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承雍
盛唐、中唐之交的時代,是一個縱橫馳騁、轟鳴回蕩的時代,雖然安史之亂的鐵蹄狼煙,使得唐王朝的崇樓峻廈遭受風剝雨蝕,殘損不整,但它依然沒有倒塌。廣大的知識分子仍然向往著、傾心著這個強盛而美好的王朝,有的奮起抗擊叛軍,有的在顛沛流離中,積極尋找新天子(肅宗李亨),有的在被叛軍的囚禁中還時時企盼著能再見唐王的圣顏。這恐怕不僅僅是對皇帝個人的感戴,而是對開元盛世那騰空欲飛、昂首嘶鳴時代的眷戀,是對盛唐文化那宏大氣魄、融會中外精神的回味,是對盛唐文明自由進取氣度的敬仰,這是民族內聚力的集中表現(xiàn)。
民族的認同感、歸屬感反映到文化深層結構上,除了原有傳統(tǒng)文化發(fā)展的連續(xù)性外,又有新文化的發(fā)育成熟。拿書法來說,張旭和顏真卿都生活在盛唐,但由于時間的前后,從而表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風格。如果說張旭、懷素的藝術創(chuàng)新都在安史之亂以前,那么顏真卿的藝術成熟和著名作品卻在安史之亂以后。以張旭、懷素等人為代表的“突破”,是對舊的社會規(guī)范和審美標準的沖決與創(chuàng)新,其藝術特征是內容溢出形式,不受形式的任何束縛,是一種無可仿效的天才抒發(fā);而以顏真卿等人為代表的“新路”,則恰恰是對新的藝術規(guī)范、美學標準的確定和建立,其特征是講求形式,要求形式與內容的嚴格統(tǒng)一,以樹立可供學習和仿效的格式和范本,是一種在從夢幻中清醒過來,更真切、理智地面對現(xiàn)實的轉向。如果說前者突出反映了文人士大夫們踏破兩晉到初唐舊有形式的藩籬,那么后者則是他們另立了新的標準,建立了獨創(chuàng)的形式。張旭、懷素等人屬于無法可循的一類天才,顏真卿等人則屬于有法可依的一類楷模。就他們對后世社會和文化藝術的影響來說,以顏真卿為代表的藝術規(guī)范遠比張旭、懷素更為巨大。
顏真卿出身于一個重視書法藝術的士大夫家庭,開元二十二年(734)考中進士,歷仕玄宗、肅宗、代宗、德宗四朝,由郎官而至節(jié)度使、尚書,晉爵魯郡開國公,是一個知識分子入仕從政的典型。在他身上體現(xiàn)著儒家高度重視道德價值和積極樂觀有為的精神,一生最大的事業(yè)是振興唐室、名上凌煙。為了唐朝的長遠利益,他贊成為政以德,主張皇權一統(tǒng),反對分裂叛亂,鄙視阿附權奸,他心中高揚的是“精忠奉國”的自信大旗。因而,他的書法作品中有許多是在特定政治形勢下,以剛直不阿的品格、感情強烈的激動,以及充沛的精力一氣呵成的。
具體從顏真卿的思想性格來聯(lián)系他的藝術風格,那么《祭侄文稿》《與郭仆射書》和《劉中使帖》都是這一類書法中值得注意的例證。其中《祭侄文稿》有著“天下行書第二”的稱譽。
顏真卿經(jīng)歷了從盛唐進入中唐的急劇轉變,又長期處在激烈的政治斗爭風浪之中,深刻的社會實踐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使他不僅全面地總結、繼承了以前的思想遺產(chǎn),而且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一個新的思想體系。顏真卿的“集大成”既包括高尚的人格和崇高的風格,也包括充實的思想內容和完美的藝術形式,以及卓越的創(chuàng)新和精深的學力,這一切都和諧地統(tǒng)一起來。產(chǎn)生這種“集大成”的基本原因是時代變換的關鍵時刻需要杰出的人物出現(xiàn),一個舊時代的結束意味著一個新時代的開始,在藝術上登峰造極的杜詩、顏字、吳畫、韓文,先后出現(xiàn)在那個時代,并不是偶然的。
