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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臺上混亂將至

      2021-03-03 01:29高桑
      青春 2021年3期
      關鍵詞:弗拉基米爾幸運兒戈多

      高桑

      有一段時間,在那些繾綣又困乏的午后,我自由地陷在床上,手機在播放我喜歡的歌曲,大都是些舊時代男人的嗓音,他們在空氣里散漫地傳播,帶著時間的凝重感。窗簾被全部拉開,下午的陽光堅毅又安靜,狹隘的房間里,我分不清聲音和光線哪一個占據(jù)著更多的空間,誰包裹著誰。在這個時候,陳汐總是上身一絲不掛地坐在窗前,面對著那些無聊的書籍,直到書籍上的文字在百般琢磨之后終顯無謂。我正對陽光,瞇著眼睛看陳汐赤裸的背影,在強光之下,我只能看見一個柔軟的黑色輪廓,那些身體上細微的絨毛都開始虛化,整個畫面如同死亡一樣不再真實。

      年后的春天,我們像是遷徙一般把被子、書籍,以及所有維持我們生活的物件都搬到這個地方,在沒有整理之前,這里亂得像是廢棄的工廠,可那時的我們也正和春天所有的物種一樣,渾身布滿了力氣。陳汐扎上頭發(fā),用抹布和掃帚不斷開墾著這個了無生機的地方,而我把垃圾一次次拋卻,仿佛把一些負擔扔進凡塵。就在完成鋪床的最后一個動作之后,陳汐與我相視一笑,空氣里騰起的灰塵在我們目光交匯之處肆意旋轉,可是那無關緊要,似乎我們兩人都覺得,生命的內部正在發(fā)生著一些積極的改變。此前,我們都不可避免地走進了大學生活的末端,陳汐決定了繼續(xù)深造,不僅是出于對未知世界的恐懼,更是對一切偏離既定路線的不安。在做決定的時候,她沒有經(jīng)歷多少徘徊,看似她主宰著自己的生活,可我知道,在她的心里,還是任由自己在生活的水流里漂浮,正如她做出這個決定,并非出于自己的欲望,而更像是出于一種妥協(xié),一種為了結束爭論而盡快選擇的妥協(xié)。這和她對待所有事件的態(tài)度不謀而合,永遠用靜默如謎的冷淡包裹著自己。在我的印象里,她從來沒有向我索取一個擁抱,可是我張開雙臂的時候,她總是能讓擁抱的熱烈最大化。有時候,她的態(tài)度也讓我莫名地傷感,在看著她無欲的眼神時,我覺得映在她眼睛中的我,對她來說,也只是個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存在。與她相比,我分不清自己是不是一個悲劇,就在我日復一日地思索到底是接著讀書還是工作的時候,我已經(jīng)悄然地把這兩者的最佳時機都錯過了,現(xiàn)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這間屋子里陪伴她。陳汐不停伏案的樣子已經(jīng)讓我麻木,當然讓我麻木的遠不止這些,還有她的電腦里不斷涌出的英語,窗外一成不變的風景,有時候,我覺得甚至是時間本身,都叫我不可接受。每天我都等待著無所事事的午后,空洞的歌聲和陽光,還有陳汐身體的剪影,如果永恒這個詞語有一種特定的樣子,我希望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雖然陳汐沒有說過類似的話,但我總還覺得,春天對于我們是值得留戀的回憶。我們多數(shù)是在白天近乎瘋狂地纏綿,彼此的身體被不可阻擋的幻想深深吸引著,讓我以為這個封閉的空間之外一切都不再重要,單單是這繩索般的情欲就能維持我度過余生。陳汐夢一樣的沉默對我來說更是一種囚禁,她和空間本身一樣,叫我無法逃脫??墒窃趲资熘?,我第一次走出那些房間的時候,感受到了外面的太陽真實地落在我的身上,空氣里似乎有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那些情欲的墻壁在我面前悄然裂縫。樹葉上的綠色好似要沖破樹葉形狀的束縛,蟬的叫聲也在沖擊著廣袤的天空,我走在兩邊種著香樟的路上,漫無目的。我重新走回學校,每天不知所措地在校園和那間房子之間徘徊,眼前盡是些迷茫。我以為這是夏天的緣故。

