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曉一
作家在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時,往往會有意運用各種各樣的顏色來渲染情景、突出人物特色,因此,顏色隱喻也是作品美學價值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源語文化在作品中的投射。譯者在翻譯時經(jīng)常會忽略顏色所隱藏的寓意,導致信息缺失。此外,由于不同文化場域內(nèi)人們長期形成的具身認知有諸多不同,對于顏色隱喻的認知框架也有所差異,因此,如果譯者只是將顏色轉(zhuǎn)換為相對應的目標語,會難以在目標語讀者中激活相似的隱喻認知框架,使讀者對翻譯作品識解失敗。魯迅的《吶喊》小說集中的色彩語碼極具代表性,通過不同詞素的組合,豐富了各種顏色的低層次范疇。魯迅從小就熱愛年畫和浙江紹興地方戲,在日本讀書時還讀過“論及色彩學的一些美學方面的書籍”[1],所以魯迅作品中的色彩語碼“體現(xiàn)了魯迅獨特的隱喻認知思維方式”[2]。因此,本文選取楊憲益、戴乃迭夫婦和藍詩玲(Julia Lovell)的譯作(以下分別簡稱“楊譯”和“藍譯”),通過認知語言學中的框架理論,對顏色隱喻的框架進行分類,并在比較兩譯本的翻譯得失后總結(jié)出相應的翻譯方法,以期為英譯中國文學作品中蘊含的顏色隱喻為目標語讀者所理解提供方法參考。
20世紀70年代,語言學家菲爾莫爾(Fillmore)將計算機科學中的框架理論(Frame Theory)引入語言學中,在對框架的定義進行多次修改后,最終解釋框架為“認知結(jié)構(gòu)(亦即框架)與單字義項、多義詞義項以及語義關(guān)聯(lián)詞有關(guān),其知識是詞語表達概念的先決條件”[3]。之后泰勒(Taylor)又將框架描述為“連接多個認知域的知識網(wǎng)絡(luò)”[4]。此后,框架理論被廣泛用于國內(nèi)外認知語言學的研究中。語言作為人類認知系統(tǒng)的一部分,不同的認知主體在實踐中所獲得的體驗不同,對事物形成的認知也有所不同。并且隨著間接經(jīng)驗的傳遞,在不同的文化場域內(nèi)形成了不同的語言文化系統(tǒng)。同樣,不同地區(qū)的人在對顏色的認知過程中也賦予了各種顏色不同的隱喻內(nèi)涵。因此,通常將隱喻認知框架分為“相同框架和相異框架”[5],以便采取不同的翻譯策略和方法。本文也將顏色隱喻按這兩種框架分類,從而總結(jié)出可行的翻譯方法。
黑色在中西方文化中都有陰森、死亡、恐怖、邪惡的意象,魯迅在《吶喊》中也運用了大量的黑色詞語來營造這種意象。例如《阿Q正傳》中“船從黑魆魆中蕩來”隱喻未莊的寧靜即將被打破,《明天》里“黑沉沉的燈光”隱喻寶兒脆弱的生命即將被這黑暗的社會吞噬,這種組合詞比黑色蘊含著更厚重的含義,閱讀起來也更具感染力。因此,在翻譯中如何選擇適當?shù)脑~語再現(xiàn)原文的創(chuàng)造性成了難點。對比可知,兩譯本都傾向于以直譯的方式進行隱喻移植(見表1)。楊譯本在黑色組合詞的選擇上較為單一,藍譯本則盡可能地發(fā)揮英語的韌性,較好地再現(xiàn)了作者選擇這些詞語的意圖。
雖然紅色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認知中象征著喜慶、吉祥、熱烈、興旺等,但魯迅《吶喊》中的紅色則與西方的紅色認知框架類似,象征著血腥、壓抑、病態(tài)等。例如《阿Q正傳》中阿Q一遭人嘲笑癩瘡疤就“通紅”,這是一種精神病態(tài)的外露;還有《故鄉(xiāng)》中成年閏土眼周圍“腫得通紅”,這是遭受了社會壓迫的表現(xiàn)。因此,在《阿Q正傳》中,當阿Q想假裝革命黨人來尼姑庵打劫時,才發(fā)現(xiàn)尼姑庵早已被劫掠過了?!袄夏峁脙裳弁t”[6]22,顯然是哭過,所以楊譯為her eyes red from crying,補充了哭泣這個信息,更能讓讀者體會到尼姑作為佛教的象征反而最先受到欺壓的無奈。如果像藍譯譯為her eyes red,僅譯出眼睛紅這個狀態(tài),則容易產(chǎn)生歧義,因為眼睛紅不僅可以形容哭泣后的狀態(tài),也可以是勞累的象征,還可對應《藥》中紅眼睛阿義的紅色所代表的殘忍冷酷,所以有必要在翻譯時補充更為具體的信息。
框架相同的顏色隱喻來源于人類相似的實踐,并儲存在人類的長期記憶中,影響著人類使用和理解這類顏色。因此,譯者在翻譯相同框架下的顏色隱喻時要盡量發(fā)揮目標語的韌性,并在有必要的情況下將隱現(xiàn)的顏色隱喻框架顯性化,從而能夠在目標語讀者中激活與源語相同的認知框架,感受原作者設(shè)置這種顏色隱喻的深意。
長期以來,不同環(huán)境下人們實踐和認知經(jīng)驗的不同,導致語言和文化差異,進而引發(fā)不同認知主體對部分顏色隱喻的認知框架相異,但這并不等同于這些認知框架相異的顏色隱喻不可譯。語言之間的象似性使得隱喻可以在翻譯后同樣為目標語讀者所理解[7]。在這種情況下,譯者需要在充分理解框架相異顏色隱喻的基礎(chǔ)上,對其進行保留、補充或通俗化處理,協(xié)調(diào)相異框架內(nèi)的成分,傳達原作的神韻。
