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孝兵
曾看到不少人提到“非虛構(gòu)”,今天也想來說兩句,扯一扯“非虛構(gòu)”的鮮衣靚服。
我覺得,談“非虛構(gòu)”之前,我們先得了解主流話語圈所認為的“非虛構(gòu)”的特色是什么,以及當時為什么提出“非虛構(gòu)”,然后才能理解“非虛構(gòu)”的現(xiàn)狀及意義。
于文壇而言,非虛構(gòu)寫作的典型代表性事件,是2010年《人民文學》雜志開設(shè)“非虛構(gòu)”專欄。據(jù)目前仍能查到的網(wǎng)上資料顯示,此次非虛構(gòu)寫作計劃的目的,是“吁請海內(nèi)作家和寫作者,走出書齋,走向現(xiàn)場,探索田野和都市,以行動介入生活,以寫作見證時代”。由此看來,這個專欄要求的體裁形式,很像我們所熟悉的報告文學。
再看此欄目下的作品。慕容雪村的《中國,少了一味藥》,是寫他“孤膽英雄”般臥底傳銷團伙,并助警方摧毀該團伙的經(jīng)歷。記得那時,我在一家現(xiàn)已??膱蠹埦庍B載,編發(fā)過這部硬氣十足的作品,每編一期,都替作者捏一把汗。我不知他出發(fā)之前,有沒有簽“生死狀”,是不是像現(xiàn)在某些作家一樣,要完成一個“重點扶持項目”——我想,即便是領(lǐng)命之作,這種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英雄情懷,對作家而言,也是勇氣可嘉。還有,蕭相風的《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寫出了工廠流水線底層工人的日常生活狀況;梁鴻的《梁莊》,以一個個鮮活的村中人事,講述了城市文明進程中,囿于農(nóng)耕文明的農(nóng)民的某種荒誕與逼仄的處境。記得后來還有喬葉的《拆樓記》,以寫實筆法結(jié)構(gòu)文本——當?shù)剞r(nóng)民得知政府要征地,想以蓋樓的方法獲得高額補償,然而結(jié)局出人意料;作品確實有著不經(jīng)處理的現(xiàn)實同期聲般的刺耳感,體現(xiàn)了現(xiàn)實中老百姓和當?shù)卣谀承﹩栴}上的博弈。還有其他的,大抵是個人傳奇或心靈史的寫作,以及個人愛好的記錄——印象深的,體現(xiàn)出異質(zhì)性的堅硬與扎人的作品,也就這幾部。后來人們討論的,也無非是這幾部作品。
那么,這幾部“非虛構(gòu)”的“重磅”作品,內(nèi)核是什么呢?直面現(xiàn)實社會中的問題,對其特寫,顯現(xiàn)出如同山石一般的沉和硬;更有甚者,撕開人們被時代所傷的結(jié)痂,讓人感覺疼痛而又無奈。如果提煉出幾個關(guān)鍵詞,那就是“問題”“硬”和“疼”。凡是社會問題,都是難啃的骨頭,自然“硬”;凡是想去解決問題,皆如扯心扯肺的手術(shù),肯定“疼”。
任芙康先生在《沉靜的浪漫》(《文學自由談》,2020年第1期)中,有如下論述:“小說的體裁,如若用于昔日風云的描畫,遠比‘非虛構(gòu)’之類更為柔軟,且柔軟得純粹,而直抵人心?!嘈沃拢故切枰蓱z那些‘非虛構(gòu)’的追捧者。沉溺并乞靈于硬邦邦的‘史料’卻又抱玩弄心態(tài),對史實毫無敬畏心的他們,哪能解得一星半點‘柔軟’的風情?”這里,不妨來個斷章取義,舍棄任老原文主旨,只提取“軟”“硬”二字,作為對傳統(tǒng)的小說和“非虛構(gòu)”作品之間的區(qū)別。然而,“非虛構(gòu)”的概念從提出到當下,讓人感覺頗為明顯的改變,即“非虛構(gòu)”越來越“軟”了。
不信?我們從時間的縱向軸上看一下:小說家、作家,畢竟不是社會學家,更不是政府官員,所以也就只能去呈現(xiàn)問題,而很難解決問題。而且,這類直面現(xiàn)實的作品,在當代文學長河里不是沒有——楊顯惠先生若能看到拙文,可能會呵呵一笑;以前做紀錄片的吳文光,做過幾期的《現(xiàn)場》,其內(nèi)容題材與“非虛構(gòu)”的某些作品,似乎也沒啥兩樣。所以,其實犯不著起個新名,搞那套新瓶裝舊酒的把戲——有膽就仍叫報告文學或紀實文學,有心就將其歸入小說罷了。
到了2012年,被稱為“中國的馬爾克斯”的莫言,因“將魔幻現(xiàn)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莫言以典型的超現(xiàn)實虛構(gòu)作品,代表中國文學界首次摘得這個大獎,一時間風頭無兩,圈里圈外,談莫言的人,比談“非虛構(gòu)”的多了。但是,“非虛構(gòu)”這個詞,在文學圈里仍熱度不減。如果那時有“文學熱搜”的話,估計“非虛構(gòu)”仍能占據(jù)前三甲。
