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傳 璋
(安徽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蕪湖 241000)
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鄭重宣告:
罔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計軒轅,下至于茲,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并時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禮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quán)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二十八宿環(huán)北辰,三十輻共一轂,運行無窮,輔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傳。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序略,以拾遺補藝,成一家之言,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后世圣人君子,第七十。[1]3319-3320
這段話與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文選》所收《報任少卿書》(1)司馬遷《報任安書》,傳世的有兩種文本,一為班固《漢書·司馬遷傳》所錄,一為蕭統(tǒng)《文選》所收?!稘h書》所錄的文本有刪節(jié)。拙作采用《文選》所收的文本。中所述《太史公書》撰述及處置情況相似:
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chuàng)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zé),雖萬被戮,豈有悔哉![2]25b-26a
這也足以證明司馬遷在征和二年(前91)十一月回復(fù)任安賜書之前,“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的《太史公書》全書業(yè)已定稿殺青;而《自序》稱 “藏之名山,副在京師”、《報書》謂“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又足以證明司馬遷對《太史公書》手稿已做好善后處置。
據(jù)《自序》可知,司馬遷于《太史公書》諸篇殺青時,曾一一手錄正、副兩個文本:其正本保藏在“名山”,副本則留在京師。但“名山”究指誰何?副本又藏京師何處?由于太史公有意的隱約其辭,卻又是撲朔迷離,遂引發(fā)后世的種種猜測。
唐初顏師古為《漢書·司馬遷傳》“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作注云:“藏于山者,備亡失也。其副貳本乃留京師也?!盵3]2724從“副貳本乃留京師”的注語可知,顏監(jiān)認定“藏之名山”以“備亡失”的《太史公書》乃為正本。但顏注只釋“藏之名山”的原因在于“備亡失”,而對“名山”的指涉及其含義卻未著一字?;蛟S顏監(jiān)以為史公所稱“名山”系不言而喻之事。然從“其副貳本乃留京師”的注語,則可確知顏監(jiān)認為《太史公書》正本藏于京師之外。
盛唐開元(713—741)年間,司馬貞撰《史記索隱》,有憾于顏注的簡略,乃據(jù)汲?!赌绿熳觽鳌芳拔鲿x郭璞為其書所作之注,別出心裁,為《太史公自序》“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作注云:“言正本藏之書府,副本留京師也?!赌绿熳觽鳌吩啤熳颖闭?,至于群玉之山,河平無險,四徹中繩,先王所謂策府’。郭璞云‘古帝王藏策之府’。則此謂‘藏之名山’是也。”(2)《史記·太史公自序》,《史記》點校本第十冊,第3321頁。今本《索隱》“河平無險”句中“河”字,據(jù)《穆天子傳》以及郭璞《注》,當(dāng)為“阿”字之形訛。《爾雅·釋地》:“大陵曰阿。”《說文》:“阿,大陵也。”徹,車跡也?!独献印坟テ哒拢骸吧菩袩o徹跡?!睆?,后作“轍”。司馬貞認為藏之“名山”,即藏于帝王“書府”。而“書府”何在,司馬貞亦未有明示,但參稽其《史記索隱序》(稱《索隱》)書成,“雖未敢藏之書府,亦欲以貽厥孫謀云”的話語,推測他之所謂“書府”,又似指當(dāng)朝皇室藏書的御府。
與司馬貞同時的盛唐著名史官劉知幾在所著《史通》的《辨職第三十五》卻說:“昔丘明之修《傳》也,以避時難;子長之立《記》也,藏于名山?!盵4]7a劉知幾認為左丘明修《左傳》之為避時難、司馬遷撰《史記》之藏于名山,其正本都未呈獻當(dāng)代王朝的書府,其因?qū)嵟c顏師古注所說的“備亡失”同意。然而近世以來的學(xué)者對顏注甚少關(guān)注,而特重司馬貞的這條模棱兩可的《索隱》注語,并由此引發(fā)不同的推論。影響較大者有陳直、易平二家。