      我再也無法忍受那些無聊得腐爛的時光,我在學校的禮堂,叫來那些我以為是我朋友的人們。一年前,我還是話劇社團的社長,現(xiàn)在我面對著這些曾經(jīng)共事的人,其中包括我的后輩,我告訴他們,我想最后演一出話劇,他們幾乎沒有思索就同意了,然后他們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演一出什么,我停頓了片刻,說出了已經(jīng)準備好的答案,《等待戈多》。就在我說出這四個字的瞬間,他們異乎尋常的熱情叫我反感,我知道他們大多都沒有讀過原著,而這種病態(tài)的熱情只是出于“等待戈多”四個字如雷貫耳,但早晚有一天,熱情會變成厭倦,厭倦會變成對那些長篇累牘的無聊臺詞的憤怒,這個過程就像對生活中絕大多數(shù)事情的態(tài)度一樣。

      我分不清對于陳汐,對于我們之間的愛欲,以及那一間承載著一切的屋子,我的態(tài)度是到了厭倦還是憤怒,抑或是還長久地停留在不可一世的熱情階段。四季的變化沉緩又分明,習慣于昨日和今日沒有差異,可是累積的變化總有一天讓人招架不住。夏日伊始,空氣里黏稠的質感已經(jīng)把春天的回憶扼殺,我?guī)缀跄慷玫搅诉@場殺戮的血跡。皮膚上無處不在的浮躁汗液讓我們逐漸排斥開來,陽光不再是寂靜,而是耀眼的色澤,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不論碰到哪里,都是難受的滋味。我常常看著陳汐赤裸全身,煩躁地在她的書籍之間走來走去,因為汗水,我能察覺到她每一個毛孔上的汗毛都侵略性地展開,她腰間的贅肉,大腿內側不協(xié)調的輪廓,還有她消極的表情,讓我聒噪不已。她不時煩亂地揮動著雙臂,像是在驅趕蚊子,也如同在驅趕一個看不見的憤怒的魂靈。眉頭總是皺著,嘴里發(fā)出不耐煩的咂舌的聲音。如果這個時候,她的英語磁帶再一次響起,那些機械的無意義的音符再來沖擊我的神經(jīng),加之汗液在我的頭發(fā)之間肆意流淌,那我注定忍無可忍獨自離開。總之,我覺得我和陳汐之間,有一些細微的變化,可是我說不出來,就像是那天空氣中破碎的聲音,但我不斷告訴自己這只是夏天的緣故。

      百無聊賴之際,我只好專注于《等待戈多》的排練,我選擇了兩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去演愛思特拉貢和弗拉基米爾,一個沒有胡子的人去演孩子,而我選擇了波卓這個角色,至于幸運兒,一開始難以定奪,但最后,是一個體態(tài)臃腫的人來飾演。我決定讓愛思特拉貢和弗拉基米爾穿褶皺的西裝,而波卓和幸運兒穿奇裝異服。就這樣,在炎熱得連樹葉都無力的下午,我們在沉悶的教室里一遍又一遍地咀嚼這些臺詞,風扇在我們頭頂不知疲倦地轉動,起初,我們的熱情還賦予了這涌動的氣流一些意義。可正如我所預測的一樣,他們對于那些干燥的文字和淡薄的情節(jié)很快失去了興趣,一切重歸沉悶。也因為我的自負和煩躁,我總是覺得他們不得要領,愛思特拉貢和弗拉基米爾就像兩個業(yè)余得不能再業(yè)余的群眾演員,刻意地夸張,死板的動作不止一次讓我憤怒,每當演到“我們走吧,我們不能走,為什么,我們在等待戈多?!备ダ谞栒f我們不能走的時候,搖頭擺手的動作讓我惡心得想要嘔吐,愛思特拉貢還報以疑惑的表情,最后,當弗拉基米爾說:“我們在等待戈多?!彼麄儍蓚€就像不折不扣的傻瓜一樣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我一再告訴他們把這些愚蠢的肢體語言統(tǒng)統(tǒng)刪掉,盡量演出一種冷淡,最好是暗地帶些情感的冷淡,如果做不到,那就單純地冷淡好了,可是這些浮夸的動作像是刻在血液里一樣堅韌。一開始,我還熱情地喊一聲“停下”,最后,我只是冷漠地揮揮手臂,他們就不耐煩地停下表演。漸漸地,我們聚在一起的時候也莫名冷淡,再加上四處奔波去申請表演的場地,以及紛繁復雜的宣傳工作,到頭來,無非筋疲力盡。如果說我、愛思特拉貢、弗拉基米爾等等在這個過程里面有什么收獲的話,那就是夏日的時間在我們肢體的空隙里平滑地流走,縱使緩慢得出奇。

