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皓
一段時間以來,我特別想說說“寫詩不是一日之功”。這個話題,在個別講座上說過,在外出采風的座談會上說過,在詩友之間的聊天中說過,但應者寥寥,令我頗有挫敗感。在我看來,這個事不能不說。不說,急功近利的毒瘤會不斷蔓延;說了,哪怕有一個人聽了,就是成效,一群人聽了,就是功德。
說起來,我是屬于“訥于言”的那一類人:寫一寫訴諸筆墨或許還能蒙人,但在大庭廣眾之下慷慨陳詞、蠱惑人心,簡直要了我的命,常常是前言不搭后語,有時也會言不由衷,落荒而逃。所以,對于各類講座的邀請,十之八九都推辭了。一日,某市文聯(lián)一位女工作人員,稱自己寫了不少詩歌,拿了幾首給我看。我一看,多是口號式的類似朗誦詩的作品。她讓我提提意見,我說:不走心。她一再追問“不走心”是什么意思,我讓她慢慢體會。她一看問不出所以然,索性邀請我去該市“市民文化大講堂”搞個講座。我委婉地謝絕了,她卻不依不饒:哎喲,李主編還害羞呢!
是的,我的確有些害羞。在詩歌創(chuàng)作道路上,只能說自己剛剛?cè)〉靡稽c小小的成績,怎么敢冠冕堂皇地到處演講、搞講座、騙講課費呢?我的拒絕,據(jù)說令她頗為不悅。先前被她邀請的人都慨然應允,還沒誰撅她的面子。過了些時候,我所在城市一個寫詩沒多久的作者欣然走上了那個講堂。當那個作者向我炫耀講座如何“盛況空前”時,我再次害羞起來……
寫詩有捷徑嗎?這么多年來,不管在軍旅、報社,還是在文學期刊,不斷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但凡發(fā)問者,皆以我為師,請求我?guī)椭薷淖髌?,最好能發(fā)表,期待我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能助其一臂之力。在下不才,卻也是古道熱腸之人,能幫就盡己所能。有的礙于朋友面子,就“助力”發(fā)表了,于是對方就忘乎所以:哇塞,發(fā)表詩歌原來如此簡單?也有的作品實在不行,終究沒有見諸報端,對方失望之余,不免嘮叨:哦,原來你也不過如此嘛!
朋友可以是捷徑,但是我們交朋友就是為了獲得捷徑嗎?如果你的作品達到了發(fā)表水平,幫你推薦一下,水到渠成,編輯和作者都會有成就感;能夠成人之美,也是樂事。怕就怕那些還沒摸到詩門的,花錢發(fā)表了幾首詩,或者在民刊露了個面,或者干脆就是在網(wǎng)絡上發(fā)布了一些胡言亂語,就號稱詩人,到處混吃混喝不說,還大言不慚地跟老詩人叫板。更有個別無恥之徒,在公開出版的文學期刊發(fā)不了作品,就肆無忌憚地在各種場合和微信群里,大罵期刊編輯甚至主編。有點道德的說編輯有眼無珠,沒有底線的干脆直接人身攻擊了……
我在原諒他們的同時,也在想,何以造成詩壇今日之亂象?拿遼寧來說,1980年代、1990年代,各個地市能夠?qū)懗龊迷姷娜?,大家耳熟能詳。現(xiàn)如今不一樣了,可謂一抓一大把,但說起名號,令人莫名其妙,不免魚龍混雜。他們忙于搞一個又一個詩歌微信群,搞一個又一個詩歌公眾號,搞一個又一個名目繁多的詩社。有點閑錢的,搞個“民刊”,贊助個詩歌比賽,或者干脆編一個詩歌選本,如此一來,就有了平臺。先跟名詩人、名編輯約稿,回頭再向人家投稿,說點低三下四的話,女詩人還可以發(fā)個美顏,不行就發(fā)個紅包……稿子一發(fā),搖身一變,就敢號稱“著名詩人”了。于是,“著名詩人”成群結(jié)隊,如過江之鯽,但是能讓我像當年那樣投以景仰的目光,可就少之又少了。