陳直有論文《漢晉人對史記的傳播及其評價》,其曰:“《太史公自序》說,當(dāng)時有兩本,‘藏之名山,副在京師’。所謂名山者,即是藏之于家。太史公卒后,正本當(dāng)傳到楊敞家中。副本當(dāng)存在漢廷天祿閣或石渠閣?!盵5]41
易平有論文《史記早期文獻中的一個根本問題》,則認為《太史公書》有藏、傳二本:“‘藏之名山,副在京師’兩句互相發(fā)明。‘藏之名山’本既曰‘藏’(藏本),‘副在京師’本則為‘傳’(傳本)。又,‘在京師’本既曰‘副’(副本),藏‘名山’本則為‘正’(正本)?!薄罢緫?yīng)藏入漢廷秘府,即國家書府?!薄案北玖粼诰?,以俟‘傳之其人’?!盵6]86
陳直說《太史公書》正本藏于家中,副本當(dāng)存漢室秘府;易平說正本應(yīng)藏于漢室秘府,副本留在京師以待傳人。兩說相異。然異中有同,即都認為《太史公書》的正、副兩個文本均藏于京師。以上兩說是否有當(dāng),當(dāng)先明何謂“京師”、何謂“名山”。
《春秋·桓公九年》“經(jīng)”曰:“春,紀季姜歸于京師?!薄洞呵锕騻鳌窊?jù)《爾雅·釋詁》“京,大也”及《易·師卦·傳》“師,眾也”,以釋“京師”曰:“京師者何?天子之居也。京者何?大也。師者何?眾也。天子之居,必以眾、大之辭言之。”[7]2219中欄《公羊傳》謂“京師”為“天子之居”,且人口眾多、規(guī)模宏大,實為正解。
《漢書》卷六十三《武五子傳》“贊”:“及巫蠱事起,京師流血,僵尸數(shù)萬,太子子父皆敗?!盵3]2770-2771又《漢書》卷六十六《劉屈牦傳》,敘武帝賜丞相劉屈牦璽書曰:“堅閉城門,毋令反者得出”,“詔發(fā)三輔近縣兵,部二千石以下,丞相兼將”。太子引兵“驅(qū)四市人凡數(shù)萬眾,至長樂西闕下,逢丞相軍,合戰(zhàn)五日,死者數(shù)萬人,血流入溝中”[3]881。 二傳合觀,再參之以《三輔黃圖》:“太初元年,以渭城以西屬右扶風(fēng),長安以東屬京兆尹,長陵以北屬左馮翊,以輔京師,謂之三輔”[8]797下欄,則知前漢“京師”必指長安城,而非泛指包括長安以東的京兆尹、以西的右扶風(fēng)、以北的左馮翊在內(nèi)的京畿區(qū)域。故《太史公自序》所稱的“副在京師”之京師,亦必指“天子所居”的長安城而言。然則《太史公書》的副本留在長安城中應(yīng)無疑義。
《太史公自序》曰:“藏之名山,副在京師?!薄懊健迸c“京師”對舉,二者顯非同地。問題是保藏正本的“名山”究竟何在。若謂“名山”即指長安城內(nèi)的皇室書府,顯然與“副在京師”沖突。這可從《穆天子傳》得到確切的證明。司馬貞《索隱》引《穆天子傳》作注,掐頭去尾,易滋誤解。為便于討論,且將穆天子與群玉之山相關(guān)的紀行文字引錄于下:
吉日辛酉,天子升于昆侖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豐□隆之葬,以詔后世?!鬃樱熳颖闭?,舍于珠澤?!撩?,天子北征東還,乃循黑水。癸巳,至于群玉之山,容□氏之所守。(3)“容□氏之所守”,宋刊本《太平御覽》卷六一八引《穆天子傳》作“容成氏之所守”。曰群玉田山,□知阿平無險(郭璞注:言邊無險阻也。),四徹中繩(郭璞注:言皆平直。),先王之所謂策府(郭璞注:言往古帝王以為藏書策之府,所謂“藏之名山”者也。),寡草木而無鳥獸(郭璞注:言純玉石也。)。爰有□木,西膜之所謂□。[9]
這段文字有數(shù)處值得注意。(1)穆天子參觀的“黃帝之宮”并不在黃帝之都。據(jù)《史記·五帝本紀》,“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nóng)氏,是為黃帝”,黃帝將京師“邑于涿鹿之阿”。昆侖之丘上的“黃帝之宮”,不過是黃帝巡游天下,“披山通道,未嘗寧居”時駐蹕的離宮之一,正如《穆天子傳》郭璞注引陸賈《新語》所謂“黃帝巡游四海,登昆侖山,起宮室于其上”的臨時住所。其距京師所在的“涿鹿之阿”遠而又遠 。(2)“先王之所謂策府”所在的“群玉之山”,不僅不在“天子之居”的京師,而且距“黃帝之宮”的離宮也甚遙遠?!赌绿熳觽鳌访髦^“群玉之山”為遠古諸侯“容成氏之所守”?!笆亍闭撸址馐赝烈?。穆天子自“吉日辛酉”觀于“黃帝之宮”,然后北征,迤邐而行,至辛卯之日方至于群玉之山。行程凡歷三十二日之多,則群玉之山距黃帝昆侖之丘上的離宮之遙從而可見。(3)群玉之山是一座“寡草木而無鳥獸”的純玉石山,為人跡罕至之所。郭璞注“先王之所謂策府”云:“言往古帝王以為藏書策之府?!焙沃^“策”?杜預(yù)《春秋序》曰:“《周禮》有史官,掌邦國四方之事,達四方之志。諸侯亦各有國史。大事書之于策,小事簡牘而已?!盵10]1704按:策,即冊,編簡而為之。大事事繁,簡牘不足以容之,必書之于策。《釋名》卷第六《釋書契第十九》云:“策,書教令于上,所以驅(qū)策諸下也?!盵111]3a然則群玉之山作為先王的“策府”,所藏皆為“驅(qū)策諸下”治國平天下的教令法典。那么試問,先王為何要將“驅(qū)策諸下”的教令法典藏于遠離京師人跡罕至的群玉之山?唯一正確的解釋,當(dāng)如顏師古注“藏之名山”所云:“備亡失也?!毕韧踔詫卟刂河裰?,一來是因為它遠離京師,罕為人知,可保守秘密,不會招致人為有意之破壞;二來因為它寡草木,故也無虞鳥獸來此覓食時無意之踐踏,可確保文獻安全。即使后世京師發(fā)生動亂,文獻板蕩,尚有秘藏名山的法典教令備份可供后王治國平天下參證。