      不知道為什么,在漫長的排練期間,我絲毫沒有向陳汐說過一丁點關于演出的事情。也許是她過于冷漠而又煩躁的態(tài)度讓我退卻,可是說到底,還是我自己的膽怯讓我沒有開口。在她每日認真的伏案之中,我去把排練《等待戈多》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她一點也不比《等待戈多》本身少一點荒誕的色彩,所以我們之間只能一如既往地沉默。交談本身如同一個虛詞一樣虛無,再沒有多少實質性的內容。那天我回去的時候,她難得穿著整齊,格外安靜,汗在她的面頰上流淌她也置之不理,只顧自己坐在床邊,沒有機械地去書寫那些題目。等我進門的時候,她看了我一眼,我問她在做什么,她說什么也沒有做。那天她的聲音很干爽,像是冬天沙一樣的雪,讓我聯(lián)想到順滑的裸體。在這樣黏稠的日子里,偶得的性欲讓我興奮。我懷揣著新鮮感把她壓下,在我的手掌之下,所觸碰的每一個地方都和室外的空氣一樣燃燒了起來。我貼緊她,把腦袋埋藏在她的胸膛里,這間房子的氣息似乎一下子灌注進去了一些活力,直到我聽見她的鼻腔里發(fā)出笑聲。我警覺地支起身子,跪在床上,看著在我面前完全展開的身子。她的眼睛斜著,對著左上方的一個角落。她笑了起來,急促,斷斷續(xù)續(xù),起初她只是把手臂若有若無地去遮蔽她的胸膛,笑得故作天真。而我正一絲不掛地跪在那兒。之后她開始蜷縮起來,朝左側躺,兩條手臂裹著自己,從鼻腔里發(fā)出純粹的冷笑。我的身體一陣冰涼,我問她,笑什么。她就停了下來,甚至沒有縹緲地看我一眼,說,就在剛才,她覺得很可笑。一陣羞恥緊緊地梗在我的喉嚨深部,就在那一刻,緊繃的性欲退去。到底有什么可笑!離開時我喊了一句。出門之后,我望了一眼那個房間,陳汐還躺在那兒,我與她的距離第一次讓我感到如此難以捉摸。

      幼稚的自尊和憤怒一直在作祟,成了一道屏障,讓我很久都不去觸碰她的身體,換句話說,想到那羞恥的一幕,心中只剩下無力的徒勞感。我故意做出敵對的姿勢,甚至睡在電視機前面的沙發(fā)上。我刻意避開與她相遇,相遇的時候又刻意避開她的目光??墒撬蝗缂韧?,沒有因為我改變一絲原來的軌跡,這樣讓我更加體會到了無趣。最后,長期的沉默變成了一種容易上癮的慣性,我們無法擺脫,甚至都不想再去擺脫了。我們和那些上班時間錯開的夫妻一樣,把要說的話寫在一張一張的便簽上,貼在冰箱的正面。可笑的是,我們就在彼此的眼前,看著對方去讀取自己寫下的文字,其實也都只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罷了。即便我有的時候絞盡腦汁,想去找到一個可以持續(xù)下去的句子,可最終沒有一點收獲。我們兩個像是枯竭的電波,而那些便簽成了我們在彼此的世界存在的唯一標志,可慰藉的是陳汐和我都還沒有放棄希望,起碼我們總還是試圖證明自己在對方眼睛里的存在。

