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斌
北京光社[1]是近代中國第一個攝影藝術團體,是中國第一個業(yè)余攝影家的藝術聯盟,它是受新文化運動影響下的“一代文化人與攝影藝術結緣的同好組織”,[2]社員將近30人,活動時間達10余年。它于20世紀20年代初舉起攝影的旗幟,以卓著的創(chuàng)作成績和論著,揭開了中國藝術攝影發(fā)展的帷幕,把攝影推上了藝術的舞臺。光社使得北京的青年學子中不少人走上了攝影的道路,培養(yǎng)了中國第一代攝影藝術家,他們對中國攝影藝術的發(fā)展起到了巨大的引領作用,并做出了開拓者的卓越貢獻。
自從西方國家發(fā)明攝影術之后,它就逐漸被應用到各個領域;同時,一些專門研究攝影的團體也應運而生,“攝影先進國家,有政府倡導于前,社會贊助于后,集會結社以專門研究之。團體林立,互相切磋,以提高藝術”。[3]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國門被打開,攝影術在中國亦漸漸傳播開來。由于中國古代就有文人雅集的傳統(tǒng),但通常都是文人、書畫家封閉的小圈子,屬于松散的集會,沒有固定的組織。在西方國家的影響下,20世紀二三十年代許多大城市相繼成立了各種現代化的民間攝影團體。這些社團大都分布在經濟文化較發(fā)達的滬、寧、杭、蘇、粵與京津地區(qū)。由于攝影團體自身帶著西方沙龍的特點,“所以它與穿西服、扎領帶、戴禮帽一樣,最初被國人貶為假洋鬼子式的時髦?!盵4]盡管攝影活動最初遭到輿論的打壓,但是民間攝影團體還是很快站穩(wěn)腳跟,為中國攝影的普及和發(fā)展起到了促進作用。北京作為當時全國政治和文化的集散地,自然吸引了不少攝影愛好者。
早在1918年之前,北京各高等院校中就涌現出一批業(yè)余攝影愛好者,他們學習了攝影技術,加之辛亥革命后,北京的許多皇家禁苑逐步開放,因此經常結伴瀏覽京畿名勝,拍攝照片。據許智方回憶,北京的幾位攝影愛好者,常以照相作為消遣?!霸诖荷珡浡募竟?jié)里,他們總不會讓它輕易地過去,每當丁香花開放的時候,就到法源寺去拍丁香;當牡丹香意正濃的時候,就同到崇效寺去照牡丹。每逢假期就結伴游覽北海、景山……這些風景宜人的好地方,到那里都是以拍照為中心的?!盵5]1919年,北京大學的攝影愛好者由黃振玉和陳萬里召集,在校內舉辦了第一次攝影作品展覽,以后每年舉辦一次,此時他們已經有了組織一個“照相同志會”的想法,但“蓋有游覽攝影團體之精神,而尚無會社之組織”。[6]直到1923年初,這種想法才得以付諸實踐。當時在國立北京大學的校園內,陳萬里、黃振玉、吳輯熙、褚保衡等在一起商議,訂立簡章、征收會費、訂閱攝影書報,一個名為“藝術寫真研究會”的攝影組織正式成立,這個小小的文人團體就是“光社”的前身。當時會員只有“陳萬里、錢景華、吳輯熙、黃振玉、吳郁周、劉玄虎、老焱若、褚保衡等八人”[7],該會沒有固定會址,初設通訊社于北京西城舍飯寺達智營胡同陳萬里寓所,1924年夏隨陳萬里遷租到西城太平倉平安里居所。[8]光社早期會員都是在北京大學任職的教員,組織起來后,不斷地開會討論、研究,互相觀摩作品。彼時“七八人的力量雖是脆弱,七八人的呼聲雖屬微細,七八人的成績盡覺幼稚而無一可觀,不過依科學的立場,從事于研究攝影之團體,藝術寫真研究會,可以說是首先發(fā)難的陳陟了”。[9]藝術寫真研究會成立以后,因為是北京大學校內攝影組織,并沒有在社會上廣泛發(fā)展會友。鑒于此,一些會友開始醞釀將“藝術寫真研究會”擴大到社會,并于1924年將“藝術寫真研究會”改名為“北京光社”。冠以北京二字,目的是吸收社會上的攝影愛好者入社。光社的宗旨是“集合非職業(yè)的攝影同志,交換智識、研究藝術”,它不參與政治,只研究純粹的美術攝影,該社不設會長,所有日常會務由常任干事12人負責辦理。到1926年,光社社員已經發(fā)展到20余人,其中,吳郁周、錢景華、陳萬里和老焱若一起被稱為“光社四杰”。