《穆天子傳》作為周穆王的游歷起居注,其實是戰(zhàn)國時代成書的類似小說家言的傳記。其中記事雖不必盡為信史,但反映了時人的認知則無疑義。歷代王朝更迭之際,社會劇烈震蕩,隨著舊京的被毀,典章文獻往往蕩然無存。宗周之亡,成周之衰,對文獻摧殘之嚴重,則是戰(zhàn)國士人所習(xí)聞。《穆天子傳》所敘“先王”于群玉之山對“驅(qū)策諸下”的法典所做的這種萬全安排,實際上反映的是備受戰(zhàn)亂荼毒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學(xué)者的心態(tài)。要之,群玉之山雖為先王保藏驅(qū)策諸下的教令備份之“策府”,因而成為“名山”,然而卻是遠離京師皇室書府的一處特別安全的秘密典藏之所。近世以來的論者都將“群玉之山”這座保藏先王書策的“名山”解讀為京師的皇室書府的代稱,進而認為司馬遷所說的“藏之名山”即指把《太史公書》正本呈奉京師長安漢室書府。這種觀點與《穆天子傳》“備亡失”以永垂不朽的原意謬以千里,自然也不得司馬遷要將《太史公書》正本“藏之名山”的真實用心。
陳直稱“所謂名山者,即是藏之于家”,指藏于家的是《太史公書》正本;而易平說“副本留在京師,以俟‘傳之其人’”,指藏于家的是《太史公書》副本。二人稱《太史公書》正、副本的去向有異,而謂有一本留在司馬遷之“家”則同。然則二人所指稱的司馬遷之“家”究在何處?按《太史公自序》“遷生龍門”,則知司馬遷原籍在左馮翊夏陽縣。又按司馬貞于《太史公自序》“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句下《索隱》引西晉張華“《博物志》:‘太史令茂陵顯武里大夫司馬遷……’”[1]3296可知司馬遷任職太史令時的戶籍所在地是茂陵邑。武帝元朔二年(前127),詔“徙郡國豪杰及訾三百萬以上于茂陵”,同時移徙在京師供職的二千石以上的公卿大臣家實茂陵以示恩寵。秩祿二千石位比列卿的太史公司馬談,自有榮幸在這年的夏秋之交將家眷由左馮翊夏陽縣原籍移居右扶風(fēng)茂陵邑。[12]時年九歲的司馬遷自此著籍茂陵。陳直與易平所說的“家”,自當(dāng)指司馬遷在茂陵邑顯武里的新家無疑。但茂陵邑為右扶風(fēng)屬縣,系畿輔之地,并非京師長安。司馬氏的茂陵之家不僅無當(dāng)“名山”之稱,而且亦與司馬遷“備亡失”的初衷違異。故陳直認為《太史公書》正本“藏之于家”,易平認為副本“留在京師以俟傳人”,均與司馬遷鄭重言之的“藏之名山,副在京師”捍格,更與司馬遷為《太史公書》的保全而于《六國年表序》發(fā)凡起例所說的“《詩》《書》所以復(fù)見者,多藏人家。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違戾,且司馬遷茂陵之家系“自家”而非“人家”,故不可采信。
司馬談、司馬遷父子先后職任太史公,自古相承職專記載,兼掌歷象日月陰陽管數(shù)。二人都親口說,論載漢興以來“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的豐功偉績,是他們作為“有司”的本職。《太史公書》的五種體例中有“表”,“表”作為《太史公書》全書的總匯,其實也是本紀、世家、列傳的編撰大綱?!秷笕伟矔废蛑蝗伟餐▓蟆短饭珪返淖鰵v程時曾說:“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睂ⅰ氨怼敝糜凇氨炯o”之前,正反映了這樣的事實:司馬遷完成《太初歷》之后,開始編撰《太史公書》,首先編制的是有關(guān)漢世的諸表,作為漢史的大綱,曾經(jīng)進呈武帝御覽?!稘h興以來諸侯王年表》是漢世諸表的第一篇,其表《序》曰:“臣遷謹記高祖以來至太初諸侯,譜其下益損之時,令后世得覽:形勢雖強,要之以仁義為本?!盵1]803稱“臣遷”,即是進呈御覽以備審查的明證。此表實具樣稿的體式,以期批準(zhǔn)后開始正式撰著。由此可見,司馬遷說《太史公書》“副在京師”,是說按照漢武帝“廣開獻書之路”“建藏書之策”的功令,將《太史公書》副本進呈朝廷。
司馬遷進呈御覽的《太史公書》副本入藏京師何處?前漢國家藏書的館閣實有多所,據(jù)《太平御覽》卷六一九引《七略》佚文及《漢書·藝文志》顏師古注引如淳所言:“劉歆《七略》曰:‘外則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內(nèi)則有延閣、廣內(nèi)、秘室之府?!盵3]1702《七略》所說的“外”,乃指丞相系統(tǒng)的外朝諸府寺的專業(yè)藏書處,所藏圖書典籍時稱“外書”?!镀呗浴匪f的“內(nèi)”,方是天子內(nèi)廷的藏書處,所藏典籍文獻時稱“中書”或“中秘書”。前漢成帝河平三年(前26)時,劉向奉詔校理禁中皇室圖書。校理對象非中秘書不校、不錄。但校理中秘書時,也常引外書用以參證、補充,如校中書《列子》,曾參考太常書、太史書、臣向書;校中書《管子》《晏子》,都曾參考太史書。劉向編纂諸書提要成《別錄》,諸書作者小傳,皆抄撮自《太史公書》相應(yīng)列傳。后其子劉歆繼其事,撮其指要著成前漢皇家圖書分類總目《七略》。后漢初,班固作《漢書》,刪節(jié)《七略》而為《漢書·藝文志》,其中“春秋家”著錄有“《太史公》百三十篇”。據(jù)今存劉向《別錄》殘篇和班固《漢志》的著錄,可以確知劉向、劉歆父子校書時,都曾充分利用過御府所藏司馬遷呈獻的“副在京師”的《太史公書》。易平認為《太史公書》正本“藏之名山”,“實藏于國家書府太史公府”。然而《別錄》與《七略》確認太史所藏為“外書”,并非中秘書,而外書不在劉向父子校理中秘書的范圍。如果《太史公書》入藏太史公府真為事實,就不會在劉向《別錄》、劉歆《七略》以及班固《藝文志》中留下著錄。若此,《太史公書》也許早就湮沒無聞了。
