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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02-07 04:56:12斯繼東
      小說月報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沈先生老店娘娘

      翁雁,來稟皆收悉。各人之錢亦照付,報未有遺失。家中諸人均平順。惟生物高漲,維持絕拮據(jù)。予收入因高物價大受困難。二哥每月補貼四五十萬元,終不夠開支。紹地米價每石六十八萬元,皂每半塊一萬五千元,菜一千八百元一斤,鴨子每個一千五百元,麻油每斤一萬九千六百元。阿賴胃口已好,要抱不肯停坐,人極乖。汝一切要謹慎。父字。十月卅日。

      博物館的展都去看了吧?有留心到那封手札嗎?就是徐生翁寫給兒子翁雁,抱怨紹地物價飛漲,什么米價每石六十八萬、皂每半塊一萬五千元那封。

      札末有一句:“阿賴胃口已好,要抱不肯停坐,人極乖?!?/p>

      那個“阿賴”就是我。

      翁雁是我爹爹。我的叔叔伯伯都叫我爹爹老四,其實嚴格說我爹爹行五。老四是從我娘娘那兒排的,如果從我爺爺那兒排的話我爹爹就得是老五。為什么?因為在我娘娘肩上,我爺爺還有一個大娘娘。大娘娘是在我爺爺三十歲那年病故的,據(jù)說是發(fā)痧不治——是啊,那年頭好像什么病都能索人的命。老店王攏總七子三女,大娘娘留下一兒一女,另外六個兒子兩個女兒是我娘娘生的。

      我爺爺生于光緒元年,光緒元年就是一八七五年,鑒湖女俠秋瑾生于這一年,那個做過狀元夫人的賽金花好像也生于這一年,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早些年看過她的傳記。但她們都比我爺爺小,我爺爺?shù)纳帐钦鲁跻弧壬漳膫€大得過伊?老店王死于一九六四年,陽壽八十九歲——紹興人說“九難過”嘛,那一年我十六歲。

      對,我跟我爺爺一道生活了十六年,我是看著伊過背的。我爹爹那時在上海貨物稅局謀差,但家眷卻一塌括子都留在老家。

      爺爺晚年一直住在這里。對對,這地方就是老店王潤格上署的“東郭孟家橋三十六號”。門牌號碼調(diào)龍燈樣地換,地方還是這地方。那時屬城郊,極為偏僻。后來城市像攤大餅越攤越大,原先白墻黑瓦的平房大多被拆了,只保留下東邊這么幾間。西邊本來有一爿早竹園,還有個弄堂,現(xiàn)在都建了樓房。后司門的河倒還是那條河,埠頭和踏道也還大體保留著原先的樣貌。

      因為地勢低,加上毗鄰竹園,書房時不時有老鼠出沒,老店王就養(yǎng)了只大花貓。飯時,我時??匆娨翉淖约和肜镄⌒囊硪頁艹鲆恍╋埐藖盹曍?。

      這屋里已經(jīng)沒什么舊物了。噢對,這眠床是伊困過的。夏天青草蚊子多,床架上會搭個青紗帳。喏,那張照片也是舊物。那時候攝影已勿稀奇,但老店王好像不喜歡拍照,一輩子就留下了這一張半身照,現(xiàn)在各處在用的全都是這一張娘本翻印的。爺爺屬豬,可整天虎著一張臉——照我們紹興話講,是很“威勢”。他極少笑,我基本沒見過伊笑,孫輩們聊起來似乎都想象勿出伊笑的樣子。你們看看——是不是板著臉,好像誰都虧欠伊似的?

      爺爺極少出門做嬉客。他總是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是看書,就是寫字。明明整日宅家,卻從來不幫娘娘做家務,百事不管,眼底下掃帚倒了也勿曉得扶一扶。老店王還時常深更半夜勿困。據(jù)我娘娘講,落雪天公早起,道地屋頂都積起尺把厚的雪,爺爺?shù)姆宽攨s總有一個勿積雪的“坑”——那底下是他放燈燭的地方?!盁粲湍敲促F,老死尸就勿曉得日里寫?”講到這里,我娘娘總要罵上一句。

      爺爺偶爾會從房間出來踱步,也不走遠,就在家門口轉(zhuǎn)轉(zhuǎn),立到河埠頭呆望望,或者冷眼看我們在竹園里拔草、挖筍、玩游戲、嬉笑打鬧。小猢猻哪怕鬧得沸反盈天,他也從不出聲幫腔。

