制權并間接獲得控制世界的霸權?!犊罩酗w艇》中寫道:“吾更知將來之戰(zhàn)爭,不于海,不于陸,而于茫茫太空?!雹嘌捍ù豪?《空中飛艇·卷中》,海天獨嘯子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03年版,第3頁。因而在小說中,飛艇的力量被無限魔幻化,率先研發(fā)出空中飛艇的武柄博士依靠飛艇所向披靡的戰(zhàn)斗力摧毀地面上各國、摧毀海上艦隊,稱霸世界?!缎挛枧_》可以看作《秘密電光艇》的續(xù)篇,能自由出入空中和海底的空中潛艇集飛艇和潛艇之所長,最終幫助日本實現(xiàn)了戰(zhàn)勝西方強國俄羅斯的理想。再次,憑借高科技軍事力量想象占領空中和海底的主動權不僅可以實現(xiàn)對未知空間的擴張,還可以完成開拓所謂“野蠻”之地的殖民理想,押川春浪的科幻小說中經(jīng)??梢砸姷街趁瘛耙靶U”之地的倫理正當化,這種倫理正當化是通過“野蠻—文明”二元對立和借助西方拓殖思想實現(xiàn)的。例如在《空中飛艇》開篇,研發(fā)飛艇的原動力即被設定為來自于對非洲大陸的殖民渴望,非洲大陸被描繪成遍地毒蟲野獸、人吃人卻又開著神奇誘惑的七色花的異域,這與歐洲殖民者開發(fā)新大陸之初的想象與向往如出一轍?!睹孛茈姽馔А泛汀缎挛枧_》中對無人孤島的開拓與占領,也顯示了日本開疆拓土的強烈殖民擴張愿望。
晚清中國的空間意識隨著西方列強的入侵發(fā)生劇變,與之相伴產(chǎn)生的是強烈的國族生存焦慮,空間焦慮和國族生存焦慮互為表里。“對異域空間的發(fā)現(xiàn)竟引發(fā)對造物者存在的質疑,天—地—人的統(tǒng)一體簌簌坍塌,社會空間整體性的崩潰引發(fā)了劇烈的身份認同危機。失去領土的空間焦慮也因此成為晚清民族焦慮的源頭之所在”①耿傳明、汪貽菡:《空間意識變遷與晚清小說的現(xiàn)代性》,《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17年第3期。。國族主義是明治末期的日本和晚清中國的主導思想,但是與日本開疆拓土的擴張性異域空間意識不同,體現(xiàn)在晚清中國異域空間意識中的國族主義主要表現(xiàn)為領土被瓜分的危機與焦慮。鴉片戰(zhàn)爭以來,晚清中國面臨的瓜分危機日益加劇,1903年刊載于《俄事警問》的《時局圖》用漫畫方式呈現(xiàn)中國即將被強國瓜分豆剖的危急處境,令人觸目,空間焦慮促進并加強了民族的文化認同,救國保種成為中華民族的現(xiàn)實訴求和情感共鳴。押川春浪科幻小說基于國族主義思想導向的異域空間探索為晚清科幻政治小說作者和讀者所認同,其國族主義內涵卻在中國的現(xiàn)實文化土壤中發(fā)生了位移和變異。在晚清科幻政治小說中,異域空間同樣指向空中、海底和與“文明”對立的荒蠻世界,宇宙空間、海域探索和荒蠻世界等情節(jié)頻頻登場。在類似的異域空間想象中,押川春浪科幻小說中的空間想象表現(xiàn)為對異域空間的開拓及擴張,晚清科幻政治小說中,國族主義具體表現(xiàn)為以救國保種危機意識為精神內核的強國思想,對應晚清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和救國焦慮,這一思想主導下的自然異域空間在小說中呈現(xiàn)多重意象:對現(xiàn)實空間的逃離、對理想世界的想象與向往和科技強國的強烈愿望。包天笑在短篇小說《空中戰(zhàn)爭未來記》的后記中寫道:“笑曰:二十世紀之世界,其空中世界乎?!雹诎煨?《空中戰(zhàn)爭未來記》(原載《月月小說》),于潤琦主編:《清末民初小說書系·科學卷》,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99頁。作為押川春浪小說的譯者和讀者,包天笑的創(chuàng)作無疑受到押川春浪的直接影響。但比起文本上的直接影響,更不容忽視的是深層次的文學選擇性接受和譯介文學中的文化因素在本土文學創(chuàng)作中發(fā)生的顯性位移。在稍早時間問世的科幻政治小說如《月球殖民地小說》《新石頭記》等作品中已出現(xiàn)類似于飛艇的飛天工具和宇宙空間想象。在晚清政治小說中,宇宙異域空間多被幻化成與現(xiàn)實世界平行的二維空間,飛車和氣球的主要功能是聯(lián)通異域空間的交通通道。