前漢皇室收藏中秘書的館閣主要有位于長安城內(nèi)未央宮大殿之北的石渠閣與天祿閣。班固《西都賦》有云:“天祿、石渠,典籍之府?!盵2]15b這里又是名儒博士校訂經(jīng)籍、論辯經(jīng)義之所。張衡《西京賦》有云:“天祿、石渠,校文之處?!盵2]8b《漢書·劉向傳》記劉向“講論五經(jīng)于石渠”[3]1929,而《漢書·揚雄傳》亦記揚雄“校書天祿閣”。[3]3584揚雄元延二年(前11)為郎之歲,經(jīng)成帝特批,得入石室盡觀御府所藏典籍。[13]411上欄十多年后撰《法言》,其書的《問神篇》《寡見篇》《重黎篇》《淵騫篇》《君子篇》諸篇中,有許多對司馬子長與《太史公書》的精彩評論。揚雄還續(xù)寫《太史公書》自宣帝至哀、平時期。故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贊”中說:“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才,服其善敘事理,辨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3]2707以上史料證明劉向、揚雄不僅在前漢皇室御府的石渠閣或天祿閣見讀了“副在京師”的《太史公書》,而且進行了深入研究,所以才能做出如班固所言的那般精審的評價。
其實更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是,早在劉向、揚雄等校書秘閣六七十年之前,桑弘羊就以御史大夫掌副丞相而其副手御史中丞兼掌蘭臺圖籍秘書的便利,見讀并研究過中秘所藏《太史公書》副本的某些篇章。其時上距司馬遷的《太史公書》全書殺青不過十年左右。昭帝始元六年(前81),前漢王朝曾在京師長安召開過一次著名的鹽鐵會議,名義是“詔有司問郡國所舉賢良、文學(xué)民所疾苦,議罷鹽鐵榷酤”,由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及其下屬“丞相史”“御史”與從天下征召來的六十余位“文學(xué)”“賢良”辯論鹽鐵官營、酒類專賣和平準(zhǔn)均輸?shù)却笳结樀睦兹ト?。宣帝時,汝南桓寬根據(jù)會議記錄及相關(guān)資料整理為《鹽鐵論》十卷六十篇[3]2903。此書所稱的“大夫”就是御史大夫桑弘羊。他代表朝廷極力維護從武帝朝沿襲下來當(dāng)初主要由他設(shè)計的鹽鐵官營、酒類專賣和平準(zhǔn)均輸?shù)然緡?,辯論中他多次斷章取義地節(jié)引《太史公書》相關(guān)段落作為論據(jù)以折論敵。如《本議第一》:“大夫曰:……故工不出,則農(nóng)用乏:商不出,則寶貨絕。農(nóng)用乏,則谷不殖;寶貨絕,則財用匱?!盵14]2即意引《貨殖列傳》:“《周書》曰:農(nóng)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盵1]3255又《錯幣第四》:“大夫曰:湯、文繼衰,漢興乘弊。一質(zhì)一文,非茍易常也。……物極而衰,終始之運也?!盵14]10系意引《平準(zhǔn)書》:“是以物盛則衰,時極而轉(zhuǎn),一質(zhì)一文,終始之變也?!盵1]1442同篇“大夫曰:文帝之時,縱民得鑄錢,冶鐵,煮鹽。吳王擅鄣海澤,鄧通專西山?!瓍?、鄧錢布天下,故有鑄錢之禁”[14]10系引自《平準(zhǔn)書》:“至孝文時,令民縱得自鑄錢。故吳,諸侯也,以即山鑄錢,富埒天子。鄧通,大夫也,以鑄錢財過王者。故吳、鄧錢布天下,而鑄錢之禁生焉?!盵1]1419《復(fù)古第六》大夫曰“山海之利,廣澤之畜,天下之藏也,皆宜屬少府。陛下不私,以屬大司農(nóng),以佐助百姓”[14]13云云,系引自《平準(zhǔn)書》:“鹽鐵丞孔僅、咸陽言:山海,天地之藏也,皆宜屬少府,陛下不私,以屬大農(nóng)佐賦?!盵1]1429《毀學(xué)第十八》:“大夫曰:‘司馬子言“天下穰穰,皆為利往”。趙女不擇丑好,鄭姬不擇遠近,商人不愧恥辱,戎士不愛死力。士不在親,事君不避其難,皆為利祿也。……’”[14]37這段話節(jié)引自《貨殖列傳》。[1]3256,3271《論鄒第五十三》中桑弘羊引鄒衍大九州之說以諷刺晚世之儒墨后學(xué)識見短淺的一大段話[14]94,系節(jié)引《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的《鄒衍傳》。[1]2344