      行草書,六尺屏四十元,聯(lián)十元;五尺屏三十二元,聯(lián)八元;四尺屏二十四元,聯(lián)六元;屏以四條計,三尺屏同四尺橫,直,整幅,視屏減半,六尺以上暨長聯(lián),來句另議。紈折扇四元。右行數(shù)難限,大小隨書,如界絲格作楷者另議,泥金箋另議。冷金箋、絹倍之。堂匾、齋匾另議。篆、古隸真倍之。金石刻辭卷冊署另議。竹、木、葩、卉畫視行草書倍之。潤資先惠,劣紙不書,立促不應。丙寅春三月,寓浙江紹興東郭孟家橋三十六號。

      ——李生翁書畫潤格

      那個潤格是我娘娘逼著我爺爺立的。

      你們見過那潤格嗎?寫得真是夾纏。行草書是一個價,篆隸真翻倍,畫又是另一個價,尺幅三至六尺不等,形式屏聯(lián)橫直不同,匾箋扇面另議,金石刻辭卷冊署又是各種另議,來句再是一個另議。

      有必要定得這么啰里啰唆嗎?你看現(xiàn)時的書法家多干脆:六千一平尺。一萬一平尺。哪來那么多廢話?

      我娘娘為什么要逼伊立潤格?因為我爺爺他老人家臉皮薄,時常干些“賠 賠眠床”的行事。明明非親非故,一府兩縣,拐上三個彎,憑誰都能跟你拉扯上關(guān)系。斯文人碰上木臉皮,客氣當福氣。人家求字畫,儂勿收銅鈿,便等于倒貼紙墨——這不是“賠 賠眠床”嗎?可一家老小十幾號,就等著他鬻書賣畫濟口度日呢,日長夕久,如何使得?我娘娘于是對爺爺出惡聲了:“人家和尚講隨緣樂助,那是供的泥菩薩,儂也講隨緣樂助,儂把家里十幾號活口都當泥塑木雕???”

      我娘娘其實也是大戶人家出身,祖上點過翰林,后來家道中落,加上父母走得早,勿得已續(xù)弦給窮書生,真是活唧唧神仙落了凡塵。

      價格擬好了,爺爺提筆加一句——“潤資先惠”,娘娘點點頭。

      爺爺蘸墨再添一句——“劣紙不書,立促不應”。

      娘娘搖搖頭,嘆了口氣。

      我娘娘嘆什么氣?“畫蛇還要添足,那是讀書人自己給自己留顏面?!蔽业鹞?。

      自此,老店王的書房里就多了這份用四號字印制的潤格。

      來了客人,我娘娘笑盈盈地進去敬茶。看見這一張熱臉的同時,來客也便帶眼瞧見了背后那一張冷面孔的潤格。

      戊寅小春月朔,賀公培心,暨松泉、秋農(nóng)、生翁、雪侯、紅茶、荔丞、鴻梁、沄簃、印西雅集春水閑鷗館,內(nèi)子雪清出肥螯舊醅餉客,酒酣,處德以素箋索畫蘭蕙,賓主九人合作是幀,良可寶也,為之記。

      ——張?zhí)鞚h《九友圖·跋》

      關(guān)于戊寅年春頭的這次雅集,來我這兒坐的人都會聊到。一般都稱之為小云棲寺雅集,但其實張?zhí)鞚h的跋文中只有“雅集春水閑鷗館”一句,并未提到小云棲寺。照此理解的話,春水閑鷗館應該就在小云棲寺內(nèi)。但另有書家卻言之鑿鑿,春水閑鷗館是張?zhí)鞚h的室號,當然在八字橋張家臺門。

      提起八字橋張家臺門,紹興人無人勿曉。紹興是座水城,城內(nèi)外河道星羅棋布,出門都須以船代步。一般人家出門就是普通的烏篷船,本地叫腳劃船,講究點的便是三明瓦的畫舫。據(jù)我娘娘講,當時整個紹興城豪華畫舫只有三艘——下大路許家、南街姚家和八字橋張家。其中名頭最大的就是張?zhí)鞚h家的那艘煙波畫舫。民國六年(一九一七年),孫中山來紹興考察,說紹興“三多”,什么石牌坊多、墳墓多、糞缸多,坐的就是煙波畫舫。民國二十五年(一九三六年),浙江省主席黃紹竑受賀揚靈之邀來紹公祭大禹,坐的也是煙波畫舫。一九三九年,周恩來戰(zhàn)時視察紹興順帶祭祖,坐的還是這艘煙波畫舫。這畫舫的名稱也有來歷。張?zhí)鞚h自稱張岱后人,而據(jù)他考證,張志和又是張岱先人。先人的先人張志和自號“煙波釣徒”,于是后輩的后輩張?zhí)鞚h就借了名。