顏真卿的書法創(chuàng)作是一個完美的整體,諸體皆備,不僅在行草上潑墨淋漓,而且在對前人楷書兼收并蓄的基礎上,進入了前無古人的藝術境界,從而使其楷書以慷慨的氣勢取勝,以沉郁的風格見長,熔鑄成一種全新的藝術風貌:格式嚴整而氣勢磅礴,肥厚粗拙而內含筋骨,筆畫熟練而意境渾然,勁健灑脫與翰墨濡染同臻極致。從東漢至盛唐,楷書經(jīng)過漫長的演變,不停地向前發(fā)展,到了顏真卿,則以集大成的姿態(tài),對前人的楷書進行了全面總結。從表現(xiàn)形式到創(chuàng)作筆法,從字里行間到章法布局,前人在楷書中留下的豐富經(jīng)驗都在顏書中匯總起來,至此,楷書的發(fā)展已經(jīng)達到一個頂峰。
從顏真卿的書法資料來看,顏氏的楷書創(chuàng)作大致可分為三個時期:
五十歲以前屬于創(chuàng)作前期。這是他繼承、吸收、消化前人書法遺產(chǎn)與民間書法的階段??瑫碜饔兴氖臍q時寫的《千福寺多寶塔碑》和四十六歲時寫的《東方朔畫贊》。
五十歲至六十歲是其創(chuàng)作的中期,是他剛健雄厚、肥勁宏博的獨創(chuàng)風格的形成階段。像五十四歲時寫的《鮮于氏離堆記》,五十六歲時寫的《贈太保郭敬之家廟碑》。此時的楷書端莊雄偉,氣勢開張,顏氏一改王羲之俊逸超邁的書風和初唐四杰秀雅為尚的美學觀念,而以“雄強”代“秀媚”,以“俗拙”代“雅巧”,化纖弱為剛健,化婉娟為奇?zhèn)?,從而?chuàng)造出表面用筆肥厚粗拙、結構寬博,但內含筋骨、意態(tài)渾成的“顏筋”新書風,體現(xiàn)出開拓進取的精神風貌。
六十歲以后是顏真卿書法藝術完全成熟的階段。例如六十歲時寫的《顏勤禮碑》,豐神飽滿,用筆奇?zhèn)?六十四歲時寫的《右丞相宋璟碑》和《八關齋會報德記》,齊整大度,方正莊嚴。終使書法藝術走向波瀾壯闊、恢宏博大的嶄新境界。
顏真卿《多寶塔碑》(局部)
一個很有意思的情況是,顏書雖在中唐已受到重視,但其獨一無二的地位的確立并不在唐,而在宋代蘇、黃、米、蔡四大書家學顏之后。顏體最重要的意義不在于承前而在于啟后,后代的書家們無不在藝術和思想上受到顏書的熏陶與啟發(fā),例如元代的柳貫,明代的李東陽、董其昌,清代的劉墉、錢灃、何紹基、翁同龢等都是公認受顏書影響較深者,并以表現(xiàn)顏體特征為自豪。這正從文化角度清晰地反映了當時社會基礎和上層建筑的變化,復興的儒家思想由初唐、盛唐而入,在中唐崛起,經(jīng)晚唐到北宋不斷鞏固并取得了在文化方面的全面主導地位,顏體剛正堅強的含蓄力量和博大深厚的氣勢風格,以及它“集大成者”的概念由書法領域滲透到思想領域,不是由唐人而是由宋人來闡發(fā)盛贊,最主要的原因就在這里。
中唐是唐朝由盛轉衰的一個急劇變化的大時代,也是安史之亂后萬方多難的大動亂時代,唐朝內部潛伏著的各種矛盾已由孕育、滋生變?yōu)椴煌5丶せ?/p>
但是,中唐畢竟承盛唐“余波”,過去那種健康開朗的心理和豪邁雄健的性格仍然彌存在一些知識分子身上,過去那種激昂的音響、秾麗的色彩、奇特的畫面仍然影響著一些知識分子的心靈。因此,中唐的一些知識分子并沒有形成一個封閉內向的心理和壓抑忍辱的性格,相反,他們成為不愿同流合污的人,柳公權就是一個典型。與顏體的“筋”相反,柳公權是“骨”,“顏筋柳骨”,代表唐代楷書的兩大基本特征,表現(xiàn)了當時審美意識的特定取向。
柳公權,字誠懸,生長在官僚士大夫家庭?!坝资葘W,十二能為辭賦?!痹统跄暌赃M士擢第,累官翰林侍書學士、太子少師等。這位活了八十八歲的知識分子,以擅長書法為穆宗、敬宗、文宗三朝皇帝侍書。
他步入皇宮是由于穆宗曾于佛寺見其筆跡而大為贊賞,后召見入充書詔學士。柳公權的理想是以儒家的政治學說改造現(xiàn)實政治,要在官場上體現(xiàn)出某種進取性。但他所做的卻是捧硯侍筆,這顯然并非其理想。
