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忠
延安的革命文化史上,“作家俱樂部”是一個重要的存在,但時運不濟,誕生不久,便消失在“審干運動”風暴中。
延安的紅色旅游景點可謂多矣,到處都是窯洞故居,甚至連偉人騎過的小青馬的遺骸都被制成標本,陳列在延安革命紀念館里。
或問:延安的紅色旅游文化資源單一嗎?非也。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延安,集中了中國現(xiàn)代左翼文化精英,與之相應的文化機構、文物設施可謂琳瑯滿目??上?,它們大都淹沒在時間的塵埃中……
“作家俱樂部”隸屬“文抗”(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延安分會的簡稱,類似今天的“作協(xié)”)旗下,成立于1941年10月,消失于1943年春,存在時間僅一年半左右。盡管如此,它的作用卻是不可小覷。作為堪與“魯藝”比肩、作家云集的“文抗”的一個大型藝術沙龍,它見證了當時延安文化思想界的生機與活力,彰顯了一種精神魅力。正如蕭軍1942年7月27日致胡風的信描述那樣:“文抗的俱樂部每三兩個星期舉行一次夜會,風味還不壞,很像海船上的大餐間,房子是建筑在半山上,山下是一片田地,約半里路對面山腳下就是延河……”
“文抗”原址楊家溝,緊靠中共中央領導的住地楊家?guī)X,空間較為狹窄。1941年初“皖南事變”爆發(fā),國共合作破裂,之后,大批左翼作家文化人離開重慶,投奔延安,這里變得擁擠起來,原有的兩排窯洞不敷容納,遂于同年8月下旬遷到藍家坪。
作家文人一多,事情就會熱鬧,弄一個像樣的聚會場所,是必有的題中之意。值得一提的是,在“文抗”的作家隊伍中,例外地夾雜一名畫家,他,就是一年前被“魯藝”粗暴“下崗”,苦悶之下出走重慶尋找發(fā)展空間,“皖南事變”后受周恩來之托,帶艾青、羅烽等左翼文人安全抵達延安,后應丁玲、蕭軍之邀加入“文抗”,任魯迅研究會美術顧問的張仃。關于“作家俱樂部”的緣起,張仃晚年這樣回憶——
一九四一年,經過大生產運動,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物質生活得到改善,改善精神生活的要求,于是就提到日程上來了。那時,延安的文化生活,有京劇、話劇、活報劇等等。可以看到的三十年代的蘇聯(lián)電影有《列寧在十月》等等……
延安文化溝、文化部門辦了一個“文化俱樂部”,有時舉行文藝報告,開展覽會,出墻報等等。特別是到周末,舉行熱鬧的舞會?!@使年輕好動的心,大大地活躍了起來。
于是,藍家坪“文抗”的同志們,也紛紛議論,要自己辦一個俱樂部。當時“文抗”的領導是丁玲同志,她熱情支持。記得那時的蕭軍同志,還自告奮勇,到邊區(qū)政府等部門去游說募捐。為此,“文抗”的同志們開過幾次大會,最后決定,我們籌辦的,命名為“作家俱樂部”。當時,義不容辭,我擔負了這個“作家俱樂部”的設計布置工作。(張仃《憶“作家俱樂部”》)
這段文字,反映1942年之前延安文藝界自由寬松的氛圍和相對多元的文化生態(tài)。據(jù)蕭軍《延安日記》記載,“作家俱樂部”的籌建得到中共最高領導的支持,林伯渠、朱德、毛澤東、張聞天、王明等中共政要紛紛解囊捐助,其中,林伯渠3000元,朱德1000元,毛澤東1000元,張聞天200元,王明100元。
