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倩
(四川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重慶 400031)
在人類歷史上,瘟疫對人類生產、生活、文學藝術的發(fā)展產生過深遠的影響。古羅馬時期就有關于瘟疫的歷史記載。1347年,歐洲暴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瘟疫,那時候由于醫(yī)學知識的貧乏,人們通常把腺鼠疫即黑死病稱為瘟疫。其后瘟疫多次在歐洲肆虐,所到之處可謂哀鴻遍野。莎士比亞的一生都籠罩在瘟疫的陰影之下。在他出生的1564年7月,斯特拉福德鎮(zhèn)暴發(fā)了黑死病,造成全鎮(zhèn)237人喪生。1592年在倫敦大規(guī)模暴發(fā)瘟疫,每12人中就有一人喪生(麥克格雷格,2015:264)。瘟疫暴發(fā)期間,倫敦的戲劇演出受到沉重的打擊,只要死亡人數(shù)達到每周30人,劇院就必須關門歇業(yè)。1593年,莎士比亞的劇團獲得唯一批準,得以在沒有瘟疫的地方和倫敦方圓七英里以外的地方演出,而且王宮和貴族有時仍然邀請劇團到宮廷演出(Potter, 2012:107)。即便這樣,莎士比亞的劇團為求生存也只得全國巡回演出,吃盡顛沛流離之苦。巡演的劇目、版本、服裝、道具、人員配備等一切從簡(阿克羅伊德,2014:457)。1603年,倫敦再次暴發(fā)大瘟疫,總計至少死亡兩萬五千人。當局一直到1610年才全面撤銷演出禁令(麥克格雷格,2015:271)。瘟疫的流行,對莎氏本人及其戲劇演出、創(chuàng)作都產生了嚴重的影響,改變了他對人生、人性、道德、宗教的看法,形成了莎劇中特有的瘟疫敘事。
瘟疫的暴發(fā)在任何時代都引起嚴重的社會危機,但是莎士比亞及其同時代的劇作家?guī)缀醵紱]有把瘟疫搬上舞臺。這是為什么呢? 瘟疫的大流行容易引起社會動蕩,統(tǒng)治者更怕舞臺上的瘟疫會引起民眾的極度恐慌,直接反映瘟疫的戲劇往往難以通過審查。也可能是劇作家認識的某些局限性造成了舞臺上瘟疫戲劇的缺席。雖然莎氏沒有在他的作品中直接表現(xiàn)瘟疫,但在《羅密歐與朱麗葉》《哈姆雷特》《李爾王》《十四行詩》、長詩等29部作品中卻反復提到瘟疫, “plague”這個詞在其作品中出現(xiàn)了98次。盡管沒有將瘟疫直接搬上舞臺,莎士比亞及其同時代劇作家用瘟疫所造成的人物命運、性格特征、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表達他們對社會、政治、道德、宗教等主題的思考。
莎士比亞戲劇中最廣為人知的經典之一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以下簡稱《羅》劇),學者們對該劇的研究可謂汗牛充棟,但從瘟疫這一視角研究這部作品的還較少。美國作家、藝術評論家蘇珊·桑塔格在她的作品《疾病的隱喻》(1991)中闡釋了看待疾病、瘟疫等的隱喻。胡鵬的論文《醫(yī)學、政治與清教主義:〈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瘟疫話語》(2012) 論及了瘟疫話語與醫(yī)學、政治、清教等幾方面的關系,梳理了較多瘟疫襲擊歐洲及早期現(xiàn)代英國的歷史文獻。《羅》劇的確與瘟疫關聯(lián)十分緊密,劇中有大量的瘟疫話語。莎士比亞借朱麗葉之口清晰地描述了瘟疫造成的恐怖景象:“在夜間把我關在堆積尸骨的地窖里,用許多陳死的白骨、霉臭的腿胴和失去下顎的焦黃的骷髏掩蓋著我的身體?!?莎士比亞,2016: 163) 《羅》劇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就是瘟疫襲擊下的城市維洛那。勞倫斯神父派約翰送至關重要的信給羅密歐,而準備與約翰同行的師弟當時正在城里慰問病人,巡邏的人懷疑他們所在的房屋已感染瘟疫,就把他們封鎖在內,所以約翰沒有辦法送信給羅密歐。正因為如此,羅密歐見到朱麗葉的“遺體”時不知道她只是喝藥后的深度昏迷,悲痛欲絕之后自殺??梢哉f瘟疫導致了兩人的殉情悲劇。莎士比亞通過《羅》劇是如何描寫瘟疫的?他在劇中使用的瘟疫敘事和瘟疫話語如何體現(xiàn)他的宗教信仰和人文主義信條?