此時,光社會員已經不再局限于北京大學,任何對攝影喜愛的人都可以加入光社。光社的社員對攝影都是出于個人的興趣愛好,“各各依著自己的意興做去”,正如劉半農在《北京光社年鑒》的序中所寫:“光社是個非職業(yè)的攝影同志所結合的團體……我們在一件特別嗜好的事物上用功夫,其目的只在求得自己的快樂,我們只是利用剩余的精神,做一點可以回頭安慰我們自己精神的事;我們非但不把這種的事當作職業(yè),而且不敢藉著這種事有所希求。”[10]光社社員們平時除了個人隨時收集材料外,彼此的鼓勵和幫助也不少,大概每月組織一次例會,例會地點視情況在會員家中、中央公園、餐館等地舉行。“會中大家商議一個題目,比如春、靜物、雪景等,大家就根據這個題目去找材料,到下次例會,大家排好交卷彼此觀摩、研究。會后聚餐一次,總是盡歡而散。這樣,每次將佳作積攢起來,大約一兩年的光景就公開展覽一次。”
北京光社從成立開始,即著手準備公開展覽有關事宜。其中第一屆展覽自1924年6月14日至15日,為期兩天,每天有兩三千人參觀。關于這次展覽會的具體情況,因年代久遠已經難以再現,甚至光社成員在事后回顧時也沒有詳細提及。但顧頡剛在日記中卻記載了這次展覽會,甚至保留了作者名單。因顧頡剛與光社的許多社員交好,因此經常與其聚會,在展覽開始的前一天,顧頡剛在日記中寫道:“到公園,助緝熙掛照片,吳匡時題名。此次展覽會共三百片。光社照片展覽會出品人名:錢景華、老焱若、陳萬里、吳郁周、吳輯熙、黃振玉、褚保衡、凌同甫、張君維、王梅莊、吳匡時、夏白民、張云階、莊更生。”[11]這是中國攝影史上第一次由民間攝影團體舉辦的攝影藝術展覽。這些參展作品充滿詩情畫意,展現在當時只見過照相館人物照的觀眾面前,使人感到耳目一新。當時北京、天津的許多報紙刊物和畫報爭相進行報道,并刊登光社的作品,“十三年夏,會在北京中央公園董事局開第一次攝影作品展覽會。先定三日后,復延長兩日,參觀者約萬余人”。[12]在第一次展覽成功舉辦后,光社社員受到鼓舞,此后又連續(xù)舉辦數次,每屆展會地點均選擇在北京中央公園董事會所辦的“來今雨軒”大堂。
光社的歷次展覽均允許廣大觀眾自由參觀和品評展品,這在當時是一種大膽的創(chuàng)舉。上?!稌r報》的主筆萬葉(吳靈園)還寫了數千言的文章來介紹光社影展的作品,使光社名聲大振,影響很快超出北京范圍,成為全國文化界矚目的攝影組織,并促使“非職業(yè)的攝影,有一日千里之勢,同時社會方面,對于攝影的眼光,也起大變化”。[13]光社影展作品都是社員“完全出于興趣”業(yè)余進行創(chuàng)作的,在光社前四次展覽時,社員參加展出的作品均無須經過評選,每次展覽之前,每人拿出自己的作品隨意參展,并沒有正式選擇和評判的手續(xù)。第一次影展結束后,陳萬里在觀眾和朋友的鼓動下,從自己參加展出的60余幅作品中選出12幅,編輯成《大風集》出版,這是中國出版的第一本攝影藝術作品集。第四、五次影展后,光社在劉半農的主導下又編輯出版了《北京光社年鑒》第一、二集,這是中國最早的攝影藝術作品選集。
北京光社的活動持續(xù)了十余年,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隨著政治機構的南遷,光社一些主要人員如陳萬里、黃振玉等南下滬寧,并在上海成立“華社”,留在北京的部分社員因忙于工作,對攝影無暇顧及,社務活動逐漸減少直至停頓。目前所知光社最后的一次活動是1934年初劉半農日記中所述:“正午到華美開光社月會,汪孟舒、吳郁周作主人。飯罷,與汪孟舒同逛廠甸……”[14]而全國業(yè)余攝影活動的中心,隨著政治經濟局勢的變遷,漸漸在上海形成。