我們從鹽鐵會議的論辯過程發(fā)現(xiàn),主持會議的丞相田千秋“當(dāng)軸處中,括囊不言,容身而去”[14]108,自始至終從未引用過《太史公書》的任何文字,可以斷定他并未見讀過《太史公書》,以他持祿取容的秉性也不會有閱讀此書的興趣;論辯中相當(dāng)活躍的“丞相史”和“御史”也從未引用《太史公書》的只字片語做論據(jù)以折論敵,想必是因為以他們的職位所限沒有資格見閱御府所藏《太史公書》。從《鹽鐵論》提供的第一手史料判斷,在《太史公書》副本入藏前漢皇室書府后,最先有選擇地閱讀并仔細研究過中秘所藏《太史公書》若干篇章的朝廷高官,御史大夫桑弘羊應(yīng)是第一人;尊稱司馬遷為“司馬子”的,桑弘羊也當(dāng)是漢廷第一人——盡管以他的法家立場他并不理解也不認同司馬遷與《太史公書》。
經(jīng)由以上的討論可知,司馬遷將《太史公書》副本呈獻京師長安皇室書府當(dāng)無異議。而欲明司馬遷為何要將《太史公書》正本“藏之名山”,這座“名山”又在何處,愚以為有必要先簡略回顧司馬遷的人生遭際與時代變遷的互動關(guān)系,從中覓取線索。
漢武帝建元六年(前135),“遷生龍門”。征和二年(前91)季冬,在巫蠱之難的背景下,司馬遷因《報任安書》和《太史公書》“有怨言,下獄死”。司馬遷短暫的一生四十五年歲月,差不多與武帝一朝相始終。二十多歲起,歷仕郎中、太史公、中書令,身處朝廷中樞,侍從武帝左右,經(jīng)歷并見證了因武帝的“多欲”興事、開邊未已,導(dǎo)致前漢帝國由巔峰跌入谷底的全過程。比漢武帝年輕二十一歲的司馬遷,對“今上”的認識和態(tài)度也由青少年時代的仰觀崇拜到天漢以后的俯察審視。司馬遷一生建樹了彪炳千秋的兩大偉業(yè):一是主持編制太初歷,實現(xiàn)了孔子“行夏之時”的理想;二是秉承先父做第二部《春秋》的遺命,創(chuàng)作了《太史公書》。司馬遷一生經(jīng)歷了在靈魂中卷起狂瀾的兩大悲?。阂灰颉翱谡Z”橫遭李陵之禍,而致“身廢不用”;二因巫蠱之難撥亂反正無望,而慷慨赴義。獨特的人生遭際與時代的劇烈變遷,在《太史公書》的撰述過程中刻下鮮明印記。
李陵之禍前,身為太史,為漢室撰史是司馬遷的本職,他將《太史公書》諸篇副本按寫作進度分批進呈御府,有如后世的班固著《漢書》、司馬光撰《資治通鑒》分批將其著作陸續(xù)呈御一樣。副本呈獻御府之后文字則不可更動。而《太史公書》正本原稿則在全書殺青前一直留于身邊,尤其在李陵之禍后改任中書令,喪失史權(quán),作史是個人行為,且只能秘密進行,其中某些篇卷隨著對漢王朝由隆盛跌入衰敗的觀察和自己史識的演進,記事和視角容或有若干補充、修訂之處。如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贊”中說《太史公書》紀事“訖于天漢”[3]2737,證明他所見的“副在京師”的《太史公書》又副本紀事,終止于司馬遷因李陵之禍被武帝以“誣上罪”下獄的天漢三年(前98)初。而《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都說《太史公書》正本紀事“下至于茲”?!坝谄潯碑?dāng)指《太史公書》絕筆和《報任安書》寫作的實際年份——征和二年(前91)。司馬遷為在這年八月因巫蠱之難“坐縱太子”被武帝腰斬的知交田仁,在《田叔列傳》傳主后面匆匆補寫了自“仁以壯健為衛(wèi)將軍舍人”至“坐縱太子下吏誅死”99字的附傳。這可能是《太史公書》最后的紀事。正本方是一百三十篇俱全、史文最為完備的本子?!短饭孕颉匪y(tǒng)計的全書字數(shù),當(dāng)是據(jù)正本殺青本而言?!短饭珪氛静攀撬抉R遷以生命護衛(wèi)的定本。
司馬遷有先見之明??鬃幼鳌洞呵铩?,“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1]3297。書成之后,喟然嘆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司馬遷發(fā)憤作《太史公書》,“述往事,思來者”,在論述秦、漢以來的現(xiàn)當(dāng)代歷史時,同樣“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有所譏刺,深觸時主權(quán)臣之忌。他與孔子有同樣的預(yù)感:后世知遷者,以《太史公書》;而罪遷者,亦以《太史公書》。他預(yù)見到呈送到皇室書府的副本定會橫遭砍削,其意已先發(fā)于《六國年表》: “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為其有所刺譏也。《詩》《書》所以復(fù)見者,多藏人家。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惜哉!惜哉!”[1]686他深恐父作子述椎心泣血的巨制毀于一旦,“文采不表于后世”,故于《太史公書》成書后,按照功令僅將副本呈獻京師皇室秘府,而對正本特作嚴密的善后處置,秘藏“人家”。不出史公所料,《太史公書》副本呈獻之后,果然被漢室審定為“謗書”,不僅禁錮于皇室秘府嚴禁外傳,而且部分紀、傳橫遭武帝刊削。據(jù)前、后漢之際的古文經(jīng)學(xué)家衛(wèi)宏《漢舊儀注》的記載:“司馬遷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過。武帝怒而削去之?!鄙院?,班固所撰《漢書》的《藝文志》“春秋家”著錄的《太史公百三十篇》下自注和《司馬遷傳》內(nèi)所附的《太史公書》書錄,更明確記錄他所親見的御府所藏《太史公書》“十篇缺,有錄無書”,正反映了經(jīng)武帝皇室審定、刪削的中秘《太史公書》文本存世的實際。