氣球和飛車在晚清科幻政治小說中的主要功能變異為與現(xiàn)實政治關聯(lián)的“逃離”和“尋找”,逃離來自現(xiàn)實中的政治迫害和政治絕望,尋找政治清明、國家富強的理想新天地。《月球殖民地小說》中,通向太空的熱氣球屢屢?guī)埫先A脫離清廷官員和巡捕的迫害,為逃離現(xiàn)實黑暗提供了一個暫時的避難棲息地,宇宙空間月球在小說里被設定為類似于“理想國”的清明世界,主人公龍孟華一家最終奔月而去,因小說未完輟筆,結局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對宇宙的異域空間想象實為現(xiàn)實的反照。隨后問世的《新法螺先生譚》中也設定了與現(xiàn)實世界互為關照的宇宙空間。
海域空間想象同樣是晚清科幻政治小說的重要場域,《新石頭記》和《新紀元》中,潛水艇和海底戰(zhàn)艦頻頻登場,海底未來的空間幻想具有復雜的政治文化內涵。如果說宇宙空間想象連接著與現(xiàn)實世界并行的異域空間,那么關于海域的科幻想象則直接關聯(lián)著國族命運,這一空間想象滿載著屈辱和焦慮的情感反彈。歷史上的中國曾一度是強大的海洋帝國,到了晚清時期,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海域主權竟然變作侵略者的通途,鴉片戰(zhàn)爭中英國戰(zhàn)艦從海上打開中國的國門,甲午戰(zhàn)爭的一敗涂地也是來自海域,海洋在晚清時期除了給曾經(jīng)的帝國帶來經(jīng)濟壓榨和文化心理上的深重創(chuàng)傷之外,也帶給晚清中國最窘迫的空間焦慮,所以晚清科幻政治小說中的海域空間想象與現(xiàn)實中的國土危機聯(lián)系最為緊密。押川春浪被譯成中文的科幻小說主要題材之一也是海域武器相關題材,或可說押川春浪的海底武器幻想最有可能引發(fā)晚清科幻作家的共鳴。晚清的科幻政治小說中多涉及海域武器題材,深入海洋深處的潛水艇科技除了擁有探索世界的科學功能,主要以保衛(wèi)國土、抗擊侵略、恢復中華文明的戰(zhàn)斗利器形象登場。對照文本,會發(fā)現(xiàn)《新石頭記》和《新世紀》中的潛水艇儼然是《秘密電光艇》的升級版,借用了各種物理、化學想象解決了潛水、照明、攻擊等實戰(zhàn)功能,而《新世紀》中不僅有類似于電光艇的海底魚雷潛艇出現(xiàn),還有海底潛行艦、水下偵察艇等新式武器出現(xiàn)。
如果說海底空間是晚清科幻政治小說中最逼仄的未來想象,那么對于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心理相對隔膜的異域空間拓殖想象,晚清的科幻政治小說也多有涉及?!对虑蛑趁竦匦≌f》中的殖民思想與深受西方武力政治文明和社會達爾文主義影響的日本拓殖思想基本一致,雖然對被殖民飽含隱憂,卻對強國殖民弱國的倫理表示認同。小說中暗喻中國的魚鱗國之所以落后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子孫“沒一個想開疆拓土,做些驚天動地大事業(yè)的”①荒江釣叟:《月球殖民地小說》,《中國近代珍稀本小說·肆》,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411頁。。月球文明遠較地球發(fā)達,玉太郎首先想到的是:“單照這小小月球看起,已文明到這般田地,倘若過了幾年,到我們地球上開起殖民的地方,只怕這紅、黃、黑、白、棕的五大種,另要遭一番的大劫了?!雹诨慕炢?《月球殖民地小說》,《中國近代珍稀本小說·肆》,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532頁。玉太郎雖是日本人,但在小說中的身份是主人公的摯友,所以這一空間拓殖意識是為作者所認同的。包天笑在《空中戰(zhàn)爭未來記》中也聲稱:“世界文化日進,生民智慧日睿;上窮碧落,下徹黃泉,咸足為殖民之地?!雹郯煨?《空中戰(zhàn)爭未來記》(原載《月月小說》),于潤琦主編:《清末民初小說書系·科學卷》,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99頁。此外關于文明未至、深具冒險刺激色彩的荒島想象在晚清科幻政治小說也屢見不鮮。