《羅》劇中關于瘟疫起源的敘述既體現(xiàn)了基督教的神譴論,又體現(xiàn)了人文主義的觀點,反映了莎士比亞對基督教的態(tài)度,既虔誠又絕不迷信,他的人文主義創(chuàng)作傾向也在該劇中顯露出來。
基督教的教義認為,人不道德的行為導致上帝發(fā)怒,于是降臨瘟疫來懲罰人,導致人間悲劇。1348年英國天主教大教堂主教的訓令如此解釋瘟疫: “上帝對他的子民也要做下可怕的事,萬事萬物都要順從于他的意旨……是上帝用瘟疫、饑荒、沖突、戰(zhàn)爭和其他的受苦方式來恐嚇、折磨人類,這樣就可以驅逐他們身上的罪孽?!?Wilkins, 1994: 113)桑塔格也指出,大規(guī)模發(fā)生瘟疫這類群體性疾病,在那個時代就意味著集體的災難、集體受審、集體受罰(Santag,1991:131)。
《羅》劇中瘟疫的發(fā)生似乎合乎神譴論的邏輯。桑塔格認為,瘟疫既是上帝表達對個人的不滿,也是對社會總體秩序的不滿,對社會危機的審判(Sontag,1991:142) ?!读_》劇再現(xiàn)了社會和人的罪惡招致上帝降下瘟疫。首先,維洛那這座城市就是罪孽深重、污穢而危險的。蒙太古和凱普萊特兩大家族是有罪的,他們的長期械斗給這個城市帶來了巨大災難。劇中邁丘西奧死前詛咒:“你們這兩戶該死的人家!”(A plague o’both your houses)(莎士比亞,2016: 139)中的 plague即是瘟疫,瘟疫之家有雙重含義,既指被瘟疫感染的城市,又指導致瘟疫的城市。維洛那的市民們厭惡這兩個家族就像厭惡瘟疫一樣,因為他們的沖突總是帶來無辜者無謂的犧牲。維洛那的親王怒斥他們: “你們?yōu)榱藫錅缒銈冊苟镜呐?,不惜讓殷紅的流泉從你們的血管里噴涌出來……引起了市民的械斗,擾亂了我們街道上的安寧……” (95) 親王指責兩個家族的罪惡招致上帝的憤怒: “瞧你們的仇恨已經受到了多大的懲罰,上天借手于愛情,奪去了你們心愛的人;我為了忽視你們的爭執(zhí),也已經喪失了一雙親戚,大家都受到懲罰了?!?(186)凱普萊特夫人譴責丈夫:“你從前也是頂會偷女人的夜貓兒,可是現(xiàn)在我卻不放你出去胡鬧啦?!?168)維洛那城里的人言行不端、觸犯上帝的規(guī)則,讓上帝發(fā)怒,上帝是不會容忍一個充斥著流血沖突、淫亂骯臟的社會的,因此把瘟疫作為懲罰降臨到這個城市和它的人民頭上。
作為主角的一對愛人也是有罪的。羅密歐的罪在于他見了朱麗葉之后即移情別戀,把舊情人忘得一干二凈。勞倫斯神父感嘆道:“多么快的變化!……年輕人的愛情都是見異思遷,不是發(fā)于真心的……跑得太快是會滑倒的” (124-125)。羅密歐更大的罪過在于他殺死了提伯爾特,盡管非他存心所為。在他意欲自殺之時,勞倫斯神父阻止他:“你已經殺死了提伯爾特,你還要殺死你自己嗎?你不想到你對自己采取這種萬劫不赦的暴行不也就是殺死與你相依為命的你的妻子嗎?”(150)基督教教義認為,自殺和殺人都是必受懲罰的,所以災難必定降臨。朱麗葉婚前性行為喪失了處女之身,也是有罪的。在那個時代,女孩的貞潔與性命同等重要:“她們視同性命的童貞” (93)關乎家族的名聲?,敻覃愄亍そ鹪谒摹段乃噺团d時代的女性》中寫道,一個女孩在性方面的名聲不僅僅關乎她個人,而是關乎整個家族,甚至包括在該家族占支配地位的男人的名聲(King, 1991:30)。朱麗葉的另一宗罪在于違抗父命?!读_》劇改編自亞瑟·布魯克的長詩 《羅密烏斯與朱麗葉哀史》,該詩基本上沿襲了中世紀文藝傳統(tǒng)的宗教訓誡,講述朱麗葉不遵從父命而落得悲慘結局,因為《圣經·歌羅西書》(3:20)要求“作兒女的,你們要事事聽從父母”。早期現(xiàn)代的宗教改革家約翰尼斯·布倫茨 ( Johannes Brenz,1499—1570) 對未被父母批準的婚姻進行了強烈譴責。史蒂文·奧茨門特在他的作品中引用布倫茨的觀點:要么父母不知道或不同意,要么被媒人甜言蜜語的教唆,兩個青春叛逆又懵懂無知的年輕人,偷偷茍合在一起,這種結合多半是魔鬼的誘惑,而不是上帝的賜予(Ozment, 1983:28)。 