關(guān)于《太史公書》的最終去向,值得我們重點關(guān)注的是,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與《報任安書》中有不同的表述。《自序》說“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后世圣人君子”[1]3320,而《報書》向任安通報他用生命護衛(wèi)的《太史公書》已做萬全處置以告慰知交時,只說“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只字未提此外尚有“副在京師”的文本。證明司馬遷對“副在京師”的文本能否安全傳世并不抱多大希望,他唯一念茲在茲的是“藏之名山”的《太史公書》正本。為防后世散佚無跡可尋,他特地在《太史公自序》結(jié)尾注明全書的篇卷與字數(shù):“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p>
《太史公書》正本“藏之名山”的“名山”究在何處?天下稱岳的名山有五,關(guān)中之岳曰華山。司馬遷說“藏之名山”,并非說真把《太史公書》藏入華山,但與華山也并非全無關(guān)系。《報任安書》所說的“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應(yīng)作一句讀,其中已隱藏了開啟這座“名山”的密鑰。這把密鑰有兩個要件,一是“傳之其人”,二是“通邑大都”。把握了這兩個要件,也就開啟了這座“名山”的大門。
先論“傳之其人”。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鄭重言之的“傳之其人”,猶如佛教師徒傳燈,是說將《太史公書》正本直接傳授給值得信任并有智慧能夠承受之人;而非如《太史公自序》所稱的,要“俟后世圣人君子”?!妒酚洝ば倥袀鳌贰百潯保骸疤饭唬嚎资现洞呵铩?,隱桓之間則章,至定哀之際則微,為其切當(dāng)世之文而罔褒,忌諱之辭也?!盵1]2919《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又說:“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盵1]509故《春秋》實多文字之外的微言大義。誠如章實齋所言:“昔夫子之作《春秋》也,筆削既具,復(fù)以微言大義口授其徒,三傳之作,因得各據(jù)聞見,推闡經(jīng)蘊,于是《春秋》以明?!湃藢iT之學(xué),必有法外傳心,筆削之功所不及,則口授其徒,而相與傳習(xí)其業(yè),以垂永久也?!盵15]41司馬遷說孔子著《春秋》,微言大義不可以書見,口授予七十子之徒,其實是為《太史公書》筆削現(xiàn)當(dāng)代史事微文刺譏為免時難而不得不“藏之名山”發(fā)凡起例?!胺タ路タ拢鋭t不遠”。漢景時的轅固生、漢武時的董仲舒,或因口語或因著書都幾乎傷命,更是眼前的前車之鑒。司馬遷著《太史公書》,以第二部《春秋》自期,敘寫本朝尤其是“今上”當(dāng)代的史事,所貶損大人當(dāng)世君臣有威權(quán)勢力,其中隱含的“刺譏褒諱挹損之辭”,處于武帝專制高壓之下,為避時難,免遭亡佚,不得不隱約其辭,“不可以書見”,而其著書的最高目標(biāo)“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中蘊含的微言大義,以及治亂興亡之因、王霸義利之辨,都只能踵步先圣范式付諸口傳,以期永垂久遠?!秷笕伟矔氛f,其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孔子有七十子之徒可以口授其“傳指”,但司馬遷并無這樣的弟子能夠托付;史公方欲“隱其書而不宣”,故欲“傳之”的“其人”,定非官方的秘府人士;而《史記》《漢書》中也無史文記載史公有男性子息,可以傳其心法。然而史公有女,《漢書》卷六十六《楊敞傳附子惲傳》:“惲母,司馬遷女也。”據(jù)《楊敞傳》中“廢昌邑王,立宣帝”的重大決策過程的敘事,可以見識她是一位有非凡智慧且臨大事有大決斷的奇女子。能夠得到太史公密授《太史公書》正本及其“傳指”的“其人”,最確當(dāng)?shù)奈ㄒ蝗诉x,非史公的愛女、楊敞的夫人、楊惲的母親莫屬。她待字閨中時,有可能充當(dāng)史公撰著的助手,得受其心法;出嫁楊府后,受史公托付,保守《太史公書》正本。其夫婿楊敞于昭帝始元六年(前81),由秩千石的大司馬大將軍霍光幕府司馬升任中二千石的大司農(nóng)之前,在京師長安并無專屬府邸,她日常當(dāng)都留在原籍華陰(請參看下文楊敞“昭帝末為丞相封安平侯”句下注釋)。其幼子楊惲“始讀外祖《太史公記》,頗為《春秋》”[3]2889,定然得到她的悉心指導(dǎo)。
