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漢唐文官選拔制度的公平性芻議

康金紅

（南京師范大學中北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1）

一、我國漢唐的文官選拔制

制度是在一定歷史條件下滿足人類社會生活需要的行為模式或社會規(guī)范體系。任何一種制度都是針對一種或多種需要產(chǎn)生的。無論是本原的制度還是派生的制度，都能滿足人類的某種生活需要或解決某種社會問題。制度的功能總是在特定的社會情景運行過程中體現(xiàn)的。因此，社會成員需要的變化與制度運行環(huán)境的變化都會促進制度的變遷。制度的變遷不僅意味著利益格局的調整，更意味著權力結構的變化。最理想的制度變遷的結果是制度公正的產(chǎn)生，但制度具有極大的惰性。我國古代歷史上“考試”與“薦舉”兩項制度規(guī)定著哪種人才可參加國家政府的組織。漢代和唐代是歷史上最能代表中國的兩個朝代，對我國漢唐人才選拔機制進行準確梳理和厘定是十分有必要的。

（一）漢代的“鄉(xiāng)舉里選”制

中國政治上的傳統(tǒng)觀念對一意見之從違抉擇常取決于賢人。“賢”屬質，“眾”屬量，中國傳統(tǒng)重質不重量。這一觀念反映在漢代的“鄉(xiāng)舉里選”制度中是國家的選舉權依托于地方長官行使之。漢代當時各地方時時可以選舉人才到中央，譬如老皇帝死了新皇帝即位，或碰著大荒年、大水災或大瘟疫等。又譬如政府要派人出使匈奴、出使西域，或軍隊里需要軍事人才或黃河決口需要曉習治水的人時等。后來又有一種定期的選舉，即選舉孝子廉吏。據(jù)《通典·選舉一》記載，高祖十一年（公元前196年）下詔選才，以明白法律為標準，還規(guī)定有人才不薦舉的免官。但嚴格說來漢代選舉制度要到漢武帝以后才漸趨于定型。

漢武帝以后，每郡每年都要舉出一兩個孝子廉吏來塞責。自此制度形成二三十年后，皇宮里的郎官全部變成郡國孝廉，郡國孝廉多半是太學畢業(yè)生補吏出身的。從武帝以后，漢代的做官之人漸漸變成讀書出身。這一制度后由分區(qū)察舉演進到按照戶口數(shù)比例分配定額。而后當孝廉只成為一個參政入仕資格的名稱時，由郡國察舉的孝廉中央再加上一番考試。當然這種考試是水平考試，并非競爭性考試，也就是說，考試僅僅是考核考生是否合格，推薦仍然是選拔的前提。真正具有考試性質的察舉是從漢文帝時開始的，但中國政權卻開放到全國各地了。

（二）唐代的“懷牒自列”制

魏晉南北朝時，推行擁護門第的“九品中正制”?！熬牌分姓啤泵麨橛筛髦菘ぁ爸姓辈煸L薦舉，實際卻是“有司選舉，必稽譜牒”。采取“稽譜牒”的辦法選拔官吏，就是“中正”評定人物品級時，首先看被選舉者的家世，也稱為“品”；再看他的才德情況，即所謂“狀”。如果出身于名門顯貴的家庭，就能入選做官；如果出身于比較低微、貧賤的家庭，那么即使才能出眾，也往往被排斥不用。我國古代大量事實證明，“以世舉賢”的結果，將導致國家大亂，甚至亡國。這種等級森嚴、陳腐僵化的“稽譜牒”制度，不知埋沒了多少英才。這種“稽譜牒”辦法，習慣于看“檔案袋”，翻死資料，過分地或不適當?shù)貜娬{家庭出身、社會關系，往往以死人決定活人，別人決定本人，致使一些人才很難施展聰明才智，甚至流傳后世，成為“稽譜牒”遺毒。

到隋煬帝時始建進士科，用試策法取士，打破了六朝以來的門閥制度。唐代的人才選拔制度實行“懷牒自列”，允許讀書人自由報考，既無年齡限制，又不規(guī)定讀書人的出身高低、家庭貧富，只需帶上姓名、籍貫、祖父三代名諱、年齡、相貌、所習本經(jīng)及是否居父母喪期等身份證明材料前往戶籍所在地的官府即可報考，然后由地方呈送中央，這些人就叫“進士”，由尚書禮部舉行考試。考試及格即為“進士及第”，有了做官資格。