按照基督教的神譴論,朱麗葉也是要遭受上帝懲罰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私訂終身,劇中的勞倫斯神父明白自己為他們主婚也是有罪的。他祝福兩人時說: “愿上天祝福這神圣的結合,不要讓日后的懊恨把我們譴責!”“這種狂暴的快樂將會產生狂暴的結局,正像火和火藥的親吻,就在最得意的一剎那煙消云散?!?134-135)亞瑟·布魯克的《羅密烏斯與朱麗葉哀史》 批評協(xié)助年輕人反抗父母的勞倫斯神父時一點不留情面: “濫用合理婚姻的神圣名義來掩蓋偷換契約的羞恥……利用聽到的懺悔、偶像崇拜與背叛來促進他們的意圖實現(xiàn)。”(Brooke, 2003: 229-230) 勞倫斯神父也說: “上天的憤怒已經降臨在你們身上,不要再違逆他的意志,招致更大的災禍?!?171) 無論是械斗、淫亂,還是殺人、自殺、婚前性行為、違抗父命,這些行為都屬于上帝懲罰的對象,上帝必定降下瘟疫、災難予以懲罰,《羅》劇中的瘟疫就是人的罪招致的??梢娚勘葋喸趧?chuàng)作此劇時有明顯的基督教神譴論思想。
值得一提的是,莎士比亞的時代正值英國宗教改革。針對瘟疫之說,各教派既有共識,又相互指責。天主教徒認為加爾文派的異端邪說使上帝更加憤怒,而加爾文派指責天主教徒褻瀆神靈使瘟疫延綿不絕(Byrne,2006:29-30)。血腥瑪麗統(tǒng)治時期,天主教徒認為是亨利八世與愛德華六世信新教導致了瘟疫,對新教各派更加鎮(zhèn)壓。而和父親一樣信新教的伊麗莎白一世上臺之后,又把瘟疫歸咎于國教中的天主教殘余分子(Dyer, 1978:322) 。瘟疫為各宗教教派所用,成了他們宣揚自己的理念、樹立自己的權威、互相攻擊的有力武器(胡鵬,2012:23)。
基督徒們從來沒有停止懺悔禱告,然而瘟疫反復暴發(fā),歐洲各地死傷慘重?;浇绦叛鰷p輕不了災難帶來的痛苦和恐懼,人們虔誠贖罪的信念動搖了。人們不解上帝為何發(fā)怒,埋怨上帝懲罰不公,善良虔誠的人也死于非命,又對上帝如此殘酷充滿疑惑,不知自己的靈魂如何得救。人文主義者發(fā)現(xiàn)神既沒有摧毀人,也沒有讓人在懲罰中升華。他們或許不清楚瘟疫從何而來,但肯定與上帝懲罰人的罪沒有關系。瘟疫或許是上帝率性而為,或許瘟疫根本就不是上帝所為,就是一個自然現(xiàn)象或者隨機事件。更有無神論者認為災難毫無意義因為根本就沒有上帝(Gilman,2009:67)。瘟疫極大地動搖了基督教的信仰,神正論/神義論(維護上帝的盡善盡美、公平正義)受到極大挑戰(zhàn)。中世紀黑死病暴發(fā)過后,文藝復興逐漸從意大利傳遍了整個歐洲,人們紛紛把目光從對天國的期許轉向了對現(xiàn)世和人的關注。
人文主義者寧愿從相反的方向來看待《羅》劇中罪與瘟疫的關系。朱麗葉對父命的違抗反而是與神的神圣誓約,以神權對抗父權,正是對上帝的堅定信仰。這可算是以基督教之矛攻基督教之盾?!妒ソ洝凡粌H要求兒女服從父母,還要求妻子 “要服從丈夫,因為這是基督徒的本分”(歌羅西書,3:18)。莎士比亞完全改變了《羅密烏斯與朱麗葉哀史》原故事的倫理取向,將朱麗葉違抗父命解釋為她已經與羅密歐在神父的主持下締結了神圣的婚姻盟誓,而服從父命便是違背與上帝的誓約。父權社會子女的服從更多是世俗的要求,而婚禮儀式上的誓約屬于宗教道德范疇,也就是《圣經》中的“不可違背誓言;在主面前所發(fā)的誓必須履行”(馬太福音,5:33)。朱麗葉的堅定選擇被神圣化,在宗教倫理上具有了合法合理性。所以她不僅沒有宗教意義上的罪,談不上上帝的懲罰,而且她的做法似乎還值得稱頌,這是人文主義者對神譴論的有力回擊。從莎士比亞對原故事倫理取向的改編可見他本人的人文主義傾向。