次論“通邑大都”。《左傳·隱公元年》:“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盵16]6其不以“大都”指稱諸侯國都,更非指稱天子的京師,則昭然若揭。戰(zhàn)國秦漢時期,通邑大都亦泛稱國都之外交通便利的都邑之大者?!秷笕伟矔分兴f的“通邑大都”,當(dāng)指太史公的女婿楊敞的家鄉(xiāng)華陰邑。《漢書·楊敞傳》:“楊敞,華陰人也?!比A陰,戰(zhàn)國時為秦、魏相爭的戰(zhàn)略要地。先屬魏,為陰晉邑;后入秦,更名寧秦邑。漢高祖八年(前200)以寧秦邑改置華陰縣。華陰是關(guān)東進入關(guān)中欲達京師的必經(jīng)要沖,也是關(guān)中進出中原的唯一門戶。武帝太初元年(前104)于京畿立三輔,長安以東的京兆尹置二千石的京輔都尉,以拱衛(wèi)京師,治所即在華陰。(4)《三輔黃圖》卷之一:“京輔都尉治華陰?!焙吻骞茸度o黃圖校釋》,中華書局2005年,第11頁??梢娙A陰邑是地道的通邑大都。在此,我們要關(guān)注華陰與西岳華山的關(guān)系?!稘h書·地理志》:京兆尹華陰縣,班固自注:“太華山在南,有祠,豫州山。集靈宮,武帝起。莽曰華壇也?!盵3]1543-1544《史記正義》引《括地志》云:“華山在華州華陰縣南八里?!盵1]1372武帝所建的集靈宮(西岳廟前身),作為華山神靈的殿堂,就位于山北邑南。華陰縣正是華山這座“名山”的坐落。司馬遷援引群玉之山系先王策府這個古老的傳說,以隱喻“藏之名山”實即藏于華山之陰的楊氏“人家”之意。
將《太史公書》正本密藏華陰楊府可策萬全。司馬遷的女婿楊敞,為人“素謹”。給事大司馬大將軍幕府,擔(dān)任長史、司馬,總理幕府事宜,甚得霍光“愛厚”。稍遷至大司農(nóng)、御史大夫,昭帝末為丞相,封安平侯。霍光“結(jié)發(fā)內(nèi)侍”(《漢書·霍光傳》),年幼于司馬遷。在武帝元鼎(前116—前111)年間與司馬遷俱為郎中,有同袍之誼。以后霍光遷諸曹侍中、為奉車都尉光祿大夫,侍從武帝左右,而司馬遷則先后任太史公、中書令,二人都在武帝內(nèi)朝任職,應(yīng)該有很多交集。司馬遷的人格與學(xué)問必為霍光所敬重。霍光作為武帝的托孤重臣,以大司馬大將軍的權(quán)位,輔佐幼主昭帝,主持朝政。國家承武帝奢侈師旅之后,海內(nèi)虛耗,戶口減半,霍光知時務(wù)之要,復(fù)修文景之政,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其治國理念與司馬遷近似。楊敞之深得霍光“愛厚”,除了他本人特出的才具外,與他是司馬遷的女婿可能也有一定的關(guān)系。
新莽之末,天下大亂。 地皇四年(23),長安兵起,先是更始軍縱火焚燒未央宮,接著赤眉軍又“燒長安宮室、市里……民饑餓相食,死者數(shù)十萬,長安為虛,城中無人行”[3]4193。前漢皇室收藏中秘書的館閣如石渠閣、天祿閣均在未央宮,經(jīng)劉向、劉歆父子先后校理、著錄的皇室藏書“凡三萬三千九十卷”,在這場浩劫中悉毀于兵燹。司馬遷親手錄制的“副在京師”的《太史公書》也隨之化為劫灰。
至于司馬遷“藏之名山”轉(zhuǎn)移華陰的《太史公書》正本,亦未能逃脫漢王朝專制帝王的魔掌。宣帝五鳳四年(前54),司馬遷的外孫,因口語之禍?zhǔn)Ь艏揖尤A陰的楊惲,又因日食之變遭人誣告,加上《與孫會宗書》對今上和時局的怨懟之言,引發(fā)宣帝的震怒,以大逆不道罪將他腰斬,貲產(chǎn)抄沒,妻子流放酒泉郡。連“諸在位與惲厚善者,未央衛(wèi)尉韋玄成、京兆尹張敞及孫會宗等,皆免官”[3]2898。在這場欽定重案的抄家劫難中,被朝廷列為禁書的《太史公書》手稿正本從此不見任何著錄,或就此散佚毀滅。
“藏之名山”的《太史公書》手稿正本雖然從此在天壤間消失,但薪盡火傳,正本系統(tǒng)的《太史公書》并未滅絕。當(dāng)漢王朝將司馬遷因《報任安書》的怨懟之語判為“大逆”再度下獄處死,將進呈的《太史公書》定為“謗書”大加刊削禁錮秘府時,卻未料到副本之外尚有一百三十篇全帙的正本“藏之名山”;更未料到在司馬遷遇難之后不出十來年,正本的抄傳本已在民間悄然流布。
使《太史公書》正本流布于世的功臣是司馬遷的外孫楊惲?!稘h書》卷六十六《楊敞傳附子惲傳》說:“惲母,司馬遷女也。惲始讀外祖《太史公記》,頗為《春秋》。以材能稱,好交英俊諸儒,名顯朝廷?!盵3]2889楊惲少讀家藏《太史公記》,得從其母處聆受外祖的“傳指”。《漢書》卷六十二《司馬遷傳》又說:“遷既死,后其書稍出。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盵3]2737按:為,作也。述,亦作也。“祖述”者,則是師法前修,復(fù)加陳說也。據(jù)《漢書》楊惲本傳“頗為春秋”的敘文,知其于宣布《太史公書》正本前,曾有意識地為《太史公書》的某些記事做了若干增益補充。所謂“宣布”,是說楊惲橫被口語之禍?zhǔn)Ь艏揖訒r,內(nèi)懷不服,乃不顧朝廷禁令,將密藏的正本《太史公書》向休沐假期來華陰探訪的“英俊諸儒”友好公開,又對《太史公書》的言外心法加以“祖述”解說,并提供筆墨簡牘讓他們抄錄。楊惲以“大逆無道”之罪被宣帝處死,除了日食之變、《報孫會宗書》的憤懣之言這兩條眾所周知的“罪狀”外,將禁書《太史公書》全書公然發(fā)表,并將微文刺譏的“傳指”加以解說,深犯時禁,未嘗不是一個更深層次的原因。司馬遷用全部的生命撰著了《太史公書》,而楊惲拼卻一死宣布了《太史公書》。楊惲不愧為太史公的賢外孫。由于楊惲“宣布”了家藏的正本《太史公書》,從宣帝五鳳年間開始,在京畿地區(qū)《太史公書》正本系統(tǒng)的單篇抄本便漸次流傳,散播民間。此時上距司馬遷作《報任安書》不過三十余年。