我始終認為,通向成功可謂“道路千萬條”,但邪路不長久。你想長久地馳騁文壇,靠走捷徑是行不通的。扎根大地,深入人心,厚積薄發(fā),才是走向詩歌大家的必由之路。
眼下有個名詞叫“網(wǎng)紅”。在網(wǎng)絡技術(shù)的強大支持下,一個寂寂無名的小人物,可以一夜成名,萬眾矚目。
聰明的詩人們顯然也看到了這一點,他們不再像先前的詩人們那樣傻傻地追求鉛字,不再把功夫用在讀書和創(chuàng)作上,而是利用自媒體不斷地炒作自己,什么美人照、假簡歷、假年齡,以及抄襲模仿的蹩腳文字,只要能博人眼球,無所不用其極。確實,有的人“成功”了,頻頻出現(xiàn)在媒體上,作品出版,講座、簽售的邀約紛至沓來,甚至比那些獲得魯獎的詩人還要風光。
這是自媒體時代成功的范例。當人人都是媒體人,一切似乎變得觸手可及。一部分剛剛接觸詩歌創(chuàng)作的人,為了發(fā)表作品和成名成家,不惜動用金錢和其他一切能想象得到的手段。這時候,掮客就產(chǎn)生了,他們利用手中的資源,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幫這些還不明白詩為何物的新人發(fā)表詩作。但這種建立在金錢上的狂歡是短暫的,當被打回原形時才發(fā)現(xiàn),你根本不是天才,更沒有天賦,有人甚至都不是寫詩的那塊材料。為了繼續(xù)追名逐利,你還想如法炮制?畢竟,詩壇有正氣的人還是居多,你那個路數(shù)并不是都能行得通。
我想起自己當年學習寫詩的時候,大概是1986年吧,我讀初三,《詩歌報》和《深圳青年報》搞的“詩歌大展”聲名遠播,也喚醒了我的詩心。我開始瘋狂地愛上了詩歌,當時還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五年后正式發(fā)表詩歌。想不到,1988年8月,我的詩歌在全國中學生詩歌大獎賽中獲得一等獎,還應邀到北戴河領獎。不久,我的詩歌在《詩神》發(fā)表。這個時間比我預設的期限大大縮短了,一時忘乎所以,學業(yè)也放棄了,可現(xiàn)實卻沒有慣著我的毛病,大概有兩年的時間,我投出去的稿子大多石沉大海。好在那時我有一股韌勁,始終不放棄。1991年,我從《沈陽日報》《詩潮》《鴨綠江》《空軍報》開始,陸陸續(xù)續(xù)能發(fā)一些東西了,雖然有時候就是一首小詩,但我不氣餒,不斷提醒自己,要耐得住孤獨和寂寞,不怕受窮,心無旁騖……
帶著這樣一種心態(tài),當寫作給我?guī)矶蜻\,我一笑了之,從頭再來;當寫作改變了我的人生際遇,給我的事業(yè)帶來曙光,我不為所動,平靜面對,一面在心里感恩文字,一面要求自己絕不褻瀆文字。從2000年到2010年的十年間,為了實現(xiàn)自己做新聞的理想,我索性放棄了文學寫作。2010年底,當組織上要求我負責一本文學期刊時,就又回歸詩歌創(chuàng)作,用創(chuàng)作實踐幫襯、輔佐文學編輯工作。不為別的,只為讓作者和讀者別說我是個外行。
我知道,詩歌需要激情,但激情終究是一時的。長遠的,一輩子安身立命的,還是一個人的人格和品質(zhì),是對世道人心的悲憫,和對大千世界的敬畏。不違背良心,像美好的文字一樣活得優(yōu)雅,不卑不亢,拿得起放得下;像煉字一樣,用時間來揣摩詩歌的秘密,從容面對外界的浸染,煉就一顆我自巋然不動的內(nèi)心。
或者說,寫詩就是一場修行。紅塵萬丈,一卷書,一盞燈,獨坐晨昏。板凳要坐十年冷,詩歌不寫一句空。至此,方才到了一種境界。在此之前,你千萬不要妄言自己是個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