即使劇中人有罪,他們的死也贖了罪。凱普萊特在《羅》劇中說道:“這兩個在我們的仇恨下慘遭犧牲的可憐的人兒!” (186)以他們倆的形象制成的兩尊金像成了“替罪羊——耶穌”復活的見證?;浇汤镆d基督為人類贖罪而蒙難的故事為莎士比亞多部作品提供了原型。長眠在同一個墓穴中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如同士兵們將死后的哈姆雷特抬到臺上,他們都居于舞臺的中心位置供人們瞻仰,就像被高高釘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也像被擺放在祭壇上的犧牲品。他們身上都閃耀著受難的耶穌基督的光芒,具有強烈的救贖功能。
由此,所謂《羅》劇中人物的罪,要么不能稱之為罪,要么已被救贖。傳統(tǒng)神譴論用人的罪、上帝的懲罰來解釋瘟疫,便是牽強附會。雖然尚不清楚瘟疫從何而來,但肯定與上帝懲罰人的罪沒有關系。在人文主義劇作家莎士比亞看來,基督教的教義有自相矛盾之處。在該劇關于瘟疫的起源方面,莎士比亞呈現(xiàn)出了強烈的人文主義色彩,他既深諳《圣經》又對它作出非教條化的理解,恰到好處地運用了宗教信仰來解釋人物行為,通過信仰將人物行為合法化(Balty, 2005:74)。
比起關于瘟疫起源的不同論斷,《羅》劇中呈現(xiàn)的瘟疫應對措施更加錯綜復雜。世俗統(tǒng)治者、人文主義者、各個基督教會等時而對抗,時而合作,使本已艱難的時局更加難以預料。
《羅》劇中意大利維洛城的約翰神父因為被懷疑在染疫病人家里而被巡邏人鎖起來,正是莎士比亞對倫敦瘟疫暴發(fā)時當局的隔離政策的真實寫照。劇中有很多人與外界分隔開來的描述,比如凱普萊特家花園的石頭圍墻、勞倫斯神父的寺院、凱普萊特家族的墳塋,就是隱喻倫敦當局針對瘟疫的隔離手段(胡鵬:26)。瘟疫暴發(fā)的城市里,人沒有自由,要么隔離,要么被迫逃離(Barroll, 1991:92-96)。羅密歐失戀時說自己“比瘋人更不自由;關在牢獄里……”(101)。 他把失戀的痛苦比喻為坐牢失去自由,是因為隨處可見的隔離景象隨時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逃離前他說:“他們是自由人,我卻是一個放逐的流徒……放逐!”(148)也是描述瘟疫造成的被迫逃離景象。早期現(xiàn)代的英國,尤其是首都倫敦,以國家法令的形式明確了嚴格隔離的政策。病人與家人都要隔離,不得外出, 由政府派專人為隔離者分發(fā)食物等生活必需品,四處走動的人要處以重罰甚至死刑,并有救助、加征瘟疫普通稅等措施(鄒翔,2010:61)。住有病人的房屋也得做標記,即用紅油漆畫個十字,后來逐漸演變成今天指代災疫的通用符號:紅十字(Munro,2000:258) 。當然,嚴格的隔離政策也有諸多漏洞,當時仍有富貴階層逃離封鎖的倫敦城?!读_》劇中,盡管凱普萊特家花園的圍墻高,羅密歐仍然可以“攀墻跳入內” (115),與他的愛人相見。他被迫逃離時,也可以在“巡邏者沒有開始查緝以前脫身”,或是“黎明時候化裝逃走”(151)。圍墻、城門束縛不了羅密歐,就如同有漏洞的隔離政策束縛不了渴望自由與安全的倫敦人一樣。醫(yī)學史專家理查德·巴納特說,如果是在鄉(xiāng)間有田產的貴族,或者是牧師、醫(yī)生等有投奔之處的人,肯定是逃離疫情中的城市好。但如果是無去處的窮人,鄉(xiāng)村也容不下他們,因為人們擔心逃出來的人會加劇疫情擴散。當局也很擔憂人們從疫區(qū)出逃,頒布了很多隔離和限制行動自由的規(guī)定。那些出逃不了的窮人的命運最悲慘,只有在疫區(qū)坐以待斃(麥克格雷格,2015:262)。 雖然隔離政策有弊端,但在人口擁擠、環(huán)境惡劣、醫(yī)療條件和科學水平都低下的情況下,隔離雖不能解決根本問題,但卻是普遍采用且有效的措施。瘟疫背景下的隔離、封鎖是羅密歐與朱麗葉殉情悲劇的導火索,看似令人痛恨,但客觀上確實起到了阻止疫病蔓延的作用,世俗統(tǒng)治者、整個社會在那個時代也沒有更好的應對方式。