司馬遷親手抄錄的“副在京師”的中秘藏本《太史公書》,在西漢時代一直嚴禁外傳?!稘h書》卷八十《宣元六王傳》載,成帝河平(前28—前25)中,東平王劉宇來朝,以叔父之尊“上疏求諸子及《太史公書》”。成帝以問大將軍王鳳,鳳對曰:“《太史公書》有戰(zhàn)國從橫權(quán)譎之謀,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天官災(zāi)異,地形阸塞,皆不宜在諸侯王。不可予?!盵3]3324-3325故成帝如鳳言不允所請。但與此事幾乎同時,卻有一個例外。據(jù)《漢書》卷一百《敘傳上》所記,班彪二伯班斿“博學(xué)有俊材……與劉向校秘書。每奏事,斿以選受詔進讀群書。上器其能,賜以秘書之副。時書不布,自東平思王以叔父求《太史公》、諸子書,大將軍白,不許”[3]4203。成帝賜予班斿經(jīng)過校理的中秘書副本中,愚以為當(dāng)包含“副在京師”的經(jīng)過武帝刪削后“十篇缺有錄無書”的《太史公書》副本的又副本。當(dāng)司馬遷親手謄錄的《太史公書》副本毀于王莽之亂時,賴安陵班氏家藏的賜書“十篇缺有錄無書”的《太史公書》副本又副本,使副本系統(tǒng)的《太史公書》得以保全。
或謂東平王劉宇以成帝叔父之尊求《太史公書》尚不可得,又遑論其他?由此得出結(jié)論:自然談不上還有流傳于外的其他版本。但此說可議。班斿受賜“秘書之副”,并不僅僅因為他“博學(xué)有俊材”,協(xié)助劉向校理中秘書,最重要的因素當(dāng)是其姐班婕妤“大幸”于成帝,而且得到太后的器重,“建始、河平之際,許、班之貴,頃動前朝”[3]3460。班斿所得賜書包括《太史公書》副本的又副本,可從下列二事得到佐證。其一,據(jù)《后漢書》卷四十《班彪列傳》,班彪(3—54)于建武中自徐令病免家居,遂專心史籍之間,“乃繼采前《史》遺事,傍貫遺聞,作《后傳》數(shù)十篇”,又“斟酌前《史》而譏正得失”,作《史記略論》,對司馬遷及其《太史公書》的得失做了全面而不乏精到的評論[17]1324-1327,從而為后來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贊”中評論司馬遷與《史記》所本??梢娝麑Α短饭珪肺谋镜木旌脱芯康纳钊耄舴菗碛小短饭珪肺谋究呻S時參考則無此可能。而從班彪的經(jīng)歷來看,前漢終結(jié)的初始元年(8),年方六歲;地皇三年(22)王莽敗時,彪始二十,新莽十五年間,彪未入仕;兩漢之際三輔大亂,彪避難河西;直到后漢光武帝建武十二年(36)三十四歲時,在東都洛陽舉司隸茂才,次年拜徐令。以病去官。后一度為望都長,卒于官。一生中無論在前漢還是后漢,都不可能有見讀漢室中秘所藏副本《太史公書》的機會,更不要說可隨時參考研究了。他作《史記后傳》與《史記略論》,唯一的資料憑借只能是家藏賜書中的《太史公書》副本的又副本。其二,由于安陵班家受賜皇室藏書之副,好古之士如揚雄、桓譚之輩,不遠千里來扣班氏之門,求觀賜書。班府儼然成為皇室秘府之外的圖書中心。班固于建武三十年(54)父卒之后,由洛陽返歸安陵故里,“固以彪所續(xù)前《史》未詳,乃潛精研思,欲就其業(yè)。”[17]1333若安陵家中無《太史公書》副本的又副本,則班彪不可能作《后傳》六十五篇和《史記略論》,而班固更不可能在其父《后傳》基礎(chǔ)上賡續(xù)漢《史》。
漢明帝永平五年(62),有人上書明帝,指控班固“私改作國史”,有詔下固京兆獄,盡取其家書。其弟班超趕赴洛陽詣闕上書,具言班固所為著述意。而右扶風(fēng)郡亦上其家書。明帝詔班固詣校書部,除蘭臺令史。[17]1333-1334遷為郎,典校秘書。班固后奉詔撰《漢書》,自高帝劉邦開國至武帝劉徹之間的史事皆承襲《太史公書》。而其時皇室秘府原先所藏《太史公書》副本早已毀于王莽之亂,班固所依據(jù)的必是右扶風(fēng)郡奉詔從其家所取并上呈皇室御府的賜書《太史公書》副本的又副本。然而這個本子最終也未能幸免?!逗鬂h書·儒林傳》云,獻帝初平元年(190),“董卓移都之際,吏民擾亂,自辟雍、東觀、蘭臺、石室、宣明、鴻都諸藏,典策文章,競共剖散。其縑帛圖書,大則連為帷蓋,小乃制為縢囊。及王允所收而西者,裁七十余乘。道路艱遠,復(fù)棄其半矣。后長安之亂,一時焚蕩,莫不泯盡焉”[17]2548?!端鍟そ?jīng)籍志》則記錄后漢皇室藏書在“董卓之亂,獻帝西遷”之際,“兩京大亂,掃地皆盡?!?/p>
幸而后漢中期以后,社會上已流傳一百三十篇俱全的《太史公書》(《史記》),這當(dāng)是由“藏之名山”的正本、“副在京師”的副本兩大系統(tǒng)的抄傳本配補而成的本子,不過其中還羼入了漢人褚少孫等續(xù)補增竄的數(shù)萬文字。這個本子傳承至今,但已非太史公司馬遷手定的正、副本舊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