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第七天》相較于余華之前的作品,摻入了更多感性敘述。一個不受現(xiàn)實經(jīng)驗和邏輯制約的“死無葬身之地”在他的寫作想象中被構造出來,通過建筑的崩塌及人物的群體性死亡傳達出了作者對理性世界的反叛與解構。而文本結構與闡釋符碼則作為傳遞的通道,實現(xiàn)了對荒誕現(xiàn)實的逃離。
關鍵詞:余華 《第七天》 感性 理性 《活著》
余華講述的是一個亡靈處于生與死的模糊之地時七天內的流浪過程。死亡是人間世最理性的東西,是永遠客觀存在的人生無法避免要走向的結局。然而,纏繞在死亡身上的附屬物又是最感性的,面對無法避免的終點,人最強烈的情感會在死亡面前激發(fā)出來,可稱生命的最后一次燃燒?!兜谄咛臁芳词抢硇耘c感性于死亡已至而靈魂還未與人間告別時的連接與塌陷。
一、后《活著》時代
談及死亡與余華之亡靈文學,繞不開的是《活著》,福貴也是一個孤獨而孑然一身的“亡靈”,孤獨的向哥要采集者敘述“生前”之經(jīng)歷,但是其生死觀是理性的,即“為活著而活著”?!痘钪分凶髡叩墓P調是冷峻的,生死的巨大力量在文本中隱而不發(fā)。余華并不愿意用太過感性煽情的語音去強調社會之悲慘,噴發(fā)出的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所保留且僅有的“活著”的原始生命理性的力量。但盡管余華的悲劇感在《第七天》中得到了一貫的延續(xù),群體性死亡在文本中仍然隨處可見,但以死亡之眼觀生之真相,雖然余華的敘述語調比之《活著》更為荒誕,可“死無葬身之地”中爬在李月珍背后的二十七個嬰孩,穿著長褲拼成的裙子的鼠妹的敘寫甚至可稱為一種慈悲和懺悔,其附著在被世界毀壞的人物形象上,使社會的冷酷與感性的深情構成了雜糅,從小女孩坐在埋葬父母廢墟上寫作業(yè)到楊金彪準確分辨出嬰孩哭聲饑餓口渴之區(qū)別,溫熱的超驗與堅硬的現(xiàn)實糾纏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既荒誕又理性、既戲謔又平實的閱讀體驗。這種體驗有別于余華在《活著》中所塑造的旁觀者視角,而讓事件的參與者作為文本的內視角參與到敘事中,從而提供了更為感性的事件認知。
余華敘事策略的調整帶來了這種感性,并在一定程度上調解了余華創(chuàng)作中存在的一種矛盾,即如何處理異常復雜的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驗及作家內在的感受。正如洪治綱《余華論》中談到的那樣:“一方面說明他非常關注現(xiàn)實,渴望以強勁的敘事手段,擊穿某些現(xiàn)實的本質,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愿意在具體創(chuàng)作中時時忍受現(xiàn)實經(jīng)驗與邏輯的擺布?!盿我們可以看到的是,相較于《活著》,余華雖然引入了更多的理性現(xiàn)實(而不是僅以福貴一個人為重心),但與之對應的是他也傾注了更多的感性色彩,甚至于每個人物在亡靈世界中都完成了自己美好的圣界想象。相比于《難逃劫數(shù)》《現(xiàn)實一種》中的“傷痕即景,暴力奇觀”b,余華對于理性世界的態(tài)度開始趨向平和。蔡家園總結余華的寫作軌跡是現(xiàn)實主義——先鋒寫作——現(xiàn)實主義。c從“看山是山”的客觀理性,到“截斷眾流”之“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的先鋒,最后回收而落于平實之境。d《第七天》中理性世界的混亂和絕望與余華的內心世界達到了一種和解,或者說,作家運用寫作理性提供了逃避的一種途徑。
二、理性世界的塌縮與文本感性世界的構建
余華對于理性世界的處理是相當悲觀化的。在文本中,作家反復提到大火與建筑的毀滅,這一定程度上象征著人物眼中的理性世界的坍塌。理性的塌陷成就了一個感性的“死無葬身之地”。余華的虛無主義情結和對社會現(xiàn)實的逃避正是這種坍塌的來源。在這個世界中,充斥著橫死、賣淫、墮胎,這些丑陋是不自由生命的自由表達。當然,小說中“污水橫流”的現(xiàn)實世界不僅是理性世界,實際上也是作者心中塑造出的被侮辱和被損害的隱匿的世界,是一個由眾多悲劇性格和“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命運構成的世界,并在作者統(tǒng)一的意志支配下展開。
但盡管現(xiàn)實世界“污水橫流”,作家還是用篝火、棋盤、樹林為亡靈構造了一個“死無葬身之地”的烏托邦。可以看到,余華于“死亡荒誕的真實”中構建了感性的彼岸可能。楊飛最終找到了生父,伍超知道了愛人的去處。在現(xiàn)實世界的理性荒誕之外,余華構建的是彼岸的想象中的命運救贖,客觀而絕望的存在之域被投射到亡靈世界中。而經(jīng)鬼魂之口訴說,構成了作家心中可以逃避而獲救的烏托邦。這之間的通道則是一個渾渾噩噩處于兩者之間在濃霧中飄蕩的鬼魂,并游走于現(xiàn)實的建筑和荒誕之地之間。這是作家高明的一點,他用一個朦朧的亡靈實現(xiàn)了對社會禁錮理性的反抗,而亡靈之眼成為理性世界中客體存在無法審視現(xiàn)實的一個全視角的觀察者。
而殯儀館則是現(xiàn)實世界和“死無葬身之地”之間的連接,是亡靈的“230”車站。生者在這里釋懷,作為現(xiàn)實黑幕與死亡圣境之間過渡的驛站,死者在這里完成自己最后一個作為自然人的任務。殯儀館在這里剝去理性世界最后一層遮羞布,由于在現(xiàn)實世界中個體的主觀因素導致的差異,在感性世界中由于社會客觀身份的丟失從而無我的客觀性已經(jīng)被抹去,在這之后,作為骨骼和灰燼的存在,將在自由的感性世界中遨游,解構了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烏托邦訴求。