理查德·休斯在他的作品中說道,在早期現(xiàn)代英國甚至整個歐洲,不管天主教派還是新教各派,都認為上帝發(fā)怒降下瘟疫時,人沒有其他辦法,只有懺悔、認罰(Hughs, 2004:102)。 基督教會歷來主張最大限度的懺悔、禱告,充分向上帝表達虔誠,祈求上帝的寬恕、慈愛,讓瘟疫不再降臨。自中世紀黑死病暴發(fā)以來,人們就普遍進行禱告、彌撒、懺悔等宗教活動,《羅》劇中維洛那市民面對瘟疫時也是如此,劇中羅密歐、朱麗葉、神父多次禱告?!读_》劇中人的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就是禱告、懺悔、上教堂。羅密歐與朱麗葉初次相見就使用了大量的宗教話語:
羅密歐: 要是我這俗手上的塵污
褻瀆了你的神圣的廟宇……
愿意用一吻乞求你寬恕。
朱麗葉: 信徒,莫把你的手兒侮辱,
這樣才是最虔誠的禮敬;
神明的手本許信徒接觸,
掌心的密合遠勝如親吻……
信徒的嘴唇要禱告神明。
羅密歐:那么我要祈求你的允許……
朱麗葉: ……你的禱告已蒙神明允準。
羅密歐: 神明,請容我把殊恩受領。(吻朱麗葉)
這一吻滌清了我的罪孽。
朱麗葉:你的罪卻沾上我的唇間。
……你可以親一下《圣經》。(112)
從兩人的對話可以看出,他們不是不敬神,反而是時時把神放在口中、心上的。他們的意識中充滿了對上帝的敬畏、懺悔,認為愛是贖罪的。教堂是他們的常去之地,勞倫斯神父是他們的良師益友,他們在勞倫斯神父寺院的懺悔、禱告是慣常性的,家人皆知的。所以當朱麗葉對父親說“我因為自知忤逆不孝,違抗了您的命令,所以特地去懺悔我的罪過。現(xiàn)在我聽從勞倫斯神父的指教,跪在這兒請您寬恕” (165)的時候,她對奶媽說“今天晚上請你不用陪我,因為我還要念許多禱告” (166)的時候,沒有引起他們的懷疑。有理由相信,劇中人和劇作家同時代的人都常去教堂懺悔、禱告。
或許有讀者認為,沒有約翰神父的隔離,勞倫斯神父的計劃就會成功,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悲劇就不會釀成。這種看法與英國統(tǒng)治者主導的隔離政策招致基督教會的強烈反對如出一轍。約翰神父被隔離導致悲劇既可以看作是統(tǒng)治者用隔離政策壓制了教會,也可以看作是教會對隔離政策的控訴。持神譴論的教會人士認為既然瘟疫是上帝懲罰不潔、不虔誠的人,當然就不會傳染給無辜的人,因而無需隔離。而且隔離違背了慈善仁愛的原則,以亨諾克·克拉彭(Henoch Clapham)為代表的倫敦教士還認為人們應該探視患病的人,也可以聚集參加葬禮,市政當局也不應該將病人關起來,而是應該熱心照顧。1603年克拉彭因為激烈反對隔離政策被統(tǒng)治者關押了18個月(鄒翔,2010:61)。在世俗主義者看來,懺悔、禱告在瘟疫面前的作用是不明顯的,死亡、痛苦并沒有隨懺悔、禱告而去,如同《羅》劇死亡結局不可避免一樣,所以隔離政策必須嚴格執(zhí)行。統(tǒng)治者還意識到腐爛、污濁空氣和瘟疫的關聯(lián)(李偉民,1990:4),要求居民保持街道整潔、控制臭氣等。但在更激進的清教派看來,身體、環(huán)境的清潔都不能抑制瘟疫。清教牧師查德頓 ( Laurence Chaderton)聲稱,只有凈化心靈,使靈魂遠離罪惡,才能讓上帝不再降罪于人。光是打掃衛(wèi)生、保持室內和街道的清潔是避免不了瘟疫的。對上帝的信仰真正需要的是靈魂的圣潔,而不在于肉體是否清潔,更不是政府的隔離、扣押和沒收(Palmer,1982:97)。