經過兩個月的籌備,“作家俱樂部”于1941年10月18日晚上正式開幕。蕭軍在日記中記述:
下午六時開始了作家俱樂部開幕典禮,林老(伯渠)、徐老(特立)先到,他們是那樣的興奮,稱贊我們每一個窯洞的設置和俱樂部的設置。接著所有的來賓陸續(xù)到了。毛澤東因感冒未到,朱德也因開會沒能來。整個俱樂部坐滿了人。燈光雖暗淡,但氣氛是明朗的。他們全興奮而滿意,我們也感到一種勝利的喜悅。人是要貫徹自己的意志和理想,使那些人到自己的理想中來生活,這是最偉大的力量。
另據(jù)蕭軍夫人王德芬回憶,毛澤東雖因感冒未能到場,但托人捎信說改日一定來;開幕式十分熱烈,先是蕭軍報告俱樂部誕生的經過,捐款人的名單,然后是自助餐,文藝表演,最后在手搖留聲機音樂的伴奏下,大家翩翩起舞。(王德芬《我與蕭軍五十年》)
“作家俱樂部”開幕的日子,特意選在魯迅逝世五周年紀念日前夕,宗旨一目了然?!拔目埂钡暮诵娜宋锒×帷⑹捾娂啊白骷揖銟凡俊敝魅螐堌?,都是魯迅的信徒。他們真誠地相信,人類未來的天堂,將在黃土高原上的革命圣地誕生,而魯迅,就是這個天堂的催生者。第二天下午,中央大禮堂舉行魯迅逝世五周年紀念大會,張仃以炭筆繪成的魯迅巨幅頭像懸掛在會場主席臺中央。10月21日晚上,“文抗”人士在“作家俱樂部”自發(fā)集會紀念魯迅,張仃在會上朗讀魯迅的小說《孔乙己》,蕭軍暢談與魯迅認識交往的經過,眾人紛紛發(fā)表感想,夜深始散。
“作家俱樂部”正式開放之后,很快成為延安重要的藝術活動中心和文化娛樂中心,《世界名畫展》《鄭景康攝影展》《張仃漫畫展》都在這里舉辦,1942年5月1日的蕭紅追悼大會在這里舉行,各種小型話劇如《第四十一個》《人約黃昏后》《茨岡》都在這里上演。據(jù)王德芬自傳,在《鄭景康攝影展》開幕式上,蕭軍與“文抗”作家陪同毛澤東參觀,走到《三個摩登女性》跟前時,蕭軍指著照片上豐滿健美的黎灼灼問:“這樣的摩登女性你喜歡嗎?”毛澤東回答說:“喜歡!”還笑著反問蕭軍:“你呢?”蕭軍爽快地回答說:“我也喜歡!”引得眾人開懷大笑——當時的延安,革命領袖與文化人的關系看上去很是平等自然。
每逢周末晚會,附近的女子大學、青聯(lián)、青年劇院、馬列學院、中央醫(yī)院的人紛紛都來俱樂部跳舞,毛澤東、朱德、林彪、蕭三等中央首長也經常光顧。據(jù)艾青夫人韋嫈回憶:“毛主席不會跳舞,但是敢跳。他怎么跳的呢?就是大踏步前進,大踏步后退。”當時就讀兒童藝術學園,日后成為著名詩人的灰娃,在自傳中這樣回憶——
周末俱樂部有晚會,張仃給大家做黑色面具,我們全都戴上。大人們跳交誼舞,聊天,一些人圍著艾青、李又然談論巴黎藝術家的情況,蕭軍用俄文唱《五月的夜》。我們小孩子在大人中間穿來穿去玩耍,“文抗”的夫人拿出她們從大后方帶去的連衣裙、裙子、旗袍給我們穿上。張仃一人演了羅密歐,又演朱麗葉,每個角色只一句臺詞,一分鐘的戲,卻惟妙惟肖;我們也為他們演話劇《公文旅行記》、《它的城》。我見到過幾次毛澤東到此跳舞,警衛(wèi)員為他們提著汽油燈,林彪、江青跟在兩邊。人們私下說他倆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江青穿著雪白的上衣和褲子,與當時所有革命青年不同,顯得格外特殊。人們還議論江青草鞋前面兩個紅繡球,嘲笑她審美的俗。(灰娃《我額頭青枝綠葉》)