柳公權在書史上的美名莫過其“筆諫”的故事了。據(jù)說荒唐的穆宗政僻治衰,卻偏愛能充風雅的書法,故曾問柳公權筆法如何盡善盡美,柳回答“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這是用詼諧的語言借談筆法來勸諫穆宗,把書法與儒家人格直接掛鉤,試圖表現(xiàn)出自己盡心忠君的正直胸懷,既不丟君主的面子,又履行了一個忠臣的義務,這就是儒家理想主義者積極入世的態(tài)度,也是被后世文人士大夫所津津樂道的從政模式。
然而在文宗即位后,他又以“侍書”復召,仍充翰林書詔學士,一直到臨死時雖被賜上柱國,封河東郡公,可是始終在國子祭酒、太子少傅等這些閑散職位上沉浮。
就書法來說,自從顏真卿雄豪宏大的風格一出,頓時風靡整個中唐書壇,但每一種文化現(xiàn)象達到熾盛和被頂禮膜拜的程度,往往就要產(chǎn)生變化。顏真卿在盛唐后期開創(chuàng)和樹立起來的新的審美觀念,在中唐特定文化形式下發(fā)展成為一種內涵不同的規(guī)范格式。柳公權早年曾學過王書的體勢勁媚,歐體的瘦峻挺拔,但后來專學顏真卿的書法。為了立創(chuàng)新意,自成一家,改變當時只求顏書豐肥形象而不求其雄渾風神的情況,他融貫諸家,避開顏字肥壯的豎畫,把橫豎寫得大體均勻而瘦硬,筆力險勁似顏而結字緊湊似歐,形成了字體謹嚴、間架挺拔、骨力勁健的風格,具有強烈的結構觀念和構筑意識,世稱“柳骨”。
柳公權在唐代楷書大家林立之中沖出重圍,迸發(fā)出一種新的創(chuàng)造力,但他的書法作品傳世者遠不如顏真卿多,可見的代表作品結構嚴謹,法度精密,棱角分明,方折峻麗。像《金剛經(jīng)》瘦挺清勁,磊落堅硬,反映了“柳書”的前期面貌。特別是《玄秘塔碑》,為柳公權六十四歲時矜練之作,其書體端莊,左右對稱,橫輕豎重,豎畫頓挫有力,而長橫格外瘦長,短橫粗壯右起,撇畫銳利,捺畫粗重,行筆挺勁舒長,結字內斂外拓,整體干凈利落。這種引筋入骨,寓圓厚于清剛之內的藝術風格,正是柳公權融合晉唐楷法而獨出新意的成功之處。
我認為其啟示意義遠遠大于實際書風本身。誠然,對柳公權的評價褒貶不一,李煜認為“失之生獷”,米芾評論“丑怪惡札”,蘇軾則說“自出柳公權《玄秘塔碑》(局部)新意”。撇開古人各自的書法意識不說,柳字確有失之拘謹、不夠開張的地方,但柳書骨鯁的點畫,爽健的頓挫,開放的結構,豪邁的外形,也確是風姿卓然。它既吸收王羲之、顏真卿的體勢勁健,別開生面;又兼收歐陽詢的峭勁、虞世南的圓融、褚遂良的疏朗,其影響幾乎波及整個晚唐以至明清。
柳公權《玄秘塔碑》(局部)
有人把柳書的“風骨”與晚唐書法的凋敝關聯(lián)起來,這顯然是不恰當?shù)?。晚唐自有其時代的文化環(huán)境與審美風貌。如果說中唐還有一些積極入仕的進取精神,那么晚唐則是完全逃遁人世的退避心境,不僅盛唐廣闊的眼界和博大的氣象不見了,就是中唐各有特征的文化形態(tài)過渡與“守成”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是裹足不前的退縮和蕭瑟,這并非書法本身的技藝退化,也不是個人創(chuàng)造才能的不足,而是社會時代的變化所造成。
國勢日衰,戰(zhàn)亂頻仍,民間生活的沉浮無定,文人學士既沒有閑情逸致去講究翰墨閑情,更沒有大志去開拓新風,就是被人稱為瀟灑自如、文采風流的杜牧草書《張好好詩》,雖深得六朝風韻,但也不免氣窘力乏,只有才子氣質,無力另辟蹊徑。蘇軾對晚唐書法曾做過這樣的概括:“自顏柳氏沒,筆法衰絕,加以唐末喪亂,人物凋落磨滅,五代文采風流,掃地盡矣!”(《評楊氏所藏歐蔡書》)這又從另一個角度反證出“顏筋柳骨”對中國書法的杰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