清教徒抨擊隔離政策不僅違背上帝的意旨,而且導致更多混亂。在他們看來,世俗統(tǒng)治者治理下的城市都是混亂的,如同莎士比亞筆下的城市大多處于一個先控的忙亂局面一樣(Bradbrook,1951:109)?!读_》劇的維洛那城就是一副混亂與災難的畫面(Marson, 2008:268)。人人都像是被瘟疫感染:昏庸、染疫、爭斗、自殺、孤注一擲、傷心欲絕。劇中另一城市曼多亞也是混亂的。本來賣毒藥要被處死,但是貧窮的賣藥人照樣把毒藥賣給羅密歐,因為貧窮和犯罪是分不開的?;靵y把城市變成了一個畸形的、非自然的地方,到處都是驕奢淫逸、尋歡作樂(Sontag, 1991:74)。城市的混亂也是導致瘟疫的重要原因,而英國當局的隔離政策加重了城市混亂,讓上帝更加憤怒、懲罰更加嚴重,迫使統(tǒng)治者采取更加理性的施政方針(Sontag, 1991:78-79)。激進的清教徒在抗議的過程中,還與負責隔離檢疫的英國皇家警察發(fā)生了械斗。清教徒與警察之間的沖突既是反對隔離政策,也是反對將自己奉為國教領袖的世俗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清教徒們追求上帝的統(tǒng)治,要求社會回歸正常均衡狀態(tài)。在他們看來,上帝的統(tǒng)治即是清教的統(tǒng)治(胡鵬:2012,28)。伊麗莎白和斯圖亞特王朝時代,來自國教內部的清教徒攻擊主教的權威,要求引進長老會制的教會政府,使權威歸于集會的長老及牧師,對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構成了威脅(羅伯茨 等, 1987:389)。由此可見,統(tǒng)治者和基督教、清教在瘟疫應對措施上的對抗也是爭奪實際統(tǒng)治權的對抗?!读_》劇中兩大家族多年的爭斗,可以看作是對基督教、清教與世俗統(tǒng)治者爭奪實際統(tǒng)治權的隱喻。而通過敘述約翰神父的隔離造成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悲劇結局,莎士比亞反映了統(tǒng)治者和基督教、清教在瘟疫應對措施上的對抗,表明他本人的矛盾意圖,既反對當局的隔離政策又不篤信基督教會的懺悔禱告,既不迷信統(tǒng)治者又反對基督教、清教沖擊當局。
《羅》劇中約翰神父被意外隔離,直接導致兩個情侶的殉情,但約翰神父、勞倫斯神父、基督教會、兩大家族都沒有因此怪罪當局的隔離,人們只是痛苦地接受現(xiàn)實,把結局看作上帝的安排,劇中更沒有明顯的宗教人士對隔離的抗議。莎士比亞讓劇中人繼續(xù)懺悔禱告的同時,也逐漸接受隔離,《羅》劇結局不再糾纏于孰對孰錯。由此可見,隨著瘟疫的肆虐,社會也慢慢接受瘟疫傳染的觀念和統(tǒng)治者的隔離政策。倫敦主教格蘭達爾讓教徒在自己的家中祈禱防止相互傳染,還將印刷的禱文送到被隔離的家庭中。他在1564年甚至還支持倫敦市長的法令——“病人與健康人要保持距離、不要靠近,這種做法是符合上帝的意志的,《圣經》中也是這樣對待麻風病人的?!?Slack, 1985:229)莎士比亞明白隔離的必要性和有效性,明白宗教活動的有限作用,在保持基督教信仰的同時也與世俗當局達成了和解。
盡管分歧和對抗明顯,基督教和統(tǒng)治者在共同災難——瘟疫面前還是廣泛合作,都清楚單靠任何一方都不能完全戰(zhàn)勝疫魔。基督教會在倡導民眾懺悔的同時,也通過修道院收容、護理、關懷、隔離大量的黑死病病人,對他們進行臨終撫慰。英國教會在11 世紀開始建立麻風病院,專門用來隔離麻風病人。黑死病暴發(fā)后,麻風病院接收了大量的黑死病患者,減輕當局的負擔。西方醫(yī)學是在宗教體系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長期以來修道士大多同時扮演醫(yī)生的角色,《羅》劇中的勞倫斯神父就是如此。他剛出場就在闡述藥物的使用:“我待要采摘下滿篋盈筐,毒草靈葩充實我的青囊……都含著玄妙的造化生機……這一朵有毒的弱蕊纖苞,也會把淹煎的痼疾醫(yī)療……”(123)他善于采集野草來配藥治病,而他調制的神秘藥液是拯救愛情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他鼓勵朱麗葉 “只要你不臨時變卦,不中途氣餒,這一個辦法一定可以使你避免這一場眼前的恥辱”(164)。