      這樣細微的聯(lián)系反倒讓我們之間更加穩(wěn)定了,而我也無暇顧及。排練的進展總是和我的預期差了太多,不過事情總是這樣發(fā)展的——永遠比預期差了太多。特別是幸運兒僅有的一段臺詞,貝克特稱之為“思想”的那一段,無論怎么演繹都讓我失望。最后,我也不再有什么特別的要求了,演出的時間也定了下來,排練的機會不再多了,我便只顧自己的角色。最后一段中波卓成了盲人,我在無聊之際用布蒙上了自己的雙眼,既當作體驗,也當作游戲。等我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我可以感受到火辣的陽光灑在我的肌膚上,卻置身于徹底的失明之中,我才體會了貝克特的幽默之處——在一個明朗的日子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我瞎得和命運之神一樣。我不禁莞爾。等把蒙住眼睛的布摘下來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兩樣,我同樣不知所措。

      愛思特拉貢和弗拉基米爾在排練結束之后,總是同我一起走在學校里,我以為他們是我的朋友,可是臨別之際又陌生得可怕,原來我們可以癲狂地談論一場足球比賽和路上的一個漂亮女人??墒乾F(xiàn)在只有些貧瘠的話語。

      愛思特拉貢問我:“你最近在做什么?”

      “沒有什么,我在不斷練習這出戲呢,就是《等待戈多》。”

      “哈……我想他在問你的主業(yè),不是說《等待戈多》,是說些長遠的事情?!备ダ谞栒f。

      “誒,好像沒有什么事情。”

      “你準備干什么?我現(xiàn)在實習了,我想等我一畢業(yè)就十有八九進那個公司了吧,想想也真是無聊,可是有時候還真是覺得不錯,是不是挺矛盾?!睈鬯继乩曊f。

      “我沒有想好,說出來也就是這樣,我真的什么也沒有做,我只是和女朋友租在外面,她在準備考試,要繼續(xù)讀書,我陪著她,就是這樣,至于我自己,我不想去想了,說句老實話,我真的只是想把波卓演好?!?/p>

      “這樣或許也行,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很多人不知道做什么,多想想也有好處,起碼能做一個好的決定,你呢?”愛思特拉貢又去問弗拉基米爾。

      “我也找了些工作的地方了,不過實習還沒開始,但一拿到畢業(yè)證應該就有個著落。”

      “怎么樣都行。這也不錯?!?/p>

      這時,我們經(jīng)過了自己掛出來的條幅,我們停了一會兒,看見幾個走過的人對它指指點點。

      我問:“演出那天會有人嗎,這樣宣傳行不行?”

      “會有的,話劇總是很受歡迎,大家都無聊得很哪,反正沒事做,不如去打發(fā)時光?!?/p>

      “他們看到都想些什么呢?”

      “等待戈多,他們會想,等一個永遠不來的人,僅此而已,沒幾個人真的看過書。”

      “但他們會想看看的,畢竟這是一部那么有名的劇?!?/p>

      走了幾步,我突然說:“其實,不能說我就沒有什么事做,我在等待戈多?!蔽页麄冃πΑ?/p>

      弗拉基米爾看著我:“你也別入戲太深了,再說了,等的人是我,波卓可不在等待戈多啊,哈哈……”

      我期盼著沉默能有個結束。

      我挑釁般走進原來的房間,陳汐如任何時候一樣,低著頭看書,她明明聽見我推門的聲音,可還是沒有抬頭。我慵懶地睡在床上,開始播放手機里聽了上百遍的音樂。我試圖瞇著眼睛,去看陳汐的背部輪廓,去感受照進來的陽光,回到那個永恒的定格的瞬間,然后陷進這張床里,繼續(xù)動物傷感??墒俏覜]有那種感覺了,也正是這個時候,陳汐惡狠狠地轉過身體,她如此恣睢的表情我很少見到,可是我熟悉她臉上燥熱的汗液和浮動的四肢。

      “你把那音樂關了,行嗎?”

      “為什么,我放我的,又不關你的事?!?/p>

      “怎么不關我的事,你怎么回事?”