      煙波畫舫平時極少閑在八字橋下,因為三天兩頭張?zhí)鞚h就會邀書家畫友蕩舟于耶溪鑒水之間,喝酒賦詩,揮毫潑墨。據(jù)我爹爹講,我娘娘找勿到老店王,便會罵:“烏大菱殼總是汆到一起,老死尸又去煙波畫舫鬼混了?!?/p>

      小云棲寺雅集其實也就是一次家常的小聚,但因為留下了一幅畫,張?zhí)鞚h還仿效蘭亭雅集題了個跋,日歷被定了格,流水宴也便傳了下來。

      但是,雅集也好鬼混也好,說來說去好像跟小云棲寺沒有半點關(guān)系啊。你們說,會勿會張?zhí)鞚h的春水閑鷗館就設(shè)在煙波畫舫里,而湊巧那一次畫舫就泊在小云棲寺門口呢?

      那幅《九友圖》倒確實有點意思。慣常書畫家合作都是各施其長,你畫塊石頭,我添點花卉,他再題個款,相映成趣,所謂珠聯(lián)璧合?!毒庞褕D》上卻一式都是蘭,而且是各畫各蘭,不顧不盼。我估計都是老酒喝得稀里糊涂了。不合常理的還有:參加聚會明明有十三人,除去“出肥螯舊醅餉客”的雪清和“以素箋索畫”的處德是小輩外,尚有同好十一人,怎么就被署成了“九友”?《九友圖》現(xiàn)藏于我爺爺?shù)牡茏由蛳壬?,他極少示人,我有幸見過,沈松泉和朱秋農(nóng)只見其名,其余九人捉筆,因賀揚靈只寫了葉,由印西和尚補花,共成蘭蕙八株。坐中諸君皆為越中名流,但其中有一個叫沄簃的,名字陌生,我問了不少書畫圈高人,居然都話勿出。

      小云棲寺雅集的時間是一九三八年春。三年后,日寇侵入紹興城,我爺爺和朋友們的好日子就此結(jié)束了。在是年的一次空襲中,煙波畫舫被炸得八碼粉碎。應該也是在同一年,我爺爺不明不白失了他的四子翁旦,連尸首也沒下落。

      賀揚靈撤離紹興時是邀過我爺爺?shù)?,讓他隨同去西天目避禍。可一家老小十數(shù)口,是管自己跑,還是攜家?guī)Э谧甙??爺爺選擇了留下——“不管誰當朝,平頭百姓么總還是過自己的小日子”。但爺爺想錯了。日本人占了城,自然需要找個有頭有臉的本地鄉(xiāng)紳出來維持秩序。稍有點腦子的人都曉得,這活兒接勿得。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名單打頭的王子余,早兩天就躲到了張墅沈復生家,據(jù)說金湯侯在壽材里斷吃斷喝躺了三天,朱仲華也陰聲勿響藏了起來。名單再排下來排到了商會會長馮虛舟。馮虛舟也想逃,腳劃船出南渡橋時卻被鬼子截住,于是就成了維持會會長,再后來又做了紹興縣偽縣長。有市面靈的朋友還講,特務班班長長島最喜歡書畫,這下真把爺爺嚇著了。城里沒法待,去哪兒呢?爺爺就想到了西郭門外的小云棲寺。住持印西也隨賀揚靈去了西天目,看寺的小和尚倒是認得寫寺匾的老先生。棲身之處有了,可是總不能十幾口人天天隨僧食粥吧?亂世惶惶,書畫是換勿成鹽米了。虧得小和尚機靈,不久就從寺廟老施主那里給接了裱禙錫紙、糊火柴盒的活計,于是老少上陣,每日借此換米,再自種些菜蔬挨日。慢慢地朋友們也知道了音信,王貺甫、金湯侯等殷實戶時勿時會著人來求點字索張畫,所謂的“求字索畫”其實就是接濟——命都勿保了,誰還有原先那份閑情逸致???