從自然空間意識中的國族主義思想對比考察押川春浪科幻小說和晚清科幻政治小說,從宇宙空間、海域空間和對所謂文明未至的空間拓殖三個維度切入,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的空間意識均立足于國族主義立場。日本的國族主義思想是明治維新中“富國強兵”目標的延續(xù),在甲午戰(zhàn)爭的勝利中走向狂熱的全民國家主義,傳統(tǒng)的“盡忠勇、尊君王”武士道精神和歐化思想下的國族意識相結合,最終湮沒了明治早期的民權思想,押川春浪科幻小說以未來空間想象的方式匯入明治末期的狂熱國家主義思潮之中。晚清中國的國族危機同樣喚起前所未有的全民國族主義思潮,但是和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相關照,晚清的國族主義在科幻政治小說中變身為現(xiàn)實政治空間帶來的國族現(xiàn)實命運的焦慮以及守護國土的空間渴望,其中關于自然異域空間的意識中包含與押川春浪相類似的拓殖思想。
押川春浪的科幻小說和晚清科幻政治小說中濃重的國族主義思想貫穿自然異域空間的想象,小說的場域均被設定為包括西方國家在內的“世界”,表現(xiàn)為對重構世界新秩序的關注與積極參與,科幻想象的目的具化為對西方強國的復雜文化心態(tài)和東亞秩序的重構。19世紀中葉的西方入侵注定使中國和日本改變以往的對外姿態(tài),參與到國際新秩序的構建中來,而中日兩國特殊的地緣關系和文化淵源又決定了二者共同關注的另一焦點是國家在亞洲的定位。明治時期的日本遵奉福澤諭吉提出的“脫亞入歐”口號為圭臬,明確了日本對西方國家和亞洲國家的戰(zhàn)略定位。雖然在體制上匆忙加入西方陣營,但日本對西方國家的文化心態(tài)不無矛盾:一方面日本積極走西化道路并急于得到西方世界的認同;另一方面西方世界對日本表現(xiàn)出的拒斥態(tài)度和潛在威脅又讓日本不滿和焦慮,甲午戰(zhàn)爭后俄、法、德三國對日本在亞洲利益分割的干預加劇了這種不滿和焦慮。加之明治政府內部軍國主義思想不斷膨脹,日本的民族情緒一部分轉化為對西方世界的敵意,1904年爆發(fā)的日俄戰(zhàn)爭就是這一情緒不斷高漲導致的結果。日本在東亞格局中的態(tài)度同樣充滿了矛盾,江戶時代后期,西方文明在日本逐漸得到認同,憑借體制上由上而下的變革,日本迅速走上了所謂“西化”道路,但體制上的迅速變革并不等同于思想文化的同步轉變,或者說外來異質文明與本國傳統(tǒng)思想共存才是日本近代文明的一大特色,儒家學說很長一段時間貫穿著日本明治維新之后的思想建設。也就是說,在東亞秩序的重構中,日本同樣在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間矛盾重重。一方面,日本急于所謂“脫亞”,也就是從思想上擺脫中華文明圈,重建全新的內部倫理秩序,最終憑借現(xiàn)代轉型的成功取代中國,鞏固在東亞的主導地位;另一方面,日本從文化根源上依然保持著濃重的儒家文化底色,希望通過亞洲連帶感與中國等東亞國家共同對抗西方強國的威脅。完成明治維新體制變革之后的日本,國家主義的重要目標之一就是確立日本在國際上的政治地位和東亞主導權。在政府主導和傳統(tǒng)文化的共同作用下,明治初年民權思想中強調個人權利與自由的部分逐漸被主張國家利益的“國家國民”思想所取代,就連早期的民權思想家德富蘇峰等人也紛紛轉向國權主義,押川春浪的科幻小說以科幻強國的文學想象呼應了這一熱潮。
晚清中國同樣面臨打破舊的世界認識,在新的世界格局構建中重新定位的重要課題。與日本相比,缺失了制度對文化的方向導引和制約,晚清中國的處境和文化心理紛紜駁雜,異民族統(tǒng)治下的改良和革命之爭、中國傳統(tǒng)思想與西方文化的激烈碰撞、鄰國日本的快速崛起,都影響了晚清中國在國際新秩序構建中自我定位的文化心態(tài)。擺脫瓜分危機、謀求民族復興、恢復強國地位是晚清中國人在國際新秩序重構中達成的目標共識,但因為缺乏有力的制度干預和執(zhí)行保障,其背后的推動力毋寧說是民族文化心理的“合力”,因而當遇到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文化的碰撞矛盾、需要做出抉擇之時,晚清的科幻政治小說作者找不到有力的文化心理支撐,遂不自覺地趨向于轉向傳統(tǒng)文化尋求動力。雖然立場不盡相同,但晚清中國和明治后期的日本在對待西方國家的文化心理上均混雜著拒斥與認同。因為與日本的地緣親近感和文化連帶感,晚清中國對日本的維新改革有著較為強烈的認同,這一點也表現(xiàn)在亞洲秩序重構中與日本的連帶認同感上。同中有異的文化心理是晚清作者選譯押川春浪科幻小說的主因,也是本土科幻政治小說在近似思想貫穿下相較押川春浪科幻小說呈現(xiàn)紛紜駁雜、眾聲喧嘩面貌的根本原因。