      “放音樂怎么了?”

      “你放音樂讓我煩死了,你不知道嗎,我什么都干不了,你就不能在這大熱天里安靜點嗎?”

      “我又不是第一次放了!”

      “你別在這搗亂,你又不是沒看見我在準備考試,你知道我的日子多難嗎?我得去考試,那么多東西看不完,還有那么多題目,我感覺一說話就要出汗,所以你不該在這里搗亂,我真的煩透了,誰知道我有多少事情要做?!?/p>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噗,你不是孩子了,好嗎?你不要總是說著以前不是這樣的,你看看你在干什么,整天無所事事的,在這里那里走來走去,你也該干點正經(jīng)的事情吧,比如現(xiàn)在就該安靜些,如果你真的沒什么事的話,至少你該安靜?!?/p>

      “我在做正經(jīng)的事情,不是就你有事做,我在排練一出話劇,《等待戈多》,你知道嗎,快要演出了?!?/p>

      “你真以為自己是孩子嗎,行了行了,你快去排練去吧,至少讓我安靜些?!?/p>

      “你以為呢,你以為就你整天看些愚蠢的書,做上幾百幾千道題目就是正經(jīng)的事情了對嗎?還有整天聽那個洋人讀一些英語,至于我,反正在你眼里從來沒有什么正經(jīng)事!”

      我關掉音樂,在悶熱的寂靜里,我們就這樣坐著,沉默了很久,她盯著反光的墻壁,而我看著關了的手機。窗外可能有一些知了的聲音,我寧愿真的有一些,不然這安靜太殘酷了。我注意到這屋子空空落落,陳汐似近還遠,她頹喪地低著頭,我知道她在沉默中開始柔軟,她從來不是一個堅硬的人??傻人救醯剞D向我的時候,我還是選擇了避開她的目光。

      “我聽過,我聽過《等待戈多》。”她說。

      “誰沒聽過?!蔽宜坪踹€有些憤怒的余燼。

      “是說有人在等待一個叫作戈多的人,可是他從來沒有出現(xiàn),對嗎?”

      “如果用一句話去總結的話,也只能這么說了。”

      “確實挺怪的,不過聽上去沒有什么有意思的。我不明白它為什么這么出名,是不是很出名?我都聽過,大概是很出名吧?”

      “是,是很出名,就因為戈多沒有來,所以出名,要是來了,就成了真沒意思的東西了吧?!?/p>

      “我不明白,不明白。”

      “就像我們所有人都在說完整的句子,可是《等待戈多》的作者突然說了一個不完整的句子,‘我愛你,可是他只說了‘我愛,至于愛誰,沒人知道,所以才很特別。”

      “哦,大體上有些明白,那這里面有什么名句嗎?”

      “名句?什么破名句?”

      “一個劇本不都是有一些很出名的句子嗎?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是這樣感覺的,就像莎士比亞的什么,或許是《哈姆雷特》,或許是別的,我也記不住了,里面就有一句,一句……我也記不清了,好像是人生就像一場鬧劇,充滿了喧嘩與躁動,卻沒有一點意義。大概是這樣的,我沒空去讀全文,所以有時候從這些句子里去看看這個作品,莎士比亞不用說,名句是很多的?!?/p>

      “名句?《等待戈多》挺特別的,都是些重復無聊的短句。這些東西和莎士比亞可不一樣,不過我倒是挺驚訝你還知道些莎士比亞的東西,我以為你不知道?!?/p>

      “那就是說,《等待戈多》沒有什么好的了?”

      “呃……不能這么說,還是有些我喜歡的東西,比如這一句,我說給你聽聽好了,正好是我演的角色的臺詞,所以我正記得清楚?!边@個時候,我的身體才轉向她。

      “說吧?!?/p>

      “世界上的眼淚自有其固定的量,某個地方有人哭了,另一個地方就必然有人不哭,笑也一樣。如此,我們就不要去說我們時代的壞話了,它并不比以往的時代更糟糕,我們也不要去說我們時代的好話了。讓我們都別說了?!蔽彝nD。

      “挺有意思。”

      “我還沒說完呢。還有最后一句:‘的確,人口是增加了?!?/p>

      “啊,我不明白,這下我不明白,恰恰是加了最后一句我就不明白了?!?/p>

      “怎么不明白?”