2015年,白俄羅斯作家、記者阿列克謝耶維奇獲得諾獎。她的紀實文學作品記錄了二戰(zhàn)、蘇聯(lián)解體、切爾諾貝利事故等人類重大事件,其作品關(guān)注社會陰暗面,關(guān)注災(zāi)難中個體的命運。這又一次讓“非虛構(gòu)”這個詞在中國文壇上飄了起來。這個時候,“非虛構(gòu)”熱度飆升,就像孩子們喜歡的氣球一樣,點綴著慘淡的文學圈。文學圈里,不管是大作家,還是文學青年,幾乎沒有不談“非虛構(gòu)”的。就像以前男女青年相親要拿著《讀者》來接頭一樣,談兩句“非虛構(gòu)”,也成了文學從業(yè)者在文學圈混得開的綠色“健康碼”。
其間,不少文學期刊都開設(shè)了“非虛構(gòu)”欄目,在這個欄目中發(fā)表作品的作家越來越多了,但是擔得起“專業(yè)非虛構(gòu)作家”頭銜的,似乎只有靠“非虛構(gòu)”起家的梁鴻了。盡管畢飛宇也稱他的《蘇北少年“堂吉訶德”》是“非虛構(gòu)”,但那跟他之前的“玉米三部曲”及《推拿》,明顯不是一個檔次;現(xiàn)在重看他當時的訪談,就能感覺到他“客串”站臺的意味——當然了,也不排除有順便蹭蹭熱點,賣兩本書的可能。
為何會這樣呢?說白了,有些人視寫作為手藝,有些人視文學為信仰,但不管怎么說,文學創(chuàng)作畢竟是極其私人化、個性化的。大家雖都在文學門內(nèi),但甲認祖托爾斯泰,乙歸宗馬爾克斯,丙頂禮魯迅,丁膜拜金庸……所以,想靠一個活動或項目,去激發(fā)全體作家的靈感,讓所有人都來寫某一類作品,尤其是想讓小說家來寫類似于報告文學的“非虛構(gòu)”,就有點霸王硬上弓的意味了。有些作家,人家本來就不是修這個門派的,若硬著頭皮寫,也只能寫成“四不像”。
如今,文學期刊中,仍有不少設(shè)有“非虛構(gòu)”專欄,比如《收獲》《十月》《作品》《青年作家》等。單以《收獲》為例,我們就可以感覺到這個欄目命名的尷尬:曹禺的女兒萬方回憶家人家事的《你和我》,閻連科的《她們》(內(nèi)容簡介說是“閻連科的長篇散文”),薛舒對患有阿爾茨海默癥的父親的生存記錄的《遠去的人》,還有熊育群以戰(zhàn)“疫”為題材的《鐘南山:蒼生在上》……這些掛“非虛構(gòu)”欄頭的作品,且不論其水平如何,單就體裁而言,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雜”和“亂”:有的明顯就是散文,或者是文史隨筆、田野調(diào)查、人物傳記、報告文學……似乎寫的只要是發(fā)生過的或正在發(fā)生的,不管是歷史還是現(xiàn)實,就可以加個“非虛構(gòu)”的名頭。這個“筐”也太能“裝”了吧?而且,關(guān)鍵是,作品的內(nèi)容及寫法,還是之前的老套路呀!你給換個名字,就點石成金了?炒概念,趕時髦,貨色沒變,把包裝改一改,就“迭代”了?
當然,《人民文學》所倡導的這次“非虛構(gòu)”創(chuàng)作試驗,也有其公益的一面:它在文學失去轟動效應(yīng)許多年之后,以病鬼開藥店——自產(chǎn)自銷的形式,讓不少“文學中青年”在圈內(nèi)著實享受了一番“自嗨”;而且,確實也有點“療效”:它讓大學中文系的一些老師找到了飯轍與課題,也讓不少中文系的學弟學妹們順利畢業(yè)——我在百度上檢索了一下“非虛構(gòu)”和“人民文學”的關(guān)鍵詞,顯示“百度學術(shù)”收入相關(guān)論文250篇(檢索時間為2021年3月5日下午2:50)——真不是惡搞,對燈發(fā)誓。
反觀整個“非虛構(gòu)”寫作,不免讓人啼笑皆非。我之所以還像“白頭宮女”一樣,啰嗦那么多,就在于組織者們在開始的時候,或有余勇可賈之處。其時,《人民文學》主編李敬澤表示,文學要“對當下生活做出有力的回應(yīng)”。也許,當時有些直面現(xiàn)實陰暗面的作品,放不進既定欄目,就索性做個新瓶,先不管能發(fā)幾期,至少對于真實與真相,也算“發(fā)聲”了。然而,越往后,隨著其他期刊接過“接力棒”,“非虛構(gòu)”對社會負面現(xiàn)象發(fā)出的聲音反而越來越小,其所涵蓋的范圍卻越來越大(以致于有將文學體裁簡化為“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兩類的趨勢),因此,也就越來越變得面目全非了。
回到文學層面,“非虛構(gòu)”寫作仍是當代作家在“寫什么”和“怎么寫”的問題上,一次不自覺地短暫“突圍”?!度嗣裎膶W》的計劃,剛好給了個別作家曇花一現(xiàn)的契機。如果說它的出現(xiàn),顯示了我們虛構(gòu)式寫作的疲軟,那么,在其身上,文學之光輝的流星般劃過,則可能“歸功”于某些人的玩票心態(tài)。
好像說得有些夸張;實際情況呢,更夸張,就像某些非法眾籌,炒得挺火熱,而所謂項目大都處于概念化狀態(tài)。當然,“非虛構(gòu)”跟非法眾籌有不一樣的地方,即炒文學概念不犯法。即便到頭來空歡喜一場,對大家來說也沒啥損失,而且事后說起,每個人多少都有點“當事人”的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