      舊時屢過紹興開元寺,激賞翁三字題榜,峻健開豁,想見早年功力。晚年短札隨手寫記,拙而不矯,望之類敦煌碎紙,難得。

      ——沙孟海

      我幼小印象最深的事是陪爺爺去東街理發(fā)。爺爺平日勿出門,要出門的話便是去東街理發(fā),定煞數(shù)每月一次。好像每次都是走著去的——自孟家橋朝西,過東昌坊口到大云橋,再沿大街筆直朝北,至東街口再右折。聽我這么一說,即便你們外地客,也知道是繞了遠路。去理發(fā)為什么要帶上兩個小猢猻?現(xiàn)在想想,應該是老店王借機給我們做趟嬉客吧。

      那一日老店王的興致總是很高,平時端著的威勢好像也放下了。一路走走停停、游游蕩蕩,他會絮絮叨叨給我們講這個城市的逸事野史,臥薪嘗膽的越王勾踐,“飛鳥盡,良弓藏”的范蠡文種,王羲之的題扇橋、躲婆弄,徐文長的“山陰勿管,會稽勿收”,姚長子化人壇滅倭,劉宗周水心庵絕食,張岱夜航船伸腳,還有“泥馬渡康王”的故事,“王城寺里的和尚——去了大半”的典故。大多當時都似懂非懂,唯有徐文長的故事聽著發(fā)靨,后來祖孫再出門一路就都是徐文長長、徐文長短了。在紹興人嘴里,徐文長的故事是講勿完的。他們其實更歡喜把徐文長稱作徐老三,什么惡作劇——反正只要儂想得出,都可以掛靠到伊頭上。

      東街西首自大街到大坊口那一截,以前一直是紹興城最鬧熱的地段。郵局、醫(yī)院、真神教堂皆集中于此,其間店鋪鱗次櫛比,沿街是各式攤販,我爺爺光顧的人民理發(fā)店就夾在中間。

      爺爺理光頭,推子推一推,剃刀再刮一刮,花不了多少工夫。但人民理發(fā)店生意好,常常得等,一等就是半日。

      蹲在街沿,爺爺跟我說,一九四九年以前這里一直叫開元寺前。開元寺在哪兒?爺爺用手指指人民醫(yī)院。開元寺一度曾是紹興城香火最旺的寺廟,寺內(nèi)塑有羅漢伍佰,一到正月初一,城里老老小小都會到開元寺來數(shù)羅漢。左腳先進左邊數(shù)起,右腳邁進右首數(shù)起,按歲數(shù)數(shù)到的那個羅漢就代表了你的年運。爺爺又告訴我,開元寺的寺額就是他寫的,三個“榜”字,字大盈丈?!坝伞笔嵌啻?,有白籃那么大嗎?大得多。這就有點難以想象了。開元寺毀于抗戰(zhàn)期間,爺爺比白籃還要大得多的匾額,我自然也就見勿著了。

      老店王三十歲開始在本地有書名,之后給許多地方題過匾額,但留存下來的很少。香爐峰禹穴后壁尚有半卷心經(jīng),你們有興趣可以去看看。據(jù)沈先生講,當時是香爐峰了了和尚請我爺爺寫大字心經(jīng),擬刻于禹穴后側(cè)摩崖??讨涟胪?,我爺爺去觀瞻,連連搖頭,說是刻工失真,須翻倒重來。了了和尚卻面有難色,大約是銅鈿銀子不濟。很快抗戰(zhàn)事起,此事便半途而廢。石刻自“般若波羅蜜多”起,至“無掛礙無”止,存一百四十四字。我啊,我勿會寫字,只會看看,我們子孫輩沒有一個是吃書法米飯的。提到學書法,老店王總是反對,說寫字太苦。七子三女中,最有天分的是翁旦,爺爺大概是想托以衣缽的,卻偏偏走得最早。據(jù)說抗戰(zhàn)勝利后,爺爺曾專門邀請文茂山房刻師王寶賢、王伯超等人前往禹廟,在《唐往生碑》上補鐫“丁丑浴佛日生翁偕四子翁旦同觀”字句,念念至此,可見其不舍。