勞倫斯神父從物質上、精神上都積極支持渴望真愛的兩個年輕人,他是劇中基督教與世俗人文共同應對瘟疫的最好例證。莎士比亞對基督教和人文主義的共同信仰在此也顯露無遺。早期現(xiàn)代英國的神職人員嘗試了各種手段來治療瘟疫:通便劑、催吐劑、放血療法、隔離法、煙熏房間、燒灼淋巴腫塊或者把干蛤蟆放在上面,甚至用尿洗澡(高宇軒, 2011:28)。醫(yī)療救助的過程中,神職人員與病患接觸最多,他們的平均死亡率高過政府官員甚至普通老百姓。與此同時,統(tǒng)治者也努力提供更多的治療方法。多數(shù)官方出版物都談論瘟疫的自然原因、療法,報紙也印刷廣告宣傳各種療法,如內科醫(yī)學院推薦的療法化學學派的療法,甚至江湖醫(yī)生的療法。樞密院則推薦了從法國引進的、據(jù)說在巴黎非常有效的治療方法(鄒翔:63)。
面對人口的大量死亡,對死者的埋葬也成為重大社會問題。因為基督教會在墓地的選擇和開辟上有著決定權,所以教會積極開辟大量公墓,承擔了很多政府應承擔的角色。政府與教會通力合作,頒布大量特許狀,幫助教會開辟墓地。對于因瘟疫而牟取暴利、盜竊搶劫之徒,政府的懲戒也比教會有效。政府承擔偏遠地區(qū)疫病管理的所有事務。通過隔離、檢疫等機制,改善公共衛(wèi)生,控制大量聚集等高風險行為,政府部門也做了大量工作,雖不及教職人員死亡嚴重,政府中死亡的行政官員也不在少數(shù)(高宇軒,2011:29)。
《羅》劇通過瘟疫敘事所體現(xiàn)的莎士比亞的基督教信仰和人文主義精神,通過不同瘟疫應對措施展示的基督教與統(tǒng)治者、人文主義力量既對抗又合作的復雜關系,實際來自莎士比亞本人對基督教的矛盾態(tài)度和生活經歷。
莎士比亞四歲時,英國教會正式使用著名的英譯本《主教圣經》,其影響遍及英國家庭。根據(jù)莎士比亞劇中大量對《圣經》的引證,可以說他比同時代的大多數(shù)劇作家都熟悉《圣經》(李偉民,2005:6),他的戲劇打上了深深的基督文化的烙印。同時,根據(jù)格林布拉特的分析,莎士比亞出身的家庭傾向于天主教,其父既是天主教徒又是新教徒,母親堅定信仰天主教。他妻子安妮的家庭則傾向于新教。莎士比亞早年即來到倫敦,倫敦是英國國教勢力最強的地方,對天主教、清教都有壓制。他對于天主教、新教各派甚至其他宗教都有一定涉獵,又都保持一定距離,既信又不信(Greenblatt, 2004:113,118)。 可以說,多重影響下的莎士比亞擁有多重信仰,對基督教的各派都采取折中的態(tài)度,對任何一派都沒有明確、激進的信仰,不觸及任何具體的宗教爭論,這便能解釋他藝術創(chuàng)作最顯著的原則之一——“模棱兩可”(阿克羅伊德,2014:512)。所以讀者在《羅》劇的瘟疫敘事中既看到基督教信仰,即人人皆有罪,上帝懲罰人的罪而降瘟疫,人在瘟疫、災難中懺悔禱告,又看到作者不迷信宗教,懺悔禱告往往是徒勞,教會內部也有不同觀點,極端行為往往帶來悲慘結局。
一方面,瘟疫暴發(fā)的年代,莎士比亞被迫多次關閉劇場,經濟上的困窘令他不滿當局對瘟疫的隔離政策。當基督教會反對統(tǒng)治者的隔離時,他與教會的態(tài)度是一致的,或明或暗支持教會的對抗(Shakespeare, 2007:31),他將約翰神父被隔離歸結為《羅》劇悲慘結局的直接原因,便是表達對當局隔離政策的不滿。另一方面,清教徒聲稱,瘟疫的來源是罪孽,罪孽的來源是戲劇,因此瘟疫的來源就是戲劇,要求廢除劇場(Wilson,1927:52)。 1596年任海軍大臣的清教徒威廉·布魯克爵士接管了莎士比亞所在的“海軍大臣供奉劇團”,撤銷了劇團一直都有的官方庇護,劇團差點被清教掌權的倫敦市政官員趕出倫敦(吳兆鳳,2013:146)。清教徒的觀念讓莎士比亞大為惱火,他也通過《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亨利四世》中的福斯塔夫、《一報還一報》中的安哲魯?shù)热宋飳η褰掏竭M行了嘲諷和批判?!读_》劇用多位年輕人的死亡結局隱喻了清教徒干涉政治、對抗朝廷可能造成的后果,間接體現(xiàn)了莎士比亞對清教徒的批判,即激進宗教行為必然帶來災難結果。