押川春浪的科幻小說中,想象日本在世界新秩序重構中的角色轉換是與科幻想象并行的暗伏主線。押川春浪被譯介到中國的四部科幻小說中,《秘密電光艇》、《空中飛艇》和《新舞臺》都體現(xiàn)了日本急欲在世界新秩序中獲得主導地位的思想。細讀《空中飛艇》,不難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無異于日本想象重建國際新秩序并充當科技和倫理主導國的寓言,作者預設世界為列強爭霸之時代并且日本必須參與這場角逐并勝出,“吾知世界大勢當必一方擴張世界之版圖,復于一方斂縮世界之員輿,此后歸宿之若何迄今斷難逆料”①押川春浪:《空中飛艇·卷中》,海天獨嘯子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03年版,第3—4頁。。法國人武柄博士是與日本形成競爭對抗關系的歐洲強國隱喻,象征著日本科技硬實力和文化軟實力的一條理學士在科學和倫理兩個維度上均在與武柄博士的角逐中完敗對方。一條理學士研制的飛艇可以克制武柄博士的飛艇,而且在道德倫理上二者呈二元對立:武柄博士“天性陰險、道德腐敗、富于嫉刻之心”,而日本的一條理學士“為人奇?zhèn)b磊落”。日本人研制的空中飛艇擊潰代表西方現(xiàn)代國力的法國飛艇,不僅如此,研制法國飛艇的武柄博士也因道德倫理上的缺失遭到西方世界否定,代表倫理正義的日本因幫助西方各國戰(zhàn)勝法國人武柄博士獲得各國認同?!睹孛茈姽馔А分卸嗵幥楣?jié)也彰顯日本人壓制戰(zhàn)勝歐美國家的強烈意愿,比如輪船上才藝比拼中最后出場的日本人總是完敗驕矜的歐洲人。《新舞臺》則提前將數(shù)年后發(fā)生的日俄戰(zhàn)爭裝進小說的世界,日本最終憑借更勝一籌的智慧和國力戰(zhàn)勝歐洲強國俄羅斯。
包含對西方殖民化批判和反抗思想的亞洲連帶意識也是押川春浪科幻小說中世界思想的重要體現(xiàn)。押川春浪科幻小說中的亞洲連帶意識隱含在象征歐亞競爭意識的各種隱喻之中。在《空中飛艇》中,看似溫柔馴服的中國馬在競馬中后來者居上,最終戰(zhàn)勝了西方強國英國和意大利的馬。飛艇的勝利也不單單意味著日本的勝利,而是黃種人對白種人的勝利。文中借歐洲報紙稱:“此空前絕后之事業(yè)竟成于黃種人之手,將來發(fā)明之家聯(lián)袂而起者何限,可知彼黃種之精神智力正不亞于白人。今后盟壇二雄,誰主牛耳?居今以思,尚難預卜。而今者新刃初發(fā),光芒勃勃,我白人可為寒心也?!雹谘捍ù豪?《空中飛艇·卷中》,海天獨嘯子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03年版,第1—2頁。日本代表了如旭日初升崛起的東亞,不僅具備可以和西方強國角力的能力,而且終將略勝一籌。《秘密電光艇》中的東亞連帶意識明顯帶有日本的所謂“保護東方”的東亞殖民主義思想色彩,櫻木大佐潛心研發(fā)電光艇是為了避免被英、法、俄、德等西方強國吞并:“處此優(yōu)勝劣敗之世界,人人以尚武練軍為急,凡英法俄德悉以全力注重于海軍,欲出必勝之權以逞其吞并之欲。其權力爭議之中心點均集于我東方,如支那如朝鮮,漸當為其侵害。當是時可以為東方雄伯之國,惟我日本?!雹傺捍ù豪?《秘密電光艇》,金石、褚佳猷合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06年版,第19頁。押川春浪科幻小說中包含的“亞細亞主義”由當時日本在現(xiàn)實發(fā)展中的復雜思想而來,曾面臨被西方殖民危機的日本本能拒斥和批判西方的殖民思想,但是明治維新后的快速崛起又使之成為亞洲唯一的殖民帝國,因而又企圖借用“文明”這一西方價值將自己的殖民意圖正當化。正如小說中顯示的那樣,現(xiàn)實中的日本在東亞局域立場上由最初對西方殖民主義的抵制與批判,逐漸走向吸納和內化西方武力政治文明價值原理的帝國。