      相比爺爺?shù)淖郑菚r更吸引我的卻是滿街的行販。內(nèi)中有個賣甜酒釀的水泉矮子,最是勾魂。別看伊人矮,嗓門卻高——“哎——水泉的甜酒釀來大哉——”癩子多花頭,其兜攬顧客的方式也稀刁,甜酒釀裝在兩只特制的木桶里,水泉用白粉筆在木桶蓋上寫著幾排字,誰要認得出就能白吃一碗甜酒釀。第一次我擠進去看西洋景,那時我已識得勿少字,但桶蓋上的粉筆字看半天卻一個也念勿出。邊上的人東猜西揣,也都不對。老店王理完發(fā)出來,我弟弟搬救兵,拉了伊來認。爺爺從頭至尾掃一遍,一聲不響退出人堆。我和弟弟都非常失望,連小販寫的字都勿識得,你還威勢什么???歸到家后,老頭子破例把我倆喊到了書房?!澳切┳治叶甲R得,但我識得勿等于你們識得?!薄澳銈儊砜础痹谝槐竞耥稠车臅?,爺爺把桶蓋上的字一個一個找了出來?!疤煜轮挥袑懳鸪龅淖?,無有認勿得的字——想吃免費的甜酒釀,那得靠自己本事。”爺爺拿在手里的那本厚沓沓的書,就是《康熙字典》。爺爺出身貧寒,其父親早卒,只在十歲時上過勿到一年的私塾,此后就是靠這一本《康熙字典》識字斷文起家,后來專攻書畫,也全靠自己摸索鉆研。

      免費的甜酒釀我和弟弟一直沒吃到,因為水泉矮子桶蓋上的字總是在換,但我卻因此識得了勿少的生僻字,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反切法。

      李徐亦布衣,當代紹興人,年六十余矣,非貴顯,亦不往來貴顯者之門,又遠離滬上書家之互相標榜,其書名僅紹興人知之,而紹興人亦鮮有知書之精湛在沈康吳之上,而其博大雍容且在鄧石如之上者。

      ——胡蘭成

      爺爺一輩子偏安一隅,足不出紹興。唯一的例外可能就是四十六歲時的淳安之行。

      關(guān)于這次遠足,爺爺一直閉口不談。其間發(fā)生了什么沒人曉得。娘娘知道的也就是“族人相邀,回原籍看看”一句。爺爺?shù)臓敔斴呑源景策w至紹興檀瀆村,所以淳安算是爺爺?shù)脑?。歸來之后,爺爺?shù)故菍懥藥资自?,極見文采。我讀過勿少遍,都能背了。你們且聽聽——“逆水行舟聽楫師,朝朝那有順風吹。溟朦細雨富春路,貪看桃花不厭遲。”——這首題為《富春江行》。“濕云初散雨猶蒙,隱隱輕雷隔斷虹。舴艋不掀風浪靜,夕陽如茜染江紅?!薄@首叫《江上晚霽》。“輕寒挹袖雨余風,獨立湖堤夕照中。仿佛宋人團扇畫,水天如醉柳花紅?!薄@一首名《夕照》。后來,他還為朋友章天覺的“翟琴峰山水畫卷”題過詩——“野風發(fā)發(fā)水沄沄,江上人家冷夕曛。如此波光不蕩槳,朝朝閑煞白鷗群。”那詩境應該也來自此前的淳安之行。勿是我自道好——你們能想象這些詩是一個只讀過勿到一年私塾的人寫出來的嗎?出去走走多好,開開眼,發(fā)發(fā)興。整天克蛇龜一樣蟄在屋里干嗎啊,真是懂勿著老頭子。

      大概是在六十五歲那年,爺爺忽然提出了改姓。此前爺爺一直姓李,他早年的落款是李徐,中年為李生翁,晚年伊決定“復姓為徐”。意思是伊本該姓徐。那他又是怎么從徐姓變成李姓的呢?一種說法是他出生后即寄養(yǎng)于別家,這戶人家姓李;另一種說法是其父——也就是我的曾祖——幼小時曾寄養(yǎng)于外婆家,就隨了外公的姓。孰真孰假反正現(xiàn)在已成了糊涂官司。

      姓了大半輩子的姓要改,我娘娘第一個反對,半路殺出個徐生翁,誰認識啊,這不自斷財路嗎?直罵老頭子是“發(fā)昏”。書友們也都勸阻,成名成家后改姓,總歸是件犯忌的事。爺爺卻一意孤行,說改便改。后來在給朋友的信中,爺爺寫道“今已復姓為徐,留不久,死無憾矣”。在旁人看來說改便改的事,也許于爺爺卻是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而最早觸發(fā)他動這個念頭的,我猜應該就是二十年前的淳安之行——雖然我并勿知道淳安之行發(fā)生了什么。也許,還跟他的祖父輩有關(guān)。至于怎么個有關(guān)法我就不曉得了。我只知道,他的爺爺是檀瀆村種田的赤腳農(nóng)民,他的父親后來進了城,在一家商店做文牘,但在爺爺十多歲時便故去了。

