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瀟瀟
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城市故事。主人公是兩個貨真價實的都市青年。隨著中國城鎮(zhèn)化進程的深入,脫離鄉(xiāng)村關照而獨立存在的城市故事開始生長。隨著鄉(xiāng)土寓言(抑或童話)的走失,城市上空的絢爛荒誕搖搖欲墜。
一、城市兒女
狼性的程小晉和佛性的吉波不愧為當代都市代言人。他們彼此如此相異,卻不妨礙讀者一一指認。因為雖然程小晉像打了雞血一樣“想出人頭地”,為了成功上躥下跳,內外兼修,他用著愛馬仕錢包,卻不得不對中央空調的費用耿耿于懷。結交著各路精英,將本職工作視如雞肋,卻根本不敢辭職,并且和你一樣,陷入白天越辛苦,晚上越失眠的怪圈。同住的吉波性格恬淡,與世無爭,只要他想,就可以一直靠刷刷網(wǎng)頁打打游戲過著不用花錢就豐富多彩的好日子。這般掐頭去尾的躺平姿態(tài),你一定也認得。
當代都市青年狼性或佛性的進化方向,都足以讓我們?yōu)樽约后@嘆。我們確實是爹娘生養(yǎng)的真實人類啊,但眼下的我們,為什么可以如此孤獨,如此堅強!我們何止堅強,我們比任何一代青年都更為“人間清醒”。我們拒絕蒙蔽、詢喚,我們如饑似渴,必要時茹毛飲血。我們心胸曠闊,自律,堅韌,瑞思拜極致理性,也趕國際神秘主義的時髦。那個需要吶喊的鐵屋早已灰飛煙滅,城市兒女,極目遠眺,獨立自主,不成“狼”便成“佛”。我們識相,懂事,我們愈發(fā)孤獨。我們早已甘心情愿地吞服那劑“絕望”的蜜符。況且只消打開電腦,世界性的蛛網(wǎng)呵護和纏繞著我們,夫復何求?無非是赤手空拳,破涕一笑。
“我想發(fā)財,想成為大明星,我很努力,比你們這些稀里糊涂過日子的人付出幾百倍的努力,我在人前壓制我的臭脾氣,我像個婊子一樣被別人隨叫隨到,我到處賠笑臉,我不找女朋友……我失眠,一天只睡兩三個小時,我學習一切值得學習的東西,我努力提高情商,用四十六歲的要求來要求二十三歲的我……我多么努力啊,可是我什么都沒有得到?!?/p>
與生俱來云樹遙隔的人物性格在城市化進程中被消解,廣譜平庸的成功學照耀下,應對高額房價,程小晉父母贈與的三十萬和吉波的一文不名似乎沒有太大的差距。于是當吉波被千載難逢的機遇砸中,他又隨即成為文學長河里最為鎮(zhèn)定的一名幸運星。因為城市的幸運與焦慮如影隨形,為了五年后的兩百萬差價,需要三天籌集一百萬的首付。吉波“得過且過”、“不思進取”的生活慣性讓他下意識首選了放棄。
而城市兒女的要義才剛剛體現(xiàn):個人主義如浮萍不堪一擊。無論是自我張牙舞爪的程小晉,還是自我低進塵埃的吉波,一旦被這“唾手可得”的誘惑洪流灌入,一念起落,旋生旋滅的情緒掙扎,我們眼見他們無一幸免。短短幾小時間,這個“兩百萬”的渦輪不斷撩撥著程小晉,激動、嫉妒、焦急、憤怒、感動、沮喪……鞭撻著他著魔一般地涌進。從網(wǎng)貸到眾籌到詐捐,他瘋狂構想著成功法則,幾乎就要變成魔鬼。與此同時,吉波的戀愛情緒也像植入了一個懸疑病毒,無時無刻不在悸動著購房的成敗。
在這股龐大情緒襲擊之下,他們忽而滿腹希冀,視險若夷,忽如槁木死灰,一觸即潰。善惡美丑一覽無余,欲望席卷一切堂皇修飾,只剩真實。
城市分化,城市社會空間分異,城市日新月異。程小晉生于斯、長于斯,卻常常對它感到陌生,更有甚者,對這城市里的自我感到陌生。王棵催命鬼般的語速同頻共振著當下的城市兒女,卻不打算硬著脖頸斜睨他們。王棵收起了炫技的慣性,叫停了嘲諷或批判。兩個青年如醉酒一般瘋癲了一陣,又如醒酒一般恢復理智。這顯示著作者難能可貴的真誠。也許唯有這個品格,才能造就貨真價實的城市文學。
“對!先去吃飯。吃完飯,繼續(xù)戰(zhàn)斗!”
