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 舞
很難說當今詩壇存在具有風向標意義的人。
假如你有了大作要出版,會找個有頭有面的人物作序。頭面人物有兩種:一種是超有頭面的,他們可能是作序大王,作序有套路,但未必有真知灼見;一種是不常作序,每作序會借此機會說出一點真實的想法。我不知道霍俊明是后一種還是前一種。
霍俊明,文學博士后,我相信他會有貨真價實的觀點。這一回我看到的是霍俊明為一個青年詩人寫的序,借此看看他是如何研判當今詩壇的。不經(jīng)意說出的意見,可能是真話。這位青年詩人叫曹誰,出了一本《亞歐大陸地史詩》?;艨∶髟谛蚶镉幸欢魏诵恼Z錄,隨著這本書的出版而傳播,但究竟有多少人對這句話再做追問和思辨,不得而知。我是認真的,在這段話里我讀到了他對中國詩壇的一種研判。他說:
我認為當下的中國就是適合寫作“小詩”的時代,因為這個時代詩人的精神被集體碾平了。
他說“我認為”,沒說“我們認為”,說明這是他個人的觀點。書是2018年出版的,僅僅過去三年,所以今天還可以談這個話題。雖然只是一句話,解讀卻要費些口舌。
讀完這篇序,我發(fā)覺他的邏輯是這樣的:世界日益含混,很少有寫作者能夠面對世界及自己的內心,所以他才有了如此判定。其緣由被后面的半句話坐實:“因為這個時代詩人的精神被集體碾平了?!薄霸娙说木瘛焙汀凹w”之間的關系用了“碾平”一詞,這就讓我有所警惕了,因為這句話沒說清楚所指的是什么。它的能指范圍很廣。一個觀念提出來,同時也制造出了問題。不過我們還是應該肯定這樣的事實:今天誰都可以對詩壇做出研判,看不到誰碾壓了誰。所以,我們對霍俊明所說的“集體”和“碾平”,還可以做一些另外的理解。
我們先討論一下什么是“詩人的精神”。一般情況下,沒有人能告訴我們有一個東西叫“詩人精神”。我們只能具體說,詩人是一種什么類型的人,他們的自由精神,如李白;他們的問天精神,如屈原;他們的家國情懷,關心民生疾苦精神,如杜甫;以及他們的遺世獨立,精神守白……當我們從這些被公認的詩人身上看到具體的一種精神時,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詩人雖然精神不盡一致,但同時還有共同點:就是不屈不饒,不畏碾壓。一個詩人只要有向往新世界的欲望,自由的心,思想的力量,加上文人的癲狂,他的精神是不會被任何力量所碾壓的。這就又告白了另一事實:沒有一個詩人的精神不是被碾壓出來的。如果沒有碾壓,就不可能有什么精神。有個哲學家說過,世界首先是個壞世界,而人們幻想好世界(趙汀陽語)。我想,在壞世界里永遠有“碾壓”的因素存在,而詩人就是那個幻想好世界的人。
這么說來,“詩人的精神被集體碾平”作為一個不能產(chǎn)生“大詩”的原因,這個指認就是可疑的。既然詩人精神須有碾壓才能體現(xiàn)出來,那才真是產(chǎn)生大詩和大詩人的一個條件。另外一點,我們不可能要求人們先具備了詩人精神再去寫詩,寫詩的不一定是詩人。不具備詩人精神寫詩,寫出來的是小詩,那是很自然的。用這些無以數(shù)計的小詩證明碾壓的存在,就很不合情理了。
比如,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公號,提及霍俊明有一首詩《陌生人卻攜帶著熟悉的聲音》被《2020年詩歌選粹》“選本發(fā)現(xiàn),選用了。到底有多粹,請你讀讀,請你評評——”
現(xiàn)在/我們遇到了越來越多的/陌生人/在手機這個無所不能的通道里/擠滿了沒有面孔的人群/沒見過面/也不需要見面/只需要他們在你的手機中路過/或小住//有時他們借助語音留言說話/有些聲音永遠是陌生人的聲音/而有些聲音/則不同/有的像早年的玩伴/有的恍惚是你的領導或同事/有的則是早已入土的某個人/他們借助一個熟悉的聲音/說話/你不得不相信/這更像是某個穿越的通道/一些人隔著聲音粒子/再次來到你的身邊/像是湖水中扔進一顆數(shù)字化的石子/不輕不重的提醒/你有了一次更為恍惚的時刻/他們更像是/沉寂中/偶然摁響的門鈴/門開了/卻沒有人