      都說世事如棋。拿爺爺這一生講,淳安之行好似一著閑棋,但是誰都想勿到卻在許多年之后揢了大龍。

      爺爺?shù)摹皬托諡樾臁钡故墙o后來的研究者提供了便利。大家很自然地以落款將其作品劃成了早、中、晚三個階段,你們都看到了——這次博物館的展就是這樣布的:李徐時代、李生翁時代、徐生翁時代。

      紅茶仁兄,數(shù)年不晤,辱書。得悉勅定多豫,深慰馳系。生翁百憂薰心,日為饑餓掙扎,精力益頹,惟書畫差有進境耳。屬作畫冊二葉,意頗自好,足下能許頡頏漢人否?函達賜復,不宣。弟徐生翁上復。六月廿四日。畫冊二附。

      爺爺?shù)臅桓嗳藭缘?,應該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那時他已過背二十多年。當時社會上有一股書法熱,大氣候又提倡創(chuàng)新,于是一批隱而不顯的書畫界人士文物樣被挖了出來。

      爺爺作為“丑書”代表,由隱到顯重出江湖,中間起關(guān)鍵作用的人是他的弟子沈先生。沈先生后來成了隸書大家,記者去采訪,他總是講:“你們別寫我,寫寫我的老師徐生翁吧?!钡切焐淌钦l啊——記者都聞所未聞。七老八十的沈先生就自己捉了筆寫,敘師生機緣情誼,論老師書風為人,寫完再投稿給書法報刊。此外他還廣羅材料,收集整理作品,撰寫生翁年譜,自印生翁事略,各種場合不遺余力推介其師。

      爺爺一輩子就收了這么一個弟子。以他當時在紹興的名聲,想拜入山門的人自然很多,但他都一一拒絕。據(jù)說這中間就有賀揚靈的夫人林太太,賀揚靈當時是紹興的縣長,兩人又有私交,這面子換誰都不能不給,我爺爺也真是做得出,偏生就沒松口。他后來謝絕賀的西天目之邀,很難說跟此事沒有關(guān)系。收沈先生時,爺爺已屆耄耋之年,首次授徒,一時傳為佳話。按沈先生的說法:“我六歲即受先生嘉勉,時隔二十多年,才執(zhí)弟子禮。”

      爺爺為什么不收弟子呢?這個問題好像從來沒人深究。書畫圈歷來是講究師承的,所謂師出有門,否則就會被視為野路子。而我的爺爺似乎就是野路子,他一輩子都沒拜過師。以我的理解,可能我爺爺骨子里是不相信書法可以教的。要說師,無碑無帖不是師,誰都可以學,萬事萬物皆為師,何用得上拜?至于學勿學得到,最后能修煉到哪個份兒上,那就要看各人的悟性和造化了。舍姆娘靠自健,別人是幫勿上多少忙的。

      爺爺曾經(jīng)在文章中寫道:“我從小愛好書畫,但家無藏弆,乏師友為之指導。今茲略有所獲,多靠自己鉆研得來。”

      爺爺早年習顏。家里買勿起紙,便每日以廢紙舊簿本臨習。沈先生的年譜中說,爺爺“曾用端正的顏字為家中新置板桌書寫年月及名號”,那張四仙桌我確實是看到過的。據(jù)說我曾祖當時極為開心,期望兒子長大后寫字能像翁同龢一樣有名。翁同龢是誰啊,人家可是當朝宰相,皇帝的老師,我曾祖真是異想天開。