二、出離荒誕
天池妖姬如果加入這場搖號購房的故事之中,或許那個熟悉的荒誕氣味就會撲面而來。金錢摧毀愛情?然而以她為代表的傳統(tǒng)親密關系,將在這個徹頭徹尾的嶄新城市故事中黯然失色。這一定是王棵胸有成竹的精心安排,因為他理解真正的城市,他知道城市的荒誕是一堵墻,而我們并沒有走到終點。
荒誕如一場病毒,人類與其膠著纏斗多年。它像是漸漸被我們咀嚼,消化,而后甘之如飴地吞噬?;蛘哒f,我們的價值基因早已被荒誕悄然篡改。但毋庸置疑的是,警鐘長鳴的古典價值猶在耳際,卻不止影影綽綽,幾乎脈微如縷;作為“一種理想主義的痛心疾首,一種天真而銳利的失望”的荒誕初生之時的刀刃也隨之不復存在。俯拾皆是的荒誕,無聊得不值一提,平凡到失去意義。再也不存在圓溜溜的荒誕,它已經(jīng)流瀉彌散到四處。
或者說,現(xiàn)實早已比荒誕更荒誕,我們于是不得不出離荒誕,返身進入最為具體的現(xiàn)實,去體察變化,尋找答案。新的業(yè)態(tài),新的潮流,新新人類,精彩絕倫,沸反盈天。城市即將成為人類新的鄉(xiāng)愁,我們無法也不該視而不見。
例如在這個故事中,我們真切地感受到,城中的親密關系已經(jīng)悄然改變。傳統(tǒng)牢固堅實的關系紐帶,家庭、愛情,同僚等,在城中都顯得望梅止渴。吉波的父母十七年前離婚后各自組建新的家庭對他視若累贅,程小晉華麗麗的朋友圈里借不來半毛錢。當然,這些疏離狀態(tài)作為老牌城市病,已經(jīng)廣泛出現(xiàn)在小說中。難能可貴的是,王棵關注的不只是拆卸,而是某種建立。
吉波和程小晉以一種性情互補的方式生存在同一屋檐下,攜手應付昂貴的房租和更為昂貴的夢想。吉波一副爛泥扶不上墻的模樣,程小晉則自詡為心機boy,他們各自的日常生活邋遢或浮夸,但在真正的挫折或危機之時(程小晉被下藥,吉波搖號中簽),他們竟然確實是可以相互支撐的。是城市生活的重壓帶來的階層認同,還是殊途同歸的空洞更容易隨機地在對方身上看見自己?如果將這一次搖號中簽事件作為一個觀察切片,至少我們毫不費力地心隨其動。直到我們追隨程小晉的情緒風暴,聽見他聲嘶力竭地呼喊:“我累了,我怕我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么拼了。以前,我那么拼,也沒能出頭,不拼,能出頭?絕不可能。我想,我這輩子恐怕都沒法跳出窮窩了。你是我朋友,我助你一臂之力,讓你出頭,對我來說也是個安慰?!蔽覀兒图ㄒ粯幽康煽诖?。
“我自己出不了頭,但我朋友能出頭,那也行啊。”
這番充滿“正能量”的夸張言論,我們似乎就這么信了。程小晉需要這些天賜的興奮和沮喪,這些不可思議的可能性,像是對他遵循成功學法則兢兢業(yè)業(yè)卻一事無成的一次有力報復。共同對抗憋悶的城市氣壓,他和吉波是戰(zhàn)友,更是親人。吉波和程小晉的親密關系,展示了一種新型的人類純粹之愛。莫名卻真實。算作一次有益的嘗試。
也是同樣的緣故,吉波那些近乎弱智的網(wǎng)戀,那種莫名的迷戀和付出,也正在這具冷漠的城市形體上秘密潛行。人類親密的欲望有增無減,甚至更磅礴而瘋狂。
城市兒女的境遇被現(xiàn)實逼進窄門,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卻能讓同理心沖出藩籬。我們同時擁有空前的桎梏和自由。簡單地贊美或批判都不再奏效,書寫城市的新真實需要作家擁有更具想象力的人文精神。
對當代作家來說,中國的城市小說極具挑戰(zhàn)。曾幾何時,王棵不再是躲在家里自怨自艾的小知識分子、小資產(chǎn)階級。他沒有成癮上頭的懷舊病,氣質大方坦率?!捌泼闭陬佭^鬧市”,他保持著旺盛的好奇心,去探探情況,湊湊熱鬧。他可以和城市里大展拳腳或頭破血流的年輕人共情。因為無論如何,他是一名都市青年,這是他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