從敘述結構來看,余華通過死亡的圓形擴散來呈現(xiàn)一種現(xiàn)實黑暗的無邊無際感。楊飛的個體之死像是一顆石子丟進湖面,一圈一圈的死亡“漣漪”層層展開。正如余華所談到的:“《第七天》的敘述有點像圓規(guī)的作用,‘我在敘述里是一個圓心,敘述的圓規(guī)一圈一圈往外劃出一個一個的圓?!眅于是,作品中彌漫著死亡的濃霧。作者故意用一套似是而非的客觀敘述手法和這種濃霧感結合,構建一種朦朧的似是而非的世界,一種理性和感性的混合物。人物只有一些簡單的特征,“藍制服”“白手套”,整個城市也籠罩在一片“雪花和濃霧”之中。這樣的敘述手法是作家的感性通過理論性的闡釋符碼來構建文本中的人物形象。
另外一種則是敘述角度的變換使得感性世界更為豐富,人物都是在“眾聲喧嘩”的語境中被構造出來的,楊飛的角色在文本中便有三重向度,養(yǎng)父眼中被遺棄的嬰孩、李青眼中忠實而軟弱的伴侶、鼠妹眼中寡言的鄰居。在文本世界之外,在讀者那里,他是命運悲慘而重情感的傳統(tǒng)主人公形象。在不同的視角中人物線索相互勾纏而構成的楊飛,成為城市中“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寫照,此是作家感性運用寫作理性而達到感性人物塑造的途徑一種。
三、作者意圖:感性烏托邦與文明反叛
受難周第七日是復活節(jié)。耶穌從墓葬中復活而消去了一切的攻訐和謾罵,而“死無葬身之地”即“財主約瑟的墳墓”,使奔忙的靈魂“息了自己的勞苦”。對于理性世界的悲憫與絕望在第七天消解,盡管還有遺憾。不過“感性精神的建構活動也在于來超越給定的理性現(xiàn)實,修正無目的的世界,確立自身在歷史中的生存意義”f。這也是作者所傳達的一種樂觀。胡文英論莊子“眼極冷,心腸極熱”,這也是對余華的一個絕妙注解。從《十八歲出門遠行》開始作者就已經(jīng)在構建一個可能存在的遠方烏托邦g來安放一個少年的遠方想象,但還未到達便胎死路上。而當社會理性急劇變化,作家的創(chuàng)作理性也趨于成熟時,彼岸圣境的想象也趨于完整。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拯救被放棄,彼岸世界的圣境成了解脫的唯一通途,但是他又不得不通過一個個理性世界的投射來刺激感性的疼痛,這種感性的疼痛即余華所談的“當代中國的疼痛”。這種疼痛是對于文明反叛的過敏反應,而荒誕破除了傳統(tǒng)世界的空洞抽象,使得真情外顯,盡管有些卑下而無足輕重,但它仍然使得閱讀者開始關注到那些被遺棄的存在本身。
但是我們應該注意到,作家將感性與理性聯(lián)系起來的意圖似乎過于明顯,余華本人即說:“我寫《第七天》的時候,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是把現(xiàn)實世界作為倒影來寫的,其實我的重點不在現(xiàn)實世界,是在死亡的世界?!県作者有意用構造出的感性世界來折射現(xiàn)實世界中的某些污垢,因為太過明顯而失去了它應有的沖擊力。然而應該反問的是,是否是因為身處其中而感性神經(jīng)已經(jīng)麻木。對于《第七天》評論界有一些批評的聲音,認為文本只是新聞熱點的復制粘貼。顯而易見的是,荒誕作為理性“文明”的對抗面產生一種異質化的審美感,而現(xiàn)實如此荒誕,竟讓荒誕小說變?yōu)閷憣嵭≌f?!斑@種缺乏文學虛構化處理的‘真實讓文本喪失了‘再造現(xiàn)實的能力,讀者的現(xiàn)實體驗和記憶使‘鬼魂敘事喪失了其‘虛構敘事的作用?!眎實際上日常生活已成為小說里的“現(xiàn)實一種”。福貴那個時代的人去閱讀《活著》,會認為這無非是客觀世界的流水賬式的記錄。從這個維度上看,《第七天》是現(xiàn)實社會的理性描述,也是對現(xiàn)代社會的感性想象。
a 洪治綱:《余華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年第2期,第131—143頁。
b 王德威:《當代小說二十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63頁。
c 蔡家園:《繼續(xù)“先鋒”與主體迷失——重讀余華的〈兄弟〉〈第七天〉》,《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第29—34頁。
d 牟宗三:《才性與玄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版,第132頁。
e 夏琦:《余華談新書〈第七天〉:我會關注批評,但不是現(xiàn)在》,《新民晚報》2013年7月1日。
f 劉小楓:《拯救與逍遙》(修訂本二版),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7年版,第11頁。
g 王德威:《從十八歲到第七天》,《讀書》2013年第10期,第11—15頁。
h 張清華、張新穎:《余華長篇小說〈第七天〉學術研討會紀要》,《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第6期,第92—114頁。
i 靳靜靜:《介入現(xiàn)實與意義失重——以余華、蘇童、劉震云近年創(chuàng)作為例》,《當代文壇》2019年第1期,第148—157頁。
作 者: 侯宜君,蘇州大學文學院在讀本科生。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