二、我國漢唐文官選拔制度的公平性芻議

（一）制度公正的基本內涵

制度（institution）作為一種既定的社會現(xiàn)象，體現(xiàn)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諾斯認為：“制度是一個社會的游戲規(guī)則，更規(guī)范地說，它們是為決定人們的相互關系而人為設定的一些制約?！保?］（3）諾斯把規(guī)則分為正式規(guī)則和非正式規(guī)則。制度公平簡單地說就是制度公正和制度平等。公正（justice）的基本含義是公平、正當、合乎情理或合乎道義，制度公正要求制度安排和運作應當正直合理而沒有偏私，能以同一標準對待相同的人或事。馮·哈耶克（Von Hayek，1960）提出了起點公平的理念。［2］諾茲克（Nozick，1974）提出了應得權利理論。［3］按照該理論，衡量公平的標準不是個人能力，而是權力的行使和對權利的尊重。這種公平指的是平等的規(guī)則和人人享有同等的機遇和權利。平等的權利不因家庭出身、財產(chǎn)狀況、初始稟賦等不同。制度平等體現(xiàn)在制度設置和運行中主體平等、機會平等、程序平等、權利與義務平等方面。

就公正、公平、平等這三者的關系而言，公正已經(jīng)包含公平、平等的精義并同其他一些重要的價值理念的精義進行了新的整合，居于一以統(tǒng)之的位置；公平、平等只有以公正為歸屬，依歸于公正，方可有效地起到應有的作用，避免走偏。公正是一個相對概念，歷史上從來就沒有絕對的不變的抽象的公正觀念，具體的公正觀念有比如無政府主義的“公正即互助”“公正即無統(tǒng)治”的公正觀、功利主義的“以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福為原則”的公正觀等。雖然在不同的語境里公正從不同的角度觀察有著不同的含義，但是公正是立足于“人”的，是對每個人追求自己正當利益的權利的確認。制度公正是效率與公平在制度內的統(tǒng)一和協(xié)調。一般來說，制度公正與效率是統(tǒng)一的、正相關的關系。效率是制度發(fā)展和制度文明的重要尺度，一個沒有效率的制度，存在價值及合理性將遭到懷疑。奴隸社會代替原始社會不是因為奴隸擁有的權利比原始部落成員多，而是奴隸社會比原始社會有更高的效率，能創(chuàng)造更多的社會財富和更高的社會文明，滿足整個社會的生存和發(fā)展。由于效率的優(yōu)先性與脫離了公平原則片面追求效率的制度也不能持久，因此只有在制度公正的基礎上，公平與效率才能實現(xiàn)真正的統(tǒng)一。

（二）漢代“鄉(xiāng)舉里選”制度的公平性芻議

制度公正是一個歷史范疇，在歷史發(fā)展的不同階段，制度公正的內容和形式是不同的。漢代“鄉(xiāng)舉里選”制度依據(jù)的主要標準是讀書人的道德水平和文學才華，這兩個方面都很難用相對客觀的、可操作的指標衡量。一個人的道德品質基本是通過他的言行表現(xiàn)出來，言行又不一定是道德品質的真實反應。據(jù)《后漢書·陳王列傳》記載，陳蕃在擔任樂安太守的時候，有人向他舉薦趙宣是個大孝子，說他住在父母墳墓的墓道里，為父母守墓長達二十余年，遠遠超過了古代守孝三年的時間，因此請求陳蕃向朝廷推薦他做官。但是陳蕃通過調查發(fā)現(xiàn)，趙宣在守墓期間居然生了五個孩子。按古代的孝道，守孝期間是不可過夫妻生活的，趙宣明顯是為了獲得推薦而弄虛作假，因此陳蕃以“誑時惑眾，誣污鬼神”［4］（2160）的罪名將其懲處。然而有的被推薦者通過弄虛作假實現(xiàn)了做官的企圖。東漢有個叫許武的人，想讓兩個弟弟成名，在父母死了以后，他將家產(chǎn)一分為三，自己挑選其中“肥田廣宅奴婢強者”那一份。也就是說，自己把最好的東西全部霸占了，他的兩個弟弟不但拿的少得可憐，而且都是貧瘠的土地、羸弱的奴仆，但是他的這兩個弟弟毫無怨言。看到這種場景，分家產(chǎn)的見證人都十分感動，交口稱贊這兩位弟弟，說他們懂得孝悌，對兄長非常尊敬，能夠寬容哥哥的這種無理做法。兩個弟弟的聲名由是大震，因此被推薦做官了。等兩個弟弟在各自官位上站穩(wěn)了腳跟之后，許武召集親族和有名望的同鄉(xiāng)，拉著兩個弟弟的手，痛哭流涕地說：“吾為兄不肖，盜聲竊位，二弟年長，未預榮祿，所以求得分財，自取大譏?！保?］（2471）這句話的意思是，我這個當哥哥的真的不是人，為了讓你們兩個人出名，得到推薦做官，我故意多分了家產(chǎn)，讓自己身敗名裂。然后，許武又當著大家的面決定將這些苦心經(jīng)營的家產(chǎn)全部還給兩個弟弟以彌補以前的過錯，自己分文不留。在場的人覺得許武不但知錯，而且能改正，是真君子，從此他的名聲遠揚。這種好名聲讓他被地方官推薦上去，因此做了官。薦舉少有可以衡量士子表現(xiàn)的客觀標準，無法保證人才選拔的質量，加上過于強調考察士人德行，故所選拔的人才依舊不能達到統(tǒng)治者所需的實用人才要求。