押川春浪科幻小說中對世界格局和亞洲定位的關注也是晚清中國面臨的兩大現(xiàn)實政治問題。西方的強勢入侵促使晚清中國快速形成國家民族主義思想,如何在動蕩中強大和崛起并擁有與西方各國抗衡的實力是國族危機下中華民族的主體訴求。面對強勢入侵的西方列強,因為缺乏強有力的政權制約和制度引導,晚清中國對世界格局的思考呈現(xiàn)自由多元化態(tài)勢,但是在科幻政治小說當中,借助科幻想象,曾經(jīng)擁有輝煌文明的中華民族并不遜色于任何西方強國,中國足以憑借自己的智慧擁有在與西方強國的武力、經(jīng)濟和政治力量角逐中勝出的力量。換言之,科幻想象克服了晚清在現(xiàn)實中難以突破的政治壁壘和文化困境,實現(xiàn)了中華民族復興崛起的夢想。押川春浪科幻小說中展現(xiàn)出的東方國家與西歐強國的對抗姿態(tài)可以用來觀照晚清現(xiàn)狀,激發(fā)國民的愛國熱情,這無疑是押川春浪作品被大量選譯的重要原因。
面對西方入侵,日本的崛起以及與西方的抗爭為晚清中國提供了理想的參照對象,日本即東方化的第二“西洋”。押川春浪科幻小說中貫穿的與西方競爭和東亞聯(lián)合意識是晚清科幻政治小說譯作者的共鳴之處。徐念慈在《新舞臺》譯本開篇曾加入自己的議論:“扶桑三島形勝天然,旭日徽章迎風蕩漾,北望俄夷,張其血盆大口,舞其尖利牙爪,欲攫睡獅而自資其大啖。以我同種之鄰國,受賤種之欺辱,是可忍孰不可忍?!雹诟督ㄖ?《清末民初小說版本經(jīng)眼錄》,中國致公出版社2015年版,第143頁。這段譯者按語具有雙重視角含義,即對《新舞臺》文本的讀者期待視角和與日本命運與共的國族現(xiàn)實生存視角。這段話開門見山,將日本和中國看作命運共同體,其中與西方列強抗爭的立場和渴望民族崛起一搏的情感實際是為中國而發(fā)。《新法螺先生譚》是徐念慈繼翻譯《新舞臺》之后創(chuàng)作的一部科幻政治小說,小說中作者在對待西方的態(tài)度上采取了與《新舞臺》一致的現(xiàn)實立場。《新法螺先生譚》雖然和包天笑轉譯的《法螺先生譚》標題上存在更多的“姻親”關系,但其中貫穿的題旨卻是押川春浪《新舞臺》中的國族崛起幻想,而非《法螺先生譚》中征服探索自然過程中的夸張滑稽空想。徐念慈在小說中如此表述自己的文本閱讀期待和現(xiàn)實國族觀念:“然以歐美近日自詡為文明之國民,余亦如不欲見。是何為者?則以余之面東而立,深有望于黃河長江之域。余祖國十八省大好河山,最早文明之國民,以為得余為之導火,必有能醒其迷夢,拂拭睡眼,奮起直追,別構成一真文明世界,以之愧歐美人,而使黃種執(zhí)其牛耳?!雹坌炷畲?《新法螺先生譚》,小說林社1905年版,第8—9頁。國族崛起并超越歐美,復興中華文明并重新為中華文明尋找世界坐標是《法螺先生譚》中關于世界格局的想象。《新石頭記》想象在科技實力上壓倒歐美、雄霸世界,力倡以克己恕道為內核的儒家文化價值引領世界價值理念:“其實我們政府要發(fā)個號令下來,吞并各國,不是我說句大話,不消幾時,都可以平定了。政府也未嘗無此意,只有東方文明老先生不肯。”④吳趼人:《新石頭記》,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99頁?!缎录o元》以未來記的形式想象中國的崛起,中國、日本、土耳其等形成了以中國為中心的亞洲共同體,與西方國家展開對決并最終勝出:“各國都個個懼怕中國的強盛,都說是黃禍必然不遠。”⑤碧荷館主人:《新紀元》,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頁。復興中華、重新在世界文明中占據(jù)主導地位的世界格局想象幾乎貫穿在晚清所有的科幻政治小說之中,但因為缺乏日本那樣的集權制約和文化引導,晚清科幻政治小說中的世界想象表現(xiàn)出的是民族自發(fā)的強國保種內在合目的性。也正是這種自發(fā)性進一步印證了西方武力侵略促發(fā)近代中國民族主義誕生的歷史本質,同時印證了國族主義自然內化為文學要素,而非外力強制引導。晚清中國和明治日本共同經(jīng)歷過西方武力威脅,晚清中國又是東亞文明曾經(jīng)的主導者,所以在對待西方的態(tài)度上,晚清中國的科幻政治小說大多采取了和明治末日本同仇敵愾的亞洲立場,雖然甲午戰(zhàn)爭之后日本對中國構成了最大的威脅,晚清中國依然把日本看作有文化親緣關系的學習范本,晚清末期的民族主義理論盛行進一步加深了和日本的亞洲連帶意識。