      “前面我覺得挺有意思的。你知道嗎,以前,在我小的時候我有個想法,我一直以為世界上的人口是固定的。每天有人死去,有人生下來,我就覺得一個人死去的那一瞬間,一個人出生,像是輪回一樣。可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錯了,人口在變多。但我覺得一定有什么固定不變,我想不出來,現(xiàn)在他說出來了,就是眼淚和笑,我覺得很有意思,但這沒有法子計算啊。至于最后,我不明白?!?/p>

      “我倒不這么理解,我覺得重點就在最后一句,貝克特說了這么多就是為了這最后的一句。”

      “人口增加,怎么了?”

      “你想啊,笑和眼淚的總量不變,可是人口在增加,每個人的笑和眼淚就都變少了,你知道意味著什么嗎,你想想?!?/p>

      “我不知道?!?/p>

      “我覺得他在說,每個人的感情都淡漠了,我們不再酣暢淋漓地哭泣,不再酣暢淋漓地大笑,我們情感的噴發(fā)一代代地減弱,我們甚至都有些不像人了,不像情感動物了,我們太理性了,于是也就冷漠了,你說對嗎?”

      “是嗎?是這個意思嗎?說實話我沒想到這層,似乎我還不太認同。”

      “不是嗎?”

      “或許有點道理,其實我覺得也許他只是說,我們的時代永遠都是這樣的,你明白嗎?就是大概都這樣,綿綿不絕,從來如此,我這么理解,我沒想那么多。”

      我低下頭,反復思忖著陳汐的話。我把我的稿子重新翻了翻,陳汐走了過來,坐到我的邊上,似乎我成功地利用了這個契機,讓我們之間的沉默結束了。

      過了一會兒,我說:“我覺得也對,你說的也許更對,《等待戈多》的主題似乎就是這樣,可是我看到那句話,我就是這樣理解的,也許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吧。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想到那里去了,但我的確就是這樣去想的。或許是我過度解讀了,你要知道,貝克特最討厭的人是批評家,那些搞文藝批評的,因為在《等待戈多》里面,兩個角色互相對罵,罵人的最高級別竟然就是批評家,貝克特這個家伙,哈。”

      “你說得也對,你挺喜歡這些東西,你就好好演得了?!?/p>

      “你會去看嗎?”

      “看吧,我最近真的非常煩躁,但我覺得我會去的,我會去的。你是個主角對不對?”

      “我不是,我是說,從臺詞的多少來看,我真的不是,但是我看不出《等待戈多》有什么不重要的角色?!?/p>

      “那是什么角色?”

      “我演波卓,波卓,等待戈多的人,等著等著,波卓來了。”

      “波卓,波卓,戈多,波卓,那么波卓是戈多嗎?”

      “說實話,真有人這么想,可是不是,至少我覺得不是,如果波卓是戈多,我寧愿它沒有波卓?!?/p>

      “那你們演得怎么樣,你覺得?”

      “不行,不行啊,太學生氣了,我想不會太好看。但你還是愿意看看我怎么演的,對不對?”

      “是啊?!?/p>

      我以為一切會如初,可是第二天早上,我還是看見了陳汐赤身裸體地走到客廳,在桌上寫下一張便條,然后貼在冰箱的正面,匆匆離開。等她走后,我茫然地去看了一眼,上面只說她要出去很久,僅此而已,沒有更多的內容。我有一種淡淡的慍怒,好似昨天的一切都成了夢影,我平靜地凝視著她的肉體,看她一件件穿上衣服,竟也有了冷笑的欲望。我們終于還是在一成不變的生活中看到了索然無味的根底,當肉體不再是欲望的符號,而純粹是其本身,丑陋的細節(jié)被放大,風流的動作也是無謂,于是我們兩副軀殼之間便是引人發(fā)笑的荒謬。也許那天她無情地冷笑也正是看到這荒謬的緣故罷。性欲像是一路地鐵,會在炎熱的日子里猛然踏進我的身體,可是只是在表面之下的陰暗里快速穿越,最后又離開我的身體,什么也沒有留下。當一切都被沉默的慣性拖拽,無法改變,就只能任其肆意延伸,往后的日子,只是夏雨般連綿冗長,叫人看不到終點。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話劇的排練到了尾聲,場地布置得差不多了,演出的服裝也就緒了。這對我來說絲毫沒有什么可緊張的,唯一提醒我的只有一點:時間流逝,也到終局了。我回去之后,立馬寫了一張便簽:

      后天晚上六點,學校的小禮堂,《等待戈多》演出,你會去吧?去不去都不用回復了。

      日復一日的排練,幾乎磨損了《等待戈多》所有的語言的吸引力,人們總是需要變化來刺激感官。等我們都穿上了正式表演的服裝,愛思特拉貢和弗拉基米爾,最主要是我的幸運兒重新有了巨大的興趣。而我穿上又厚又怪異的衣服終究還是引來了他們不加修飾的嘲笑,但我還是有意為之的,不是出于對怪異的癖好,我只是覺得《等待戈多》不是一出沉悶的表演。我們走進禮堂的舞臺,下面有兩百個座位,現(xiàn)在空無一人,只有陽光探進來,灰塵如同蜉蝣,我們發(fā)出的每一絲聲波都好似幽靈在偌大的空間里游走。舞臺上沒有燈光,只有自然的灰黃色,腳步聲格外空靈,我們幾個人穿著可笑的服裝在這里,暗合了所謂的荒誕。明天,也許這里會坐滿了人,無心的喧鬧和掌聲會把今天格外突出的東西全部無情地掩蓋。我們開始了最后一次排練,沒有什么值得描述的地方,愛思特拉貢和弗拉基米爾無聊地談話,在那棵樹下尋求自殺的可能,然后波卓來了,幸運兒開始他奮力的思想。波卓又走了,戈多終究沒有來。第二幕開始,一切如舊,最后,弗拉基米爾說我們走吧,可是他們沒有走,坐在那里,直到帷幕拉上。一切都按部就班,對于我們來說,明天只要也達到如此的效果,就沒有什么更好的結局了。當我脫下厚厚的衣服時,濃重的汗水在夏日的風里竟然讓我肅然發(fā)涼。等幸運兒最后一個離開時,他問我怎么還不走,我說,我還想留下一會。我緩慢地掃視了一眼準備室,想到明天就結束兩個月來所有的時間流逝,我仿佛遁入虛無。這一切是不是也是我的策劃,也是我在無力地證明著自己的存在的一部分,僅此而已。消遣來了,在一剎那一切都會消失,我們又會變得孤獨,生活在虛空之中——貝克特這個家伙,說話從來不留情面。

      演出的時間不會不來,愛思特拉貢和幸運兒早早地到了那里,一直在擺弄自己的衣服,我和那個孩子一起到了后臺,弗拉基米爾在門口迎接著人群?,F(xiàn)在所有人都準備就緒了,我重新套上怪異的服裝,汗液在我的額頭上傾瀉而下。五點五十的時候,大門幾乎關閉,窗簾拉上,燈光還沒有熄滅,臺下是觀眾細碎的聲音,舞臺沒有一點動靜。我撥開簾子,看著臺下。兩百個座位大約坐上了一百四十個人左右,對于一次不太隆重的社團活動,也說得過去。現(xiàn)在走道里沒有人走動,大家都看似虔誠地等待著這部名聲顯赫的劇上演。我突然感到緊張,就在我從最后一排開始,一個一個檢索這些觀眾的時候。直到五點五十七分,我把所有人都看了一遍,我沒有看到陳汐。我對愛思特拉貢說,我突然想上個廁所。他溫和地對我笑笑,不用太緊張,你去吧,反正我和弗拉基米爾演一會你才出場,不要太緊張了。我離開他們的時候,幾乎覺得毫無意義,我不得不承認,似乎我所有的準備都是為了陳汐的到來,可是陳汐沒有來。陳汐和戈多一樣,在死水般的夏日里在我的腦海蕩漾,卻終究不出現(xiàn)了。