莎士比亞時代的劇院在以伊麗莎白女王、詹姆斯一世為代表的王公貴族的贊助和保護下,免受了某些政府規(guī)定與清教徒的困擾,否則難以獲得演出和巡演的資格。除了喜愛戲劇之外,統(tǒng)治者也通過戲劇演出宣揚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達到一定政治目的。伊麗莎白女王統(tǒng)治的早期,由于她信仰新教,鼓勵戲劇中表現(xiàn)反天主教的情緒。但是后來因為統(tǒng)治受到清教派的挑戰(zhàn),當局對各教派尤其是清教變得警惕。莎士比亞時期,戲劇已被禁止表現(xiàn)宗教問題,否則難以通過審查(Greer, 2002:26)。 而瘟疫暴發(fā)時基督教各派相互攻擊,指責彼此的不虔誠,迫使莎士比亞對宗教題材和宗教情緒更加謹慎。加上劇院關閉,要想得到王室的特許演出,莎士比亞只有對宗教進一步回避,所以《羅》劇中并沒有多少關于宗教問題的直接探討,宗教信仰主要作為故事背景存在。
《羅》劇更多表達的是人文主義思想。劇中的勞倫斯神父就不是一個傳統(tǒng)基督教意義上的苦修的禁欲主義者,他是羅密歐的知心好友和精神導師。他仁慈悲憫,善解人意,同情羅密歐為情所困。當羅密歐坦言愛上朱麗葉時,神父告誡他輕率的移情別戀并非真愛。但當他確信羅密歐與朱麗葉是真心相愛時,他又立即答應為兩人秘密主婚,“因為你們的結合也許會使你們兩家釋嫌修好,那就是天大的幸事了”(125)。在勞倫斯神父心中,自由意志、純真愛情、幸福美滿的生活遠遠勝過專制束縛、家族仇恨和偽善的道義。幫助兩個情侶的強烈愿望戰(zhàn)勝了他心中的疑慮,完成了他的神圣職責。當發(fā)現(xiàn)兩人為忠貞愛情寧愿一死時,他又想出了假死的計劃,而當計劃因為瘟疫失敗,他也坦然接受制裁。他具有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者的特質,不僅懂些醫(yī)學,會用采集來的野草配藥治病,更明晰世間萬事萬物的辯證哲理,他口中的忠告往往成為預言。在他身上,讀者可以看到專制、陳腐、教條的基督教道德觀念消退后,啟蒙人道主義思想閃爍著光芒。
從莎士比亞一生經歷的多次瘟疫和瘟疫創(chuàng)作中,讀者可以看到瘟疫肆虐造成的莎劇演出內容的變化、創(chuàng)作主題的變化以及他的道德觀、宗教觀、人文觀。瘟疫一詞在莎劇中廣泛運用,成為具有強大修辭能量的話語標簽。從《羅密歐與朱麗葉》這部廣為人知的劇作的瘟疫敘事中,觀眾能夠解讀出基督教、世俗統(tǒng)治者、人文主義等多種力量的相互對抗、相互滲透與合作,體會到莎士比亞在戲劇中把基督教和人文主義糅合在了一起。莎士比亞的戲劇與伊麗莎白時代的其他戲劇一樣都是世俗戲劇,充滿了人文主義對人的關注,都不能稱為神圣戲劇。但人文主義戲劇并不都是反宗教的,它仍然可以闡發(fā)宗教思想,表達宗教態(tài)度和宗教情感。
作為英國早期現(xiàn)代、文藝復興的劇作家,莎士比亞在劇中對人文主義的彰顯俯拾皆是。他關注人性,他的戲劇觸及人類社會、人的命運的終極問題。他戲劇中的人物有愛有恨、有血有肉、有善有惡、有七情六欲亦有人間高尚的美德,即使被他人、被命運折磨千百回也熱愛生活,擁有人生的經驗和智慧之后仍然有個性,有棱角,有血氣。人文主義者不拒絕上帝,但再也不會不假思索地信奉上帝對人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能絕對操縱人的命運。莎士比亞戲劇的世俗性、對人的肯定、對基督教的態(tài)度,正是對人文主義最好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