毋庸置疑,西方文明的強勢入侵加速了中國和日本的現(xiàn)代化進程,在中國和日本的近代史上,工業(yè)文明、物質文明發(fā)達的“西化”等同于現(xiàn)代化。西方文明為東方文化提供了參照系和學習對象;反之,東方文化也成為關照西方文明缺陷的借鏡。在押川春浪被譯介到中國的科幻小說中,《千年后之世界》便對現(xiàn)代文明過度發(fā)展可能帶來的種種弊端進行了想象和批判。在一眾渲染武力政治文明的作品之中,《千年后之世界》略顯另類,但這鳳毛麟角的一部科學危機小說卻吸引了晚清譯者的注意并被譯成中文,小說文本內隱含的中日兩國相通的批判西方物化主義、倡導東方倫理道德的現(xiàn)實文化視角值得探究。
明治維新之后的日本引進西方的工業(yè)、科技和政體,雖然極力追求的“西化”在物質層面已基本完成,但日本精神層面的現(xiàn)代建設中依然貫穿著強烈的家國主義傳統(tǒng)思想。在明治政府的主導之下,帶有強烈軍國主義傾向的國家主義思想是明治晚期的主導思想,加藤弘之、三宅雄二郎等代表官方立場的明治思想家極力鼓吹“在世界上伸張正義”的國權主義,日本試圖建立以本民族文化為內核的全新道德倫理秩序。因主張東方文化中心主義視角被視作明治末期文化國粹主義代表的岡倉天心提出:“對一個民族來說,就像對個人一樣,自我內在的實現(xiàn)(而非外界知識的吸收)才能真正促進進步?!雹賹鶄}天心:《覺醒之書》,黃英譯,四川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5頁。押川春浪的系列科幻小說是對明治末期國家主義思潮的積極呼應,鼓吹國家主義立場上的現(xiàn)代科技發(fā)展之外,押川春浪的小說也不忘積極倡導日本的世界文化主導立場以抵抗西方文化中心主義,《千年后之世界》便是這一思想的體現(xiàn)。
《千年后之世界》的中譯本廣告中如此介紹該小說主旨:“以高尚之理想睹慘惡社會之墮落,以發(fā)見光明世界。全書以物質文明愈進化,則精神文明愈退化為主義。其思想深邃,有出乎天天,入乎人人之妙,為將來世界之大問題,為現(xiàn)在世界之活劇。”②付建舟:《清末民初小說版本經(jīng)眼錄》,中國致公出版社2015年版,第121—122頁。其中可見這本翻譯小說的閱讀期待視角,亦即譯介者對小說的主旨理解?!肚旰笾澜纭分髦减r明地批判了一味追求物質文明的西方社會,小說以代表西方近代文明巔峰的巴黎為故事舞臺,講述了文明高度發(fā)達、過度追求物質對人性的傷害。因為過度追求物質,人人追逐私利并在這個過程中失去了人性中的溫情,變得冷酷無情,置親情、道德、國家、社會于不顧,最終導致人淪為被欲望支配的半人半獸的怪物,地球文明毀于一旦,重現(xiàn)荒蠻。在小說中,科學的發(fā)展和物質的發(fā)達帶來的毀滅性后果早已被有先見之明的澤爾貝理學博士預見:物質文明的發(fā)達帶來精神文明的衰頹,物理化學的不斷發(fā)展導致社會組織的日益機械化,法律和黃金成為支配世界的兩大力量,人們不再追求精神層面的修養(yǎng),不再畏懼良心的譴責,唯獨懼怕法律的制裁。而當法國的澤爾貝理學博士和日本公使春部春男當真陰差陽錯目睹千年后的巴黎之時,才知道事實比理學博士預見的更為可怕。人類文明之所以在發(fā)展中毀于一旦,主要原因有三:“一是自然原因,二是人類對物質文明中毒至深,三為人類社會畸形發(fā)達的反動?!雹垩捍ù豪?《千年后之世界》、東京大學館1903年版,第180頁。(筆者譯)其中作者極力渲染的最主要且最值得發(fā)人深省的原因當然在于人類對物質文明過分追求、個人主義泛濫導致的道德淪喪使得人類社會最終分崩離析、人類文明毀于一旦。在小說中,19世紀末期代表世界先進文明的西方工業(yè)文明和科技發(fā)展不再是晚清中國和明治日本追求的現(xiàn)代文明,而是將人類文明毀于一旦的罪魁禍首:“理化學上的種種發(fā)明使人類的野心和虛榮心日盛,交通工具的完備讓人忘卻故土,衣食住行的極盡奢華凸顯了黃金的萬能魔力?!雹傺捍ù豪?《千年后之世界》、東京大學館1903年版,第188頁。(筆者譯)細究文本,《千年后之世界》中設定了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二元對立,二者對立的真正指向正是東西文化的對立,作者真正的意圖在于主張和頌揚以國家主義為核心內涵的明治日本主導的倫理道德觀。西方以物化主義為核心的現(xiàn)代文明導致了人類道德的淪喪,最終導致人類的自我毀滅,那么淪喪的道德到底指什么呢?回到文本中反向推論,可以得知被物化主義損毀的“精神”內核正是以國家、社會的公共利益優(yōu)先的倫理道德觀?!芭c精神文明脫節(jié)的物質文明和人類的道德信仰無法兩全,因而隨著智能的單方面快速發(fā)展,人們的道德信仰變得日漸淡漠。