漢代的“鄉(xiāng)舉里選”制在長官皆“賢良”的公正觀念理論上本無可厚非，長官是否采訪民間輿情選拔真才，抑或是不顧地方民意營私舞弊推選私人皆不失為公正。此外，古代社會讀書機會本不易得，正如“黃金滿籝，不如遺子一經(jīng)”。漢代太學的受教者差不多都是豪門士族的子弟，平民百姓很難跨入太學的門檻。由此可見，國家的政治制度雖然沒有對豪門士族子弟許下世襲特權，但他們因有家庭憑借，無異于有世襲的特權。

漢代薦舉就大體而言，最先必進學校讀書，補郎與補吏是太學生畢業(yè)后應有的待遇，補吏以后才獲察舉。這樣的政府我們稱之為“讀書人的政府”或“士人政府”。由此可見，漢代“鄉(xiāng)舉里選”制度在內容的公正性與形式的公正性上都在不斷地推進。總的說來，漢代的“士人政府”已在一定程度上打破社會結構的慣性力量，在幅員遼闊的大國兼顧地域公平，為低階層子女提供了掌握政治、預聞政治和運用政治的機會競爭的公平環(huán)境。

（三）唐代“懷牒自列”制度的公平性芻議

唐代“懷牒自列”的人才選拔制度結束了我國古代歷史上半段的“鄉(xiāng)舉里選”制，開創(chuàng)了下半段的“科舉”考試制。唐代考試有公卷、通榜之制。唐代科舉考試試卷前寫有考生的姓名、籍貫等，貴族權士依其特權拉攏考官從中作弊時有發(fā)生，武則天時期采用“糊名”對策。唐代因政權之開放，報名投考則確無限制，參加考試者愈來愈多，錄取名額亦不得不逐步增多。政府中遂設有“員外”官、“候補”官。這是政權開放中的流弊，貽害多年。

唐代文官政治的“懷牒自列”制度大體說來較之前是進步的。從前唐代考試一定要考律詩，宋代考“經(jīng)義”，不過是一個客觀測驗標準，目的是錄取真人才。再如后來殿試中的大臣閱卷、欽定名次。殿試試卷評閱工作雖由朝中大臣承擔，但因皇帝是主考官，故他們被稱為“讀卷大臣”“讀卷官”。每份試卷都需所有讀卷大臣評閱一遍，被稱之為“轉桌”。讀卷大臣需對每份試卷做出評判標識，即“○”“Δ”“、”“I”“×”（圈、尖、點、直、叉）五等級標識以表示答卷的優(yōu)劣，供皇帝裁決欽定名次。讀卷大臣評閱試卷對策時，因對策并非和八股文一樣是標準化的考試文體，等級的高低難有客觀的標準，書法的優(yōu)劣反而是一個比較容易評判的標準。因此，自清代中期起，讀卷大臣普遍偏重書法。憑事實講，政治制度是現(xiàn)實的。從人類生活來看，人可以生活在無自由有秩序的社會中，卻難以生活在有自由無秩序的社會之中。就社會秩序而言，制度規(guī)定得具體、詳細，就能使人們的行為變得可以預見，能夠為社會交往提供一種確定的結構，防止混亂和任意行為。但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制度給予人的活動空間和選擇機會有可能變小，他們的自主性、創(chuàng)造性和積極性有可能被剛性的規(guī)則限制。自漢至唐、宋，文官選拔客觀檢測標準的變遷過程可以說是制度在內容上的公正性讓位于形式上的公正性。

憑事實講，社會平等是一個比較籠統(tǒng)的范疇。應該承認，出身于不同家庭背景的人享有的競爭機會是不平等的。只有起點和過程均是公正的，才有可能保證結果也是公正的。漢代的“鄉(xiāng)舉里選”制是由封建貴族中開放政權的一條路，唐代的“懷牒自列”制是由門第特殊階級中開放政權的一條路。唐代政權開放的范圍較諸漢代更廣大更自由，就此點論，我們可以說唐代的政治又進步了。