說句良心話,這首詩說它寫得很糟,沒道理;我甚至認為還有一點大意思在內。但它一定可以寫得更好,也是肯定的。這首詩的外形像皮筋一樣被拉長。它的構思只是完成了初級想象,換一種寫法或可寫出一點戲劇性出來;如果再做出一番大的構思和幻想,也許可以寫成一首大詩。它被選入《2020年詩歌選粹》,也只是說明詩壇除了這樣的詩,無“粹”可選。
我之所以舉出此詩,只因這是霍俊明所寫,用以證明他所說的“當下的中國就是適合寫作‘小詩’的時代”。這首詩是不是這樣一首“小詩”呢?這樣的一首“小詩”背后又有著怎樣巨大的“集體碾平”?話說到這個份上,似乎可以再次提出這個問題。從這首具體的詩中,我領悟到有一種“集體”是每個人都逃脫不了的,就是智能時代的手機“集體”。對這個“集體”,還真的需要思量一下。我們今天精神力量的被碾壓來自方方面面,更有源自智能技術革命帶來的巨大無形的壓力,在這種環(huán)境下人們普遍缺乏提問和對話的成熟心智。這是你根本沒想到的——這種不可承受之重,不知道有多少人意識到了。至此,我可能領會到了霍俊明的“小詩”時代背后的暗語是什么了——世界變得更混亂,更難以理解,更難以控制,不斷爆發(fā)沖突,無論線上還是線下,都是如此。這至少是我理解到的,但可能不是霍俊明的本意。如果不是他的本意,那就是我借助了他的話,說出了我想說的話。
他說這個話當然是為了力推青年詩人曹誰的“大詩”。在說出上面引用的那句話后,他說:“而曹誰卻是一個‘異數(shù)’,他向一個沒有遠方的遠方出發(fā),他在一個拒絕大詩的時代寫作‘大詩’。這是一個在巴別塔尖傾心于偉大元素,目光深矚于亞歐大陸地帶的歌者。我相信曹誰一直試圖在接續(xù)一個偉大的傳統(tǒng),從中西方的史詩到詩人海子在當代的短暫努力……曹誰的詩歌以及他多年來所倡導的‘大詩’則像他身后的高原一樣使得他有著迥別于他人的精神氣象和詩歌版圖。在曹誰這里,我所說的詩歌精神的傳統(tǒng)性的一個基本的基調和動因就是對當下中國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盲目的現(xiàn)代性集體沖動的反撥與矯正。”
——所謂“當下中國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盲目的現(xiàn)代性集體沖動”,我們似乎知道他所說的“集體碾平”又是怎么回事了。這段話除了推出曹誰是個異類,同時又對當下做出研判,他指的是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盲目的現(xiàn)代性集體性沖動”,這不是一個精確性的具體事物性判斷,而是一個模糊性意識判斷。我發(fā)現(xiàn)凡判斷指涉越廣越模糊,制造的問題就越多。做出任何判斷都不是問題,問題是如何回答由這一判斷而來的問題。如果沒準備好回答問題,這個判斷還是慢一點下為好?;艨∶魇亲龊昧藴蕚涞?,他以曹誰是異類為例,反證了他的判斷,但這畢竟不是判斷本身。
什么是“現(xiàn)代性沖動”,又是“集體性”的,而且還是“盲目的”?我想反問一下:有沒有不盲目的“現(xiàn)代性集體沖動”呢?如果一個行為(沖動)被命名為“現(xiàn)代性”的,又不是個別人的,是集體的,如何辨別它是盲目的還是不盲目的呢?我們可以說它是存在的,如伊沙的口語詩歌運動。曹誰就是從反伊開始的,所謂“曹伊之戰(zhàn)”就是。但他們是現(xiàn)代性嗎?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場對與錯的互相炮轟。我們也可說它根本不是什么現(xiàn)代性。真正的現(xiàn)代性是這樣的嗎?