      要說老師,羅振玉、王國維編的《流沙墜簡》可能才是我爺爺這輩子最要緊的老師。這本被稱作解讀漢簡開山之作的書,是我爺爺四十六歲生日時張?zhí)鞚h送他的。書中這些墨跡的敦煌漢簡,真是讓爺爺開了天眼。你們想啊,之前的漢代書法都是碑,寫的人和看的人中間插了個來路勿明的刻工,現(xiàn)在碑刻變?yōu)槟E,你居然可以跟千年前的漢代人面對面了,這種感覺得有多神奇???要我看,爺爺?shù)臅L真正脫胎換骨就是從接觸《流沙墜簡》開始的,他后期的書法寫得東倒西歪,外行人都看勿懂,被戲稱為“孩兒體”。那種生拙、古樸和天真,當是胎息于敦煌漢簡。那段時間他給好朋友沈紅茶寫信,說:“生翁百憂薰心,日為饑餓掙扎,精力益頹——”又說:“惟書畫差有進境耳。屬作畫冊二葉,意頗自好,足下能許頡頏漢人否?”想跟漢代的人掰掰手腕,論論短長,應該是他在朋友面前心境的自然流露吧?

      說了不收徒子徒孫的,可執(zhí)拗的爺爺怎么又會在暮年破戒呢?

      沈先生立雪徐門的想法由來已久。但是想法歸想法,沈先生一直不敢明言。說出口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一旦我爺爺拒絕,活棋便生生下死了。后來代為出面的是王貺甫、朱仲華、陶冶公“三駕馬車”。據(jù)沈先生自己的說法,這三位老前輩去之前也是瞞著他的,他們心里也沒底,獨怕碰壁。后來事情辦成了,才興沖沖跑到學校告知他。爺爺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硬頭頸”“勸勿進”,這三位老先生到底講了些什么話,讓他突然轉(zhuǎn)了念頭?

      說是師傅徒弟,沈先生的字倒是跟我爺爺?shù)囊稽c也勿像。這話沙孟海也講過,他說:“上海有個王蘧常,寫的字不像他老師沈寐叟。會稽沈定庵師從徐生翁,作品亦難見生翁的痕跡?!?/p>

      我學書畫,不欲專從碑帖古畫中尋求資糧,筆法材料多數(shù)還是從各種事物中若木工之運斤,泥水工之堊壁,石工之錘石,或詩歌、音樂及自然間一切動靜物中取得之。有人問我學何種碑帖圖畫,我無以舉擬。其實我習涂抹數(shù)十年,皆自造意,未嘗師過一人,宗過一家。我的書畫以欲自造,故不做臨摹工夫,有時也走入歧途,乃至自覺不知已費去多少年月,迄今尚未有艾。我的書畫要避免取巧,要筆少而意足,又要出諸自然,所以有時作一幀畫,寫一幅字,要換上多少紙,若冶金之一鑄而就者極罕。因此我的書畫不能多作,人譏笨伯,我亦首肯。我學書畫,始終在學造我的書畫,能否達到:鵠的是一。

      ——徐生翁

      沈先生曾經(jīng)跟記者講過一樁事情。抗戰(zhàn)勝利第二年,他從湛江孑然一身逃難回到紹興,特意帶了兩幅作品去看望我爺爺,這兩幅作品是早年我爺爺送給他父親華山先生的。顛沛流離中,凡百身外之物都散失,一家七口也獨余其一人,這兩幅字畫能留下實在要算大頭天話。展開來看,我爺爺卻說勿好勿好——我給你換。沈先生內(nèi)心萬般不舍,于他,這兩幅字畫已不單是字畫,而是劫后余生的一點念想。但作為小輩又勿好拂老人的意,最終自然只能放落字畫,怏怏而歸。等到下次再去,我爺爺果真給了他兩幅新作:一張畫的梅,另一張寫的是陶淵明那首“種豆南山下”。

      那收回的舊的兩幅呢?燒了。

      燒了?燒了。

      祖父大半輩子累于家室,我后來讀到他寄至上海的信,仿佛秦檜召岳飛的十二道金牌,每一封都在催逼:三哥吉期臨近聘禮待辦,弟妹學費要繳,小妹牙痛得看,七弟學校要做大衣要買英文書,各式人情世故皆大于債,而物價總在漲,已接力的二哥六弟預支了薪水,卻總還是不夠開銷。

      到得晚年,子女都有了出路,自己被省文史館聘為館員,每月可領(lǐng)津貼六十元,節(jié)頭年尾統(tǒng)戰(zhàn)部還會送上幾塊慰問金。總算再也勿用為生計憂心了,爺爺卻像是魔怔了。