      四周暗了下來,燈光已經(jīng)關閉,臺上細碎的聲音離我很遠,我知道愛思特拉貢和弗拉基米爾已經(jīng)在那棵樹下,在慘白的燈光的焦點之中了。我推開了后門,夕陽的強烈讓我有點睜不開眼睛,這下子,黑暗和臺詞都徹底離我遠去,我開始背著禮堂行走,我知道汗液在臉上流淌,可是厚厚的衣服里的悶熱已經(jīng)讓我沒有什么知覺。校園里正是青春靚麗的時光,他們穿著短袖和裙子,笑聲像是遠古的寓言,他們對我指指點點,我看上去是不可避免地怪異了一些。我越走越遠,走出校門的那一刻,我以為我是去尋找陳汐的,可是我沒有,我向著所有熟悉的地點的相反方向走去。現(xiàn)在,二十分鐘過去了,應該是波卓上臺的時刻。幸運兒和孩子一定在四處找我,愛思特拉貢和弗拉基米爾在臺上,對于他們自身表演的危機也許還一無所知,但是他們總會知道。他們會刻意拉長臺詞的聲調,來等待波卓的上場,可是波卓不會再出現(xiàn)了,他們一定陷入慌亂,觀眾開始大聲議論。愛思特拉貢會向他們鞠躬致歉,會拉上帷幕企圖解決這個問題。不過這也許成了一件好事,他們也有可能歪打正著成了一幕先鋒的實驗劇,《等待戈多》再缺失,可是作為劇本它總還是完整的,現(xiàn)在只有隨著波卓的離開,才真正有所缺失。他們到底怎么樣,我終于不得而知,那些而今成了對我來說不存在的東西了,我能看到的就是一個接一個的路人驚訝地看著我,我也一個個報以微笑。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腳底的酸脹提示著我人類不可避免的體力局限,我才停下來,選擇在一棵樹下坐下,一個和弗拉基米爾他們相同的位置——一棵樹下。我說過,我也在等待戈多。這時候,天已經(jīng)開始黑了,路燈不約而同地亮起來,我喜歡看城市里綿延不盡的燈光,我隱約中似乎看到了陳汐亮起的那一盞,她還在面對那些無謂的文字吧。

      現(xiàn)在一群愛思特拉貢從身邊經(jīng)過,他們對著我友好地歡笑,我也看著他們歡笑,不過他們沒有問任何一個問題,就匆匆離開了。

      緊接著,那個人像是幸運兒,因為他背了一個很大的包,在劇本里,幸運兒也背著很多東西。他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好像被我的奇裝異服嚇了一大跳,“哎呦”地叫了一聲。

      至于他,我分不清是個愛思特拉貢還是弗拉基米爾,等到他問我,你穿這么多不熱嗎?我才確定,他還是個愛思特拉貢。我告訴他,熱不熱對于一些重要的事情來說就是一件瑣碎的小事。他笑笑就走了,顯然覺得我是個失常的人。

      后來,有一個孩子踢著一塊石頭,每走一步都踢一下,當石頭在我的面前滑進下水道時,他嘆了一口氣,然后看到了我。雖然他是個孩子,卻不是《等待戈多》里的那一個,他就是個普通的孩子罷了,他坐在我身邊。

      “你的衣服真奇怪。”他說。

      “如果穿得人多一點,就不奇怪了?!?/p>

      “可是這太熱了,你不熱嗎?”

      “熱不熱對于一些重要的事情就是一件小事?!?/p>

      “那么你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

      “是一件重要的事情?!?/p>

      “什么?”

      “我在等待。”

      “等什么。”

      我沒有回答,他也沒有再問,他坐了一會兒,有幾回轉過來看著我,最后又一蹦一跳地離開?,F(xiàn)在黑夜正以黑夜該有的黑暗面對著我。夏天潮濕的微風拂過我的頭發(fā),只要在我沒有脫下這套戲服之前,我的消遣就不會在一剎那完全消失。如果說我真的有所等待,我在等待著夏天離開我存在的位置。

      責任編輯 菡 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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