道德信仰淡漠的人們越來越心性乖覺,卻越來越不為國家和社會分憂,如此,人類終將走向淺薄的個人主義”②押川春浪:《千年后之世界》、東京大學館1903年版,第187頁。(筆者譯)。因而,這部小說雖然批判的是西方工業(yè)文明的物化主義,實際卻是對西方以個人主義為核心內涵的倫理道德觀的抨擊。雖然《千年后之世界》在押川春浪鼓吹武力政治的系列科幻小說中略顯另類,但歸根結底依然為配合明治末期的國家主義思想而創(chuàng)作。在押川春浪被譯介的科幻小說中也都存在對西方道德倫理維度的批判:如《秘密電光艇》中遇到海難之時帶頭破壞由西方世界主導制定的逃難秩序的西方乘客、《空中飛艇》中恃強凌弱的法國人、《新舞臺》中蠻橫無理的俄羅斯人……尤其在《空中飛艇》中對西方剝削壓榨的工業(yè)文明提出批判:“二十世紀所謂文明世界,其待職工無異奴隸,多自掠奪,束縛其自由?!雹垩捍ù豪?《空中飛艇·卷上》,海天獨嘯子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03年版,第32頁。
在文本的直接影響層面,包天笑在翻譯《千年后之世界》之后創(chuàng)作了短篇科幻小說《世界末日記》,講述了人類的力量無法與宇宙規(guī)律抗衡、地球最終毀滅的故事,對人類的未來做了悲觀的預測。除卻文本構思上的直接影響,想象世界末日、以東方倫理視角批判西方現(xiàn)代文明和科技發(fā)展對人性的傷害在晚清科幻政治小說中也是屢見不鮮的話題。盡管晚清中國物質匱乏、科技落后,但這并不妨礙部分知識分子開始對西方物質文明進行理性質疑與思考。梁啟超在親眼見證歐洲一味偏重物化的工業(yè)社會發(fā)展的種種弊端之后如此寫道:“當時謳歌科學萬能的人,滿望著科學成功,黃金世界便指日出現(xiàn)。如今功總算成了,一百年物質的進步,比從前三千年所得還加幾倍,我們人類不惟沒有得到幸福,倒反帶來許多災難?!雹芰簡⒊?《科學萬能之夢》,《梁啟超全集》第十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974頁。魯迅也看到了19世紀物質文明高度發(fā)達帶給人性與人類精神自由發(fā)展的束縛與傷害,所以他提出“掊物質而張靈明”,抨擊對物化主義的一味追求:“重其外,放其內,取其質,遺其神,林林眾生,物欲來蔽,社會憔悴,進步以停,于是一切詐偽罪惡,蔑弗乘之而萌,使性靈之光,愈益就于黯淡:十九世紀文明一面之通弊,蓋如此矣?!雹蒴斞?《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54頁。在以“仁”為內核并提倡“天、地、人”和諧統(tǒng)一的東方文化的關照下,西方現(xiàn)代文明中物質主義的弊端尤能凸顯。晚清科幻政治小說對西方現(xiàn)代文明同樣展開理性反思,其主要參照體系是中國的傳統(tǒng)儒家思想中的“仁學”思想,具體體現(xiàn)在對西方殖民思想的批判和現(xiàn)代科技發(fā)達對人性和人類生存帶來的傷害兩個方面。
《新石頭記》中用世界大同的晚清新儒家思想批判以擴張掠奪為發(fā)展手段的西方武力政治文明是虛偽的假文明,拓殖和所謂解放黑奴運動都是圍繞本國私利進行的掠奪行為,只有播撒文明、扶助弱小國家、以全人類的自由為目標的東方文明方是真正的理想文明,“世界上凡是戴發(fā)含齒,圓顱方趾的,莫非是人類,不過偶爾有一二處教化未開,所以智愚不等。老夫每一念及,行坐為之不安。同是人類,彼族何以獨遭不幸?”⑥吳趼人:《新石頭記》,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05頁。晚清科幻政治小說作者與押川春浪同樣將西方設定為為一己私利棄人類命運于不顧的倫理道德違背者?!缎率^記》中,被想象成已經(jīng)完成復興大業(yè)的中華民族的“文明村”對某些國家強行使用一種叫作“氯氣炮”的殺傷力極強的化學武器進行批判?!缎录o元》中出現(xiàn)了與《新石頭記》中類似的情節(jié),只不過將“氯氣炮”換做“綠氣炮”,批評西方國家在自己利益受損時捏造口實、違背人性的行徑。《新紀元》的故事舞臺是想象中的東西方大決戰(zhàn),其中數(shù)次描寫西方國家為私利不擇手段使用反人類武器的行為。如西方國家在所謂“和平會”上居然反其道行之,公然制定規(guī)則稱:“各國為愛種起見,從前平和會所公禁的一切猛毒殘酷之戰(zhàn)具,皆許權時用以應敵?!雹俦毯绅^主人:《新紀元》,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57頁。晚清科幻政治小說中明確可見以儒家“仁”學思想反照批判西方倫理中一味追求私利的傾向。