20世紀20年代末,當時中國唯一的攝影雜志《天鵬》在“卷首綴語”中寫道:“國中影壇,光社矗立于北,華社峙立于南,粵之冷廬景社,亦卓然并雄。其中人才之美,作品之精,皆為人所欽仰。其他各地攝影會之組織,尤指不勝屈,若萬峰競立,岡巒疊起,前程蓬勃,未可限量?!盵15]與華社、景社相比,光社作為近代北京第一個攝影藝術團體,成立的目的非常明確,就是要把中國匠人手中的照相變?yōu)樗囆g。它于近代中國首倡藝術攝影(美術攝影),并批駁了攝影不是藝術,學習攝影之人是藝術的低能兒等論調;光社社員以新穎的創(chuàng)作形式取得的成績和論著,已經走在中國藝術攝影發(fā)展的最前列。雖然廣州景社也成立于1923年,但是它并沒有像光社那樣打出攝影藝術的鮮明旗幟。此外,光社成員幾乎全部都是知識分子,并且處于社會的中上層,他們有著自己的文化背景資源,一些主要成員還具備較為廣泛的政治資源?!靶挛幕边\動前后,西方文化不斷進入中國,受過西方藝術熏陶的一批文人學者、書畫家加入攝影隊伍中來,形成了中國攝影藝術發(fā)展史上第一個繁榮期,光社集中展現了西方藝術生產到商品化的過程,即結社—展覽—出版—評論—收藏的鏈條。
光社是攝影藝術的傳播者。在光社成立初期,它就利用新聞媒介的傳播效應為藝術品推廣服務。1925年之后,北方報紙紛紛增加以攝影圖片為主要內容的副刊,并有了專職的攝影記者,這些畫刊需要大量攝影圖片,題材廣泛,給攝影愛好者們提供了發(fā)表作品的平臺。1929年,光社社員鄭穎蓀在《攝影與畫報》一文中提道:“在此一年中,北平畫報,風起云涌,增至十余家之多。而畫報之材料,又莫不以照片為主要成分。就此看來,北平愛讀畫報者與攝影家之增多,若計其數量,當在萬人以上,實為藝術界之良好現象?!盵16]1930年官方統(tǒng)計,當年北京人口為137萬左右,大約每百人中就有一人關注攝影藝術。
在光社的影響下,1929年北京大學還成立了一個以在校學生為主體的攝影組織——“北大攝影研究會”,并聘請劉半農、吳郁周為研究會導師。北大攝影研究會吸收了光社的理念和經驗,在作品收集、評定和展出等方面加以制度條文規(guī)定。這些條文規(guī)定更有利于攝影藝術在大學生中的普及,對在校學生文藝素養(yǎng)的普遍提升大有裨益。雖然光社存在時間較短,但是在“光社精神”的影響下,中國攝影成為一種藝術形式發(fā)端于業(yè)余攝影家群體,并以社員作品的美學特征寫入了中國攝影藝術史冊。
*本文系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2021年研究生科研立項“照相與民國時期北京社會生活研究(1912—1937)”(項目編號:2021LS02)階段性研究成果。
注釋及參考文獻:
[1]北京光社,正式成立于1924年,1928年國都南遷后改稱為“北平光社”。為行文流暢,全文皆采用“北京光社”,對地名亦均稱為北京。
[2]陳申,徐希景.中國攝影藝術史[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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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許智方.憶光社[J].中國攝影,1957(3):47.
[6]汪孟舒.北京光社小記[Z]//劉復.北京光社年鑒(第一集).北京:光社,1928:1.
[7]陳萬里.“五四”時期的攝影生活回憶[J].大眾攝影,1959(4):10.
[8][11]顧頡剛.顧頡剛日記(卷一)[M].北京:中華書局,2011:497,515.
[9][13]陳萬里.北京光社年鑒.小言[Z]//劉復.北京光社年鑒(第一集).北京:光社,1928:2-5.
[10]劉半農.光社年鑒序(第一集)[J].世界畫報(北京),1928(116):1.
[12]亭亭.北京光社紀略[J].紫羅蘭,1926(20):1.
[14]劉小蕙.父親劉半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250.
[15]林志鵬.卷首綴言[J].天鵬,1929(8):1.
[16]鄭穎蓀.光社攝影??痆J].北京畫報,1929(28):3.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