有時一種顏色隱喻框架可能會觸發(fā)多個次框架,在這種情況下,譯者有必要對其進行通俗化處理,幫助讀者準確定位該顏色隱喻所屬的次框架,降低讀者的推理難度。如在《故鄉(xiāng)》中,閏土幼時的紫色圓臉顯得他極富生命力,但紫色這個成分放在人的臉色框架中很突兀,并且在目標語讀者看來是相互沖突的。故此,兩個譯本都進行了替換,楊譯以顏色對譯,譯為crimson(深紅色),反而不如藍譯用sun-burnt替換顯得生動。因為閏土常年生活在海邊,日照強烈,所以才會顯出紫色,而且西方人也十分喜愛日曬過后的膚色,認為那種膚色很健康。所以,藍譯的通俗化處理更能體現(xiàn)閏土幼年時健康陽光的狀態(tài),從而可以與后文“灰黃”的臉色形成對比。這樣通過提取信息填補范疇內(nèi)缺失的內(nèi)容,可以更快地激活讀者對于相關(guān)范疇內(nèi)的次認知框架,體會到封建社會對閏土的摧殘。
當顏色與源語文化的關(guān)聯(lián)度很高時,譯者就需要在譯文中補充相關(guān)內(nèi)容,解釋該顏色隱喻在所屬框架中所代表的認知域,為不了解源語文化的讀者提供框架的支撐點或觸發(fā)器。例如:
原文:各家大半懶洋洋的踱出一個國民來,撅起一塊斑駁陸離的洋布。這樣一直到夜,——收了旗關(guān)門。[6]43
藍譯:Officer,mumbles your model citizen,sleepwalking out to stick afaded old ragup.Then comes back out when it gets dark, takes it down and shuts up shop.[8]
楊譯:Most families lackadaisically bring outa national flag, and that cloth of many coloursis hung up till the evening, when they take it down and shut the gate.[9]
《頭發(fā)的故事》這篇小說中,“斑駁陸離的洋布”隱喻當時的國旗五色旗,魯迅這一細微的描寫,也是旨在用各家各戶懶洋洋地掛旗隱喻辛亥革命并未發(fā)動群眾,對人民思想的改變有限,僅停留在形式上。因此,翻譯“斑駁陸離的洋布”這一隱喻時就需要進行補充說明,藍譯此處的faded old則可以算是理解錯誤,因為“斑駁陸離”指的是顏色多且雜亂,而非她所理解的“褪色且陳舊”。楊譯為cloth of many colours,并補充了national flag這個信息,激活了原作所指代的歷史情境,便于讀者理解。
文學作品中作者會特意使用一些新奇怪誕的顏色來與人物或事物搭配,以實現(xiàn)特定的文學效果。對于這種新奇的顏色隱喻,譯者在翻譯時應在不影響理解的情況下盡量保留,將原作這種新奇的顏色隱喻框架傳輸至譯作中,從而讓讀者體會到作者的用心。
魯迅在《吶喊》中為一些次要角色用顏色起了外號,例如《明天》中的“藍皮阿五”。在紹興戲劇中鬼王的“藍面”象征著恐怖、詭異(注:原文寫作“鬼異”)[2],魯迅將這種恐怖的藍色隱喻映射至人體域中,指代那些身處社會底層,遭受精神和物質(zhì)雙重壓迫,早已半人不鬼的中國人。還有《藥》中的“花白胡子”,花白的胡子證明他年事已高,所受封建荼毒較深,因而才會覺得革命烈士夏瑜是瘋了。以上這些人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酒肆或茶館這些大眾聚集的地方,也證明他們不是個例,而是那個時代愚昧無知的民眾的縮影。在敘事中,魯迅反復提起這些角色名,讓他們用動作或語言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意在強調(diào)這些普羅大眾的重要性,因為只有改變這些人的精神,中國的革命才能成功。而英語總的傾向是避免重復,因此藍譯本總是在人物第一次出現(xiàn)時全譯,之后該名號再出現(xiàn)時就傾向于省略外號,直接譯出人名,即將“藍皮阿五”譯為Ah-wu。楊譯本則在翻譯時幾乎保留了所有這些特別的顏色外號。省略外號只翻譯名字的譯法,弱化了作者對于這些人物的強調(diào)。此外,對于不了解中國人名字的外國讀者來說,以他們更為熟悉的顏色詞來進行人物對應,能夠更加快速厘清人物關(guān)系,也能加深對這個人物的印象。因此,《吶喊》中這種顏色外號隱喻還是楊譯本的處理更為合適。
文學家受其所處的文化環(huán)境潛移默化的影響,在個人經(jīng)驗的基礎(chǔ)上形成了獨特的色彩美學認知,并將這種認知反映在其作品的色彩運用中,從而賦予作品一定的情感意義。作為連接作者和目標語讀者的橋梁,譯者應從目標語讀者的認知框架出發(fā),在翻譯時對相同框架的顏色隱喻充分發(fā)揮目標語的韌性,必要時進行顯性化處理;對相異框架的顏色隱喻進行保留、補充說明或通俗化處理,讓目標語讀者體會到作者使用這些顏色隱喻所想要達到的文學效果,并進一步感受到這些顏色隱喻背后的源語文化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