僅存的老照片顯示,“作家俱樂部”的設計樸素而摩登,極具藝術品位,誠如設計者所言,“是作為創(chuàng)作來設計與布置的”。據(jù)張仃回憶,當時他帶領一個目不識丁的榆林老木匠,親自平整土地,粉刷墻壁,修理門窗,糊窗戶紙,然后買木料,做家具,夜以繼日,苦干一個多月——
我們先制出一大批有靠背的折疊椅。木料選用延安出產的老榆木,這種木料,紋質很美,全部用木的本色,再用延安的灰氈蒙面,為了結實美觀,又鑲上土藍布的邊。然后做了兩個長沙發(fā),以及小方桌、茶幾、屏風、酒柜、臺燈、壁燈、吊燈等等。全部是就地取材。——椅墊是用土藍布與土白布縫的剪紙圖案。從延安老鄉(xiāng)的地攤上,買來陶瓦罐子,用紅土與墨,畫上花紋,放桌上作裝飾。當時,同志們看了,說是像“出土文物”,十分欣賞!
斯大林說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根據(jù)這個意思,再加以普羅米修斯盜火給人類,給世界帶來光明與文化的出典,設計了一個作家俱樂部的標志,是一把鑰匙,尖上燃著火焰的圖案?!阉b飾在一切家具上,裝飾在“作家俱樂部”的門額上。(張仃《憶“作家俱樂部”》)
然而,“作家俱樂部”的設計過程并非一帆風順。據(jù)張仃對筆者口述,設計俱樂部會標時,“文抗”支書劉白羽提出質疑:究竟黨是盜火者,還是作家是盜火者?究竟誰有資格做人類心靈的教師?這在會上引起爭論。蕭軍一句強硬的反問,打破了僵局:“作家是人類心靈的教師,這句話有什么錯?我們何必那么自輕自賤?”
作為“文抗”鮮活的精神載體,“作家俱樂部”見證了文藝整風運動之前延安文化思想界的自由活躍。然而,在國共黨爭不斷升級、合作破裂的大背景下,面對邊區(qū)知識分子復雜的成分和啟蒙主義思想鋒芒,對他們的政策出現(xiàn)了重大調整。不久,文藝整風運動拉開帷幕,審干運動(即“搶救運動”)接踵而至。隨著左翼文化人、魯迅的精神弟子王實味被打成“托派”“反革命”,延安的文化氛圍驟然一變,“文抗”內部產生裂變,同情王實味的蕭軍成為眾矢之的,俱樂部也失去昔日的歡樂與和諧。自1943年起,“文抗”作家陸續(xù)被遣散到各部門,接受政治審查,機構逐漸變成一個空殼。至1943年5月,“文抗”會址取消,只剩下一個通訊處于邊區(qū)文協(xié)。人去室空,位于藍家坪半山的“作家俱樂部”從此蜘蛛結網,封存于歷史中。
四十年后的1982年5月,張仃重訪延安,歷史與現(xiàn)實在他心中重疊。在藍家坪他發(fā)現(xiàn),過去的舊房子沒有了,眼前全是新的樓房;但山坡上還有土窯洞,窯洞之間的羊腸小道,仍依稀可見,于是情思紛涌——
從前作家俱樂部舉行周末晚會的時候,碧夜沉沉,崗嵐幢幢,遠谷近山,一排排密密的窯洞,點點燈火閃爍其間,如同星群散落,而在藍家坪的半山坡上,作家俱樂部的燈光異常輝煌:悠揚的音樂,在山野間彌漫,人們影影綽綽,從各自的羊腸小道上走下來……”(張仃《憶“作家俱樂部”》)
這段美文,將一個審美追夢者的至情至性表達得淋漓盡致??上?,今人只能通過僅存的老照片,來領略“作家俱樂部”的風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