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鯉抄（組詩）

胡茗茗

在誰的舌尖上過夜

山風(fēng)把一枚葉子扔進(jìn)屋里

門“哎呀”了一聲，一些物質(zhì)

正因為一個人的語言暗暗集結(jié)

水神的綠裙子動了一動

山鬼躲在枝頭繼續(xù)偷聽

當(dāng)故事講到一窩懷抱鉆石的蛇

被人砍成兩截，柿子樹突然折了一枝

接著是黑棗、核桃、獼猴桃連續(xù)的嘆息

遠(yuǎn)處側(cè)臥的山巒長長吐出胸中的塊壘

“沒有什么因果不會被循環(huán)”

頭頂星空的男子對幾個膽小女人

繼續(xù)講黑黢黢的靈異事件

撲簌簌的黃花落滿滾龍溝的石階

青蛙笑著翻了翻身，帳子里有應(yīng)聲：

官人啊，待我理好紅羅裙

下山，擄他個唐僧來玩玩兒

金釵蓮花

時近中秋，晴光正好

宜洗衣、晾曬，灑掃庭除

攤開的紅辣椒與菊花已然干燥

連同她輾轉(zhuǎn)難安的身體

空氣中有著薪火之香

她坐在穿堂風(fēng)口

秋風(fēng)的質(zhì)感讓她想哭，想想

同樣的風(fēng)也吹拂著多少人

多少人的身后又有多少的不同。

如今她只身活在北方生活已有多年

舊日里的蓮子，沉香，紫檀鯉紋床

她的南方，基調(diào)是黑

她起身拍拍塵土，端起粗陶盞

橙紅的老茶已然涼透

她緩慢翻出舊去的金釵蓮花

讓錯誤的表針重新插進(jìn)對的地方

緩慢，盤坐于佛龕墊上

她在菩薩的目光里

重新看到她愛過的人

逆光里，不朽的微笑

錦鯉抄

病中的女人，用枕頭捂住雙耳

制造蟬鳴

制造綿長夜雨里的一等覺

或者裸奔

她需要一場潮濕的瘋狂

來飼養(yǎng)體內(nèi)的錦鯉

它從不閉合的眼睛，讓水

有了退身的地方

還有另外的水，被叫醒

被錦鯉包圍。仕女混合尤加利

乳香摻雜迷迭香

巖蘭草、薰衣草、快樂鼠尾草

采植物周身精華，萃取出

天鵝頸，黃蜂腹，水蛇腰

罹患錦鯉病的女人有無限可能

今夜她收起易容術(shù)，雙鰭向后一擺

人單薄，面寡黃

而錦鯉持續(xù)豐美，沒有人見過它

拔去背部的黃金鱗片

又如何在胸口長出點(diǎn)點(diǎn)詩篇

在遇見你之前

荷花里的蘭花指

擋不住的荷花要靠近蘭花

三月，要靠近小欲

水，靠近水杯

怒放，靠近蘭花指

上有水墨的仙子

下有黑白先人，中間

活色生香的靈肉

打著覆手為雨的手語

——你來，我非君子

——你不來，給你

《詩經(jīng)》里的第一行

以及水中央

對不起

因為埋頭走路，驚擾一群

正在吃草籽的麻雀，真對不起

紅綠燈處，無法下車幫助

一條試圖過路的野狗，真對不起

從南方販來的花，滯銷冰雪處

我不能全部買下來，真對不起

置新燈一盞，散漫窗前

不會有人舉頭眺望，真對不起

鄰居家在殺雞，傳來陣陣慘叫

我救不了它，真對不起

要過年了，每時每刻都在殺戮

每一步，非生即死，真對不起

每時每刻，我都想把自己

裝進(jìn)你的兜里，真對不起

我沒有與絕望的對抗體

對不起，我把我活成了這三個字

不明之火

我看到湖水貼身的孤獨(dú)

以及壓迫之美，我看到

雪山的頭頂升起白色不明之火

有關(guān)信仰，有關(guān)難以取代的永恒

有關(guān)愛與春天，鐵球與鐵鏈

我們究竟被什么緊緊攥住

山水知道的比我們更多

已是四月，天地俱生

夜臥早起，被發(fā)緩行

我探身窗外，除了數(shù)數(shù)手指

不知還能做些什么

孤島，及海嘯

今夜，我被骨子里的毀滅欲

毀滅了。連同手邊的酒和朋友

數(shù)年來，我小心翼翼看護(hù)向內(nèi)的火苗

不使它蘇醒、憤怒

并融化鐵。今夜

我是鐵水，火紅并緩緩涌動

只想流向死

流向，死后的死

海底的熔漿

以及，面具下的邪惡

深呼吸

雨夜里疾行的車輛，被聽到

它的無助，被聽到

車輪下的野貓，春天里的尖叫

呈十字架的女人，發(fā)出的光

讓月亮，白起來

而雨幕持續(xù)坍塌，被褥綿里藏針

被鋪排的一路沒有出口

唯有呼吸，深呼吸

拉住被抽走的力氣

吸進(jìn)去的是上海

呼出來的是滄州

我悲傷

我悲傷我不能悲傷地坐在你身邊

像從前一樣喊聲：爸

我可以對著夜空甚至對著酒杯

反復(fù)練習(xí)各種腔調(diào)的

爸，爸爸，爸，爸

可我不能對著母親喊出

這一聲的血肉模糊

我悲傷我不能吐露我的悲傷

我堅強(qiáng)一個女人被迫選擇的堅強(qiáng)

在你最好的時候，我沒有

給出我的最好，來！

點(diǎn)支煙吧！即使它的灰燼也是犯錯

對不起，就讓這聲空襲警報

來得再次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