      按我娘娘的說法,老東西是前世作孽,越老越“變死”。借口耳聾,閉門杜客,連家人也不理不睬。年歲大了耳聾最正常,我娘娘卻說老死尸是裝的。想耳根清凈時,銅鑼震天也聽勿到,要緊關(guān)頭——儂講伊一句閑話試試——耳朵煞骨洞亮。整日關(guān)在房間里,說是寫字,卻“寫了撕,撕了寫”,仿佛跟紙墨結(jié)上了仇。我娘娘次日一早進去,總是滿地狼藉。老東西最是見勿得自己的字畫,遇上了挖骨腦髓都想要歸來,要歸來干嗎,毀尸滅跡——不是撕毀就是燒掉。那些年家里人時常能看見他蹲在堂前一只破搪瓷臉盆面前燒,烏面灶司的,沒人勸得進。

      老店王怎么入的魔?要我看,應該就是從“復姓為徐”起頭的。以前與朋友品書論畫,老店王總是講“出處”、究“來歷”。舌頭沒骨頭,涂抹數(shù)十年,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說是“熟易生難,巧易拙難”,要“自造”,要“筆筆脫盡碑帖”。爺爺給朋友寫信:“吾姓固是徐,豈可久假?”又說:“吾書吾自樂耳,詎必人知?”現(xiàn)在回過頭再看,這兩句話其實是一句話。

      剔骨還父、割肉歸母——晚年的爺爺總讓我想到《封神榜》里那個六親勿認的混世哪吒。

      那段時間,為防老東西悶出毛病,我娘娘時不時會差他出門去辦些有要無緊的事體。爺爺出去了,總是整半日勿見歸來。娘娘必得再差我或弟弟出去找尋。兩蠻漢在當街角力,爺爺圍觀得津津有味。腳劃船從橋洞下過去,爺爺看得癡癡呆呆。府山上兩棵半枯的古柏,泥水工用泥夾堊一堵墻,也能讓他停駐半天。至于娘娘差他辦的事,自然還得我或弟弟再行代勞。

      祖父晚年閉門造車,凡俗不識,卻也有零星知音。上海的鄧散木慕名來紹興拜訪,祖父示以書幅,鄧散木看得莫名其妙,隔日拿給他的老師蕭蛻庵看,蕭蛻庵卻拍案叫絕,認為是天人運化之筆。黃賓虹看了祖父書畫后,評價說:“以書法入畫,其晚年所作畫,蕭疏淡遠,雖寥寥幾筆,而氣韻生動,乃八大山人、徐青藤、倪迂一派風格,為我所拜倒?!逼浜笥謱iT委托張慕槎上門,轉(zhuǎn)達薦賢出山的意愿,祖父婉謝,答說:“我老啰,活不了幾年了?!蹦且荒曜娓赴耸畾q。

      到得一九六三年冬天,在為越王臺新立的木刻勾踐像題寫“臥薪嘗膽”后,祖父患上了重感冒,此后慢性腎病、痔瘡等舊癥并發(fā),病勢日重。挨到次年一月初,祖父去世。臨終前,環(huán)顧滿堂孝子孝孫,老店王嘴里喃喃,似有交代。我爹爹把耳朵貼到伊嘴邊,祖父再喃喃一句,最后那口氣塌了下去。

      爺爺一死,就有人來將他的書房貼了封條。等出殯之后,又有一幫人上門來搬他的書畫、書籍,足足裝了有三大箱。箱子出門時,有人還問了句:“要不要開個收據(jù)?”家里不知是誰回答:“不用不用?!边^了些時日,我放學回家,看到家里人在堂前用一些小本子發(fā)煤爐。我上前一看,這不是爺爺?shù)男”咀訂幔课抑罓敔斊綍r讀書,都會將喜歡的詩句、對聯(lián)摘抄下來,用的就是這種他自己裝訂的黃色小本??纯疵猴灎t邊還有很高一沓,我就順手抓了四本。沙孟海說我爺爺“晚年短札隨手寫記,拙而不矯,望之類敦煌碎紙,難得”,指的應該就是這種本子。

      許多年后,我爹爹大限將至,病榻前忽然跟我提起一樁舊事?!澳阒滥銧敔斉R終時講了什么嗎?”我自然勿曉得。父親告訴我說,祖父彌留之際,最后喃喃的那句話是:“呆子孫,呆子孫。”

      原刊責編??? 馬天牧

      【作者簡介】斯繼東,1973年生,浙江紹興人。小說散見于《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等刊物。曾獲林斤瀾短篇小說獎、十月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浙江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等獎項?,F(xiàn)為紹興市作協(xié)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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