綜觀晚清科幻政治小說,雖然呈現(xiàn)了與押川春浪科幻小說近似的倫理道德視角,都以東方倫理思想為借鏡反觀批判了西方現(xiàn)代倫理中的物質主義和重利思想,但因為晚清中國在思想文化建設上不同于明治末期的日本,缺少政權的強制干預和倫理的主流引導,在小說中未能呈現(xiàn)押川春浪科幻小說中系統(tǒng)的倫理批判與倫理主導思想,而是晚清文人對西方文明的自發(fā)式思考。
從晚清政治小說與明治政治小說關系的整體流脈來看,梁啟超將政治小說的概念和文體引入之時,明治日本的自由民權運動早已落潮,政黨政治小說也隨之消退。明治十八年(1885)日本設立內閣標志著國權和民權的紛爭暫時告一段落,取而代之的是國權的不斷伸張,尤其是甲午戰(zhàn)爭的勝利給日本帶來民族主義情緒的空前高漲,張揚國家形象、謀求在亞洲的主導權以及在世界版圖中的強國定位逐漸成為日本的主要政治方向,在文學上也漸成余韻尚存的政治小說主題延伸。押川春浪的科幻小說在這一背景之下誕生,他的作品大多對日本這一國家政治主題進行了文學關照。異域空間擴張、與西方強國競爭、對西方現(xiàn)代文明背后的倫理價值的否定與批判是押川春浪科幻小說的三大敘事主題。押川春浪作品中的國家主義和種族主義思想恰好吻合晚清時期以強國保種為訴求的國族主義思潮,押川春浪科幻小說與家國思想的緊密融合是其被選擇性譯介的主要原因。科幻想象為晚清迫切的救國焦慮找尋到宣泄通途,明治科幻小說中的強國思想與科幻想象在晚清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中引發(fā)共鳴,所以晚清科幻政治小說汲取、沿用了這一國族主旋律,并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土壤中衍生出意象更為豐富的三大主題:與現(xiàn)實互為關照的“理想國”、世界版圖中的強國夢想以及對西方現(xiàn)代倫理的批判。
晚清科幻政治小說將強國夢想寄托在對未來高科技發(fā)展的想象馳騁中,科幻的趣味性和想象性又反向將政治理想融入文學之中,不應把科幻政治小說中的文學趣味性和政治目的強行分離進行考察。在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史上,外來文學、文化的輸入從未間斷,晚清時期外來文學接受的特殊性在于外來侵略導致的文化觀念劇變改變了清末文人中土本位的文學觀,進而決定了晚清文人面對外來文學時的取舍選擇?!啊畤摇d起,‘天下’失去,‘文學’也從此不再是放諸四海的藝文表征,而成為一時一地一‘國’的政教資產(chǎn)了”②王德威:《想象中國的方法》,百花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7頁。。國家、民族既是清末文學構成的內驅力,也是清末文人竭力描摹、想象的文學對象。在西學東漸的大背景下,明治維新后日漸強大的日本成為晚清中國效仿和學習的東方“西洋”,“科幻+國家”的文學想象完美切中晚清文人的文學觀念?!拔覈袢?輸入西歐之學潮,新書新籍,翻譯印刷者汗牛充棟。茍欲其事半功倍,全國普及乎,請自科學小說始”③海天獨嘯子:《空中飛艇·弁言》,上海商務印書館1903年版。,“我國說部,若言情談故刺時志怪者,架棟汗牛,而獨于科學小說,乃如麟角。智識荒隘,此實一端。故茍欲彌今日譯界之缺點,導中國人群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說始”④魯迅:《月界旅行·弁言》,李今主編:《漢譯文學序跋集》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81頁。。在歷史文化發(fā)展嚴重受挫的晚清,深刻的社會變化使文學獲得深刻的價值和沉重的意義。押川春浪的科幻小說因其強烈的政治文化色彩和文學想象性受到晚清翻譯家的青睞,隨后興起的本土創(chuàng)作科幻政治小說為晚清現(xiàn)實社會的焦慮找到快捷的宣泄渠道,也賦予日益陷入困境的政治小說所缺失的文學想象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