像這樣的指涉很廣,又語焉不詳?shù)哪:耘袛?,在一些學者那里有很多,普通讀者聽了會一頭霧水,阻礙他們清晰地思考。
現(xiàn)在我來談談曹誰?;艨∶髡f他是異類,這個評判看來沒錯。曹誰是一個在當今詩壇沒有得以充分展開爭議的人物。我讀過他的《亞歐大陸地史詩》全書;在此之前,只是在微信圈里讀過他少量的詩。待我看了全書之后,也的確為他的寫作所震撼,同時又覺得他這種全書式的寫作,由于受寫作時間和藝術功力的限制,用霍俊明的話來說,曹誰的詩歌,有時候因為明確和明顯的主觀意圖和“大詩”構架,在一定程度上使得詩歌的肌質、語言方式受到了些許影響?;艨∶髟谡J定曹誰是異類的同時,說出了這一點,然而這不是重點——把其中所有的詩作為單篇發(fā)表,你都會覺得有些意象表達得不充分。不像有些世界級的“大詩”,無論你從哪一節(jié)開始讀,都可能讀得很有滋味。
我對僅僅讀過曹誰十幾首詩的朋友說過兩個意見:
一個是,他是有抱負的,想做世界詩,做人類詩。只有這樣去理解,他對我們才是有意義的。至于他的詩水平如何,不僅僅決定于他個人的學養(yǎng)和由地理特征帶來的個性,還決定于他個人承受過怎樣的“集體碾平”。倘若沒有遭遇大的個人不幸,生命遭受強烈打擊,他的詩可能就是現(xiàn)在這樣了;僅僅靠著龐大的理念支撐,沒有強烈的個體生活和生命意識支撐,他做的最多是個人的“資本”運作。
另一個意見是,沒看過曹誰整本詩集的,可能理解不了他。我覺得《亞歐大陸地史詩》必須整本看,才能夠理解到詩人的氣度,以及他的全部創(chuàng)作意圖。他的詩肯定不是“小詩”,不管你喜歡不喜歡。曹誰很注意宣傳自己,捧場的文章也不少。但沒見到有人給他“踩剎車”。這就造成了一種開車的危險?,F(xiàn)在具有大詩雄心的人不少,我說句中肯的話,也許某個詩人的理念貌似達到大詩級別了,但他還沒達到技藝高超的水平。這就非常遺憾了!五百年后人們也許會這樣看今天的詩歌:現(xiàn)代漢語的寬容性使得這個時代詩歌的邊界膨脹到無與倫比的地步,詩人們動輒“世界名典”,動輒“縱橫四?!?,動輒“國際名人”,動輒“國內外傳播”,動輒“大百科寫作”……但這個時代的詩歌技藝如何呢?有沒有詩中之詩?誰是詩人中的詩人?
這些想法,霍俊明的序里是沒有的。他沒能拿出這個時代給曹誰加以巨大碾壓的證據(jù),來證明曹誰的大詩之“大”在哪里;或者,在我看來,曹誰大詩之“大”其實還窩藏著一個“小”——他沒敢碰觸這個時代本身發(fā)生的大事物。說到這一點,曹誰有兩個觀點值得我們反思:
一個是,他在回答“大詩”會以怎樣的狀態(tài)存在時說:“我覺得只能是內在冥想以構造世界形態(tài)、外在抒情以維系詩歌本質?!边@一點得到霍俊明認可。這一點恰恰是曹誰在現(xiàn)實世界里不敢表露主見、顯示力量的體現(xiàn),在我看來就是另一類型的“小”。我認為,當一個詩人通過“內在冥想以構造世界形態(tài)”時,他往往是對世界的逃避,不是缺乏對世界的主見,而是不敢直面現(xiàn)實;所謂“外在抒情”完全是浪漫主義的衣缽,看不到真正現(xiàn)代性的力量。曹誰看似在用有趣的方式重新看世界,但遠遠不夠。
另一個是,“世界的完整形態(tài)應當是:我們肉體的物質的世界(白洞?)和靈魂的精神世界(黑洞?),這兩種世界是在不斷轉換消長的‘測不準’狀態(tài)……我們醒著的世界跟那個夢中的世界是平行存在的……精神和物質永遠是無法互相包容的,冥想或直覺或做夢似乎就是溝通的途徑?!边@是一個哲學問題。只有肉體的物質世界和靈魂的精神世界,說明詩人的思維還局限在二分法中。為什么不是三分法呢?為什么不能再加上一個“事的世界”?我首先要問,這兩個世界在哪里?它們一定被擱置在一個“事的世界”里的,而人總要在“事的世界”里。一切文學作品一定是在“事的世界”里表現(xiàn)人的世界,如果人的世界里沒有“事”,這樣的文學作品,再膨脹也是虛弱的。
霍俊明說這是一個沒有“遠方”的時代,而曹誰卻朝著那個自己心中所憧憬的“遠方”前行。這也許是霍俊明的“小詩”時代背后的全部暗語。而我不是這樣認為的,我堅定地認為:
手稿時代,也許是最平靜的
時代。許多作品,都收斂自己的光輝。
也許不是的,我想,這恰是崇山
準備聳起,大海正處于期待。
——鐵舞《手稿時代(代序)》
我認為對于大詩來說,我們仍然處于一個“手稿”的時代,一切急于通過新聞方式傳播成就的“大詩”都值得懷疑。誠如曹誰自己所說:“《亞歐大陸地史詩》就像一件巨大的雕塑一般,現(xiàn)在只是初見輪廓,在這部詩中我們的世界本質會顯得日益清晰,直到我死才會最終結束?!?/p>
人們習慣于贊成或反對,不習慣進一步追問和思辨,從而也提供不了新的建設性意見。這樣說來,我這篇文章不屬于贊成或反對,而是想成為一篇追問和思辨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